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三题
2015-01-14小米
小米
龙 池
村后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个天然形成的大水塘,个别人叫它涝池,更能让乡亲们明白的称呼是“闷潭”,通俗地说,它是个池子,或者,它就是天池。为了跟同属本县而且非常著名的“洋汤天池”区别开,我还是叫它池子吧。
池子的周长约有两公里,最深的地方,我估计,二三十米的深度是有的。有两条溪流从池子上游的入口处流入,又从下游出口处流出来。溪流流经我们村之后,在不远的地方,注入马莲河。村里人的饮水和灌溉,都离不开这条溪流。我的推测是,池子极有可能是因地震而造成的堰塞湖。我这么说的理由是家乡这一带,恰好处在两个地震带的交接处,是典型的地震多发区,而且,从地形来看,这里是山区,山与山之间的峡谷里,溪流众多,如果发生比较大的地震,形成堰塞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池子里有鱼生长,池水清澈无比。池子边缘游着成群结队的小鱼,双手探进水里,你就能捧出好几条来,要是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地看,偶尔,一条大鱼会从你面前悠然游过,对你的存在全不在乎。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鱼。这些鱼颜色不一,个头有大有小,并不是同一种类,人们懒得给它们分别取名,一律称之为鱼。附近的村民从不张网打鱼,也不怎么吃鱼,即使偶尔在下游的河里逮住一条两三斤重的鱼,也十有八九不知道怎么吃,多半都是拿回去以后,扔给自家或邻居家的猫与狗,仿佛这些鱼跟他们无关,仿佛鱼是无用的东西,或者,鱼是不能吃的。那可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呢,村中,大多数人的锅里、碗里,一个月见不着一次荤腥也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令我现在大惊小怪的,反而是那时候,乡亲们对待鱼的态度。现在,我想,他们难道不知道鱼是可以吃的吗?鱼的肉,不是肉吗?我童年的时候,却未如此想过,更未如此问过。
后来,隔三五天,就有人路过我们村,到池子里去炸鱼。这些人分别是乡政府干部、供销社的营业员、信用社的会计、学校里的老师、邮电所的乡邮员。他们都是从远处的镇上出发,专门到池子里去炸鱼的。他们不是一齐去,是分头去,今天是这几个,下次去的,又是另外几个。他们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一端绑一个铁圈,铁圈上套着一个网兜。他们到了池子那儿,把包好的炸药包点燃了,扔进池子里,炸药包很快沉下去了,不一会儿,从池子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串串水泡跟着冒了上来,紧接着,一条条鱼横七竖八,白花花地,在水面上散开来。它们都死了,一动也不动。他们一次能炸死好几十条鱼。他们把死了的鱼用套在竹竿上的网兜捞上来,再分别装进另外几个网兜里,放好。然后脱掉衣服,在池子里鱼一样地,游来游去。游完的时候,天也快黑了。他们穿好衣服,一人提一网兜鱼,回去了。有时候,他们炸死的鱼太多了,他们带不走,就让死鱼在池子漂着。
在乡下人眼里,这些炸鱼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乡亲们是不敢得罪他们的,更别说干涉他们的行为了。大家都恨这些人,然而见了他们,却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别提多窝火了。
人们知道有人吃了鱼,但是,村里人仍然不逮鱼,不吃鱼。
夏天,我们小孩子常常瞒着大人,约好了,到池子的出水口那儿去游泳。池子里的水,是静水,到池子中央去游泳,力气不够是不行的。个别水性好的成年人,能够从进水口一直游到出水口。这样的人,在我们村,只有一个。算上附近的村子,常去池子里游泳的成年人,也只有这么一个。这个人在我还小的时候已经是个不算老的小老头了,老头原来是四川人,据说,曾经是个挺不错的游泳运动员。他是落户到我们村的。他是如何落户到我们村里的?其中原委,我也不甚了解。他是我一个小伙伴的爷爷,但小伙伴的父亲,并不是四川老头的亲骨肉。我见过四川老头在池子里的那个畅快劲儿,真是如鱼得水的样子呢!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是不到池子里去游泳的,他们对池子心存敬畏,也大多不会游泳,他们最多到池子下游的河里去洗个澡。池子里,大人是不去的。
池子里的水草非常茂密,这儿一簇,那儿一团,绿油油的很好看,它们不像地面上生长的草木,它们显得分外纤细,柔若无骨,而又那么长!长得简直过了头了。风一吹,水草跟着水,在水里缓慢地摇摆着,像无数的琴师在合奏乐曲一般,可惜这乐曲是无声的,或者,普通人是听不到这美妙的音乐的。
冬天,池子四周结了冰,开始很薄,后来变得很厚,很结实,冰面的范围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似乎要把池子完全包裹住,但是,往往就差那么一点点,天气又一天天地暖和起来了,年年如此。年年冬天,都有野鸭或别的叫不出名字的候鸟,飞到池子这儿来,顽皮的孩子大声地朝它们起哄,向它们扔石子,这些鸟就高高地飞起来,在池子上空久久地盘旋着,人们刚一走,它们又落下来,在水面上游来游去。通常,大人是不允许孩子轰这些鸟的,他们怕鸟飞走了,就再也不来了。他们一边打孩子的手,一边训斥孩子:你惊它们做什么?它们又没有惹你!
过完冬天,鸟又飞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想起它们的时候你才发现,它们已经不见了。人们这么护着鸟,甚至不惜打骂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处呢?没有。他们图的,就是好看!池子旁边,是一条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路,鸟在水面上游弋着,即使没什么用,也是很美的风景嘛。
传说,池里有宝,是什么宝贝?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是一只金鸽子。金鸽子为什么会在水里?这还用问吗?它是个灵物,天上地下,水里火里,对它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它想住哪儿就能够住哪儿,它愿意住哪儿就住在了哪儿。金鸽子愿意住在水里,愿意住这池子里,关你啥事?你管得着吗?
文革期间,有测量人员,或三人,或五人,在先后几年的时间里,多次到池子周围查看、测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是来干什么的。大家都不敢询问,不敢打听,有个别胆大的问那些测量的人,他们的口音叽里呱啦的,说出来的话本地人根本听不懂,谁也没有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大家都认为他们不想说,大家都觉得他们很神秘,简直太神秘了。后来,一晃,几年过去了,类似的测量人员再也见不着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不是把池子里的金鸽子,偷偷地,给取走了?一旦有了这样的怀疑,人们便奔走相告,传来说去,最后的结果是,人们一致认为,金鸽子肯定是被测量人员给“偷”走了。有了这样的公认的结论,村里的老年人就纷纷感叹说,你们等着看吧,要不了多久,池子就会枯了。endprint
池子里是有龙的。传说,要是没有龙的话,池里的水,就会枯竭,池子就不可能存在。龙要是走了,水也就跟着龙走了。是龙一直涵养着池子里的水。村里人把龙叫龙王爷或水龙王。在他们心里,只要是龙,就是龙王。他们认为,池子里肯定有一条正在修炼的龙。人们不到池子里去游泳,是怕惊扰了正在修炼的龙。人们崇拜龙是因为龙会保佑附近的村落。龙可以让人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据说,龙要是修炼成功了,就会走。大海不仅是天下所有河流的归宿,也是龙的归宿,是龙的皈依之地。龙是什么修炼而成的?是蛇,确切地说,是大蟒。人们认为,大蟒修炼到一定程度,身体上就会长出爪子,头上也要长出角,到了这时,它就已成了龙了。但是,龙要等到良辰吉日才走。这一等,不定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对于修炼成功的龙来说,它还要等一个有缘的人,龙必须在这个人面前显露真身。这个有缘人看见了龙,说:“这么大的龙!”龙就成了龙,可以选个日子,走了。如果没有人这么吩咐一句,说它是龙,龙是不能离开它修炼的地方,只能继续修炼下去的。这个说龙是龙的人,必然时来运转,福份连绵。要是这个有缘人见了龙,情急之中,脱口说一句:“这么大的蛇。”龙当即就气死了。龙要是死了,可是了不得的事,本地所有的人必然要遭天谴,是要经历天灾人祸的。那个有缘人则更遭殃,因为他“损”了龙的“功”,要么大病一场,要么横死,总之不得善果。
据说,龙如果是跟着一股清水走的,就不会损害田地、庄稼,也能够顺利到达大海;龙要是跟着一股浊水(洪水)走的,一定损害土地,淹没庄稼,那么,龙也就到不了大海,一定会死在人们受灾的地方。
这些说法是尽人皆知的事。人人都暗暗地期待着,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见到龙,成为那个有缘的人,从此幸福平安,好运一生。
有一天夜里,没有打雷也没有闪电,却下起了大雨。半夜时分,村里有人起夜小解,听见不远处溪水轰鸣,似乎温顺的水流比平时大了许多倍。他一边小便,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千万不要发洪水。就在他要转身进屋的时候,突然看见两只很亮的灯笼顺流而下,他立即想到,他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灯笼,天上下着这么大的雨,哪儿来的灯笼呢?他认为他看见的,肯定是龙的眼睛。这么一想他就明白过来了,池子里的龙已经出发,要到大海里去了。他赶紧说:“龙啊,要走你就好好地走吧,千万不能破坏我们的庄稼,那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第二天早晨,这个人立即对村里人说,昨天夜里,龙已经走了。他把他看到的向村里人全说了。有人说,龙如果真的走了,池子很快也要干了。对这,除了小孩,村里就没有不信的人。但因为受灾很严重,大家对这个人说的,并未深究,他们纷纷跑到田间地头去,急于查看受灾的程度。
过了几天,在洪水填埋的某个地段,有一股恶臭散逸开来,很久仍不消散。是什么东西死在了洪水中,又停滞在那儿呢?后来,有人想要弄个明白,就在发出恶臭的地点挖起来。不出所料,他果然挖出许多比较新鲜的骨头来。可是,这些骨头比大牲畜的骨头还要大很多,也不像人的骨头。那么,它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呢?有人揣测,这些骨头,是龙骨。于是,人们推断,那天夜里发洪水,龙没有走成,而是死了。后来,人们想起来了,那个因为起夜才看见龙,因而说龙走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川老头。大家一致认为,一定是这个四川老头不懂“要把龙说成是龙”的古训,他看见了龙,没有说龙是龙,或者,是他把龙说成了蛇,村里才受了这么大的灾,龙也才惨死在洪水之中的。
有人认为,四川老头在池子里游泳,是对龙王的大不敬。
后来,四川老头又到池子里去游泳。四川老头下了水,刚游出去不远,可能是腿抽筋,也可能是水草缠住了身子,看见的人说,他拼命挣扎,可是很快沉到了池底。四川老头当然淹死在了池子里。他的尸体三天后才浮到水面上来,等候在池子旁边的村里人都说,一个那么精瘦的老头子,让水泡得鼓鼓胀胀的,像一头杀倒后刚刚脱了毛的大肥猪。我听出来,从乡亲们的话语间透露出的,已经有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是在责怪他呢。他们以前嘴上虽然不说,但对他在池子里游泳的事,其实是很有看法的。果然,村里人先是偷偷摸摸,后来就公开地说:“那池子是能洗澡的吗?他弄脏了池子,要不淹死在池子里,才是怪事情!”有人说:“肯定是龙王把他拉下去的。”甚至有人说:“是他把池子里的水弄脏了,龙才下决心要走的。”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想,幸亏我们几个孩子是在池子的出口处游泳的,要是游到池子的中心位置去,弄脏了池水,从而惹恼了龙王的话,说不定,我也给龙王拉到水底下,淹死了。
后来我想,人们是把对所有炸鱼和游泳的人的不满,统统迁怒在四川老头的身上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连年都发好多次洪水,池子被泥石流彻底填平了,从池子的原址上流过的,是两条汇合在一起的涓涓溪流。
池子真地没有了。
根据村里人的说法,金鸽子没有了,龙没有了,池子很快就要没有了。果然如此。池子没有了,鱼也就没有了,候鸟也不会再到这里来过冬,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会再偷偷摸摸地,到池子的出水口那儿去游泳。
关于四川老头的死,人们最后是这么总结的:凡是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这话说得有理。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不会犯错误。不会游泳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游泳丢了命。
一个人,一样东西,甚至一段岁月,如果没有了,关于他或它的种种说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也就不会再有。人生短暂,岁月匆匆,活着的人需要记住和值得去爱恨的,实在太多了。无论一个人在活着时的口碑好不好,要是他死了,能让别人记住他的时间,往往不比这个人的年龄更长。只有,等到大家都忘记他,不再想起他来的时候,这个人,才是真的死了。
后来的后来,村里就没有人再说起四川老头了。这时候,他才真的死了。
肉 食
我们大队有全公社唯一的武装民兵连,我的父亲兵都没有当过,但他是连长。他的连长职务,是公社武装部长任命的。他跟公社武装部的陈部长关系很好。从村里到公社所在地,路不远,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所以,陈部长吃完了晚饭,经常到村里来找我父亲。他们在一起说一阵闲话,等到天黑了,就拿上枪,出去打猎。endprint
那时候,国家对枪支管理得不是那么严格。许多老百姓家里都有自制的火枪,火药也能够自己生产。火枪的枪管里装的是铁砂,可以装十几粒、几十粒。用火枪打鸟最合适,尤其是鸟群。一声枪响之后,地上会落下好几只鸟来,它们还没有死,在地上扑腾,挣扎。小时候我们过年没有事可做,许多喜欢打猎的大人就背着火枪,到村后的黄土坪和弋家坪去打兔子。他们经常会有一点收获,因为那里兔子很多。
我到现在都觉得打猎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尤其是打鸟。鸟在天上飞得好好的,它又没有招惹谁,打它干什么?
但我也喜欢吃肉。这很矛盾不是?
大队民兵连的十二支“七九”步枪和一挺可以打连发的冲锋枪,就放在我们家的木板楼上。父亲还有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子弹,经常都有几十发子弹搁在里面。子弹如果少了,父亲就到陈部长那里去要一些回来。父亲把木匣看得很紧,他不怕我们拿他的枪,但他怕我们拿他的子弹。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枪是藏不住的;子弹小,能藏得住。后来这些枪更先进了一步,换成了半自动步枪,更加具有吸引力了。好在我是不动它们的。我知道它们的危险与厉害,我也从小就对枪没有什么兴趣,我有点儿怕它。
父亲跟陈部长去打猎,一般都是半夜出去,半夜回来。陈部长是从部队上下来的,他对枪有感情,有事没事,他都喜欢打一打枪。他的枪法也很准。据说,他在部队当的是营长,那时我觉得,营长是很大的官了。
陈部长个子很高,看上去也严肃,我有点怕他。我的父亲,仅仅是跟着他去打猎,父亲不会打枪,他其实是害怕枪,只是他不表现出来。他怕陈部长说他不像一个民兵连长的样子。往往,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因为我经常独自睡在厅房里临时搭的一张床上——这是客床,平时没有人睡,所以我睡。我喜欢床,不喜欢炕——父亲他们出去,进来,我都是知道的。他们去的地方,一般都不远,就在村子附近,时间也不长,半小时,一小时,就回来了,仿佛猎物等着他们去打。他们回来之后,父亲就会把母亲从炕上叫起来,要她蒸肉给他们吃。他们的猎物,多半是獾。这样的打猎,一般都是在夏天。獾喜欢偷吃还没有成熟的玉米棒子,也喜欢吃水果。父亲他们摸着黑出去,听见玉米地里有什么动静,听见树上有什么动静,陈部长算准了位置,一枪就打下来了。
吃肉的时候,他们把我也叫起来,他们把我们家已经入睡的一大家子全都叫起来,大家一起吃肉。我吃得很多。陈部长吃得最少。他并不是爱吃肉的人,他只是爱打枪。吃剩下的肉,陈部长也不拿回公社里去。肉全部留给我们了。我们吃肉的时候,陈部长跟父亲喝酒。酒是生产队里烤出来的粮食酒,味挺冲。父亲跟陈部长,他们都喜欢喝酒。喝完了酒,陈部长就走了,回公社去了。无论天多么黑,无论父亲怎么挽留,他都要回去,因为搭在厅房里的客床,让我先睡了。他也不好让我换一个地方睡。那时候,公社里的领导,除了书记,副书记,还有革委会主任和武装部长。陈部长还兼着副书记的职务,但我们都叫他陈部长,不叫他陈书记,是叫顺了口,习惯了。尽管别人都叫他陈书记,我们一家人还是叫他陈部长。我们一家人都改不了口,觉得那样太别扭。
陈部长跟父亲好得像兄弟似的。他家里来了人,他的老婆或是儿子(我记得他有四个儿子)来了,他都要带到我家来,吃一顿饭才走。但陈部长不知道,我们为了给他和他家里的人准备饭,往往弄得捉襟见肘,非常为难。
生产队里来了公社的干部,大队的干部,都到我们家里来。来了,父亲都要派母亲或我去借米、借面。米是大米,面是白面(小麦面)。我家常常没有这些细粮。我小时候借都借怕了——先借的还没有还呢,又要去借,口真的很难张!所幸的是,父亲要我去借的人家,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我。因为父亲的面子大(他自己也是大队干部),还因为人家家里,多少有一点。父亲当然知道他们有,否则不会派我去借。我常常想,为什么别人家里有,我家却已经没有了呢?是别人节约,还是我家太浪费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有一次,陈部长跟公社的赵秘书到森林里去打猎。赵秘书也爱打猎,他是后来才调来的。他们去森林里打的是大家伙:老熊、野猪、香子(麝香)等,森林里,经常有人碰见这些野物,也有不少猎人猎获过,陈部长跟赵秘书也多次打到过。他们空手而归的概率是很小的。不过到森林里去,路太远了,得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父亲去了也没有什么用,他连枪都不会打,还懒,更怕走那么远的山路,所以他不去。他们打猎回来之后,有了收获,就留一些肉给我们。他们这一次去,当然希望有所收获。他们是从我们家,拿了枪和子弹才走的。他们的干粮也是母亲给预备的。
可是这一次,出了事了:赵秘书一不小心,落下悬崖,摔死了。
赵秘书死得太奇特了,在一块悬崖下,他的头深深地嵌在了两根被砍去了枝干的树桩之间,人虽然死了,身体却直直地,在树桩之间倒立着。一同去找赵秘书尸体的父亲回来后,跟我们说,咋就那么蹊跷呢?那模样,真是吓死人了。
陈部长跟赵秘书关系很好,年龄也差不多。赵秘书也是个退伍军人,好像跟陈部长还是战友。赵秘书的枪法也很准。赵秘书摔死后,陈部长再也不打猎了。不久,陈部长调走了。陈部长的调走不知道跟赵秘书的死有没有关系。他被安排到另一个公社去,还当副书记,但他没有继续兼任武装部长的职务。
陈部长调走后好多年,还不时地,到我们村来一趟。他在我们家住一晚,跟父亲唧唧呱呱说上半夜的话,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出发了,到森林里去。他们是悄悄地,去给赵秘书烧一点纸钱。那时候的政治空气是比较紧张的,作为干部,他们不能公开地去搞所谓的“迷信活动”。
天快黑了,父亲和陈部长回到村里,陈部长还得在我家住一夜,第三天才能走。陈部长每一次来都是父亲陪他上山去。父亲变得不懒了。父亲看得出来,陈部长对赵秘书的死,怀着很深的愧疚,他愿意分担这样的愧疚。有这么一个朋友,赵秘书死得也算值了。
陈部长不来的时候,父亲过一段时间就独自上山去一趟。他是替他的朋友去看望朋友的。对于父亲来说,朋友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他们后来都是父亲经常引以为自豪的人。父亲从不掩饰他的自豪感。endprint
关于赵秘书的死,村里人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并至今公认的合理解释是,赵秘书是让山神推下了悬崖,才会死得那么奇特的。因为,人们认为,山林里的动物都是山神喂养的“家畜”。他们把山神那么多心爱之物都打死了,要不严厉地惩罚他们一次,山神也显得太没有本事了。
这样的说法,跟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无论如何都是分不开的。我要是不曾上过学,我要是不曾做了国家公务员,我要是跟乡亲们一起生活在乡下,我也会完全同意并坚决维护这样的推测的。对乡亲们来说,他们这么说,并不是什么奇谈怪论。他们对赵秘书或陈部长,都没有不好的印象,相反,乡亲们说,现在的乡政府里,像他们那样的好干部,少多了。
女债母还
他听见在不远处的玉米地中间,传来“喀吧”一声响,干脆而又短促。他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了。凭经验,凭直觉,他断定有人偷玉米。这年头,生产队分的口粮,家家都不够吃,家家都是勉勉强强过了年,差不多就都揭不开锅了,也因此,年年到了玉米将熟未熟的时节,总有人千方百计来偷生产队还长在地里的玉米棒子。做这些事的都是女人,男人一般不干,万一给看玉米的逮住了,丢不起那个人!
他小心翼翼而又不动声色地摸索过去,将笨贼一下子逮了个正着。果然又是个女的,而且,是一个女子。他看了看,女子背在脊背上的背篼里,只有一个玉米。女子乖乖地跟着他,来到他赖以栖身的草棚前。煨在棚子门口的火,冒着若有似无的烟,已快灭了。女子停住脚,不走了。他俯下身子,屁股撅得高高地,用左手拢了拢柴草,然后鼓起腮帮子,把火吹得再一次燃烧起来。在荒天野地里,棚子前后是一块算得上广阔的空地了。小小的火苗在微风中跳跃着,摇摆着。在火的一侧,在狭窄而又逼仄的棚子门口,搁着一块粗糙的石头,那是他的“椅子”,他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之后,这才慢条斯理地,“审问”起她来。
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还是沉默。
黑天半夜的,你到这里来做啥?
沉默。
你是来偷玉米的吧?这一次,他是明知故问了。他只希望她能够开口说话,可是,被他追问的女子,依然沉默不语。
她的头不知什么时候,低了下去,她的脸埋在胸脯前,刘海儿遮住了大半个脸。
偷玉米的这些女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都是三五个约好了,彼此做个伴儿,一同来偷。她们的年龄都不大,身手敏捷,行动迅速,鬼精鬼精的,一般逮不住她们,逮住了,她们就跟你耍赖皮,说下流话,还挑逗你。你被她们撩拨得真想做那龌龊事了,言语和行为都不知不觉地,有了些下流的味道。她们却是说做就做,个别胆大的,嘴上还说,那我脱裤子了?摆出真要做的架势来,一点不怵。话又说回来,真要做的话,你又咋跟那么多人做呀,也不能跟其中的一个做吧?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只是动手动脚而已。怵的倒是他了。她们让你心里舒畅,也让你那不争气的身体难受得要命,这往往是他所面临的窘境,也是她们想要达到的效果。她们知道,你一旦对她们动了歪心思,就不会把她们交给生产队来处置了。你拿她们,真是无可奈何。
其实,她们都是过日子的好女人,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给生活逼出来的。日子好过的话,谁愿意担惊受怕去做贼呢?再说,如果不是她们时常明目张胆地偷玉米,生产队也就没有专门安排人来看玉米的必要了。
在模模糊糊的月光下,他看不清女子的长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看见两根粗大的发辫从她的两肩顺下来,从花布衣裳的外面,一直延伸到腹部以下。这可是两根难得一见的长辫子呢。不用说,她是个爱美的女子。话又说回来,又有哪个春心萌动的女子,不爱美呢?发辫当然是编成了麻花的形状。在本地,无论大姑娘小媳妇,都是把头发梳成这样。这是那个年代的妇女们统一的装扮,共同的发型。他仔细打量并暗暗掂量了一番,心想,两根辫子怕是给她“护”了好些年头了,剪了卖给货郎的话,至少也得两块钱,再少的话,她会心疼她的辫子的。
他弄不清她是谁,是哪个生产队的。他想让她抬起头来,但终归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她当然是非常地羞愧了,做贼未遂又当场被抓获,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是任人宰割了。凡是来偷玉米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就预料到被逮住的后果了。从家里动身之前,她肯定是做好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打算的,既然来了,就豁出去了:万一被逮住,由着看玉米的人发落就是了。他想咋样就咋样,没啥大不了的。如果出发前没有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她是断然不会冒这个险的。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她还有更担心的,那就是,千万不要被看玉米的人告发给生产队。那样的话,轻则批斗,重则游街示众,脸就丢得大了。她还是个女子,没有嫁人呢。这种结局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她想,只要不交给生产队就好办。一句话,他要咋样都行。万一看玉米的人软硬不吃,非要把她交给生产队处理,她也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无非是死缠烂打死气白赖地,厚着脸皮主动给他甜头尝。这是最后的招数,再没别的办法了。好只好在,根据她们传授给她的经验,如果被逮住的只有一个人的话,通常是用不着使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伎俩的。看玉米的人也是生产队的社员嘛,一点儿同情心还是有的,谁又没个媳妇姐妹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嘛。再说,把她交给生产队,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看玉米的都是青壮年男人,他们中的一大半,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这才连老婆的热炕头都丢下的,他们图的除了工分,就是能有机会打一口野食吃。
她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吧。从单薄而又略显瘦弱的身子来看,她还是个女子,不是谁家的媳妇。这一点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想错了,他与别人不同。虽说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男人,身体里也有着男人的欲望和冲动,但他是不会碰人家的黄花闺女的。这是他作为看玉米的人,一直都在坚持的原则。她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他感到凉。四周静悄悄的。小风款款地吹着,有心无力一般,火上很久没有续柴草,又是要灭的样子了,灰烬被风吹得四散而去。他还觉得他有点儿分神。他把双手捂在脸上,使劲儿揉了揉脸。随后,他随手抓了几根柴,架在火上,又抓了一把草,搁在中间,他又撅着屁股,鼓起腮帮子,吹。“砰”地一声,火又着了。火苗跳跃着,他的脸上映满了火光,看上去红彤彤的。endprint
他对女子说,把背篼里的玉米给我。这一次,女子不再是泥塑的样子了,她放下背篼,把唯一的赃物从背篼里拿出来,递给他。他接过来,撕下了玉米衣,把玉米搁在熊熊燃烧的火堆前面。他要把它烤熟了,再吃掉。他常常这么做。在以往漫长的夜里,他每天都要这么烤熟了吃一个,玉米香甜无比。看玉米的人这么吃,是尽人皆知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有烤熟的嫩玉米吃,这是看玉米的人应有的权利,连生产队长也是默许的,即使生产队长不默许,又能拿看玉米的人咋办呢?队长又不能守着他。
一个女子家的,做什么不好。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以为他要开始教训她了,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把玉米吃了,就算是你帮我掰来的,不算偷。他对女子说。女子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还有同伙。你一个人不敢来,我说的不错吧?他问她,似乎,他不再需要她的回答,仅仅是印证一下他的想法。他说:她们一定等不住你了,先走了。他接着说:等她们都走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吃玉米的时候,他本打算分一段给她,想了想又没有。吃完了玉米,他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着,把背篼给我。她把背篼递给了他。拿了背篼,他钻进了旁边一块玉米地里,不一会儿,他又背着满满一背篼玉米,出现在她面前。
走吧,他说,你在前面带路。
他没有让她背那满满一背篼玉米。他背着它,一直走到一个岔路口,她坚决地停下来,不走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让他再送了。可不是嘛,再送就送到家了。就到这儿吧。她终于说话了。他说,好。说完,他在她的协助下,将背篼靠在了路边。她小声问他,大哥,你是个没结婚的人吧?你问这做啥!他的口气是反问的,言语间的意思让她捉摸不透。她突然难以回答他了,只得闭了嘴。磨蹭了一会儿,她说,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叫玉花,是陈家村的。他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说这些干啥?这事,我又没问你。她说,我想告诉你,你也应该晓得的。
说完,他们分头走了。
此后,叫玉花的那个女子,再未来偷过玉米。或者,她再没有被他抓到过。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隔三天两天的,到了夜里,就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媳妇,到他的棚子里来,跟他说大半夜的话。他想做那男女之间才做的事,她也不拒绝,就依他,还迎合他,跟他温存一阵子。他要是不想做,她就依偎在他怀里,望着高远的夜空,陪他熬那漆黑而又寂寥的长夜。当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儿已不知何时,走了。他再也睡不着了。有时,他们说话说得很晚,甚至听见远处的村里,传来了鸡叫的声音,这时,媳妇就坚决而又匆匆忙忙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飞快地走了。她一直是空着身子来,又空着双手离开他的。她当然不是来偷玉米的,他给她玉米,她也坚决不要,说是用不着了。怎么会用不着呢?他不解,看她没有解释给他的打算,就也只好不问。她不来的晚上,他觉得夜真难熬啊,以往怎么不觉得难熬呢?他想她,盼她,她来了,他就满心欢喜。可他不认识她。问她,她只说是来替女儿还债的。他问她,凭啥待他这么好,她说,前几天你送走的那个女子,是我女儿。他说,你说的是玉花吗?她说对呀,我就生了这么一个。他有点儿不信,看上去,她那么年轻,不像玉花的母亲,更似玉花的姐妹。可他心里想着的,只是女人的温柔体贴,至于她跟玉花是什么关系,他并未深究。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没多久,玉米就完全成熟了。生产队长把社员们召集起来,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整整一面山坡上的玉米全部“颗粒归仓”了。看玉米的人,当然用不着了。
他不用单独行动了,而是跟大伙一起,每天上工、下工,继续努力地,为家里挣那点可怜的工分。转眼到了冬天。有一天,是赶集的日子,生产队专门放了假。他揣了几个鸡蛋去赶集,打算把它们卖了,买一包火柴,打两斤煤油。想不到是,他在集市上碰见了玉花。在白天看,玉花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呢。玉花挺好的,挺耐看的,对他也是格外热情,不住地说这问那,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好不容易才插上了话。他说,我看见你妈了。玉花撒娇一般,在他身上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还说,大哥你说什么呢!他说,是真的,我骗你干啥?玉花一本正经地说,我妈一九六○年就去世了,是饿死的,有十一个年头了。玉花又说,妈去世的时候,我才只有六岁,她的样子,我都快要记不起来了呢。他说,我见到的可能是你的后娘吧。玉花说,我哪来的后娘呀,我一直跟着爸爸,两个人过日子,他没有再婚。要是不信,你现在就去打听打听。他还不死心,又问玉花,你妈叫个啥名儿?玉花说,妈没有官名,她的小名,叫玉米。
真是这样的吗?他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那么小,仿佛不是问玉花,而是在问他自己。
他盯着玉花看了很久。看上去,玉花认真的样子,也不像在糊弄他。
此后的几年里,他照样年年都被生产队长派去看玉米,只是,那个叫玉米的神秘女人,再没有来过。这让他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