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怆
2015-01-19寒郁
寒郁
白天,他是菜市场一个卖菜的小商贩,
谁也看不出来普通到破旧的衣服里面,
包裹的是这样一个通背拳一代宗师,
以及他一颗不甘的心。
1
妻说,千山,你不要一大早就苦着你那张地瓜脸,别把我这一车菜也染得都愁容满面。云师傅闻言就呵呵一笑,说,老婆子,你个老辣椒。因他正在弯腰往车上搬朝天椒。
把前天晚上就条分缕析好的青菜都搬到车上,规整好,发动三轮摩托车,妻抱着电子秤挨着他坐了,车就上了路。
远近的村镇还都蒙着头沉睡在深浅的夜色里,一路相伴的唯有鸡鸣,天地都大静,他的心也是静的,这和他梦里的场景有相似之处,开着车,在这黎明前辽阔的寂静里穿行,他眯着眼,继续把夜里没做完的梦再连缀上:
明月高悬,茫茫如雪,细看月下,一人手提长剑,风吹动,翻过剑身,雪花般的月光下,你看到的剑很冷,你看不到的心,更冷。忽然间寒光一闪,剑花闪耀成一片,如流水乍泻,在这水流中对面之人纷纷倒下,只留下他们一地惊讶的眼神,如落花缤纷,飘零在他剑尖周身……他是独步天下的侠客,他杀的,都是江湖上肆意妄为的恶人。而随着最后一个敌人倒地,这时他孤身独立,对着月亮,风掠过骄傲的剑锋,他看到了雪白的寂寞……
妻看一眼,不由分说照他头上打了一巴掌,死人,你又在发什么愣,有闭着眼开车的么?
他正为被妻子打断的梦境懊恼,冲她说,我心里有数!
路上连个鸟也没有,半天才有一辆车,还能开到沟里不成!再说这条路都走了快二十年了,也没见有过什么差错。
不想不觉得,一想,二十年了,云千山徒然一叹,可不是二十年了,上五十岁的人了,心里茫茫地,觉得一阵悲凉。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卖菜,还能怎样?
——看来这一辈子的一个心愿,算是完不成了啊!
可真的就不能实现了吗,他天生一颗硬气的心,又有不甘。不再多想它,除了痛心。对身边的女人说,坐稳!把车开得飞快,似乎在疾驰里,那心里才隐隐有一点的快意涌起。
妻叱他,你疯了,开这么快!
他循例地不说话,一直到县里的市场街,才停下来,沉默地在地上铺好毡布,卸菜,摆放,支好电子秤和塑料袋,然后坐在一旁,抽支烟,看妻子守着菜摊和顾客争斤论两。妻有时故意回过头,说,你远点儿,烟,呛!他就掐了,到对面的早点铺里买两碗胡辣汤,连同油条,放在妻子跟前。
不像邻着的菜摊,都是从市场批发来的,折腾了好几回。他们的菜是自家地里种出的,昨天还长在地里呢,是以色泽鲜艳,绿的芹菜、黄瓜,红的萝卜、辣椒,紫的茄子……惹人眼目,都是个正经颜色,所以卖得比较快。往往不到中午,就基本上卖完了。就收拾摊子,回家。妻说,你坐后面。妻子不让他开车,说,回去人多,你别再给我开睡着了。
他还是笑笑叹口气,好好,不怕累你开就是了。
就回到了家。张罗完了饭,少歇一会儿,妻必定又扎在菜棚里,浇水、拔草、割菜,莳弄那半亩菜地。妻是个闲不住的脾气。除了爱唠叨他几句,她是一个好妻子。
忙的时候他在棚里和妻子一起操持,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本村的他的两个徒弟,在家里的后院里练祖传的武艺,或者用妻子的话说叫“四处丢人去”。
但不管再忙,有月亮的晚上,他都要在月光下把从小练了四十多年的拳法完整打过一遍,八八六十四,一招一式打下来,微微有汗,神清气爽。打完了,气随意念,都聚在丹田,仰面看着头顶的月亮,立在那里,默默无言。
再看他的身影,如松如钟,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竟有一种悲壮的庄严在月下弥漫,他叹一声:
——我对不起祖宗呐。
2
这个地方名为军屯,因一代枭雄曹操攻打洛阳在此驻军屯垦而得名。此地自古贼寇和英雄丛生,或者贼寇动静大了,弄出了局面,也就是了英雄。
村子虽小,承袭古风,有军事传统,好武成风,就连村人相见,也多行师徒礼仪。是以村中男子各个身矫体健、身手不凡。
此地祖辈传下来一套拳法,叫四面八方通背拳,其起源可以一直追溯至西汉,千百年间靠着家族式的代代习练,未得失传。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练功,是村里最古老的传统。
从拳派上讲,此拳属于少林派罗汉门的分支,先为防御,一旦进攻则势大力沉、刚猛雄劲,有大刀劈砍的架势,更兼有阴柔狠毒的招数,若是搁在当年的战场上,实在让敌方很难防范。
最出奇的是,这门武功酷似武侠小说里盛行的“金钟罩”和“铁布衫”,功夫练到了家,拳脚打到胸上、背上甚至裆部,浑然无事。比如云师傅,裆部可以承受一二百斤的重物击打,睹之唯有称奇不已,简直不可思议。真是民间高人,多有神奇。
云师傅说,这个拳法的原理出自易经八卦,认为拳功拳技皆依赖背上督脉运行,拳法所谓四面八方,是指拳打四面,脚踢八方。拳法认为气随意转,浑身处处不丹田,习练成功者可以练成铜头、铁裆、铁背的硬功。威力刚猛。
其实拳法练起来并不复杂,关键在于韧性,先练“软功”,旨在提高身体的柔韧性。然后再循序渐进练拍打功,就是根据经脉的运行路线,用力拍打身上的各个部位,以锻炼身体的抗击打能力和爆发力。拳法套路上主要有老架、炮锤、劈山等,兵器套路主要有通背枪、通背刀、通背锤等。六十四路拳法,功夫到家,老武师们施展开来,招招取人性命。
县志里记载,抗战时候村子里武师王青海在战场上,曾一招把一个日本鬼子的头硬生生地扭了下来。
在军屯村,向来是功夫好的人有威望。
而云师傅的功夫,当然最为村人敬重。
3
云千山,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个武馆,把祖上传下来的这套拳法能更好地发扬光大,也不枉他夜夜练它练了四十多年。
可是,难。
他念叨了大半辈子,如今土快埋到了脖子,还是没有开成。种点庄稼、种点菜,支撑一整个家的柴米油盐,哪会有什么额外的闲钱留着他开什么武馆。
开不开武馆,这和日常的生活无关。
就连他最器重的小儿子,也对他晚上要求练一遍拳法的提议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说急了,青筋暴起,大眼珠子瞪着他,质问道,你说,练它有什么用,你练了一辈子练出了什么名堂?!
他哑口无言,颓然坐下,却没有坐准凳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烟,机械地点燃,架在唇边,呼——,吐出一片苍蓝。
小儿子一帆看他那样子,也于心不忍,拉他在凳子上坐下,把茶水端给他,爹,你又何必这么认死理呢,指着它又挣不了钱,小时候练练强身健体不就行了,哪能做个一辈子的事业呢?
妻子也批判他说,傻千山,你憨!也不知道你脑袋瓜子里搭错了哪根弦,一辈子就揪着这个曲儿不放了。恨恨地说,我三天不给你吃饭,看你还练不练!
大儿子早在城里开了个小饭馆,一年难回几次家,肚子都隆起富态的弧度,小时候那点儿功夫,早就像撂荒的土地,荒草丛生了。他对爹说,这么大年纪,我也懒得说你,有空你多种点儿菜多卖几趟,我肯定要在城里买房,到时候你也能添点儿,说出去不也显得你脸上好看!
妻子一边在头发上抿着针脚缝着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些陈芝麻烂谷子,从她刚嫁过来一年一年地开始数落,你云千山除了一门心思开你那个虚构的破武馆,从来没把心放到其他的上面……一件一件地道来,记忆力惊人,但无论如何她都有本事把落脚点最后归结到后院上,说,前些年人家要租它你不愿意,现在人家洪钧要买你还不愿意,这么高的价钱你不卖,你非要留着它天天练功,就算到最后你这把老骨头埋到那里我也得天天对着你骂,骂得你不安生!
把他气得不行,哭笑不得。心想这一辈子就这一件事情,还没有完成,想想真觉得羞愧。捡起地上的砖,运好气,大喝一声,在头上开断。
妻子制止不及,骂他,神经病!那是给小儿子建新房用的砖,她心疼。
一帆也劈开红砖,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不过他是两块,父亲一次可以断四块。一帆为了安抚父亲的情绪,说,爹,来,陪你练一回,过两天我也要出去打工、挣钱。
4
村子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上学余下的时间,跟着他练拳。妻子虽然照旧是唠叨他,但每次还是把饭做得多一点,让阿顶和阿明也在家吃。
妻子认命地说,我就当你是个神经病人吧,走火入魔了。
他还说,好。
把妻子气得拿饭勺敲他的头,咚咚,倒有金鼓之声。他那是练了几十年的“铜头”了。妻子气得想笑,给我把菜择好再去练!
他和两徒弟阿明阿顶应声说,好嘞!
一个朋友给他写了大幅草书“武痴”二字悬于后院墙上。妻不认识,问写的什么,他说:挣钱!妻点着他的脑门,一笑而已。
为了让世人知道这套拳法,周末的时候,他和两个徒弟去县城的小广场表演。四面八方通背拳,原是出于为了应战,并不具有多少流行表演观赏性,远不如做促销那边几个小姑娘露露胳膊踢踢腿扭扭屁股吸引观众,卖力打了一通,抱拳施礼,观者寥寥,云千山寂寞之感顿生。
无奈之下,只有一再表演他的铁裆功,让两徒弟稳定一个支架,类似于秋千,不过荡的链子上做了一个木头长槽,槽里满装沙子、石头和十来块砖,好几十斤的重量,让好奇的行人从一端高高掀起锁链,往这头稳扎马步气沉丹田的他裆部撞去,只听一声重物撞击肉身的闷响,他被俯冲下来的巨大惯性力量撞开,但收了气,调匀呼吸后一脸笑意,连一点疼的样子也没有。
这实在不可思议,观者睁大眼纷纷称奇,连声叫着,这可是裆部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练了一辈子,不存在任何水分,铁裆功已然达到顶极,完全是真功夫。这本来只是拳法中附带的一个防身招数,但是路人往往买椟还珠,对拳法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有一些重物击打裆部这怎么可以的猎奇而已。
这是云师傅感到悲哀的地方。
等到路人终于满足了好奇而他又没有其他吸引眼球的新鲜刺激招数之后,人们对他对于拳法渊源的讲解,提不起多少兴趣,在他冗长的讲解中围观者陆续走开。
倒也有几个好奇的年轻人慕名来拜,是那种想学点功夫耍酷的念头,并非真心向武,几天下来除了重复的扎马步、负重,不断由轻到重击打背部、腹部等处以增加肌肉柔韧性,很单调、枯燥,来的年轻人想了想还没有学街舞扮酷来得快,就不学了。
确实,祖宗传下来的这套功夫没有投机取巧的成分,哼哧哼哧练得很艰辛,容不得半点水分。甚至未练成之前,也没有多少美感,如宗教苦修一般,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战士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不断磨练和挑战,是身体的锻打,更是心之修炼。
正因为这些,村子的年轻人已经不像祖辈、父辈对它那么热心,他们要么打工要么上学,很少有人再对一套没有什么前途的辛苦拳法用心。到了外面,不免染上一些坏习气,抽烟、喝酒、找女人,欲望已经刺激了他们的心,荷尔蒙腐烂又腥甜的气息,控制了他们年轻而盲目的身体。甚至有几个人加入了黑社会势力,用那点儿习练不精的武艺助纣为虐,实实丢尽祖宗的人!
云师傅教导他的两个徒弟,就如当初教育他的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习武更是做人,它不光是为了防身练性,更是一种精神,侠义之心要长存,我们不欺负人,但遇到恃强凌弱的人,出手要狠!
云师傅说我一辈子不甘心,要弘扬这套功夫,其用心还是愿学它的年轻人,多些血性,多些意念,做一个眼中有泪心中有火焰的人,在这世上苦也罢甜也罢,都认真爱恨,好好做人。
这期间因他表演的铁裆功实在让人惊艳,地方和省电台的娱乐和体育节目都来采访过他,他于是不得不在摄影机跟前脱了衣服只着内裤一次一次地现场操练这份功夫,配合完成他们的采编任务。播出了,他也有了点名气,虽然也没有带来什么实际效益,但至少让这套拳术在观众之间稍有普及,哪怕也只是仅仅满足他们的惊讶和好奇。
白天,他是菜市场一个卖菜的小商贩,谁也看不出来普通到破旧的衣服里面,包裹的是这样一个通背拳一代宗师,以及他一颗不甘的心。
建一座武馆,是他这一生的信仰,他所有的心思都耗在了这上面,持续了几十年,这种静默绵延的力量,让知道他的人,嘴上也都说着他迂腐,但看见他安静地走过来,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涩,近于伤感。
搭上一生的心力和时间,能把这一件事做好,也就死而无憾了。
一有空闲,他就平整后院,其实这么多年被他弄得已经很平整了,但仍然不时地铲铲补补,这样做他心里好受点,觉得总算是没闲着,想象着这片地方会是一处兴旺的武馆,他看着年轻人高声武气热情洋溢地在里面习练,他脸上刻着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喝了酒,容光焕发。
好吧,既然想尽了办法也没有人赞助,那只好舍下这张老脸,在酒吧里在饭店里表演,表演那早让他感到悲哀和厌倦的铁裆功,挣客人惊叹之后那十块二十块消遣的小钱,有生之年,能挣一点是一点吧。
谁让咱没有办法,好歹得对得起传下来的这套拳法,能不能开成武馆,云千山想我这辈子都尽力了。
阿明阿顶跟着师傅没说什么,有活动就赶场子挣那点钱,慢慢地他们家长不愿意了,嫌这丢人现眼,本来这战场上刀枪相见的拳法就不可以用来表演,亵渎先人,现在他在酒店大厅里和那些小姐一样,被食客消遣,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云千山对此,一笑淡然,他点一支烟,对阿顶阿明说,这世上有些人生来是星星,发光芒,受人宠;有些人是石子,血肉之躯供养着别人的声色辉煌,被人踩在脚底,只有仰望的份;而我们,无权无势的习武之人,除了一身不合时宜的剑胆侠气,我们依靠内心强大的太阳坚持生存。
这黑暗中的太阳,就是对所习练拳法的信仰。
5
隔了一年,小儿子云一帆过年回来了,还带着他谈的女孩子。女孩子好看,只是儿子黑了、瘦了。
妻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把眼神看湿了,漫了一脸泪水,抹着眼,骂一帆,你个龟孙儿心可真狠啊,两年才回来一回……儿子也流了泪,拉起身边的女孩,说,妈,这是小晴,小晴,这是咱妈。
女孩很乖巧,就顺着一帆近前大大方方喊一声,妈。
一句妈喊得母亲眼泪笑开了花,手脚和话语明显不同步了,答应着,招呼着,泡茶,拿水果,斥责老头子去买饮料……亲热得略显慌乱。
一帆拉住妈,说,妈,不用。云师傅在一旁站着,眼中发芽的泪意未来得及擦去,当一帆转过身对小晴说,这是爹,也是我师父时,云师傅使劲眨了几眨眼,像被沙子迷住了,连忙答应小晴清脆的喊声。
吃饭的时候,一帆说,爹,也不能说你教的功夫没有用,没有它,我也保护不了小晴。就用柔情的目光去看小晴,眼睛里亮晶晶的,把小晴看得有点脸红了。
小晴好看,她们那条生产线的检验员想欺负她,一帆把那人打了,才和小晴慢慢好了起来。
云师傅没想到在关老爷跟前教他的仁勇侠义的拳技,只为儿子的恋爱多了一份竞争力,笑笑, 看看妻,似乎在说,怎么样,老婆子,功夫不管怎样都算使上了吧,要不你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去?
妻瞪他一眼,颜带笑意。
吃过了饭,说话,多是一帆说他在南方打工的见闻,间或说说他和小晴的交往,屋子里融融的都是温馨。
窗外预报的雪如约下了下来,云千山盯着飘舞的雪花,回过头对一帆说,来,在这瑞雪里,咱爷俩打一通拳,祛祛寒。
一帆似有不情愿,但是不想拂了父亲眼神里殷殷心意,站起来,还带着骄傲和崇拜的笑,对小晴说,爹的功夫那才叫厉害,你也开开眼。
小晴就接过这份崇拜看着云师傅。
云师傅欣慰地笑笑,就到了院子里。雪下得还小,像瘦花瓣,轻轻地飘飞。一帆扎了个架势,云师傅这才注意到儿子的左手一直戴着手套,他说,摘下来。毕竟打拳不方便。
闻此言,门里面小晴和一帆对看一眼,都忽然没有了笑脸,云师傅仔细看一帆的手,觉得不对劲,用了拳法里的巧劲逼近一帆,顺利摘下他的黑手套,手就露了出来。
云师傅抱着手套直着眼睛呆在原地。
做母亲的一愣,急忙失慌跑过来,一把抱住一帆的手,眼泪和疑问同时哭出来,孩啊,你的手咋了?
一帆的左手还有三个完整的指头,食指和中指都只有最末一个关节。显然是机械齐齐截断的。
一帆收回手,自己也看看,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不碍事,误不了吃饭。爹,只是你练了这一世的通背拳,我怕是给你传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落下来的雪花染白了他的鬓发,云师傅沉沉叹一口气,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什么也说不出来,仰脸看天上的雪。
雪越下越多。
一帆安慰心疼的母亲,妈,没事,咱没吃亏,赔了三万多块钱呢,再添点差不多够结婚用的了。
6
此处地近少林,村子里信佛的人跟他说,佛法里讲:妄想自缠,如蚕作茧,你又何必这么执念,到了这个年纪,含饴弄孙,轻轻省省过你的黄昏晚景,不就行了。
云千山他也自言自语,是啊,我又何必这么执念?两个儿子的任务都完成了,妻子贤惠,家里和美,大儿子的一对儿女都聪明伶俐,一帆家里的转眼也要再给他添一个孙子。上天没给他荣华富贵,但也没有故意刁难,他问自己,我又何必这么执念?
一帆代替了他,在家种菜、卖菜,又开辟了两个菜棚,换了一辆新摩托三轮,每日里早起晚归,里里外外场面弄得比他还红火,日子越来越好过。
妻为儿子感到骄傲,时而不免对比之下说他,老头子,你说你前些年要是也像一帆这样,咱家的楼不早该盖起来了,你天天琢磨着你那不切实际的盖武馆,盖武馆,盖了一辈子也没见你兑现……
他笑笑,借一杯酒掩了脸面,别和我比。牵了小孙子云海的手到院子里逗黄狗玩儿,心里其实重重地被妻子刚才的话伤害了一下,揭开他最疼的伤疤,他心说,一沙一泥,一砖一瓦,盖了几十年,我早就在心里盖好了,只是你们都看不见罢了。
日子忽然闲了下来,每一天都成了是漫长的空白。他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练功上了,可是他一个人的风景,没有个观众,觉得孤独,特别是当他在月下把一套拳法酣畅完整地打下来的时候,孤独感更厉害,就像是一株老树,环顾四周都找不到可以与之对话的树木。
他老了,再好的功夫,传不下来,都不过被时间打败,最终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不出去的也忙着做小买卖,再不是忙时种地闲时练功的年代了,钱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那颗萝卜,人们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了。
就连他的两个徒弟阿明阿顶,此刻肯定在沿海哪家厂子里打工吧。只有他还固守着这一点绝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义,他的功夫和其中包含的侠义,传不下去。
现在,他的闲情也不过陪五岁的云海逗着大黄玩儿,有时候心血来潮,也教小家伙扎个马步。大儿子有一次回家看见他教小海练头部的硬功夫,他刚想拿着一个包着毛巾的木棒上去击打,大儿子劈面霹雳一声呵斥,哎哎,爹!小孩子,你可别给我瞎胡练,伤着了怎么办!
他尴尬地收回手,看着儿子发怒的样子,他的眼神有点无奈有点乞求,儿子说,爹,你这一辈子算是没治了。说毕,还不可救药似的摇摇头。
他一声喝,把木棒在头顶劈断,说出儿子未说出的话,一点不假,我就是个神经病!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病了。
儿子还不依不饶地顶他,可不是吗,病得还不轻!你看你吓着小海了吧,你闲着看看蚂蚁上树吧,你那功夫自己留着,别见谁都教!
他被噎住,都堵在胸口。孤独又挫败的伤感,带着悲凉还有点怨怒,都搁在心里,他一杯酒一杯酒地把它们蚀烂,一口一口地把旱烟翻译成云彩,坐在那里,把心里的武馆推倒再一砖一瓦地推敲着重建。夜里头,蘸着月光,他把心里的功夫用他那有限的文字一点一点落实在纸上,落在纸上功夫就已经走了样,一招一式的起承转合,文字总是表达不出那种言传身教的效果,他把写成的纸片又凑在打火机上烧了,看手里捏着的那一丛稀薄的火,温暖不了他的心。火续不上。风一吹,就灭了。
受户口的限制,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孙女云英没法在城里公立学校上学,就回来在镇子里上中学。他也就安心带大儿子的两个孩子,孙女云英,孙子云海,在内心的煎熬里尽量平和地重复着过他的日子。
常常人都走了,妻和一帆在菜市场卖菜,儿媳小晴也跟在摊上,云英去上学了,院子里就剩下他和云海这一老一小,偶尔大黄在旁边汪汪叫两声。
他真是如儿子说的那样无可救药了,偷偷地,他还在教小海,扎腿、倒立、翻跟头,可喜的是小海愿意学,还觉得挺好玩的,和他比倒立的时间,和他比谁先用手掌把小瓦片开断,他总是输给小海。小海于是笑得灿烂。
他心里算是有那么一点欣慰在。
7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那个秋天,快中秋节了,他被当地一个专科学校的体育队请过去给学生们演练一遍通背拳,学校还给了他五百块钱,他很高兴。去商场给孙女云英买了一身衣服和文具,给小海买了一套玩具,回到家,英子高兴,小海也高兴。妻还调侃他,你还真指着练了几十年的本事挣大钱了啊。
英子在一旁说,爷爷,上星期我们学校征文比赛,我写了你哎,还得了个第一名。
他就问怎么写的爷爷。云英作文写得好,还在《中学生报》之类的报纸上发表过,笔下有灵性。
英子说,我把你写成了一个守着传统绝艺的老侠客,又英雄又悲剧。英子怕他不懂,进一步掰开解释给他说,就是你在那里唱个歌,唱了一辈子,也没人回应的意思。
他听懂了。
英子这番话让他心里即时一个柔软,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活了几十年,也就是这孩子懂他一点心思了。他在那里反复地说,英子,我的好孩子……你好好学,爷爷就算上街卖艺去,也供你上大学。
英子也笑,脆泠泠答应他,好哎,爷爷,到时候,我把你写成书,让人都知道爷爷您有多厉害!
他心里酸辛交织,一时竟凄然无语,说,好闺女,爷爷算没白疼你……眼眶里就涌出细碎的泪,当真是悲欣交集。他没想到云英这么小,却是这世上最懂他心的人。他慨然一声长叹,这叹息贯穿他一意孤行的五十多年,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安慰。
英子打声招呼就骑着他专门给她买的漂亮小架自行车上学去了。每一次他总不忘赶在后面叮嘱一句,英子,骑慢点儿啊,别急慌!
英子也总是朗朗地答应着,嗯。亲亲身后追着的弟弟,就骑车走了。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跟着英子出门到路上,他看见英子小杨树般正在拔节生长的身体里涨满了初生的秋风,他忍不住又叮嘱一遍,英子,骑慢点,过路口左右都看看啊!
英子答应了,骑着车子走远,看不到她的背影,他才回过身牵着小海的手往回走。
可是,英子终于还是没能等到上大学。
放学回来的路上,英子她永远停留在花蕾的年纪,没有机会再绽放。放了学,她又在班里写了一会作业,回去路上有点黑了,是一辆酒后超速的车,飞驰过来,带走了她所有清澈的笑和脆泠泠的声音。
英子还穿着他给她买的新衣裳,他看着衣服上的碎花开在血泊里,他蹲下来,小心捧起来这个最懂他的孩子,浑浊的泪无声地淌着,颤抖着双手,可他怎么也没有办法把破碎的英子再捧起来……他把英子抱起来,眼前一黑,栽倒过去。
……
这一年秋天他是真的老了,硬铮铮了一辈子的他,这一次老得很彻底,像一座房子,撑了几十年,经这最后一个大震,动了根基,从里到外一点一滴都坍塌了。
他老了。
肇事的是当地一个家庭有深厚背景的少年,那些背景不用多说。对方提出如果私了,赔十万,或者还可以再多点,但要是起诉,那就尽管按程序来,后果自负。
折腾了几个月,他们赢不了,最多也就是形式上判那个少年几年的刑期。
他们斗不过。
到最后,大儿子都哭着认命了。
他不认。拒绝那笔钱。
亲人开始是愤怒,时间长了,也都是一副很认命的麻木神情。他这时候还坚持,大儿子甚至转怒于他了。
英子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那毕竟是一笔不小的钱。
他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英子小小孤单的坟前,对着坟前新开的一朵小草花想象她皎洁的笑脸,英子笑着对他说,爷爷,我把你写成了一个骄傲的侠客,月下带一柄长剑,独来独往,锄强扶弱,显得又悲剧又英雄……英子说,爷爷,将来我要把你写在书里,让别人都知道您……
他抱住自己的头,过了许久,压抑的哭声从颤抖的臂弯里传出来。他说,英子,我的好孩子,爷爷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失败的老人,失败了一辈子,已经不再怕失败了,这个官司爷爷一定要打下去!
他把后院卖了,又开始四处到酒店里卖艺,在食客的称奇里一遍一遍静默表演他的铁裆功,换取一点廉价的叫好和零钱,他说,小海,你爹他们说得对,爷爷是一个病人,你不要再练功,好好学习,爷爷希望你将来能去留学,去深造,学法律。爷爷供你!
武者小侠,他想,日无私照月无私覆的,只有,法。
翌年中秋,云千山给英子坟前送了月饼回来,独自在院子里徘徊,到了夜半,万籁俱寂,只有月明当空,他脱了衣衫,在院子里把四面八方通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闪躲腾挪之间仿佛都是铿锵金属之声。
打完了,他最后收了脚步,调停气息,抬眼去看天上,长风茫茫。
月,亮。
选自《鸭绿江》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