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灯”的契合
2015-01-14李睿谭武英
李睿+谭武英
《马戏团之夜》是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其魅力在于使披露现实的“镜”与指引现实的“灯”得以契合:客观复现与主体表现结合,内外考诘求索, 在理性的批判和反思后最终回归到内心经验的真实样态和意向,由“镜子”转向“灯”;借助戏仿和奇想以开放的姿态模糊了理想与理性的界限,在既定现实之内展示了希望维度下的另一种真实,如此既具有突破和引导硬化的现实的意义,又避免了说教意味。
著名女作家安吉拉·卡特(1940—1992)可谓是上世纪英国文坛的一朵奇葩,被萨尔曼·拉什迪称为“英国文学界仁慈的巫后”,曾获得诸如毛姆奖、莱斯奖等多个英国重要的文学奖。其作品众多且体裁广泛,但她主要还是作为一个小说家闯入人们的视线并渐渐为越来越多的人所肯定与熟知的。
本文主要探讨卡特发表于1984年的长篇小说《马戏团之夜》。瓦伦丁·科宁翰曾在《观察家》上激动地称:“布克奖的评委们没有把《马戏团之夜》如此有魅力的书列入候选名单,看来是该检查他们的脑袋瓜和评判标准的时候了。”可见其价值非同寻常。
女性主义倾向现实主义精神的“镜子派”强调模仿的批评,倾向浪漫主义精神的“妖女派”则强调对表现的赞扬,而两者最终会达成一种妥协。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曾提到:心灵,成为它自身的诱惑者、交付者,成为一种机能,于是镜子转向灯。卡特也认为,不应劝说别人如何去做,而应把小说的道德功能看成解释和发现事物的真谛。以下笔者将通过分析其手法与主题展开论述《马戏团之夜》里批露现实的“镜”与指引现实的“灯”的契合。
理性的颠覆与诗意的展望
小说的背景设在1899年的最后几个月,这是有着深刻用意的。卡特向读者展示了维多利亚末期的社会镜像,看似彰显了当时“世纪末”的政治和文化语境, 实则一面复现现实,一面批判现实。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首先开始了妇女争取选举权运动,妇女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有所提升,从事的工作种类增多,并开始参政,逐渐从“家庭天使”向“新女性”转变。维多利亚时期伪善死寂的价值体系和社会规则如家长制作风,实证哲学及19世纪中期确立的道德标准受到质疑,“世纪末”成为当时英国表达这种盛世没落感的代名词。盖思瑞克认为《马戏团之夜》预示着19世纪末后一个崭新的勇敢的女性主义世界即将到来。当女主人公菲弗斯经过多次尝试后,终于能张开翅膀飞行时,主张妇女参政的妓院老鸨玛奈森高兴地说:“当新世纪来临时,所有的妇女都将展翅高飞。”菲弗斯的身世戏仿了希腊神话“丽达与天鹅”,她与生俱来的翅膀使人联想到“家庭天使”,而事实上她却是个经济独立的新女性——一个马戏团明星,在彼得堡巡演时,她甚至住的是一流的宾馆。和《新夏娃受难记》(卡特发表于1977年的一部长篇小说)中作为传统女性美化身的电影明星特里斯特莎不同的是,她代表了一股对父权体系的破坏力量。尽管菲弗斯关心自身的经济利益,却并不妨碍她去捉弄那些男看客,也正因为她不安于传统价值对她的定义,玛奈森的妓院逐渐衰败,斯克瑞克夫人的怪物妇女博物馆也最终关门。妓院被烧,那里的妓女离开后,也都开始从事“新女性”从事的如旅店经理、秘书等工作,她自己则成为了马戏团中一个表演空中飞人的演员。
然而在卡特睿智犀利的洞察力下,美好的假象土崩瓦解,一些潜在的因素浮出水面。经济独立后的“新女性”是否已成功摆脱一直以来的客体地位呢?在维多利亚社会伪善的面纱背后,传统的女性角色早已被定格在更多维护其“庄严”的卫道士尤其是男性的头脑中,当他们渐渐意识到这些新女性对男性在家庭和社会里的优势地位均有所威胁时,这个时代所特有的焦虑已日益明了化,即维多利亚社会对新女性潜在的忧患意识。因此,卡特认为“在这个并不自由的家长制社会,追逐自由的女性就只能是怪物”。于是菲弗斯以“鸟人”的形象出现,并且没有肚脐。她只是男人目光下的客体,在他们眼中她并非一个真实的个体,而只是一个个概念:“纯洁的妓女”、“小爱神丘比特”、“胜利天使”、“死亡天使”。她拥有一双象征自由的翅膀,却只限于在舞台上飞行,明星身份并不能改变她的境遇,反而使她成为男性竞相物化的对象。
卡特通过塑造菲弗斯新女性的形象在模仿披露现实的同时巧妙地表现出展望的姿态,打开解放的前景。个人实现自我的主体意识努力突破女性内心的“小世界”,投射进物质的和文化的“大世界”与资本主义物化抗争。菲弗斯先后曾有两次险些被物化的经历:在小说第一章,一个富有的绅士柯尔尼上校从玛奈森手中买下她,并试图杀死她作为五朔节祭品以确信自身的生命价值和权力;而在彼得堡时,公爵则将她塑成冰雕像,企图将她变成他众多玩偶中的一个。二者企图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手段剥夺其生命力来主宰她。至于小说的男主人公华尔斯——一个周游世界采访荒诞事件主角的美国记者,起初也只是抱着把菲弗斯物化的心态来颠覆其身份,他眼中的菲弗斯不过是个骗局,她只是一只“金丝笼中的鸟”,可见“现代资本主义统治下异化现实的非人道非人性”,众多男性已“丧失了合理批判社会现实的能力,沦为单向度的人”。因此,男性能否摆脱霸权意识与女性主体性的高扬密切相关,要冲破樊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就得改善“异化的交往结构”,促进两性间“交往行为的理性化”,铺就一条通往自由的爱与美的引路。
小说中,菲弗斯并不甘心沦为男性的牺牲品,而是积极地宣扬自身的主体性,并且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主体地位。起初她依靠的武器是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剑,后来则是靠性魅力,但究其实质也只是为与父权制抗衡,体现了卡特对解放的女性形象的乞灵。因此,张中载先生认为卡特“是一个敢于闯入文学中的性这个禁区的严肃作家。她是带着为妇女争取独立、平等、自由、解放的思想和动机闯入这个禁区的”。
在冒险中寻求的母题
《马戏团之夜》采用的是卡特所偏爱的冒险小说的形式,用她自己的话说:“人物在不断的冒险中寻求能心无旁骛地探讨哲理的地方。”在小说主题背后还隐匿着一个“寻求”的母题。于是,小说的场景从伦敦转移到彼得堡,再到遥远的西伯利亚荒野,在此,“镜子”转向“灯”,最终完成观念性的升腾。endprint
朱莉娅·西蒙曾指出:卡特后期的小说反映了一种道德观——人不应去天堂寻找无限,而应在他者的眼中寻找。这意味着应承认其他主体与自身的差异并实现主体间的认可和信任,与哈贝马斯对交往行为理性化的理解不谋而合:交往行为的理性化意味着根除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和人际联系中的交往屏障,使冲突得以自觉平息和交感式调解。其进步性应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获得的理解的主体间性和交互领域的扩展来衡量。 他认为应建立一个理想的话语环境,主体间通过真实、真诚和正当的话语将达成一种共识。在《马戏团之夜》中,我们读到了忧虑、介入、渴望、重生、爱欲及肯定,卡特以展望开放未来的姿态进行反事实思考,从对女性自我主体意识及两性交往行为理性化的探寻中,生发女性自身的生活姿态和生存价值——渴望掌舵自己的人生并得到社会特别是男性的理解和认同,从而实现两性间和谐的爱与美。
爱欲不应是建立在固有的经验基础之上,而应植根于自由的土壤中,如此才能作为审美主体感受到美的存在。在伦敦时,愤世嫉俗的菲弗斯“并不期待神奇王子的一吻”,而华尔斯的记者身份则使其以怀疑的眼光看所有事物,对菲弗斯与自身差异的怀疑和不理解加上菲弗斯因戒备心理而故意闪烁其词,不仅使第一次采访的目的不够正当,对话也缺少真诚。华尔斯因好奇化身为马戏团的小丑追随菲弗斯来到彼得堡进行巡演,当看到菲弗斯为马戏团里深受蹂躏的妇女米格南流下同情的眼泪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爱上菲弗斯,这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使他感到深深的焦虑。而菲弗斯的小剑也在逃离伯爵的宫殿时遗失在那儿,在离开彼得堡的火车上,她试图抓牢华尔斯的眼神,开始流露出心底本真的感情。火车在西伯利亚意外脱轨爆炸,象征着脱离“正常轨道”——父权社会下的男女二元对立。至此,“武装菲弗斯身体和心灵的小剑以及父权时间都已不再存在”。于是,男女主人公在桑塔亚纳口中的“性的第二个领域” ——远离城市虚伪文明的自然界寻求自救,在西伯利亚的荒野最终因交往行为的理性化相互认可并达成共识,实现了理解的主体间性。
在西伯利亚荒野,卡特赋予歌唱和舞蹈以解放的力量。在与萨满教徒的熊跳华尔兹的时候,华尔斯惊喜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米格南充满爱的春风般的歌声勾起他在车祸前模糊的记忆,使他感动,他想象在这里之外是否有另一个世界,这时的他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说他以前只是一间有待装饰的屋子的话,那么现在至少已经有人入住,尽管那个内在的自我并不那么坚实,就像个幻影不时消失一段时间。”在他眼中,菲弗斯已不再只是个反常的现象,还是个女人。当萨满教徒使失去记忆后的华尔斯通过梦境见到已失去往昔光华的菲弗斯时,他不禁喊道:“我见过她……我对她很熟悉……女人、鸟、明星。”
同样菲弗斯不论从外表还是内心都发生了质的变化。金色的头发和被染成红色的羽毛逐渐变回原来的棕色,一只翅膀也在车祸中受伤,她现在看上去似乎更像一只“伦敦的麻雀”。她的独白也直抒胸臆,她想“受伤的不只是翅膀还有她的心”, “她期待,她渴望能再次从华尔斯灰色的眼睛里看到曾经神采奕奕的自己”,即男性主体的肯定。于是,她决定用爱来改变华尔斯,将他重新孵化,成为与她这个新女性匹配的新男性、一个双向度的人,然后一起携手走入新的世纪。 她对新的世纪充满憧憬:“玩偶店的门大开,妓院里的 ‘囚徒重获自由,世界的各个角落不再有牢笼,大家一起高唱黎明之歌。”
在华尔斯和菲弗斯失散期间,各自内心世界的变化反映了两人真实而相似的心路历程。尽管另一方缺席,但并非缺失,因为在其中一方的意识深处,已视其为平等的主体存在,故可看作自我与另一主体间内心的对话交流。当两人重逢时,菲弗斯张开翅膀,在华尔斯面前展现独一无二的自己,已有了真实的感情并害怕失去所爱的华尔斯急切地问道:“你有灵魂吗?能爱吗?”阻碍两人进行理性交往的障碍和外在压力此刻已消除,菲弗斯要求重新进行一次采访,她要告诉他真实的自己。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采访表明二者进入了一个平等的共同语境,实现了真实和真诚的对话,而爱与美则是他们达成的共识。华尔斯的记者身份在他重生后才真正给了妇女一个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声音在此与前文提到的歌唱跳舞同样具有解放的力量,“艺术使僵硬的世界说话、唱歌、跳舞,它这样来同物化斗争。”卡特女性主义者的理性在其诗人的情感中展露无遗。
结 语
综上所述,《马戏团之夜》不失为一部带有浪漫精神的女性主义小说。它之所以能引发读者心灵深处的共鸣皆因“镜”与“灯”的契合,将理想照进现实,既具有突破和引导硬化的现实的意义,又避免了说教意味。卡特关注女性的生活欲求,同时擅于利用文学的政治功用,在小说中进行女性自我的重塑及整体环境与文化传统的改造:以客观复现的手法反映父权社会中女性的真实处境和生存状态,并借助戏仿和奇想,重建理性化的交往行为以构建未来平等和睦的两性关系。《马戏团之夜》创造了一个理想与理性界限模糊的世界,有着自己特有的意义和真实性,字里行间更多的是对现实和生命的一种反思,也带给我们心灵的震撼和灵魂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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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Simon,Julia.Rewriting the body:desire,gender and power in selected novels by Angela Carter[M].Peter Lang,2004:17.
作者简介:
李 睿(1984— ),女,江西南昌人,江西理工大学南昌校区文理系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英语教学研究。
谭武英(1979— ),女,江西南昌人,南昌工学院基础教学部讲师,主要从事语言文学和英语教学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