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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子

2015-01-19李惊涛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2期
关键词:砂子眼睛

李惊涛

原刊编辑荐语

小说《砂子》,在现实与荒诞之间找到了微妙的空间。在作家笔下,主人公“我”的职场际遇是不可思议的:眼睛里被揉了砂子,并被告知了一堆难以理喻的理由。“我”的驳诘、诊疗和反叛,均告无效,人也无可挽回地滑入了无休止的梦魇。小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结局,揭示出现代人内心的焦虑及生存的困局,似乎是以妥协解耦的。但是作品主人公的妥协却表现为逆取的形态,使《砂子》看似荒诞,实则达成了脆弱的现实平衡。

贾梦玮

上班第一天,CEO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去的结果是,他朝我眼睛里揉进一粒砂子。

你干什么你!我跳开来,用手捂着那只进了砂子的眼睛;另一只眼,惊诧地望着CEO。

干什么,他说,你不是已经有了反应嘛。

我是有了反应。因为眼睛,确切地说,是左眼,已经被硌得火辣辣的,开始流眼泪。本来,我以为刚上班CEO就召见,是个好兆头。因为我毕业于211大学,求职时过关斩将,终于如愿成为W公司职员。走进CEO办公室前,我还有点兴奋,以为会得到几句勉励。CEO见了我,招呼说你过来。我就绕过老板桌,走到他跟前。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肩膀透过新西装,感觉他拍我的手很柔软。他要我仰起头,向上看。我信从地做了。没想到,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朝我左眼里放进一粒砂子,并且轻轻揉了一下。

我的手紧随CEO的手,护痛地摩挲着左眼。也许两只眼睛配合工作习惯了,我的右眼也开始不舒服,并且流出泪水。

你哭什么。CEO说,不就是一粒砂子嘛。

可它是在眼睛里啊。我说着,掏出面巾纸,轻轻擦拭起来。

眼睛没你想象的那么娇惯。CEO说,它完全可以容纳一些东西,比如砂子。

荒唐!我心里说,但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眼睛里怎么能容得了砂子呢!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眼睛或砂子了。CEO坐进老板椅,斯文地对我说,首先,眼睛是由眼睑、眼球构成的。它们之间的软组织有足够的弹性,具备了容纳砂子的客观条件。

他好像不是在说我的眼睛,而是在说一只小皮口袋。我越听越生气,忍不住反诘道,什么客观条件?!

就是说,条件是客观的。CEO依旧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其次,砂子,颗粒小,直径一般不超过……

失陪了。我说,我得去趟洗手间,冲洗一下。

你还年轻,对W公司并不了解。CEO在我身后说,至少,了解不深。

我快步走向洗手间。我觉得CEO的玩笑不仅无厘头,而且很过分;那套“客观条件”论,尤其不可理喻。我进了洗手间,拧开化妆镜前的水龙头,歪着脑袋冲洗眼睛。但是,效果并不明显:无论怎么冲洗,眼睛依然涩涩的,有些刺痛。这时候,有人进了洗手间。我抬起头,看见那人身材颀长,戴着一顶鸭嘴帽,帽檐压得很低。我请他帮忙清理眼里的砂子。他态度消极,近乎冷漠,说,慢慢会习惯的。

我心生不快,问他“慢慢会习惯”什么。

眼睛里的砂子。鸭嘴帽在洗手间里侧边方便,边说,彼此会习惯的。

莫非他知道CEO一大早的恶作剧?我中止了冲洗,追问他“彼此会习惯”的,是我对眼睛里的砂子,还是眼睛对它里面的砂子。

那有区别么?鸭嘴帽终止方便,系了腰带,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喃喃自语。我们需要的,他说,不是冲洗,是时间。

我无法接受这些奇谈怪论,不管它来自W公司的CEO,还是员工。我知道,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到眼科医院看医生。不,不是看医生,是让医生看我,准确地说,看我的左眼,尽快把里面的砂子取出来。为了缩短行程时间,平时很少坐出租车的我,在W公司大楼前拦了的士。一路上,我用手捂着左眼,不停地催司机加速。

什么事儿这么急?司机问我,火烧眉毛了?

不是火烧了眉毛,我说,是砂子进了眼睛啦!

我挂了眼科医院急诊室的号,把发红的左眼送到医生面前。医生启动了仪器,对着我的眼睛推、拉、摇、移,做各种角度的探测和检查。片刻后,结论出来了:我左眼里没有砂子。

这怎么可能?我说,疼得厉害,硌得慌……

那是心理作用。医生说,也许,砂子早就被你冲洗掉了。

我眨了眨眼睛,感觉左眼的砂子分明还在,建议医生再检查一遍。

已经检查过了,医生问,还检查什么?

检查仪器。我说,仪器是不是出了问题?

医生表示仪器是出口转内销的,不会有问题。

砂子也不会有问题,我说,肯定还在左眼里。

但医生还是建议我再忍一天;说如果第二天感觉还不好,再复查不迟。我只好让步,离开了急诊室。但是,左眼仍旧涩痛,每转动一下眼球,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异物存在。它就像一粒砂子,不,它就是一粒砂子,早晨被CEO揉进眼睛里的,怎么会在仪器面前隐形了呢。我心里极端郁闷,怏怏不乐地走出眼科医院,返回W公司。

天空灰蒙蒙的,说不清是阴天还是雾霾。我心情沉重,走进办公室自己的格子间里,心情别扭地坐下来,再也没有了刚上班进CEO办公室前的那份兴奋和新奇。我的职位,是W公司数据研究室的程序分析员。你知道,这是个使用眼睛的工作。但是上班第一天,眼睛就被CEO搞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倒霉和晦气。CEO是个什么人呢?我想,一个贵为上司的人,为什么要对员工开这种无谓的玩笑呢?可能是他觉得好玩吧。可是,随着眼球转动,我左眼里的砂子也在变换着位置,扩大折磨眼睛的范围,让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甚至很伤自尊心。我努力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组组数据,想静下心来做定性、定量分析,但是左眼很不给力。有那么一会儿,视线甚至有些模糊起来。

朝人眼里揉砂子,我把鼠标往电脑桌上猛一拍,大声说,这也太不地道了!

办公室的同事纷纷抬起头来,朝我这边看。有人在交换眼神,有人在交头接耳,却没人离开座位,过来询问或安慰我。为了引人注目,我故意制造动静,对几本资料摔摔打打,粗暴地推开椅子,脚步声很重,走到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前,取纸杯接水喝。你只要看那纸杯一眼,就不难明白W公司效率高的原因:纸杯是尖底的。就是说,你无法把它放在桌子上,坐着慢慢喝;只能站着匆匆喝完,回去继续工作。我一边喝水,一边望着埋头工作的同事,心里不由生出丝丝凉意。

就在这时,我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又响了,像纽扣那么大的红色小灯泡也开始闪烁:是CEO在呼叫我。又有什么好事?我怒气冲冲地走进CEO办公室,在离他一米外的地方站定。

又想怎么着?我说,打算在我右眼里也放粒砂子?

哪里。CEO对我亲切地笑着,说,坐,我想跟你谈谈。

我正忙着。我说,你虽然是首席执行官,也不该干扰员工正常工作。

你在正常工作?CEO说,监视器里,你怎么情绪烦躁得很?

我这才注意到,老板桌的侧面有一片布满小屏幕的监视墙;公司各科室的办公情况,可以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但是我也不想谨言慎行了。我回击说,那是因为,你早晨的玩笑开过了头!

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个问题。他说。

CEO和我谈了大约两个小时,直到吃中午饭的电铃声响彻整幢大楼。

他说的内容主要有三点。第一点,在员工眼睛里放砂子,是W公司一贯的传统,也可以说是公司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耐心地向我举例说明:有的机关,不是在部下眼睛里放砂子,而是朝他们的胃里灌烈性白酒;有的厂矿,虽然不往工人眼里揉砂子,但是把他们置于粉尘或噪音里;有的企业,命令员工沿广场的圆型喷泉跪着爬行;有的部门,勒令职员自抽耳光;有的公司,规定所有人一律穿高跟鞋;有的行业,甚至要求人必须用脚尖走路……W公司这里,只是在眼睛里放进一小粒砂子。CEO说,每个公司,都会有自己特殊的企业精神。

我毕业于211大学,对CEO这番貌似有理的说辞根本无法认同。是吗?我说,朝胃里灌烈性白酒的,已经有多人醉死,酿成悲剧;置身于粉尘的,有些得了尘肺病,为了确证为职业病,甚至不惜开胸验肺;长期在噪音中工作的,失眠、失聪,甚至精神忧郁。你朝员工眼里揉砂子,和他们比,不过是小巫大巫的区别罢了。

说得好。CEO说,年轻人,接着说。

命令员工跪着爬行、自抽耳光的,也许是企业的心理强化训练。这本来是我的推测,却变成了按CEO要求“接着说”的内容。我也只好“接着说”:做法虽然不可取,触犯了人格尊严,但毕竟没伤害到人的生理底线,也就是身体!

CEO眯眼看着我,并不接话。我只得“接着说”下去:至于说到穿高跟鞋,说不定是模特行业;用脚尖走路,也许是跳芭蕾的。那都是工作或职业需要,和人性、人道并不冲突。

年轻人,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CEO听罢,淡淡作了结论。而后,他用戏谑的表情,模仿我的语气说,工作或职业需要,和人性、人道并不冲突;亏你还能认识到这个层次,不然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211大学毕业的了!随即他声色俱厉地问,人性的属性是什么?

我当然毕业于211大学,而且如假包换。我也考虑过人性的诸多范畴,但是,我还真地从来没有考虑过“人性的属性”问题。见我呆滞在那里,CEO十分体恤地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然后告诉我,是水。

我说,我知道是水,矿泉水。

错!我说的是人性的属性是水,是阴性的、柔和的、随机的和可变的!CEO用几个顿号,果断地截住我的词不达意。接着,他从历史上找出女人裹小脚的例证,质问我“三寸金莲”是否人道,符不符合人性。

所以民国开始倡导天足……我反应过来,驳诘道。

但是CEO用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阻止了我,表示他知道我想说什么。他提醒我,民国倡导天足,实际上遭到了众多女子的反对甚至反抗。见我打了个愣怔,CEO乘胜追击,追问我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是不是工作或职业需要。我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好点头称是。

难道它人性吗?人道吗?CEO用讥讽的语调反问我,并且不待我回答,自顾自问自答起来。取了真经,成了正果,就没有人会说紧箍咒非人性、不人道了。年轻人,CEO说,记住今天我告诉你的第二点:成佛才是最大的人道!

我知道CEO的观点和论证过程有逻辑问题。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被他快如连珠的语速裹挟了,失去了组织回击的依傍,甚至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见我陷入沉思,CEO放缓了语速,用平和的语调对我说,话说回来,你怎么就那么草率地认定,朝眼里揉砂子非人性、不人道了?他走近我,进一步压低声音,对我耳语道,跟你透露个不该透露的秘密吧,女工委主任茜迪——也在你们数据研究室工作——向我汇报过,你们同事艾碧,精液过敏!但是为了孕育小宝宝,还不是冒着生命危险,用力抿着?

我听了,有点尴尬,觉得他不该将女同事的隐私告诉我。因为我不仅未婚,连女朋友都没定下来。CEO也在瞬间意识到,由于急于说服我,慌不择路,误入了泄密的歧途;但要想原路返回,已经来不及了。他讪讪一笑,端起空茶杯喝了一口空气。我心生恻隐,表示不会扩散女士的隐私,请他放心。CEO缓过劲来,说他真正要举的例子,是河蚌;撬开蚌壳,放进砂子,虽然也疼,但河蚌忍耐着,最后也就孕育成了珍珠。不经风雨,怎么能见彩虹?他说,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点。

我也曾想截住CEO的滔滔不绝,告诉他,河蚌忍痛含着砂子,艾碧冒险抿着精液,结局都很美好;可我忍受左眼里的砂子,除了痛苦,不就是煎熬吗?不过,望着CEO殷切期待认同的眼神,我忽然觉悟到,他说的三点内容一定早有腹稿。因为我不会是第一个被叫去“谈谈”的新职员。在一个自以为对公司精神已经深思熟虑的上司面前,争论无异于抽刀断水。所以,当刺耳的电铃声骤然响彻全楼,我立刻起身问,中日宣战了?今天有空袭?

什么宣战、空袭!他失望而又疲惫地从老板桌后起身,把我送到门口说,是中午吃饭的铃声,我选定的。

夜幕在下班前就垂挂下来,遮蔽了W公司通向宿舍的路。我左手捂着左眼,感到视野萎缩,视域扁平,脚下重心不稳,成了名副其实的“独眼龙”。但我必须给父母打个电话。他们都是环卫工人。父亲腰椎不好,母亲又患风湿病,用绵薄收入供我读完大学,助我进入球三角地区,成了公司白领。上班第一天,我有义务告诉他们,自己一切都好:公司薪水高、工作环境好、人际关系和谐……总之,能让他们心安的话,想到的我都说了。

父母接了我的电话很高兴,争先恐后地叮嘱我要勤快,要谦虚,要肯吃亏。见我在电话里沉吟,他们语重心长地告诫说,这都是为你好啊。

我知道,也相信,他们是为我好。但我心情并不好,挂了电话,晚饭也没吃,蒙头躺在宿舍里,流了半夜眼泪。那眼泪里,有憋屈,有愤怒,也有痛苦;当然,还有纠结。因为我想到辞职,想到另谋职业。但是,求职时自己的艰辛,录用后父母的欢欣,都历历在目,使我下不了决心。总不至于为了上司的一个恶作剧,就丢了众人艳羡的工作吧。如果是那样,我也太不成熟了。

当然,我也承认,当天晚上流出的泪水,生理反应成分居多,因为左眼非常不舒服:除了涩和疼,偶尔还会像三岔神经痛那样,电光石火,一触即发,一击即中,全身一震,半天缓不过劲来。那种疼痛来得快,去得快,不受意志控制,令我胆战心惊。因为第一波袭来后,你无法预知第二波来袭的时间。我左眼不敢触碰枕头,只能保持一个姿式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雾霾把W公司整幢大楼都淹没了。我两眼迷离,好不容易才摸进大门。进了办公室,我发现窗外灰蒙蒙、雾茫茫的,楼宇成了雾霾中的浮岛。

鸭嘴帽站在办公室中央,见我到了,忽然用力拍了三下巴掌,宣布数据研究室开会。我不想理解为会议是为我开的,但自始至终,却都感到与自己有关。会议由鸭嘴帽主任主持,内容石破天惊:办公室白领们现身说法,证明眼睛里容得下砂子!

鸭嘴帽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大家看不见他的眼睛,却听他力陈眼睛里放进砂子的种种好处。我觉得角度和CEO的大同小异。艾碧和茜迪先后慷慨陈词,大谈不放砂子的种种坏处,例证也多出自CEO的基本思路。由于知道艾碧的隐私,被她的母性精神感动,听报告时我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CEO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悄声告诉我,他是溜进来听会的。听了一会儿,他附在我耳朵边说,你问问W公司的人,谁的眼睛里没有砂子?哪个眼睛里容不得砂子?

他说话时的鼻息,让我心神不宁。见我如坐针毡,他忽然朝鸭嘴帽招手。鸭嘴帽弯着腰走过来。CEO问他,你眼里的“砂龄”多长了?

鸭嘴帽低声说,三年多啦,首席!

CEO又问感觉怎样。鸭嘴帽表示完全适应了。

光适应还不行。CEO说,要深入体会眼睛里放砂子的好处。

鸭嘴帽拉低帽檐表示,眼睛里有砂子,好处多多;没有砂子,浑浑噩噩。而后,他又返回台前,主持会议去了。

CEO又朝坐在远处的艾碧和茜迪扔小纸团,意思是让她们过来一下。两个女白领不好意思影响台上的发言者,像两只猫一样蹑手蹑脚走过来。

你们刚才讲得很好,CEO说。

谢谢首席!她们一迭声地说。

CEO指着我说,还要多关心新来的年轻人,告诉他你们的体会哦。

艾碧和茜迪把我夹在中间,开始叽叽喳喳。艾碧说,眼睛里怎么可以不放砂子?这种想法好奇怪啊;我很自豪,因为我是眼睛里容得下砂子的人!茜迪说,眼睛里放砂子,总比放蚂蚁、放蜘蛛好多了吧?放砂子虽然疼,但我痛并快乐着!

在她们的循环论证中,我渐渐知道,眼睛里的砂子已经成为W公司精神的标志。员工眼睛里的砂子,虽有男女之别,也分男左女右,但是,一律必须由CEO本人来放,才算合格,才能有效。据说某个企业的员工为了挤进W公司,曾经在眼睛里预放了砂子,想来鱼目混珠,后来被识破轰了出去;又据说,有人为了体会W公司员工眼睛里容得下砂子的神奇感受,患了“沙眼”也不治疗,还备加珍惜,打算遗传给下一代。

首席,我学着办公室同事对CEO的称呼,提醒他正开会呢;台上开大会,台下开小会,合适吗?CEO连忙说对对对,表示那还是他亲自制定的规矩,而后猫腰溜出了数据研究室。

报告会结束了,我看见现身说法的白领们眼睛或红或肿,流出了含义复杂的泪水。

但是,那场报告会并没打动我。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便抹去了报告的说服力,那就是左眼里的砂子让我极不舒服。散会后,我再次去了眼科医院,请医生继续为我检查,务必找出那粒玷污我左眼的砂子,还它一个清白。

因为是二次就诊,我与医生配合默契。这一次检查是全面和细致的,但结论竟然和第一天一模一样:我左眼里没有砂子!

我心有不甘,又到中医院问诊。老中医先把脉,再看眼,最后气定神闲地告诉我,是脾胃上火,火冲太脉,诱发了“沙眼”。尔后,他开了一些调理脾胃、气血的中成药和草药,让我慢慢吃。

我悻悻地回到了W公司。在摩肩接踵的电梯里,我前面的背影发出了肉体缝隙挤压空气的细微爆破声;随即,电梯里空气质量急剧下降。背影转过身来,我看见了CEO的脸。嗯?他用威严的眼神扫视四周,问谁在污染空气?同乘电梯的六七个人,都不吱声。CEO也许想完整地演绎网络上流传过的笑话,突然喝问靠近电梯门口的鸭嘴帽,是你吧?鸭嘴帽下意识地连忙否认。CEO又用宽宏大量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说,眼科医院是不是?由于洞察了CEO对鸭嘴帽的恶搞,我看着他,就像没有看见他,说,我还去了中医院呢。

电梯门开了,CEO迈出一步,又回头说:有的人,眼睛里连砂子都容不下;有的人,连个屁的责任都不愿意承担,太叫我失望了!

我把头低下,一言不发;鸭嘴帽也沉默着,帽檐拉得更低,都快遮住鼻孔了。CEO将了无新意的网络笑话进行到底后,轻快地走掉了。

我之所以低头,并不是向CEO认输。我决心寻找同道,进行集体自卫。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和三四个人谈过心,热切地提议他们和我一起战斗,向媒体曝光,揭露CEO做法的不人道,鞭挞公司精神的非人性。

由于在洗手间有一面之缘,并且在电梯里被同时训斥,我先找到鸭嘴帽,希望他与我联手抗争。鸭嘴帽把帽檐向上拉起一点,摘掉眼镜,让我看他的眼睛。他的左眼就像清蒸鱼的眼睛一样,了无生气,令我触目惊心。鸭嘴帽重新拉低帽檐,摇摇头,走开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反抗已经迟了,晚了,没有意义了。因为对艾碧的母性精神心怀敬意,我苦口婆心地劝她加入我的反抗联盟。她眨着眼睛,看地板,看天花板,看窗外风景,就是不看我。我又游说茜迪。她虽在数据研究室工作,但兼职公司女工委主任,有义务维护员工合法权益。不料她对我的想法哑然失笑,好像我说的比青蛙驾驶宇宙飞船还要可乐。笑够了,她劝我放下想法,原因是CEO不会让我如愿。

鼓动并没收到预期中的响应。但我意已决: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去了电视台,又去了电台,最后到了报社。媒体无一例外地要我提供人证和物证。人证,当然就是我;物证,就是我左眼的不适。

好啊。值班的编辑说,把医院的诊断书拿来吧。

我傻了眼。左眼本来已经被砂子折磨傻了,现在右眼也被拖累,一齐傻在编辑面前。

看见我两眼犯傻,值班编辑同情地说,眼睛舒不舒服,是一种主观感受,没法成为证据。

我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一家又一家媒体。

那以后的半个月,我度日如年,感觉自己的左眼就像一只粉红的毛桃。我怕有碍观瞻,也配戴了色阶可变的眼镜。事实上,我对W公司最初的好感,就是来自大楼里白领和蓝领们鼻梁上的眼镜。眼镜使员工们看上去文质彬彬,仪态万方,令我十分心仪。现在看来,表面现象把我蒙蔽得够惨的:原来他们大多是为了遮住备受摧残的眼睛。

数据研究室的艾碧趁人不注意,在走廊里悄悄塞给我几瓶滴眼液,并建议我试试黄瓜贴敷法,说是自己当年摸索出的“秘笈”。茜迪利用在洗手间门口邂逅我的时机,塞给我一张小纸条,说我左眼目前的状态是正常的,属阶段性反应,劝我不要怨天尤人,以免让她对男人的耐受力失望。

我用掉了四五瓶滴眼液,贴敷了六七根黄瓜的切片,同时必须不停地眨眼、甩头,才能定下神来,保障我数据分析的正确率。即便如此,有些重要数据我也要反复核准,才敢报给鸭嘴帽主任。但是,我左眼的涩痛感不仅没减轻,两眼视物反而出现了不对称现象:看字、看人、看风景,焦距飘飘忽忽的,时常重影。渐渐地,我开始晕头涨脑,分不出阴晴,辨不清昼夜,时空颠倒,只能靠手机闹铃声维持日常工作和生活。

数据研究室软件升级,需要进京购买正版。我接住了天上掉下的这个馅饼,领了出差费;对艾碧和茜迪希望我代购的愿望,也一一答应下来。我知道自己的眼疾持续下去,十分危险,必须尽快清除掉左眼里的砂子。既然就近的眼科医院无法确诊,我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办完购买正版软件业务,我寻思着该找家权威眼科医院就诊。在软件销售公司总部的走廊里,我看见有个西装笔挺的男青年,胸牌编号0001,便问他京城最好的眼科医院是哪家。

那就是“目目明”了,全国最好。他说,你出门坐87路公交车,穿过一条隧道就到了。

按照他的指点,我坐上了87路公交车。车身簇新,行驶起来悄无声息;乘客们都在假寐,仿佛彼此间不忍心打扰似的。进入隧道后,光线骤然转暗,车内也安静得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车子不是在水平行驶,而是在朝深不可测的幽谷里飘落。漫长的隧道,幽深晦暗,令人昏昏欲睡……

忽然,我被司机推醒,说目的地到了。我站起身来,发现公交车上已经没有乘客,车门正对着医院门口,就像飞机廊道对准机场大厅的出入口一样。我走进医院门廊,迎迓的女护士礼貌地问候我,您来啦?专家正等着您呐。

“目目明”眼科医院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虽然没有预约,但他们的服务热情周到,令人如坐春风。米国进口的尖端仪器在专家手里自如地运转着,我的左眼接受了全面检查。检查结论是:左眼里的砂子,在“有”、“无”之间。

这是什么话?我的脑袋虽然被仪器卡住,嘴巴却忍不住大声询问,到底是“有”、还是“无”?

这是个理解角度问题。专家说,当你从医学角度确认它“有”的时候,它是“无”的;当你从患者角度认为它“无”的时候,它又是“有”的。

哪有这样的砂子?我抱怨说,怎么会有这种砂子?

专家告诉我,我左眼里的砂子,是一种可溶性水质隐形砂,其颗粒远远小于PM2.5,眼睑软组织可以吸收,就像耳朵能够听见声音一样;吸收之后,会因人意识强弱而随机聚散。工作忙不想它,便感觉不到它;一旦想起来,它便立刻聚形生成,然后介入感觉系统,就像意识对物质的反作用那样。

这样的说法,我闻所未闻。但接下来的信息,让我听后耳朵里发出一声交流电刺激麦克风般的尖锐啸叫,接着脑袋便一片空白。专家说我左眼里的砂子,根本没法取出来!

我的脑袋被专家从仪器里解放出来后,依然嗡嗡作响,有些呆怔。专家进一步解释说,无法给我动手术,是因为我左眼的砂子很像微观粒子,医生不能同时确定它的坐标位置以及相应的动量,其情形类似海森伯的“测不准原理”,所以手术无法实施。

这种砂子,专家笑着说,够微妙的吧?

什么微妙?我喃喃地说,简直可怕。

是可怕。专家点头说,可溶性水质隐形砂的手术,目前在世界上还是难题。

京城出差,对我的精神构成了重创。带着购买的正版软件,我心灰意冷地回到W公司,步履沉重地走向CEO办公室,敲了三下门。CEO让我进去,认真听取了汇报,对我鉴定正版与山寨软件的专业素质表示肯定。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关切地问,还有事儿吗?

这次出差,我顺路到京城“目目明”眼科医院去了。我说,那是全国最好的眼科医院。

哦?CEO饶有兴趣地问,我怎么没听说过?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嘛,我说,对你来说可能不小;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

然后,我把“目目明”眼科医院专家检查的结果和结论说了一遍。CEO听罢,哈哈大笑,说哪有这么夸张的结论,甚至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专家、设备和医院。

CEO的自信让我有点发蒙。我请CEO上网查百度、谷歌,以证明京城“目目明”眼科医院确实存在。但是CEO的苹果电脑上显示为“没有符合搜索条件的结果”。我心里一沉,立即掏出手机给软件销售总监打电话,托他核实总部门外是否有87路公交车,穿过隧道便是“目目明”眼科医院。销售总监答复说,总部门外从来就没有过87路公交车,也不存在什么隧道,更别说“目目明”眼科医院了。我心里顿时像被掏空了似的,没了底,又让他代查总部是否有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胸牌编号0001;回复说查无此人,胸牌编号0001的是公司总裁,已经年逾五十,而且是女士。

难道是见了鬼了?我瞠目结舌地说。

CEO对我的惊讶表示理解。他认为我近一个月来形容憔悴,身心俱疲,出现臆想、幻觉和谵妄状态,也很正常。实际上,砂子就是砂子,CEO说。不过目前从公司使用的效果来看,它无害于肉体、有益于精神。

应该是无害于首席,有益于施虐吧。我恢复了神志,一字一顿地说,你,太坏了。

CEO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但也没有生多大的气。他指出,“好”和“坏”不过是一种道德评价。对任何事物的判断,都不能简单地从道德尺度出发。他说,卡尔从来不用道德尺度评价历史;评价公司精神,就能例外吗?

所以,我说,你就不停地朝员工眼里揉砂子?

这样的公司精神,多有特色啊!CEO感叹道。而且,不管你接受还是不接受,认同还是不认同,喜欢还是不喜欢,你都永远是这种精神的载体了。

离开CEO办公室,我将两大包代购商品分发给艾碧和茜迪。茜迪没看好我代购的一条纱巾,希望艾碧接手;艾碧谦让之余,说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沉静多了。她们当然不知道,哀莫大过心死:我带回来的除了正版软件和女士用品,还有“目目明”眼科医院的诡异经历。

也许由于代购商品的缘故,艾碧和茜迪对我频频示好。我问她们,眼里放了砂子的这些年,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艾碧表示没什么特别的方法,主要是忍耐。茜迪眨着眼睛,忽然问我知不知道“辣手摧花”。我说从美国大片里了解到一点。她接着告诉我,捆绑和折磨,都是为了转移性侵时的注意力,可以称为“焦点转移法”,让我作为忍耐方法的辅助手段,试一试。我听了,似懂非懂,将信将疑。

真笨啊,茜迪伸出手指,对着看不见的窗户纸戳了一下说,这些年,艾碧最麻烦的,不就是夜里对付床上的老公?哪还顾得上眼里的砂子?

我望着茜迪近乎快乐的眼睛,反而迟疑不决。我拿不定该对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下手,才能有效实施“焦点转移法”。我甚至觉得这种做法也很离谱。因为无论自残哪个部位,都有痊愈的一天;而左眼里的砂子依然存在。难道为了继续“转移焦点”,还要周而复始地持续自残下去?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厚着脸皮问,稍微好受点的?

办法多了,五花八门。茜迪笑眯眯地说,不过一个比一个狠,也一个比一个惨。

不然还能怎样呢,艾碧正色道,这就是职场。

不,茜迪纠正说,这就是生活。

天空一直灰蒙蒙、湿漉漉的。自从来到球三角地区的W公司工作,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太阳;心情也和天气一样,暗无天日。秋深以后,市区的水泥或柏油路面上,无数蚯蚓从草坪或泥土里逶迤而来,大约想横穿马路。远远看去,奋力过街的蚯蚓密密麻麻,就像细小的树枝散落在地面上,吃力地蠕动着狭长的身体。它们在行人与车轮下挣扎着,瞬间便身首异处,或成为一道道暗红色的泥浆。迁徙中的蚯蚓与人类的盲目互动,使街面上弥漫着腥膻的悲剧气息。

因为无法“转移焦点”,所以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宿舍里,我都摆脱不了左眼里砂子的折磨。漫画中的刀刀曾说:“生活的一半是倒霉,另一半是如何处理倒霉。”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倒霉,因此不敢回家,也不敢向父母倾诉,无奈、无助到快要崩溃。

W公司程序分析员做满一个月时,上帝终于眷顾了我。灵感如有神助,突然袭来,我想出了新的“必杀技”——在W公司门前拉两条横幅:“强烈抗议非人性的W公司精神!坚决反对朝员工眼睛里揉砂子!”

我想,只要这两条横幅拉出来,就会引起网络关注;只要网络关注了,网民就会围观;只要网民围观了,就会产生影响;只要影响产生了,就会引来良知;只要良知一到,CEO的行径就会被喝止……云开日出的日子,还会远吗?

在离W公司不远的街面上,我寻到了一家文化印品商店。下班后,我把横幅内容向店主说了,希望他们尽快印制。明天一早,我兴奋地说,横幅的内容,就会在网络引爆啦!

店主边听我的想法,边为我倒茶,让我坐着慢慢喝。随后,他掏出手机,出门打了个电话。就在我想象着自己即将成为W公司精神的终结者时,CEO的座驾驻停在商店门口。首席执行官下了车,走进文化印品商店,款款来到我面前,把我请到了树影婆娑的黄昏里。

CEO的邀请是礼貌而又毋庸置疑的。他让我与他一起坐进黑色轿车的后排座椅。我心里虽然不爽,但也只能接受。CEO吩咐驾驶员一直朝郊外开。路灯越来越稀,光线越来越暗。司机把大灯打开,能见度也不到千米。后来,一棵粗大的樟树出现在车灯的光晕里。CEO说到了,要司机停车。司机下了车,拿起副驾驶座上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披在CEO身上;又从后备箱取出一副铝合金折叠梯,架在大樟树下。

见我心生疑惑,CEO说,来吧,咱俩上树。

上树干什么?我更加困惑了,说,天快黑了,你把我拉到荒郊野外,到底想怎样?

你跟着我上。CEO说,我会害你吗?

然后,他开始爬树,很快便攀登到四五米高的树杈上,骑稳了,催促我快上去。我想,他是公司CEO,在树上还能把我这年轻白领怎么样。我从小练过爬杆,上树当然不难。很快,我也攀到CEO的高度,骑到了另一个树杈上。

司机见两人都上了树,收起梯子,放进轿车后备箱,随即启动引擎,把车开走了!我大声叫停,轿车毫无反应,瞬间便消失在郊区的苍茫里。

我回过头来。光线昏暗,我看不清CEO的脸,只能听见枝条在他胯下的嘎吱声。因为大樟树枝繁叶茂,成功地将他掩藏在树枝丛中。嘎吱声很快停下来,想必是CEO已经安顿好自己的身体。接着,他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告诉我,大樟树,是他用心选择和精心打造的最好的谈心环境。他的声音清幽空蒙,既辽远,又切近,有一种被扩音器放大了的磁性质感。

用心选择和精心打造?我嘲笑说,难道咱俩是猿猴,得在返祖环境里谈心?

但是,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飘忽而又微弱,差不多成了大樟树枝叶发出的秋日私语。我又用力喊了一嗓子:我们俩音量、音高都不对等,能是“最好的谈心环境”吗?!

晚风里,我的喊声瞬间便溶解到了樟树叶的沙沙声里,就像一滴墨汁溶入了湖水一样。

CEO又开口了。他指出,现在不是我说话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只需要认真聆听,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说。我试图努力理解CEO。他不跟我在文化印品商店谈,不跟我在他的轿车里谈,也不回公司办公室谈;甚至也不在咖啡馆、茶社或公园里谈,而是匪夷所思地选择了郊外的一棵大樟树。难道是怕我不想听他说话时一走了之?

所谓公司精神,本质上都是励志文化。CEO语气忧伤地说,在全球已经被赤道诸国深刻影响的进程中,要想让一家公司与众不同,脱颖而出,已经比冲出太阳系还难。W公司经过近百年探索,才找到了公司精神的灵魂:朝员工眼睛里揉砂子。

近百年探索,我大声讽刺道,才找到这么卑劣的手段?

但是我的声音非常微弱,差不多就像秋虫呢喃。无法用声音反馈意见,我便用力摇晃起身边的树枝来表达异议。

你晃树枝干什么?CEO嗔怪道,你这种行为,是变相的“眼睛里容不得砂子”。也许觉得口气过硬,有些不妥,他降低语调说,不同意我的观点,也请你让我把话说完嘛。

我停止了对树枝的摇晃。因为CEO的要求听上去合情合理,并不过分。

我们两人的分歧在于,CEO说,你认为不能朝眼里揉砂子,原因是眼睛里容不得砂子;我朝员工眼里揉砂子,是认为眼睛里容得了砂子。这是我们两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不同。你的出发点是觉得眼睛里被揉了砂子,无法容忍;我的落脚点是要你的眼睛里容得下砂子,便于励志。

我的眼睛饱受蹂躏,已经一个多月;他却骑在大樟树枝上,如此这般,大谈“出发点”和“落脚点”。我忍不住又摇晃了一下树枝。

CEO没再理会我对树枝的摇晃,继续诉说苦衷。他说能不能往眼睛里揉砂子,取决于眼睛里是不是容得下砂子。关于这一点,他指出,W公司有长期的、大量的实践作为实证,而我只有个体的阶段性感受作支撑;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个案也将成为他的实证材料。因此,朝员工眼里揉砂子,CEO说,目的是为了员工眼里有砂子可容,揉砂子在他这里只是手段;眼睛容得了砂子,在员工那里便是结果,也是公司精神的目的。如果眼睛里容得下砂子,他问我,还有什么苦吃不消?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我听着,渐渐停止了对树枝的摇晃。因为一方面觉得动辄晃树,确实有些浮躁;另一方面,我也在分析CEO的言行是不是真的具有某些两面性。就是说,他施虐,是为了提供员工自虐的条件;而员工自虐的过程,有利于培养耐受力,并最终雄起。我的思考,不经意间让自己陷入了沉静。CEO对我的静默十分满意,舒了一口气,怯怯地说,我承认,你抵制我朝员工眼里揉砂子,表面上看,是个善举。但是你知不知道,善也有大小之分?

我想起刘备对阿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临终嘱托。但是,我没有回应CEO的询问。因为我知道即使回答,声音也难以传递,只能像气体一样飘散在夜色里。

见我没有摇晃树枝,CEO放了心,自以为察知了我的心迹,表示他敢朝员工眼里揉砂子,除了对人性的基本认识,还缘于他认为那样做是大善。眼睛里容得下砂子,他说,对于你自己,是励志,你经受了忍耐力的磨练,忍常人所不能忍;对于他人,意味着被你宽容和包容。CEO说着,似乎走出了忧伤,进入了自信。因为眼睛里容得下砂子,也就容得下不同意见,容得下不同个性,容得下同事,容得下公司,容得下社会。他越说越流畅,不经意间流露出演讲的腔调。你的胸怀,最终将变得像海洋一样,有容乃大!

在CEO的演说中,渐渐地,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容易辨析出砂子和不同意见、不同个性的差别;它悄悄地被CEO替换成同事、公司和社会的概念,在理论上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我对自己的心态被CEO潜移默化,感到既羞愧又愤怒。

CEO显然也被自己演说的激情感染了,因为树枝在他胯下也开始颤动,动感有节律地传递到了我胯下。CEO在颤动中不无快意地说,W公司的员工,为了对得起眼睛里的砂子和砂子外的眼睛,谁不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所以,在职工眼里放砂子,既励志,又益智,还启迪人格,最终倡导的是一种包容心态:眼睛里容得下砂子,心胸便装得下世界。世界从来就不是清一色的,而是泥沙俱下,无奇不有。你不可能把你感到不舒服的,都剔除掉。

这时候,我听见“咔嚓”一声。原来是CEO折断了一根樟树枝。他一边折树枝,一边举出希特勒的例子,说当年雅利安人对犹太人感到不舒服,就搞大屠杀,结果罪莫大焉。

抵制朝员工眼睛里揉砂子,与希特勒灭绝种族有着本质区别。我无法接受CEO的故意混淆,便用力撼动大樟树的主干,以示抗议。在我的膂力作用下,大樟树觳觫起来,树叶纷纷像一只只蝴蝶飞离枝头,飘落在地。CEO的声音,也像唱片机磁针不适应老唱片的纹路,变得断断续续和沙哑起来。这种现象很快被CEO觉察到了。他停止了颤动,继而停下了演说,在黑暗中捣鼓着什么。不一会儿,声音又恢复了原有的流畅和磁性的质感。

你这个人,简直就像W公司的一粒“砂子”。CEO对我刚刚使用的蛮力作了不无揶揄的点评。不说你现在晃树,就说你想在公司门口拉横幅,表明你这粒“砂子”很不安分;和我们W公司这只“眼睛”,格格不入。但是,你这么抵触公司精神,甚至想做出过火行为,公司清除你了吗?没有!因为清除你,就说明我们说一套、做一套,违背了公司精神。

我喘息着,停止了对大樟树主干的摇撼。因为觉得CEO的比方并非不当,甚至有趣。

我曾经说过,你还年轻,对W公司并不了解;至少,了解不深,是有所指的。CEO说,我们公司的首字母“W”,是并列的两个“V”。你是211大学毕业的,当然不难看出来;也知道两个“V”的意思是双赢:不仅我赢,也要你赢。但光知道这个还不够。你还得看懂这个字母“W”的象征含义。它就像两只圣杯,向天并列着,意味着承接、容纳和包容。根据这种精神,你这粒“砂子”落到W公司的眼眶里,我们就不会把你清除掉,而是承接你、容纳你、包容你。

我又摇晃了一下树枝。不过这次摇晃的含义已经变了:不是抗议,而是对CEO妙解“W”的赞赏,就像司机示意时不说话而鸣笛一样。

CEO立刻感受到了我的善意,放声大笑起来,说这就对了,我们之间,应该这样默契!他推心置腹地说,说实话,你一个多月来的抗拒,也给了我新的启示,那就是放砂子要从娃娃抓起。当然,娃娃很难确定是不是可塑之才,培养成本也太高。在他们眼睛里揉砂子,父母和社会的反弹力量会很激烈,导致公司精神无法实施。所以,我设想与一些211大学合作,和优秀学生签约,在他们眼里预放砂子,让学校代培,让学生“带砂学习”。这样,等他们来公司上班时,已过了适应期,就减少了成本耗损。从这点上来说,我还要感谢你哩。

听了CEO的夸奖,我如同芒刺在背,极不舒服:他打算把黑手伸向孩子、伸向在校大学生,居然是受我的启发。但我按兵不动,没有摇晃树枝来抗议,想听他还将说些什么。CEO见我不动声色,以为他的夸奖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暴露了人性的弱点,开始和我交流起心得体会来。

王国维的“做学问三境界”,完全适用于公司精神的同化过程。他说,我朝你眼睛里揉砂子,对你来说就像“昨夜西风凋碧树”,确实令你伤心、伤神。但是,你要忍耐,要“衣带渐宽终不悔”。熬到一定火候,你会豁然开朗。那时候蓦然回首,你会发现至高境界的宽容人格,已经在“灯火阑珊处”等你。所以,我敢背负怨恨,冒天下之大不韪,朝员工眼里揉砂子,就是为了帮助大家进入第一境界。第二境界就看各位的耐受力和造化了。这是我最招骂、最不省心的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你已经看到,既然我要求你忍受眼里的砂子,自己就得忍受咒骂。否则大家都会功亏一篑,失去进入第三境界的机会。

CEO正说得起劲,大路上忽然射过来一束强光,将他的面孔照得光怪陆离,形如厉鬼。接着传来的卡车引擎的轰鸣,完全覆盖了他津津乐道的声音。他只好安静下来,等待卡车从大樟树下驶离。

不只是卡车,你什么都要忍受。大樟树重陷黑暗后,CEO的声音又幽幽地传了过来。W公司精神的实质,就是一个“忍”字。他说,你们眼里的砂子,就是“忍”文化的象征。

CEO的夫子自道,让我想起了鸭嘴帽,想起他的左眼。那只差不多已经石化了的眼睛,作为“忍”文化的象征,岂不是更加典型?但我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CEO。表达媒介的局限性让我一声叹息:摇晃树枝的方式,比手语或旗语还要简陋。谁能通过它来描述一只像是鱼眼的眼睛呢。

你已经知道,CEO继续说,不是无论谁,我都朝他们眼睛里揉砂子;也不是无论谁,预放了砂子都能混进公司来。因为我只朝有潜质的人眼睛揉砂子。一旦放了砂子,我们就终生结缘了。说着,他的声音唏嘘起来:这些人生是W公司的人,死是W公司的鬼。

我掏出面巾纸擦拭起眼睛来,但不是由于受了CEO感染,而是因为我的左眼一直苦涩着,不时地流眼泪。在飒飒风声里,CEO似乎辨析出了我的动静。你别老是擦来擦去的。他说,既然取不出砂子,你只有接受结果;接受了结果,你不就变得宽容和包容、能够不计个人得失、原谅他人过错了吗?这不正是我们W公司精神的成果吗?

CEO的话一张一弛,一擒一纵,令我心惊。因为一个月来的遭际,似乎也使我预料到了某种结局。我听见他掏出面巾纸擤鼻涕,不知是不是说到了动情处。他擤完了鼻涕,加重语气说,身为公司白领,你两条横幅一拉,负面的舆论效立刻就会产生。且不说W公司的美好形象毁于一旦;已经上市的A股,也会一落千丈。那样的话,受影响的就不只是公司几千名白领和蓝领;社会上成千上万的股民,说不定其中就有你的亲戚、老师、同学、朋友……收益会马上缩水,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虽然我没有CEO所说的那么多亲族师友购买W公司的A股,但我想,真要由于我拉的两条横幅让股民陷入灭顶之灾,我确实不能不犹豫。接着,CEO有些哽咽的声音,透过樟树枝叶隐隐地传了过来。我们有缘无仇,他说,何必苦苦相逼呢。

我不是逼你,我说。但是我的声音细如蚊嘤,就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偏偏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父母打来的。我立即按了听音键,将手机对准耳朵。父母在电话里告诉我,公司派人对员工家属做“月访”来了,还送了慰问金。他们说这下好了,老两口治腰、治腿有钱了。他们直夸W公司好;来人直夸他们儿子好。我忽然明白了W公司为什么要做“月访”,对着手机喊,你们不要……

父母听不清我的话,纷纷对我喊,不要什么?……喂?

——舍不得花,我说,同时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电话里,父母的声音依然在相互覆盖:……市花?…… 听领导话啊。

我黯然挂断了手机。CEO似乎对我父母的想法有所感应,语重心长地说,退一万步讲,不接受我们公司精神,你可以辞职,我一定欢送。毕竟你做W公司白领,已经满月了。

我怅然若失,倚在树枝上,已经无力摇晃哪怕是最细的一根枝条了。因为我知道,取不出砂子,到其他公司便毫无意义;最终我只有回到公司,默默履职。

真到其他公司,恐怕就不是朝你眼里揉砂子那么简单了。CEO关切地提醒我,你该不会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吧?

随即,在暮色四合的樟树上,CEO伸平双臂,像美国飞侠杰布·科里斯那样纵身一跃。宽大的黑风衣像翼装一样展开,他让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鸦。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那次树上夜谈,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现在,也许你早就猜到,我已经做了W公司CEO。就任首席执行官这件事情,说明世事难料,也给了我对故事狗尾续貂的机会。

二十年前那个秋夜里,CEO飞下大樟树,很快便隐没在夜幕里。我心情复杂,久久呆在树上,一动不动,直到秋雨淋漓而下,全身湿透。到了后半夜,我湿漉漉地溜下大樟树,在漆黑的雨幕里,两只手朝前平伸着,像盲人摸象一样,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朝公司宿舍摸去。路上的坎坷,差不多成了那以后我人生旅程的象征。黑暗中的跋涉,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CEO安排的樟树夜谈。到了乡村与城郊的接合部,黑暗终于消失,我看见一片光明。我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天启。

天亮了。到了上班时间。我没有拉横幅,更没有辞职,而是走进了CEO办公室。我看见头天夜里他当作翼装的那件宽大的黑色风衣,正挂在老板桌边的衣帽架上,地板上还滴着一些水渍。我走向他,走近他,依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抬起头看着我,问,有事吗,年轻人?

有。我泪流满面,对CEO说,你昨天夜里那些话,说明恶人总是想美化恶行,或为作恶找借口;一旦天谴降临,又会用同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CEO的脸顿时红得发紫。他想说点什么,嘴巴在脸上张开,喉咙里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一种情况,我定定地看着他说,可能是例外的。

哪一种情况?他缓过劲来,被动地问,有这样的可能?

当事人的主动要求。我说,请你在我的右眼里,也揉进一粒砂子吧。

我成为W公司CEO,虽然与两粒砂子不无关系,但也不是一蹴而就。

自右眼也放进砂子以后,时光在我的生命里,放缓了速度;昼夜的长度,因此增加了一倍。在相当于平时两倍的光阴里,我自然忍受了类似几何裂变的痛苦,超负荷地工作着。CEO对我的表现看在眼里,顺势给我增加了更重的工作量。由于两只眼睛都放进了砂子,我感到工作重负并不算什么,因为已经成为自己克服双眼痛苦的有效途径。

我的表现,让数据研究室主任鸭嘴帽忍无可忍。他断然摘掉了左边的眼球,装了个烤瓷的,以代替眼里的砂子。生理上的自残与心理上的自虐,让他的眼睛整天像斗鸡一样喷火,把我视为克星。我们的关系,因此变得十分微妙:相互敬重,乃至敬而远之。

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W公司出现了两个CEO“次席候选人”:一个是敢于对自己两眼双管齐下的我,因为我主动把自己忍受的苦楚提升了一倍;另一个是鸭嘴帽,那已经不是放几颗砂子的问题了,而是装上了玻璃弹珠大小的假眼。W公司的员工也反应不一,分作两派。艾碧一派认为我有过人的、或是双倍的忍耐力,可以称得上“忍人”,因此有希望赢得CEO“次席”。而茜迪一派则不同意艾碧们的看法,认为我不过是以量取胜,而鸭嘴帽是以质胜量。两粒普通的砂子,怎么比得上一只烤瓷的假眼?茜迪说,一只假眼不要说胜过两粒砂子,就是PK十粒砂子,也绰绰有余。

但是,就在前不久,公司董事局投票结果出来了,我险胜鸭嘴帽,做了CEO“次席”。

CEO代表董事局阐释决策意见,认为我的竞争对手鸭嘴帽没能准确领会W公司精神,操之过急,摘除眼球装上假眼,做过了头,过犹不及。W公司精神的核心是“忍”。CEO 说,“取消问题法”很不可取——没法解决“忍”的问题,就干脆取消它,与公司精神很不吻合,甚至背道而驰。他指出,装上烤瓷的假眼和眼睛里揉的砂子,在逻辑上没有可比性,而公司本意也不是倡导大家走极端,仅仅是忍受眼里的一粒砂子而已。当然,两粒更好!CEO说,地久天长地忍受,谁能做到?然后,他点了我的名字,说现任“次席”自动自发做到了!接着又点鸭嘴帽的名字,说他会错了意,欲速则不达,只有失去机会,败落出局。

我听了CEO对我和鸭嘴帽的对比评述,很不自在。原因是他对我的肯定,可以同时当作否定理解。只有我知道自己每天都濒临崩溃,与鸭嘴帽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没想到,我只做了几天“次席”,CEO便在“世界翼装极限飞行大赛”预选赛时出了事故。他凌空展开翼装后,一粒没有颜色的砂子,不合时宜地挤进他戴了护目镜的左眼。CEO用一瞬间走完了全公司人几十年的痛苦历程。临终前,他让家人谁也不要抱怨,说那是上帝之手送来的一粒砂子。他提议董事局安排我继任CEO,鸭嘴帽做我的“次席”。鸭嘴帽望着我,嘴里“哼”了一声,发出不服气的鼻息。弥留之际的CEO回光返照,望着鸭嘴帽,让我俯身贴向他,耳语道,这是我……朝你眼睛里揉的……最大……和最后……一粒砂子了。

他闭上了眼睛。为他抚平眼睑时,我本来以为他眼皮下面会疙疙瘩瘩,至少有两粒以上的砂子;但是,我的手感异常平滑柔软……唉,安息吧。

我出任W公司CEO后,第一个秋季如期而至。因为球三角的地缘优势,公司又招录了不少211大学应届毕业生。我坐在CEO办公室,用传呼器对新任办公室主任艾碧说,让数据研究室新招的程序分析员来见我。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气宇轩昂地进来了。我抬起头来,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这个程序分析员的眼睛真亮啊。我内心感叹道,随手捏起一粒砂子。想起自己到W公司报到当天的情景,捏着砂子的手让我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到底要不要像已故CEO那样做,我非常犹豫。面对新任程序分析员的眼睛,确切地说,是年轻人的左眼,我手里的砂子放还是不放,真是个问题。如果放,他就要重温我二十年前的噩梦;如果不放——我有权力扔掉手里的砂子,那么,W公司精神的传统将会因此中断。

小伙子彬彬有礼地站在我面前,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每一秒钟,对我,对他,对公司,都是千钧一发。真是说时快,那时迟啊。

选自《钟山》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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