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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

2015-01-19文珍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老黄生小孩太冷

文珍

银河泻地如水。

我在通往和静县城的高速公路上下了车,和老黄换了手。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但换手的短暂瞬间借着星光看了看彼此的脸。我确定他有事瞒我,看上去心事重重,想必我在他眼中也同样沉默而疲惫。天上的银河非常完整,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所有的星星都在同一时刻沉沉地往心上砸。不能停,还得跑下去。在星光下,月光里,大日头底,倾盆大雨中。那一瞬我就把彼此黯淡无光的前路看了个清楚透亮,得一辈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来庸碌生活就会追上来,就会把我们拖入流沙底部。停下来就是个死。

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经过下一个服务站老黄收到条短信突然就情绪失控了,忍了半天还是哆哆嗦嗦地说,我得下去抽根烟。他拉开副驾的门就往下跑。我没拦他。即使现在是初夏的五月,我也知道巴州的晴夜有多冷:零上五度都是暖和的。服务站附近的小房子都黑着灯,没人会注意这个突然发疯的流亡者。我是什么都不怕,早豁出去了。

关掉火,把车停在无人区,低头在驾驶室里打了一个盹。约莫半个小时后被冻醒,摇下车窗一看,老黄还没回来,正在离车不远的树下低头打电话,冻得来回踱步,形同困兽。我不想问他在给谁打电话: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和我没关系。

星星还是冰冷的,闪亮地挂在天上,像蒂凡尼店里买不起的光辉熠熠的首饰,离我们此刻的生活是那么远,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美。

如果我们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好了,如果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了。

我又低下头打了会。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离开我就特别特别困。就好像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松了,短暂落入了一个无人之境,自由坠落。到处都是星星,哎。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暗淡,有的刺眼,就像人群里无数无声逼近的面孔,准备随时对我审判。我感到害怕便醒来,只见老黄的脸正悬在面前,低低靠近。

于是接吻:一个没有温度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吻。就是两片嘴唇习惯性地合在一起,轻轻碰触,确认彼此的真实,旋即分开。这回轮到我继续开车了,他沉默地坐在副驾,轻轻搓着冻僵的手。

到了十二点钟我们赶到了下一个县城。还有一个地方是开着灯的,粉色灯,一看就知道是小发廊。我们此刻不需要那里,我们有彼此。他的手抖抖地摸索过来,粗糙的,冰冷的,颤抖的。下车到现在他身体还没暖和过来,刚才的嘴唇完全是一小块没融化的冰。所有的欲望都封锁在里面,教人想敲碎,想破坏,想高声大叫。这回该轮到我发疯了,不能一直那么不公平,总是一个人疯。

他也许是看懂了我眼神里疯狂的神色,说:换我来。

我咬牙又坚持了一会才下车。刚才那一阵热病发作之际,如果看到有狗有牛有大牲口在前面过路,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撞过去。即便是个人也许也一样。我想碾碎什么东西,最好是自己。我想驾驶着汽车把自己碾压得粉身碎骨,最好灵魂在那一刻就立刻出窍,以后永不轮回。

老黄换手后把方向盘握在手里,紧紧地。我要多邪有多邪地望着他。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想死的是我。

但是招待所已经到了。

除了发廊,这是唯一一个看得到还在亮灯的地方。我熟练地关火,拉手刹,下车,和他一起走进去。前台是个大姐,面无表情像一尊肉菩萨。她的家庭在什么地方?她有老公孩子吗?如果我们抢劫她,会多快被发现?这样我就会迅速被遣返回过去的生活了吗?

老黄说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钱都得按揭买房子,谁都发了疯一样刻薄自己好早点付清尾款,给自己留下的自由支配额度低得惊人。

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他发现了我的眼神发直,不对劲,一把把我拉在身后,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佯笑着递上去。

大姐刚刚不动声色地抠了一下鼻屎,脸色在雪亮的日光灯下显得特别蜡黄。普通话充满西北县级市通用的侉气和不耐烦:标准间一间两百。

老黄说:要大床房。

大床房一间两百五。

便宜点,二百五多难听。都这会儿了。

最低两百。

再少点儿。我们明早也许七八点就走。

一百八,不能更少了。

一百五。

成。大姐坐直了身体,少许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但是眼神中却开始带有了亲切之意。她断定我们今夜会住下,身份已经从陌生人转变成一夕之客。会发生关系就得搞好关系。她不知道从哪里很快摸出一张纸,开始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临别时甚至对我们挤出了一点笑。说实话那笑吓着我了,她不适合笑。

我就这样再次和老黄睡在了一张床上。号称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龙头打开像直接接通了慕士塔格山顶的雪水。匆匆揩了把脸,躺下的时候还冷得浑身都在抖。他也洗漱完毕,上床靠过来。我背对着他,身体蜷成一只大虾,他的凉身子一过来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把搂紧我,我挣扎。老黄说:别矫情。因为冷,听上去有一点咬牙切齿。便继续往下动作,摸,脱,脚蹬几下把睡裤来回踩掉,翻过身体,用膝盖分开腿。

一路的疲惫和满心绝望让我放弃反抗。主要是冷。这天太冷了,运动运动好歹会摩擦生热。此外,在天涯海角,这个身体也变得和自己无关。既毫不享受,也可以不再抗拒。性就是这样一件必须要发生的事情;我俩出来假以私奔之名,没有性是可笑的。

但是就像所有的题中应有之意:这一切都让人感到疲惫。像生下来就必须活下去。像到了某个岁数就必须结婚。像结婚就必须买房子生小孩。像生小孩就必须买车买进口奶粉。如果反抗这一切只能通过偷情。偷情就要私奔。私奔就要做爱。循环往复,没有更新鲜的命题。

事后他从后面抱住我,拘谨而仿佛怜悯地抱了一会,发现我仍然毫无反应,就无趣地放开,平躺睡着。很快就传来了他的鼾声。

我们已经三天说话不超过十句。我有时候想,大概再过三天,自己就会因为无法得知他对我隐瞒的那个秘密而崩溃。我已经受不了了。试着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他轻唔了一声,转过头去。我盯着他的脸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只面目含混的兽,或者毫无反抗能力的愚蠢家畜。有时他的睡脸也偶然流露出儿童的神色,像十岁的男孩。这种时候我对他重新燃起久违的柔情,但三十秒不到情欲就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这天太冷了,一路奔波又太困顿,没多少柔情的余地。我不由得想到我们的处境,过去种种,未来桩桩,就觉得是从一个藩篱跳入了另一个牢笼。但是生命本当如此,不过就是一个陷阱紧挨着下一个。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陷阱外面,那一定是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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