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耻》分析库切的批判性知识分子角色
2015-01-14杨舒涵
意大利政治哲学家葛兰西曾将知识分子划分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法国哲学家福柯悲哀地说知识分子已经销声匿迹,只剩在各专业领域忙碌的“专门家”;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将知识分子定义为“统治者的被统治者”……这无疑说明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议题。晚近西方学术界又提出 “批判性知识分子”以强调知识分子对现存制度和文化霸权的反思,萨义德便是其中典型。拥有三重身份的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将知识分子刻画成业余者、搅扰现状的人,坚决主张知识分子应该突破专业化的诱惑和局限,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传统与权威,关注少数话语,批判和揭露主流文化的霸权。①南非作品《耻》展示了库切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批判,对南非本土文化的思索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库切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批判精神与更为宽广的人道关怀无疑是对萨式定义的最好回应与诠释。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白人作家J.M. 库切同样具有多重文化身份,在其长篇小说《耻》中以其敏锐的感悟能力和对生活本质的把握,冷峻地向读者展示了后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的实际状态以及各色人种的生存境地。与此同时,读者不难发现贯穿始终的是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批判,对南非本土文化的思索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库切是“坚持为人类作证的作家,忠实于人类苦难记忆的作家,也是最富有时代感的作家”,②他在作品中呈现的批判精神、终极人道关怀与萨义德对知识分子角色的倡议不谋而合,是萨式知识分子的最好诠释。
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批判
二元对立结构是西方权利话语的产物,这一结构体系通常将欧洲——非欧洲,城市——自然,男性——女性,主人——奴隶,白人——黑人等与自我——他者建立相互对应的关系,并且认为前者凭借其优势文化居于中心,而后者理所当然地落入边缘的位置。西方殖民者统治南非长达三百年,使其成为典型的主奴社会,并通过历史神话将白人建构为上帝的选民,而将黑人打上 “无能、落后、无知、好战”等刻板的印记。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的重任之一就是“努力破除限制人类思想和沟通的刻板印象和化约式的类别”,③誓死捍卫多元化和平等的交流,而库切则在小说实践中不懈地对抗、抵制殖民话语的二元对立结构,尝试揭露在非此即彼结构下隐藏的深层话语机制。
《耻》的主人公卢里是开普理工大学的英语语言文学教授、研究浪漫主义诗歌的学者;他出版过三部著作,正在构思一部对两性间爱情进行思考的室内歌剧。从许多方面看,他认为自己很快乐:职业上他是一名学者,讲台可以为他提供生活来源;性事上他可以靠每周和妓女索拉娅约会解决基本问题,能与不同的女人乱搞来填补空虚的单身生活,也可以凭借教授的权力地位“分享”学生梅拉妮的可爱与美丽。然而,库切将这样一个白人男性精英文化传统的代表置身于众多昔日身为“他者”的弱势群体中进行刻画。身为教授,他内心却并不认同自己所授课程《传播学》的前提,反倒认为“有声语言的起源在唱歌,而歌唱之起源盖因人类灵魂涵盖太泛而又空洞无物,需要声音来充实一下”④,他整日感到负担沉沉,讲课也没有给学生留下什么印象;作为学者,他研究堪称为欧洲经典的浮士德、华兹华斯,但却没有一部作品引起过轰动,哪怕是小小的反响;身为男性家长,在南非这样一个典型的崇拜男性的父权制社会中,他却被妓女索拉娅明令禁止不许再骚扰她,被梅拉妮指控而丢掉了教职,前往女儿露茜的农场寻求平静的生活,却目睹女儿坚决与自己代表的男性世界的决裂;最后即使是种族赋予他的白人身份优越感,也在与黑人帮工佩特鲁斯的接触中被瓦解掉了。
卢里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的失势与衰落从大的层面反映了种族隔离时期殖民主义势力在南非的消退与南非“主奴”颠倒的现实,但在细微之处却无不透露出作者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批判。卢里以自我为中心,强行介入索拉娅的私生活;与梅拉妮的性丑闻事件中,他试图以浪漫主义文化传统卢希弗为自己辩解,认为自己是爱神伊洛斯的侍从;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上,他认为狗是低于人类层次的无理性动物;一看见黑人佩特鲁斯,他便自然想到“看狗人”,喜欢为黑人做帮手的“历史辛辣感”……由此,读者不难看出卢里在行为和思想上仍然保留着欧洲白人殖民者“二元对立”的传统思维,仍然将自己置于欧洲中心主义的立场上。但是曾经赋予他优越感的西方文化却让他在生活中处处碰壁。他讲授的课程是交流技巧,但他却无法和南非当地人交流沟通;他满腹经纶,会说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但在女儿遭到强暴时,什么用场都派不上;他在佩特鲁斯家的聚会上撞见了嫌疑人,立刻想打电话叫警察这样典型的西方式的反应,显得滑稽可笑、苍白无力;他企图通过警察、法律这些所谓西方文明世界中的手段来解决强暴事件,但不仅毫无结果,反而导致与女儿愈加疏远。如此,昔日的帝国文化在南非已经毫无意义,带来的只是无奈、无力与更加窘迫的处境。
除此之外,库切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批判还体现在他对历史话语的质疑与传统写作手法的反思。由于西方现实主义的影响,小说被认为不仅能够再现、甚至能够改变现实。但库切认为“在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不能满足要求,它们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演变。”⑤因此,他坚持打破历史话语独白和封闭的书写模式而采用了开放性、对话性潜能极强的小说这一话语形式。在20世纪的南非,揭露种族隔离制度的斑斑罪行是南非小说家的共同任务,但库切并未在《耻》中正面叙述昔日的殖民统治,而是以白人父亲卢里的视角表现了露茜被黑人轮奸的这一事件。三个黑人的行为不是为了满足生理欲望,而是为了发泄仇恨,是对白人殖民者的报复。从露茜在强奸者身上感受到的浓浓的恨意和伤害的狂喜可知当年黑人曾遭受白人殖民者何等残酷的蹂躏。库切也未使用现实主义细节手法再现强奸场景,他认为没有任何一种再现方式能够充分传达身体感受到的痛苦,细节描画在艺术家手下的呈现,就好像是“高举着美杜莎的头颅,让大众感到惊惧,从而瓦解抵抗的力量”⑥。库切没有直接表现强奸,但却通过卢里的被殴打和焚烧强化了女儿被强奸带来的恐惧。作为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库切以小说“建造自己的权威,以自己的表达方式去呈现死亡和受苦”,他以自己的文本完成了对历史意识的重建,“召唤听众以往了的东西”。⑦endprint
对南非本土文化的思索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说:“知识分子应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意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者传统者的说法或做法。”⑧库切在《耻》中批判西方霸权,消解帝国文化,并不意味着他对非洲本土文化的认同。卢里的性丑闻被揭发后,学校领导和调查委员会关心的是如何“妥善”地处理危机,解决麻烦。他们不需要卢里的道德审查和自省,而是为保住教职签下的“真诚”的道歉声明。但卢里却拒绝作功利性的忏悔表演,委员会因此认定他是失败者,只能将其逐出“文明”世界。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尽管委员会的宗旨是为促进和平,宽容与和解,希望黑人与白人达成真正的和解,共同致力于“彩虹之国”的建立,但在实践中发生的种种问题却暴露出仪式性忏悔本身的“表演性、功利性和局限性”。⑨因此,卢里的拒绝是否也印证了库切对一切政治或革命的解决方案的反感?他的质疑是否又意味着对只有仇恨,没有仁慈的南非黑人与白人来说,应该有着比“忏悔”、“认错”更为有力的解决方式?
库切笔下的黑人代表佩特鲁斯勤劳、努力,掌握了现代化的耕作技术,得到了南非新政府的政策扶持。他并不满足于与白人做邻居,做合伙人,而是要扩大自己的田地,将露茜、爱丁杰这些白人的农场据为己有。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他策划或至少协助了对露茜的强奸,使她成为白人祖先无辜的替罪羊。露茜遭强暴后,他关心的是露茜会不会去市场,摊位会不会丢。为了搬家聚会,他买来两只小羊供宰杀用,但却将其整天拴在马棚边一块光秃秃的地面上,任其凄伤地叫唤。老婆生孩子,他祈求是个儿子,因为女孩子养起来很花钱。他比画着犹太人做惯的手势,却对其欧洲传统毫不知晓……可见,作为西方文化熏陶下的作家,库切并不认同南非人对基本生活物质资料的追求。
看一个民族的生活美学,看一个时代的精神雅量是看它缔造和吸纳了多少童话,是否激励、保佑童话人生。然而,在露茜的袭击者中却有一个男孩。两个大人叫他学习,学习强奸技巧还是种族仇恨?他偷窥露茜洗澡,面对卢里的怒火和露茜不小心露出的胸部,他只是呆呆地瞪着,随即跑走了,嘴里叫嚷着“我们要把你们全杀掉”。我们、你们显然透露出种族仇恨,而库切在小说中塑造这样一个男孩是否在暗示种族仇恨在南非的世代沿袭,隐匿着他对祖国的不满和失望,或者从某个层面解释了他为何一心想要逃离故土南非。
对弱势群体的关注
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为民喉舌,敢于做公理正义及弱势者的代表。库切在作品《耻》中则表现为对帝国文明边缘化的他者——女性,失势的白人,动物的关注,对人与他人,人与动物之间的爱与友善发出的真诚呼唤。
如前所述,南非是典型的父权制社会,索拉娅的妓女生活在夫权威胁下不得不停止;梅拉妮从身体上应许了卢里的“强奸”,但却默许了男友和家人对卢里的投诉;露茜女生不扮女相,一心想要同男性世界决裂,但最后却成为其殖民祖先在南非的替罪羊,沦为下等小妾,需要凭借“黑人丈夫”和肚里的孩子获得在南非生存的权利。可见,女性是男性统治社会的他者,其命运完全掌握在男性的理念世界中,但库切在小说中也试图通过女性抗争来批判、消解男性的话语中心权。索拉娅、梅拉妮和露茜三名女性对卢里的抗争构成了颠覆其白人男性中心权力的重要合力之一。库切对女性的尊重和对女性抗争的描写还主要体现在露茜对强奸事件保持沉默上。卢里曾将女儿的沉默归结为羞耻,他认为“是历史在通过他们说话”,“一段灾难的历史。就这样去想吧,如果这样有帮助的话。这可能看上去是私怨,然而它不是,是从祖先传下来的。”然而,露茜却一直反抗卢里的历史化解读,她强调个人感受,希望做出属于自己个人的决定。她坚持和卢里各说各的故事,强调“我知道我说得并不清楚,我希望我能够解释。但是我不能。因为你(卢里)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能,对此我很抱歉。”“你(卢里)认为你理解,但实际上你不理解,因为你不能理解。”库切之所以没有在小说中让他自己来解释自己的动机,也正是因为他没有,也无法“想象”、“再现”自由本身。
库切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还主要表现在他对动物悲惨处境的描述。库切认为动物的权利和人的权利是一样的,如果人类不能保护动物,那人类所谓的“人文价值”就无从谈起。动物特别是狗在《耻》中占据相当的篇幅,也是读者洞悉卢里人性升华的重要线索。卢里对动物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第一次对狗的感觉甚至是讨厌的,但随着情节的发展,卢里对动物的依恋日益增强:他为被遗弃的斗牛犬哀伤,为两只波斯羊的命运担忧,对诊所里的狗产生朦胧的感情。逐渐地,他对动物和尊严有了新的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只要是生命,都应受到绝对的尊重,即使是死亡也要“体面地”死亡,因此他一意孤行地选择了亲自焚化狗的尸体,去捍卫它们的荣誉和尊严,哪怕死去的狗什么都不知道。卢里对过剩的狗充满爱心,对动物的尸体充满温情,典型地体现了作家对人性的拷问,对人类理性中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和视角的批判,以及对理想世界的苦苦追求。
结 语
1994年,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压迫者、被压迫者之间的对立看似消失,但却陷入了伦理缺失和道德混乱中。库切的《耻》描绘的不仅是后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惨淡的社会现实,而且体现了他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批判,对南非本土文化的思索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尽管许多批评矛头指向他的作品没有明确的历史所指性,缺乏尖锐的斗争性,但笔者认为这恰恰证明库切能抛开意识形态和主观偏见,是一个具有强烈人道主义关怀的作家,是一个有良知的公共知识分子,能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宽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并把那个经验连接上其他人类、非人类动物的苦难。
注释:
①③⑧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但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
②林贤治:《一种文学告白》,《天涯》,2004年第1期,第50-53页。
④库切:《耻》(张冲、郭整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⑤⑨段枫:《历史话语的挑战者—库切四部开放性和对话性的小说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⑥Coetzee,J.M. into the dark chamber, Doubling the Point: Essays and Interviews. Ed. David Attwell. Cabbridge: Harvard UP,1992.
⑦王兢:《浅析库切小说的哲学意味》,《理论界》,2005年第1期。
作者简介:
杨舒涵(1980— ),攀枝花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欧洲文化、英美文学与文化、英语教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