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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 泊

2015-01-14曹军庆

山花 2014年22期

曹军庆

周破镜是我的小学老师。他后来被开除了,原因是和一个学生谈恋爱。实际上,他只是在日记里表露出了这个意思。他写道,等吴重圆长大后,我要娶她。在烟灯村,吴重圆是他的表妹。可是,这篇日记被公开了,闹得整个村子都知道。村长只有开除他。周破镜一直怀疑,这件事是另一个民办教师所为。他的证据是抽屉上扭断了的锁,别人没有这么大的手劲,只有那家伙有力气扭掉锁,然后将他的日记公之于众。周破镜和那人有仇,至于这仇是什么,那人何以要害他,则不得而知。

吴重圆为此而退了学,3年后嫁到河南去了。我一直记得吴重圆的样子。她是我同学,虽说比我大几岁,但也没大到可以出嫁的年纪。她走得很凄凉,几个衣衫褴褛的河南人草草地带走了她。他们给吴重圆家送了一担白木炭。河南的木炭在冬天里烧既温暖,又不大起草木灰。目送吴重圆出村,许多人都在议论她的肚子。吴重圆为了表明清白,或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把肚子高高挺起。她那样子是在与所有的人为敌,想看你们就看个够吧。就因为周破镜的一篇日记,吴重圆一下子便沦为烂货。她到了河南,五年之后才生下头胎,这是后话。

当不成老师,周破镜又不会做农活。他漂在乡下了,漂的意思更接近二流子,却又不真是二流子。他不凶恶,不嫖不赌,不偷不抢。但也不是正经的庄户人。总之周破镜就是废了,哪怕在乡下也像是居无定所,也找不上女人,因此终生未娶。之后,他潜心研究相术。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比如乌鲁木齐、呼和浩特,或上海。他在大城市间游走,以看相为生。当然,他也干过许多别的。只不过在一段时间里,看相是他的主业。2013年春天,周破镜突然来到我生活的幸福县城,在我这里住了两天。

我们在一起吸烟,讲故事。周破镜最初的愿望,是当作家。他的这一理想被很多人当作笑话。而我现在所干的事正是写写字,偶尔也有人称我为作家,这让他心酸。他说,你可以把我的故事写一写。我说,你的故事我多半都知道。他说,我讲那些你不知道的。

他跑的地方真是多啊,他差不多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先说成都,有一个公园,但公园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原谅我,我不大爱记地名。那时应该是暮春,也或者是初夏。气温比较适宜,阳光像长毛绒布面,柔软,熨贴。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变得温暾暾的,微张着。我有些困倦。花坛是个大圆形,类似圆盘,中间部分凸起。看相的人,大多吸附在这圆盘四周。花圃里花草的品种很多,它们各自开放,弥散着醇厚的芬芳。我坐在水泥边沿上,这种时候很容易想入非非,易睡。但是有一个女人从对面走来了。我很早就注意到她,她在我右手边的路上走着。那是公园里的主道。往前走,可以走到公园后面。那儿有一片树林、湖泊和一些可以拍照的人造景观。在岔口那里,她站住了。去后面的树林,还是来我所在的花坛,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她坚定地走向花坛这边。

那是一个漂亮女人,丰腴、性感,若有所思。沿着花坛的外侧,她顺势走着弧线。阳光只能从侧面照着她。她的左脸、左肩和半个身子,都在光亮里。另半边,相对暗一些。她时不时地瞟向这些相面者:他们大多半闭着眼,像是在打瞌睡。而我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在迎接她。对看相的人来说,她是一个潜在的顾客。

我提前做好准备,先下手为强。只等着她靠近,便钓住她。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要尽力而为。当女人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时,我大声说了一句话。我说,大姐,你好像有心事。

女人停住脚步。我却站起身来,径自去到一个僻静处,站在一棵楝子树下,远离游人。公园里有很多树,我早就目测好了这棵楝子树。地上有一块断砖,我随意地坐在砖上。

女人尾随而来,我明白她一定会跟过来。但是她脸上明显露出不屑。她说,你说什么,我有心事?

我微笑着,不慌不忙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按理说,我应该拈着一把胡须。可惜我没有这么长的胡须,所以,只有抚摸膝盖了。我说,我先说两桩。第一,你正在搞婚外恋。第二,请别见怪,你的左胸,也就是乳头下方,有一颗痣。淡黑,或淡褐色。

女人满脸通红。她看上去有些愤怒,似乎要转身离去。但这只是假象,她并没有离去,而是蹲下了身子。她盯着我的眼睛说,先生,我没说让你看相啊,我让你看过吗?

她的表情告诉我,我钓住她了。她已经牢牢地咬上了我的钩。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在她身上多挣点钱。我依靠看相挣钱,首先得有人信我。对那些不信我的人,我毫无安全感,没法干活。

你是没让我看。可是你正对着我迎面走来,我随便瞄了一两眼就看出来了。你确实有心事,大姐。我没看走眼,或许还是心病。

先生是个高人啊,女人说。

高人倒也说不上。我客套了一下。只不过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练出了几分眼力而已。

那就有劳先生,借你眼力看看我的心事。

女人也捡来一块断砖头,坐在我对面。我就像是一个开黑摩的的人,晃荡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在车站门口拉着了一个可以狠宰的旅客。

我问道,这些痣呀婚外情呀,真是你看出来的吗?老实说,我对这个挺好奇,弄不好周破镜真长了本事。

不,周破镜摇着头。他说,是我蒙的。

蒙?婚外恋的事情比较好蒙。因为风骚的女人,我也能大概地看出个一二。可是,她乳头下面的痣,又如何去蒙?

对于我的疑问,周破镜显得很羞涩。

我说过,女人是从对面沿着花坛过来的。我一直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她的身体:如果没有衣服,如果她光着身子会怎样。这些想法比较下流,但一直盘踞在我脑子里。她扭动的胯部。手臂摇摆的弧度。曲线。阳光照着她半个肉体,像在燃烧。另一半,则显得阴凉。在左边,白皙的肌肤,鲜红的乳头。若是下面再点缀一颗痣,一定更为激动人心。右边则可以不要,因为在暗处。这一猜想,让我浑身发热。我说出来了,把我希望有的东西当成实有的东西说出来了。我之所以要选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这话,是想着一旦说错了,冒犯了她,在她开始辱骂我的时候,方便我撒腿就跑。endprint

我的小学老师周破镜年轻时想当作家。他以看相者的口吻,把他的想象当作事实确凿无疑地说与女人听。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真与事实吻合。他所描述的女人,也同样令我神往。一颗痣,处在那个位置,确是点睛之笔。

因为巧合,因为我言中了女人身体隐秘部位的特征,也因为我言中了她目前的生活状态,女人对我没了戒备。她像是真遇见了世外高人一样。面对一个信得过你的顾客,你尽可以信口开河。我大胆胡诌,对她正爱着的那个男人我说了好一通鬼话。当然我不会傻到把话说死,比如说他是医生或交警。我没必要那样,非得把自己逼到角落里。而是尽可能说得笼统一些,我说跟你好的那个人很有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女人不停地点头,像鸡啄米一样。凡是不安分的女人,都有虚荣心。而凡是在外面鬼混的男人,即使再穷也会装得慷慨一些。但是我看到他们的爱情现在有问题,有一道坎。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我很慎重地让女人转过脸去,我要察看她的脖子和耳朵。和其他看相人的手法不同,我也有自己的偏方和绝招。我煞有介事地辨认女人耳廊和脖颈上的细纹,假装里面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告诉女人,她的婚外恋面临着一道坎。还是一道陡坎子,弄不好会有血光之灾。我有意识地吓唬女人,这一招是从医生那儿学来的。医生通常都会因一点小病威胁病人,告诫病人如果任其发展将会有生命危险。我也像医生那样如法炮制,跟女人说她这爱情之坎过去了就过去了,如果过去不了就要出大事。

女人问我,有什么招数可以化解吗?

我故意沉吟不语。临别时,女人给了我个很好的价钱。她没问我看一次相收费多少,而是直接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给我。那笔钱的数目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对看相的人来说真是太多了。我没有当着她的面数钱,那样的话显得我太没见过钱。我只是用手指夹了一下那叠钱的厚度,这一夹让我不由得心生感动。于是我给了她一个忠告。我说,既然你已经爱上了两个男人,那就爱吧。我说的两个男人,当然是指她老公和她的情人。有些女人只能爱一个男人。而另外一些,则可以爱上两个或更多。我不过是在胡说八道。哄她开心给她信心。能说出这样的话,仅仅是她给的钱让我感到意外。但是很明显,女人非常愿意听到这些,她好像有一种惊喜。

本以为只是生意上的一次奇遇,没想到有一天,女人却突然来到了我的住处。我租住在成都市郊的一间出租屋里,那地方叫付家巷。她到底是如何找到我的,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但她不是来看相的,而是讲述。

她说,所有的事情都被你看出来了,或是被你看到了。没什么可看的了。我来找你,只是要告诉你最新的进展。

我是一个看相的人,我说,既然你不找我看相,为何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呢?

女人振振有词地说,因为你是这件事情的知情者,我不跟你说又去跟谁说。

那么,你说吧。

你放心,女人说,我会按看相的价格给你钱。我不会白占用你的时间,也不会白让你听我说。

女人的婚外恋进行得如火如荼。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口气说了两个多小时。临走时,她果然又留下了钱。没上次多,也就二十块钱,是正常看一次相的费用。看来,她打听过行情。

她来的次数渐渐多起来。讲述也更为冗长,都是些匪夷所思的细节。 而且,她也越来越妖冶、亢奋,好像随时都处在癫狂之中。她声言每一次红杏出墙,都让她在回家时更爱丈夫一些。同样的道理,每一次在家和丈夫缠绵过了,又使她越发思念情人。这两种煎熬,或者说两种幸福,她一样也舍弃不下。她必须巧妙地安排时间。在我这里,她抱怨得最多的也正是时间。和这个男人是多少时间,然后和另一个男人又是多少时间,都要有严格的控制。她告诉我,这两个家伙都非常暴躁、易怒、多疑、妒忌心重。无论是谁,只要撞见对方和她一同在床上,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无疑,也会杀死她。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一种游戏,关乎性爱的游戏。当她说到这些时,我发现她实际上正处在一个异常危险的境地里。她快乐地在两片刀刃间蹦跳着。问题是刀刃间的缝隙越来越小,她却在里面越陷越深。

有几次,丈夫刚出门,还不到10分钟,她就让情人来了。她赤裸着身体去开门,丈夫躺过的地方还热烘烘的。另有几次,情人才离去,丈夫就回来了。类似的擦肩而过,并不是偶然失误,却竟然是她一手操控的。她喜欢这样惊险刺激的场面。当两列火车眼看着就要相撞,扳道工轻巧地一扳铁轨,它们便呼啸着分开而去。她的生活,正是如此。她沉溺其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享受。每次说起,她的身体都禁不住雀跃着、鼓胀着。满足、陶醉、混合着成功的喜悦。

女人的狂热不可理喻,她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经常像患了热病一样发抖,甚至显出神经质的症状。她让我害怕。我想,她总有一次会失手。只要一失手,灾难便会降临。如同走钢丝,她不能失败。但失败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因此,我要离开这里。我需要和这件事情脱掉干系,不过是给一个女人看过一次相,赚了她一些钱而已。再纠缠下去已经没了意义,我因此离开成都,去了外地。

之后,我去过长沙、武汉、广州、珠海和海口。每到一地,我都会怀念那个女人。她是我所遇到过的最好的顾客。即使我后来只是她的一个倾诉对象,她仍然记着,每次离开时都会把钱放在座位上。这也是我离开成都的原因,我收了她的钱,却帮不了她。我曾经说过,她可以同时爱两个男人。这话从一个相面者的口中说出来,是否意味着她命该如此!正像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命运一样,我也不能随意改变说过的话。但是,你已经知道了,这不过是我的信口胡诌而已。所以,每当她交叉讲述两个男人时,我的内心总是感到惊骇和焦灼。我摇晃着身子,如坐针毡。

我在成都赚了些钱,这跟运气有关。因此我要说,可能是我的运气在那里耗尽了。到了其他城市,我穷困潦倒。要么根本没有顾客,要么偶尔才会有人让我看。可能是因为紧张,我在给人看相时经常分心、走神,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完全不得要领。这样的话,就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更不要说顾客了。这种情况以前还没有遇到过,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后遗症。她老在我眼前晃动,脸孔赤红,眼睛放光。她说着一个男人,又说到另一个。我在看相这一行里没了自信,变得像个新人。像一个刚入行的人,没道行,没技术,也不懂规则。关键是我怯阵,不敢接活儿。即使接到活儿了又不太敢张口,心虚。有几次,我因为说得太没有章法,被人抽了耳刮子。一件半新的上衣,也被人撕烂了。endprint

没办法,我不得不放弃看相。为了活下去,我到处找零工做。我在长沙做过搬运工,在武汉汉正街也当过扁担挑夫,甚至在广州还拾过破烂。但每种活路我都做不长久,我喜欢漂泊。到了我这把年纪,也没有精力和体力去固定做一种职业。在海口,我和一个女人好过一段时间。

我想听听这个,我说。

和老家的人一样,我们都知道周破镜没结婚,所以都想打听他和女人之间的交往。

周破镜说,她身上有一股永远洗不掉的味道。也难怪,她是捡破烂的。我在附近帮人疏通下水道,认识了她。当天夜里,我们就住到一起了。她有一间帆布棚子。棚子外面,垃圾堆积如山。她说她叫管小琴。这名字不错,但她很老。管小琴有一个儿子,她说是死于黑帮仇杀。她男人一气之下,服毒自尽了。这都是她告诉我的,是她的身世。现在管小琴一个人过,她孤苦伶仃,以拾荒为生。

这天晚上,她炒了一盘花生米,陪着我喝酒。我们坐在帆布棚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她的身世,让我觉得我好像还配得上她。

管小琴的故事不止一次打动了我,我们经常在一起重温她的往事。我住下来了,这地方远离市区。我打算在这里和管小琴一起安居乐业,她捡破烂我打杂工,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温馨。白天,我举着一块纸板四处转悠。纸板上写着:疏通下水道。管小琴一手提着大塑料袋子,另一只手拿着火钳。她的头上,蒙着一方手帕。晚上,我们双双回到帆布棚子,点燃一只蜡烛头。这些蜡烛头都是管小琴捡回来的,它们长短不一。这一只烧完,马上换另一只。然后,管小琴捅开煤炉子,炒几道小菜。我们手拈花生米,喝着小酒,彼此说些白天里碰到的事。

能这样过下去,是我的福分。估计管小琴也这样想。夜间相对时,透过飘摇的烛光,我能看到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她的身世太苦了。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待她。

然而,这一切竟是谎言。

谎言?我不解地问道。

是啊。在一个阴雨天,突然来了一个老头。老头衣着整洁,一看就是干部。不是大干部,也是机关里的职员。他是坐出租车来的,和颜悦色地对管小琴说,小琴,还是回去吧,啊?

老头向管小琴微倾着上身,对旁边的我置之不理,好像我不过是另一件垃圾。

不回去,管小琴说。

你是不是要儿子亲自来呀?

不要。

老头掏出手机,说了几句。

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车。不是出租车,是私家车,或单位里的车。很明显,来者是管小琴的儿子。他衣冠楚楚,头上还上着发蜡。他径自走向管小琴,挽住她的手臂。

走吧,娘。他说。

管小琴身体发软,双脚几乎拖在地上。但她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如果她挣扎或呼喊,我会出手帮她,可是没有。她被儿子架走了,也可以说被搀扶走了。在儿子的挟持下,她表现得很顺从。她头上的手帕,滑落在地。像老头一样,她的儿子也没理我。

他们都走了。奇怪的是,管小琴也没有看我一眼。她要是想回头的话,不会很困难。没人阻止她回头看我,事实上,我一直在等着。但她没有。她的头垂着,伏在儿子的臂弯里。

来到广州后,我好长时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我好像跑不动了,现在我基本上落脚在这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捡几天破烂。应该说这是受管小琴(也可能是李小琴:因为那老头只是叫了小琴,并没有说出姓来)的启发。这事不要成本,没有风险,只要你拉下脸面就行。有时我嘴皮子痒痒,也会踱到立交桥下面、电影院出口处、或某个医院的后门。在这些地方你总能碰到一些需要看相的人。他们焦急而愤怒地走来走去,渴望有人指点迷津。我看到我的同行们。还有瞎子,鸟啄纸签,以及电脑算命者。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忙碌着。如果谁似是而非地说到点子上,他会额外得到更多报酬。

我也想试试,甚至打算在衣服的后背绣上阴阳八卦图案,但还是不行。一看到问卦者的眼神,我就底气不足,我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翻烂了随身携带的几本书,背地里准备了一套又一套说辞,每一套说辞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不能真刀真枪地上。

我想这都是成都女人给害的。不过,这肯定只是阶段性的,我得想办法治疗我自己。我的方法是更勤奋地阅读身边的相书,并尽快忘记那个女人。我才不管她有几个男人,或者,我才不管她的死活。我相信如果能顺利度过这一关,我的境界会更有长进。

午后或黄昏的时候,我会到那些看相的地方去。我去看看,走走。让我的心性和这里的气氛保持一种天然的联系。我的想法是,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

我住在市郊,地名好像叫新合村。我没钱住出租屋,再低的房租我也出不起。我住在在建的房子里,或者住烂尾楼。这座烂尾楼是孤零零的一幢小楼,共有三层。房子没盖完,就这么搁在那儿。顶楼只盖了一半水泥板,另一半敞着。没有门窗,只是几个洞。脚手架,那些竹杆,也早已坍塌。不知道主人怎么了。我住在烂尾楼的二楼,想象这整幢房子都是我的。在墙角,我用帆布隔出一个小间。再铺上简单的铺盖,拿带来的书当枕头。

每到夜间,都会有不速之客来到这楼里。野合、分赃、吸毒贩毒、或斗殴。也有乞丐、专门来小便的人。往往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有时候闹哄哄,有时候又静默无声。而且他们大多集中在一楼。也有上到二楼或三楼的,但一般和我相安无事。有人掀开过我的帆布帘,用手电照我的脸。也不过是照照,我装睡。没有人会在乎我。

我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总是能睡得很死。

某一天下午,我记得是阴天,没有下雨。我倚在墙角啃一只包子。这时走进来一个男人。他从门洞里走进来,庞大的身体带进一片阴影。这阴影呛人鼻息。他直直地向我走来,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也没有停顿。一般人不会这样,只有酒鬼、盗贼、或亡命之徒才会如此。到了我跟前,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下。我闻到了他口里喷出的酒腥味,果然是酒疯子。他从裤兜里掏出瓶子,只有半瓶酒。他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说,你,喝不喝?

喝。我说。endprint

他头发很长,也很乱。但他块大,肌肉结实。

这人,可能在来之前就已喝醉了,现在你一口我一口又干了这半瓶。我还有剩下的包子可以就酒。他是干喝,很快就被放倒了。

我也睡下了,阴天好睡觉。我们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晴了,光线从墙洞里射进来。我发现他坐着,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没太在意,男人醒酒后都是这模样。

你是谁?我问道。我不过是在无话找话说。

那么,你呢?

他目露凶光,但闪了闪又不见了。

我的铺盖里还藏着一瓶酒。我摸出来,拧开瓶盖。他抢到手上,就咕嘟咕嘟开喝。我说你等等,我去弄点吃的。我买来两碗馄饨,和几只面饼。他酒量很大,一瓶酒几乎被他一个人喝掉的。因为酒的原因,他的话明显多起来。

老哥,说出来怕你不相信。

我?还没有我不相信的事。

嗬!那我说了,我是在逃的杀人犯。

杀人?

怎么,不像?

像,你这样子就像杀过人。

嗬嗬!算你眼里有水。

他从腰间拔出一柄刀子。一柄很平常的刀子。上面锈迹斑斑。他把刀子在我鼻孔处晃了晃。你闻闻,是不是有一股血腥味?就是这东西,我杀了两个人。

杀谁?我妻子,和她的奸夫。她叫情人。我妻子人漂亮,最近她特别黏乎我。尽弄一些新花样。比如,她常常要我在某个规定时间里,去一个地方和她会面。有时就在自己家里。我从没有怀疑过她。她说这是浪漫、情调。我顺着她,夫妻间这么玩有意思。不管多忙,只要接到电话,我都会按时去见她。我通常带去一枝花,一条内裤,或一只小饰物。这些东西让她激动,有时甚至会流出泪来。她说她想我。每一次都紧紧地抱住我。像是害怕我会离去。我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就像这是别人的女人,而现在我在搂着。一种通奸的感觉,使我更兴奋。

这天,又接到她的电话。她要我4点钟回去,她需要我。我问能不能晚一点?比如5点,我正好可以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她说不要。或者3点钟?不,就4点。我要把情绪调整到最饱满的时候。早了,还不到。晚了,又过了。难怪每一次都激情似火,原来她这么有心。我那天真的有事,是生意上的事。回去以后,还要再出来。所以我急着要赶回去。我3点30左右就到了家,也没有带礼物。

打开门,我看到了我妻子。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缠着一个男人。床头上,有一只小闹钟。嘀嗒嘀嗒地响着。过去它一直在写字台上。我有片刻恍惚。好像走错了房间,这不是我的家。但很快我就冷静了。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我杀了那男人。

我把奸夫的尸体拖进厨房,没有立即杀掉妻子。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一天一夜。她的容颜越发艳丽,脸若桃花。我扯断电话线,砸烂两部手机。事实上,这么做毫无必要。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呼救,而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这真是让人心碎的一个昼夜。我们不停地做爱。不吃也不喝。累了就歇歇。稍稍恢复一些力气,又继续做。直到我身体里喷出的不再是精液,而是血丝。然后,我杀了她。我让她选择一个位置。她到了我上面。我把刀子竖在身上,腹部。她压了下来,轻微地啊了一声。

在这个时间里,她向我讲述了一切。我,奸夫,以及她亲手导演的所有事情。因为有了来龙去脉,过去了的那些,包括部分细节、片断和场景,更加清晰地一一串联,重新浮现。面对这些回忆,我实在是痛不欲生。我重新经历着她带给我的幸福和屈辱。

男人很累,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似的。我让他喝一口水,他又喷了出来。他已经不习惯喝水了。我很爱她,我妻子。我这样在外逃亡,不是逃命,是要办一件事。等办完了这事,我会自杀,或自首。我要去地下找她,和她相会。

从一开始,我就听出来了。他是成都口音。这男人,我猜想他就是那成都女人的丈夫。猛地这样想时,我禁不住全身痉挛,心里一阵阵发悚。他说过,女人死之前,为他讲述了一切。那么,在女人的供词里,是否也提到了公园,花坛,或花坛边的相面者,那个看相的人?如果提到了,她又是怎样说的?这男人对此如何理解?看相的人说她可以同时爱两个男人。既爱上,就尽情地爱吧。这男人会不会因此确认那看相者在挑逗他妻子?在教唆?或鼓励?

我的恐惧因此是真实的。他还说,他有一件事要办。在我看来,这再明白不过了。他是要找到为女人看相的相面者,然后杀了他。为什么他径直走向我,并向我说出他的秘密?为什么他在潜逃时,总要往那些相面者中间钻?这些都可以得到解释。

在男人又一次睡着时,我逃掉了。我离开广州,到了另一个城市。我像他一样,从此也开始了逃亡生涯。好像永远有一个影子,跟在我后面。

周破镜的故事讲完了。他让我写一写,可这不是适合我写的题材。我坚持认为他的心理有问题,故事里有太多个人假设、推定。不一定有道理,事实也不一定是那样子的,牵强的地方太多。一个看相者,如果得上写作的毛病,无疑会变得更多疑和吊诡。

我说,你没必要变得像一只惊弓之鸟。你说的这些事情也并没有得到证实,仅仅只是猜想。或许永远也不可能被证实。成都的事情和广州的事情不一定有牵连,你想多了。

是啊,是猜想。周破镜也承认。

猜想也能让你如此害怕?从此亡命天涯?

能!所有的人都一样,怕的就是猜想。

那么,事实呢?

不,没有人会害怕事实。事实摆在那儿,不可怕。

可是,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杜撰或臆想。你仍然在写作,只是没把它变成文字。

也有可能真是事实的啊,谁能保证不是?

我说过,周破镜在幸福县待了两天。我这儿,可能是他逃亡或漂泊途中的一个小站。我们谈得很投机,并经常争论。争论的焦点也经常改变,我们达成一致的时候不是很多。

周破镜离开幸福县时,临时跟我借了300块钱。他说,过年回烟灯村,我还给你妈就是。我答应了。过年的时候,我妈也需要钱。顺便说一句,无论周破镜走到哪里,每到年关,他都会回到烟灯村。他要给每家每户写对联。在烟灯村他的字是写得最好的,他写对联不收钱,只吃酒。

送周破镜上车时,他在我耳边说,年底,你好像会有贵人相助。

看着车子远去,我估计过年时,我妈不一定能收到那300块钱。周破镜临上车又改变了主意。他又重操旧业了,给我看了一回相。这钱,大概成了我对他看相的一次正当付费。可是回忆起来,从周破镜来到幸福县,他就没有仔细地看过我,也没有研究过我的迹象。也许只是在我们握别时,他的拇指在我的掌心处磨擦了一下。我当时感觉到,他的指甲抠痛了我。

我不知道年底时我生命中的贵人会是谁,只当是个玩笑。当我讲给妻子听时,没想到她却认真了。她把我们后几年的设想,提前到了今年,比如买房子。并且,从年初她就开始盼着年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