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文化与端木蕻良的小说创作
2015-01-14韩争艳
文学作为文化最好的载体既能抽象地反映出作者的文化体验、文化理想、审美追求,也能具象地展现文化信息的微小细节。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对端木蕻良的小说创作进行考察时,人们经常从端木蕻良的身世背景出发,出身于地主家庭,对地主与农民之间的矛盾,以及农业生产方式下人们对土地的重视来解读端木蕻良小说中浓郁的土地情结,然而,很少有人重视草原文化对端木蕻良的滋养,对于小说家内在气质的熏陶,草原文化成为端木蕻良小说中一笔无法挥去的色彩,潜在地营造着小说的氛围。凭借着自己对草原文化的自觉体认创作了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以及短篇小说《遥远的风沙》、《浑河的激流》、《早春》、《鴜鹭湖的忧郁》等等,这些小说都以草原和故乡东北为背景,将草原这一外在自然空间和特殊地理环境中生长的人的生存方式和情感心理方式揭示出来,真实确切地表现出草原人民的风俗习惯、社会背景、意识心态、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素质,特别展现出草原人在民族与阶级的双重压迫下的灾难和战斗。在他的作品中大草原辽阔壮丽,充满着原始和野性之美,端木蕻良对于“草原”与“土地”的处理方式是不同的,表现 “草原”时经常以长镜头的拉伸,广角的视域宏观地呈现,而对于农耕的“土地”则惯用于近镜头的放大,微观、具体而严整地审视。作为地主家庭长大的端木蕻良对“草原”和“土地”的审美距离是不可能相同的,对于“土地”的在乎更是受自身生存的经济文化环境、家庭氛围的影响,而对“草原”的关照源于东北草原文化的世代滋养,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流露。草原文化对端木蕻良创作的作用和影响在其代表作《科尔沁旗草原》中体现得尤为典型。
草原文化底蕴的滋养
端木蕻良一向崇尚“旷野、草莽、大海、强盗、狼、毒蛇、蝎子、野生的东西”,他的刚健雄浑的风格和“野性思维”与东北草原文化的底蕴是分不开的。东北草原区位于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和内蒙古的东北部,分布在东北平原的中、北部及其周围的丘陵地区,以及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脉的山前台地上,呈“马蹄”形。东北文化的主要根基源于草原文化,是与农业文化相对应的中国文化的主体之一。关于东北归属于草原文化区这一点上,司马迁早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就以碣石——龙门一线划分出了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区和中原农业文化区。从经济地理的角度上,从东北松嫩平原西部→辽河中上游→阴山山脉→鄂尔多斯高原东缘(除河套平原)→祁连山(除河西走廊)→青藏高原东缘划一条线,此线以西以北的广大地区,包括内蒙古、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藏,以及黑龙江、吉林、辽宁、四川的一部分为草原文化区。①此线以东以南则为农业文化区。而从人文地理的角度上,“战国以来,我国各民族所建立的政权界线,与自然区、经济区界线非常契合。秦、赵、燕长城正是东部季风区和西北干旱区的分界,这条界线既是华夏政权与游牧民族匈奴的分界,又是农耕区与畜牧区的分界。”②东北地区民族成分较多,其中的鄂伦春、柯尔克孜、达斡尔、赫哲、蒙古、朝鲜、满、回等各民族在历史上都是“逐水草而居”,以游牧狩猎为主要生活方式。游牧狩猎的生产方式对社会文化的内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东北的草原文化有着得天独厚的历史积淀。无论从自然条件方面,东北地处偏狭,大小兴安岭、长白山环抱,还是人为因素的作用,从明朝修建的防御工事山海关抵御游牧民族入侵,再到满清入关后,为保护“龙兴之地”不被破坏阻止关内人员出入的禁令都保持了东北地区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为草原文化的发展提供了稳定的时空领域。
端木蕻良的家乡是位于辽宁省最北部的昌图县,是东北草原与内蒙古草原的交界地,在历史上属于科尔沁草原。科尔沁旗草原是成吉思汗封给其弟哈布图哈萨尔的领地。科尔沁旗又由左翼前旗、左翼中旗、左翼后旗三部分组成,昌图县属于左翼后旗。昌图在历史上一直被视为边外之地,清朝定都北京后实行封禁政策,四处修筑柳条边墙防止内地居民迁徙。昌图即是蒙语“常突额勒克”前两字的谐音,意为绿色的草原。人类学家经常用环境来解释文化的起源和变化,在人类学的各个阶段上,无论是环境决定论,还是环境可能论,抑或是目前最为流行的文化生态论,草原环境已经与草原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人类学家丁·斯图尔德认为环境和文化之间是“辩证的相互作用……或谓反馈或互为因果性。”③端木蕻良曾说:“跟着生的艰辛,我的生命,是降落在伟大的关东草原上。那万里的广漠,那红胡子粗犷的大脸,哥萨克式的顽健的雇农,蒙古狗的深夜的惨阴的吠号,胡三仙姑的荒诞的传说……这一切奇异的怪忒的草原的构图,在儿时,常常在深夜的梦寐里闯进我幼小的灵魂,……”④出生和成长于草原,置身于草原文化氛围浓厚的地域空间之中,草原文化自然深深地根植于端木蕻良的潜意识之中,成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种族记忆和集体无意识,在草原文化的物质和精神场域中,端木蕻良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体验,并以创作去体味和践行草原文化,表达他对社会、人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认知和思考。端木将目光锁定在科尔沁草原之上,对东北草原在时代更迭中经历的混乱、动荡、变革,以及草原文化经历的冲击、挤压和演进进行了独到的个人阐释。
草原文化对人的精神塑造
人作为文化的主体和最能动的因子,既是文化的创造者,同时也受着文化侵染和塑造,成为文化的传承者和演绎者。文化主体的思想,性格,心理趋向直接反映了文化的内在因素。由于端木蕻良自身对草原文化的深刻体认,也使得他能够将草原文化因子水乳交融地呈现在小说创作之中,特别是塑造了大山、老北风等能够体现草原文化气质的典型人物。他们在端木蕻良的心中具有大草原赋予草原儿女应有的性格:“雄迈、超人的,蕴蓄的,强固的暴力和野劲”。然而,草原文化的传承和对人的塑造方式又是非常特别的。自古以来,草原文化都在缺乏文字记载,这成为草原文化的重大缺陷,使得草原文化在物质的丰富和各种符号积累的深厚方面远不如农业社会,这也造成了很多人对草原民族的片面理解,认为草原民族除了一些歌舞和说唱史诗以外,其他的很空白。应该说产生这样的误解也在情理之中,由于文字的缺失,没有文字记载则无法诉诸于理性,也很难储存生存经验,进行历史反思,使得草原文化长久地保持了它的原始性,草原人的精神气质也延续了这样的原始粗犷,同时,没有文字,又发展了草原人的另一种独特的文化传承方式,文化只能通过人的惯性行为,即风俗习惯来体现,只能靠直观直觉激励人的情感,在游牧群体中形成一个文化场和精神染缸来作用于群体成员,可以说,草原文化最重要的作用体现在对人的精神气质的塑造之上,人一旦获得这种精神气质,便会在骨子里,自身行为方式、观念导向、心理特征上传承和发展草原文化,这样的影响一旦发生,其作用和持续的效果也更深远,正如我们在大山身上,以及老北风所代表的土匪身上所见识到的草原文化的“活化石”。endprint
1.草原之子——大山形象
《科尔沁旗草原》塑造了大山这一“自然之子”的形象。他身上喷薄着草原文化的剽悍俊勇,充满着野性的率真和执着的坚持。小说中大山第一次出场的肖像描写便将这个草原之子的形象鲜明地呈现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一副鹰隼般,黑绒镶的大眼,画眉炭子画的眉毛,铁腰,栗子肉。”接下来是大山的两个连续的动作:“把半碗奶子酒往脖颈里一灌,一口便咬下一只鸡腿来。”动作迅猛,性情粗犷豪气冲天;大山无聊时想出去打猎,“寻几只倒霉的野兽来出气”。愤怒时“大山一句话不说,头发从额角上披散下来,狮子的钢铁的鬃毛,在沁出血液来似的颤动”。走得急促时“像一只哮喘的豹子,胸脯还在一上一下地鼓动”。端木常常使用“狮子”、“雕鹗”、“狼子”、“寒带虎”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大山,大山是科尔沁草原的生命力的化身,充满阳刚劲健的力量,这种草原野性所形成的特殊的气场能够让周围人被他的强悍所震慑,小说通过灵子的眼睛侧面地描写了这种气场:“可是她看见了那栗色的强大的人,意外地给她一种强固的吸力与慑服,她眼里只觉得这人很有力量。”这种生命力和强力来自草原,又必将成为支配草原命运的力量与希望。在草原这样一个巨大开放的自然空间里,动物们为了维持生存,要争夺资源,形成稳定的生态链条,而人类社会亦是如此,一方面要克服自然的生存规则,另一方面也要面对人类社会中的生存挑战。面对地主的疯狂的吞并土地,对农民进行全方位的盘剥蚕食,人只有保有旺盛的生命力和顽强的生存意志才能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生存下来。无论是发动和组织农民反抗地主的盘剥,进行“推地”斗争,鼓动大家坚定意志与丁家抗争,还是投奔“老北风”的义勇军,抵抗日军侵略,保卫家园,大山在困境和压力面前绝不是像其他农民一样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而是选择了更有生命张力的反抗形式,这是草原文化的能量爆发,人处在宏阔的自然之中,生命力和爆发力被激发出来,带有着原始的生存本能,而又彰显着野性之美。野性之美其实就是自然的生命力之美,这种美与自然环境相得益彰,成为了草原审美必不可少的组成。端木蕻良在表现草原文学的野性之美上,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奔放不羁的灵动之气,一种野性粗犷的大气,一种渴望创造与更新的勃勃生气。
2.粗犷之风——老北风形象
在充分展现草原文化气质和精神的人物中还有一些特殊的形象,端木蕻良笔下,《科尔沁旗草原》中的“老北风”就是个典型代表。他是土匪出身,平日里有土匪的行为习惯,桀骜不驯,放浪形骸,然而又与天狗、霍大游杆子等普通土匪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天狗、霍大游杆子等土匪只会在国难当头,局势混乱时打家劫舍,趁乱胡作非为,满足既得利益。然而老北风代表的是在异族侵略,草原受到威胁时勇于牺牲自我,誓死抗争的精神和性格。《科尔沁旗草原》中的老北风在人们想象中被传奇化为一个骑着白马拿着银枪的白胡子老头,来去无踪影,他的所作所为则被传诵为“老北风,起在空,官仓倒,饿汉撑,大户人家脑袋疼!”老北风身上凝聚着江湖侠义的气质,杀富济贫,在日本人占领沈阳国难当头之时能够将胡子们改编为义勇军与日本侵略者殊死搏斗,保卫草原家园。
老北风身上彰显了游牧文化中追求自由,勇敢无畏,喜爱冒险,认同暴力,进攻掠夺的精神,这些也是草原文化对端木蕻良的审美心理和审美取向的作用。在草原文化中,原始初民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时候没有能力获得足够的生产资料维持生存,只能通过抢夺占有其他部落的食物、生产工具、人等生产资料来维持生存,战争和流血牺牲成了原始初民生活中的一部分,这样积淀而成的暴力意识在草原文化中得到延续。老北风落草为寇,也是由于生存条件无法得到保障,当贫乏的物质基础无法给与人们贪恋人生的遐想,只能通过轻视生命,大胆冒险,重视荣誉,强力掠夺这种逆向的抗争形式来维持生存,捍卫自己的尊严,实现其生命价值,老北风的形象以特殊的形式彰显了草原文化的自由、强悍、粗野、无所羁绊的生命张力,体现着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勇于挑战,不甘屈服,无所畏惧的性情和气质。
草原文化浸入日常语言
草原不仅是生态地理环境,同时也是文化地理环境,身处草原的自然空间中,使得草原文化的各种因子无处不在地影响着草原人的思想观念,行为习惯,并分布在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特别是形成草原人特有的修辞和表达方式。当形容大山一肚子坏水时说成“那小子一肚子鬼草呵!”当丁宁反思地主剥削农民时候,地主被形容成“这些吃人不见血的大虫,这强盗大地的吸血狼!”而形容人伤后迅速恢复健康则说:“大山的伤势已被他的牤牛似的健康征服。”形容事情头绪太多让人一时手忙脚乱无法应付说成:“马蹄儿乱了”, 形容人吃里扒外为“你吃家中草料,还给别人拽套”……这里的“草”、“狼”、“牧牛”、“马”都是人们语言系统中的长期形成的信息符号和意象语素,人们的表达方式都与草原植物、动物,草原的生产生活方式天然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表达本身极富草原文化特色,同时简明练达,比喻生动贴切,形象传神。每一种语言,或是每一种表达背后沉淀着表达者深厚的文化背景信息,作为人类思维的重要工具,语言反映着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理解自然世界,认识事物的特有思维方式,东北草原上人们语言的方式成为草原文化的物质承担载体,传递着草原文化的信息。这样的表达在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再如“人要到了那边(去江北打草开荒)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别想好!”“那地方(江北)水土硬,水,都像儿马尿似的。”烤火的架子称为“马架”,丁宁形容父亲晚年的失意:“是一只伏在草莽里的受伤的猛虎,用自己灼热的舌头,舐着过去的疮口……”
总体上说,端木蕻良的小说创作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化信息,试图厘清作品中隐含的草原文化与农业文化的对照与融合,特别是以草原文学的关照视野,发掘作品中为大众所忽视,或是被农业文化所“屏蔽”的草原文化的作用痕迹,这对于梳理端木蕻良小说的文化建构,探寻其创作的内在机制,还原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最重要的文化现场具有深刻意义。
注释:
①程潞主编:《中国经济地理(修订三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9页。
②邹逸麟:《中国历史人文地理》,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页。
③唐纳德·L.哈迪斯蒂:《生态人类学》(郭凡,邹和译),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8页。
④端木蕻良:《大地的海·后记》,《中流》,1937年第2卷第1期。
作者简介:
韩争艳(1980— ),女,辽宁鞍山人,博士在读,大连民族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少数民族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