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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厂旧事

2015-01-14瞿远伏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厂里单身工程师

瞿远伏

一晃,离开大山腹地的那座军工厂就有十多年了。

时间渐渐地抹平了那些苦难的经历和痛苦,残存下来的就是些美好的东西了,即使苦难,也会像裸露的伤疤,显露出“残酷”的美来。

老厂印象

1994年8月的一天,我到都匀五〇六厂子弟学校报到。从都匀市出发,如果在火车站前百子桥头上厂车,要十多分钟,厂房是一色的红砖房子,苏式建筑。厂区和生活区被一条通往排田村、黔南州财校的水泥路隔开,工厂的生产厂房在路的东面,生活区在路的西面。生活区设有医院、学校、公园、灯光球场、邮政所、车队等,记得光职工宿舍就有四五十幢。进厂的那一段水泥路两旁都是些高大的法国梧桐,两旁的树曲拱着,形成一条金色的隧道,路两旁洒满了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黑褐色的梧桐叶子。老实说,厂里的这条梧桐掩映的路是影响了我心情的,它给了我一个假象,让我对一个破厂寄寓了美好的希望,甚而沉醉,同时也消弥了我毕业到企业工作的不安。

到厂子弟学校报到,学校设在厂后的一座大青山脚下。校长就是厂长夫人,姓李,五十多岁,和我见面时,说话轻言细语,笑眯眯的,让人倍觉亲切。厂里一共有三栋单身楼,校长叫人安排我和同班同学毛荣书先住在第二栋单身楼的一楼,后面再挑选,还说住宿多的是。吃饭可以在食堂,食堂旁边有一个菜市,菜市的前面是洗澡堂,后面一排低矮的房子里住着厂的一些职工家属,他们经营点小吃摊,生意极为清淡。打饭经过菜市场的时候,至少可以听到五六种方言,四川、贵阳、都匀、湖南、安徽、江苏等,讲都匀话的大多是附近排田村来卖肉、卖菜的屠户和农民。我们仨一群,五一伙的单身汉一路走一路吃,常常还没有到宿舍,食物就吃完了。于是就聚在洗澡堂前,紧挨单身楼的公园月亮门前开始聊天。

初到厂里,认识的人少,难免寂寞,由于那时没有call机、手机,与山外的亲朋好友联系,除了到食堂南边路下的邮政所里打电话外,只能寄信。通信的地址是“五〇六信箱”,这个信箱就是此前军工厂对外的唯一通信窗口。换句话说,就是在保密时期,家人要与在军工厂工作的亲人联系,也只知道这个通信地址。其实,厂真正的名字叫“中国电子振华集团国营四四三三厂”,也叫“中国振华集团都匀风光电子工厂”。对于厂的名字,进厂工作后,就听到人们常戏为“死死散散厂”,还说“风光风光,风一吹就光”。厂里当时究竟有多少职工,有多少职工家属生活在那个四周都是高山的排田村旁,我也没有数。有的说,厂兴旺的时候有三四千人,那时厂的三栋单身楼都住满了人,一间房里住着一家几口的现象也不少。至于我们进厂的时候,怕也不下一千三百人。究竟多少,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当时的三栋单身楼,大多门窗脱损,人去楼空。

厂里上下班吹的都是军号。早中晚上下班前,厂宣传科都要广播新闻,广播完了,就是“嘟嘟”的军号声,要吹上好一阵。军号响的时候,在单身楼里,就能听到水泥路上响起一串串或轻或重,奔向厂区上班的急促的脚步声。

周末,厂里很多职工都要到都匀市里逛街购物,大家习惯称为“下山”。见面打招呼就问:“下山来呀?”“唉,下山来!”晚上,职工们要么随意地坐在灯光球场周围聊天,要么一家人就顺着水泥路散步,散步最远的是到黔南州财校和厂通往都匀市的山坳口,站在山坳口,是看不到都匀城的,但可以看到都匀市上空的一片红光。喜欢跳舞的就去舞厅里跳舞,直到十点钟才回家。当然,厂里也时不时爆出点桃色新闻,弄得厂里的几树桃花鬼眉眨眼的,闪着暧昧的红光。

稀里糊涂的快乐

工厂是“三线”企业,军工厂,四周都是山,和我一起分到子弟学校的还有汤明、天强和毛荣书,大家都来自农村。

来到老厂后,面对一排排的红砖房,笔直干净的水泥路,四周的青山,头顶的白云,特别是厂里人都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想到自己从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到县城,到师专,到军工厂,在一大片高楼中有了自己的一间陋室,从此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想到自己从县城每周父母给几元钱做伙食费,到师专写豆腐块贴补学校发的菜饭票生活,再到有自己的一份工作,一百多元的工资,从此经济开始独立;想到自己从教室的讲台下站到讲台上,从学生变成老师,从听老师讲课到给学生讲课,从此成了跳出“龙(农)门”的城里人……新的学校、新的学生、新的同事、新的生活——看到这些、想到这些就倍感新奇与幸福,我自己最大的体会就是——“生活真好!”

我们一起分来的几个老师都是男生,宿舍紧挨着,我们在军号声中一起上学,放学,很快,我们就从相互认识,到相互熟悉,到无话不谈。白天,有课时,我们站在黑板前,金银花香飘进教室来与读书声和在一起,仿佛那手书于黑板上的字都是香的。没有课的时候,我们就到厂后的大青山的草坪上去玩。晚上,几个人或坐在宿舍,或围着厂区通往山外的水泥路散步,天南海北地聊自己的家乡,聊读书,聊新的学校、新的同事、新的学生,新的工作。我们住的宿舍附近是一个大的礼堂,厂工会每天晚上饭后就组织人在那地方跳舞,直到十点钟才散场。旁边还有个老头开的租书室,我就常常在那里租书回宿舍看,大多都是些武侠小说,我一般都打开小录音机,一边听歌曲一边看小说……

打饭、跳舞、打球、看书、聊天,渐渐地,随着认识的人增多,特别是单身楼朋友的增多,叽叽喳喳地如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鸟,在相互交往、观望中,不觉就混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我们像生活在世外桃源,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对这个厂日渐衰败,即将死去的迹象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尽情享受刚刚进入社会参加工作的快乐。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第二学期快结束时,在厂里发不出工资的影响下,穷困和孤独感就随同夏天的长脚蚊子在黑夜里袭来了……于是,就开始了在老厂苦苦挣扎的五年艰难岁月。

苦涩的爱情

临近暑假,厂里就开始发不出工资了。

厂行政楼各科室、厂各生产车间、医院、学校等各个单位的单身男女,大约有三十余人住在三栋单身楼里,大多都是从农村读书出来的。这段时期,大家除了对未来表现出的忧虑外,谈论得最多的话题,还是男人和女人。

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婚姻没有信心,经人介绍的也总在扯皮,反复无常,很难见到结成善果的。厂里的家属子弟都盯着“山下”的单位找人牵线搭桥,但也是水中捞月,谁又愿意找个困难企业的职工做妻子或丈夫呢?于是厂家属们就开始注意这些农村来的大学生了。印象最深的是瓮安珠藏出来的昌书,一个来自桂林电子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人很斯文清秀,性格也好,唯一不足就是家里负担重,厂里又发不起工资。经人牵线与厂劳资科长的妹妹,一个高中毕业生结婚了。

结婚的家具,无论是该男方还是女方负责的,女方家都统统包了。在结婚的晚上,昌书哭了。据说,在定这门亲的时候,女方一些家人嫌昌书穷,个人前途渺茫。女方哥却力排众议,说他不相信妹妹嫁给一个大学生会饿死。

后来果应其言,昌书有了一小男孩后,妻哥看昌书很喜欢这个小孩,也放心了这桩婚姻,就支持昌书在1996年年底试着下海。没想到,1998年年初,昌书就在都匀市里买了商品房,让他的妻子带着孩子搬进了新房。以后又听说昌书在贵阳买了房子,一家人轰轰烈烈地到省会幸福去了。

再一个就是和我一起分到子弟学校的汤明。汤明家是黔南州一个贫困县农村的,家里没有钱,但有一个族中的大伯和州委组织部长关系好,要改变命运,只有借助女方家的钱,准备调往都匀市一所学校。汤明来问我的意见,我又能说什么呢?调动成功了!调走前,汤明结婚了,我把借来的一百元钱,八十元送了礼,留二十元做生活费,算是对朋友一个美好的祝福。

然而,像昌书、汤明这样幸运的婚事并不多,很多恋爱都充满了悲剧色彩,折射出了厂里人气的荒凉、没落与浮躁。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们和车间的罗时军、医院的杨龙宝正下棋,罗时军忽然仰头一叹:“兄弟们,成家难,责难负啊!我想了几天啦,靠我们这个要死不活的厂是没法成家立业的了,我决定今天回去向我女朋友摊牌分手了。我想我不能因为爱而误了她……不管她如何爱我!也不管我如何爱她……”说完,他不顾我俩的劝说,消失在冷风中。几天后,他回来了,像只瘟鸡,但他的女朋友在他来的第二天也来了。那是他家乡一个很文静的小学老师,她在罗时军的住处哭了四天,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整幢单身楼凄凄惶惶的……但罗时军还是与她分了手,毅然到南方去“淘金”。杨龙宝与洪国军又不同,两人为了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女职工大打出手,在这场类同鲁迅先生小说《阿Q正传》里阿Q与小D的“龙虎斗”中,杨龙宝牺牲了两颗牙齿,掉了一撮头发,头上还缝了十来针,而洪国军则受伤住院……不久,杨龙宝就辞职到了云南,洪国军也下了海。

更悲壮的是哲丰,他爱上了厂里一个职工的女儿,一个工人。从部队退伍的哲丰尽管很有能力,但在姑娘的父母看来,他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如果厂垮了又该怎么办?为了今后女儿的幸福,女方父母坚决反对。哲丰是个血性汉子,就跑到女方家,“咚”的一声跪在她父母面前,介绍自己的能力,表明自己对女友的爱心,说今后只要有他一口饭吃就有他们的女儿一口饭吃,自己没有饭吃也要给他们女儿找一口饭吃,哪怕扛包包,再不济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也会确保他们女儿有饭吃不会挨饿……哲丰说了很多,但女方父母还是不乐意,因为根本就不相信这无来由的保证。哲丰为了证明自己男子汉的决心,猛地从女友家厨房里抽出把菜刀,他把小指拇按在刀下说,如果他们不相信他将来一定会给他们的女儿幸福,他愿意剁下一小截指头来证明!就在他女友的父母目光游离的一瞬间,哲丰极度绝望地把自己的小拇指剁了下来。

女友父母虽然一阵慌乱,但仍扔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就是把你这个人一下剁了,我们也不会同意!”然后起身走了……

手指虽然剁了,但还是没有赢得那桩婚姻。哲丰为此伤心欲绝,毅然下了海。

八小时之外是农民

工厂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工厂、寨子和养殖场。

实行军转民的政策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们厂是越来越困难了。厂里职工除了少数人在都匀市里买了房子,生活不紧张外,大部分职工都很困难。特别是三四个月发不出工资后,厂里一些拖家带口的工人急了,他们就买来锄头、柴刀开始向厂房四周的荒地、草坪进攻了,最后发展到向厂后面的大青山开荒种地。厂里一些职工八小时之外就成了“农民”。

他们买来猪鸡鸭鹅兔,到山上砍一捆柴来,在院子边的空地上围一个猪圈鸡圈,开始养猪、养鸡、养鸭、养鹅、养兔。厂子纵横交错的水泥路、院坝边,就搭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圈,也有些职工是放养的。加上一些职工种的瓜呀豆呀一小块一小块地穿插其间,一些放养的鸡在地里啄食,一个曾经有着现代气息的军工厂转眼就成了一个机器声应和、鸡犬声相闻,不伦不类的处所。

他们开出一块菜地,种菜;他们开出一片荒地,种上苞谷。

除了每天在军号声中按时上班工作外,他们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民,差不多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菜地里,在新开的土地里播种、锄草。

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姓李的职工,那时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在学校读书的女儿叫李良翠。记得那是1997年的一个秋日,正是大青山后的太阳斜照在灯光球场坝上的时候,老李挑着一挑苞谷棒走过来,见面的人都向他打招呼:“哟,老李,你还会整呢,收这么多苞谷!”

夕阳下,挑着一担苞谷的老李就立在灯光球场的水泥路边,满脸的幸福,大声地与打招呼的人说话:“地里还有差不多一挑呢!”话中漾满了丰收的喜悦。

我立在球场坝边,看着老李和几个人说了七八分钟的话,肩上的扁担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了左边……

哎,八小时外的农民哟!

在这些困难的日子里,学校里有几个关心我们的老师,其中一个叫杨荣刚的同事就经常来我们屋里聊天,周末的日子,还邀我们几个单身楼的老师到他家里玩。有时他带着我们几个人一起下棋,一起上山捡野生菌,一起采摘野菜。有时在吃饭前,我们陪他到他屋前的菜地里播种、施肥、锄草……

莫谈州官放火

厂长姓郭,厂的负债已达六千多万。

但职工们私下却称郭厂长叫“郭二百”,说他至少有“两百万”。

和我们一起分配到五〇六厂子弟学校的天强和厂长女儿是同学,因此,天强偶尔还得到厂长一家的关照。记得一次过中秋节,厂长又叫天强到他家去过节。天强回来的时候,带回一盒月饼,月饼的包装极为美观大方,盒子里装着四块诱人的月饼。

天强给我们一人拿了一块后说:“大家猜猜,多少钱一盒?”

“怕要二三十元吧!”我们都说。“四五十元!”还有人说。

天强又笑着强调说:“这可是从香港买回来的哟,给你们一次机会,再猜!”

“六七十元!”

天强摇了摇头。

“你不要告诉我说,是一百元钱一盒吧?”

“都错了,要两百多元钱!”

“两百多元呀,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我们于是就感叹起来。自然也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厂里的一些传言来。第一件事是说厂长的公子在深圳窗口推销一批价值三十多万元的三极管,结果被人骗了!第二件事是说厂半导体公司的范经理带着一笔十二万元的现金在遵义被人抢了。再一件事是说,最近在一次厂办公会上,郭厂长要一个姓陈的副厂长说明一下,他进的一批四百多万元的二手设备的情况,还说厂里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设备贵了,不值这么多钱。陈副厂长就与郭厂长在会上拍了桌子,陈副厂长也针锋相对地罗列出一大批财经制度混乱,贷款发工资中的问题叫郭厂长说明。会议不欢而散,但以上问题也不了了之。

大家越说越激愤,有人禁不住骂起来:“狗日的净发‘国难财!”

也有人大发感慨:“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呀!”

“大家看,能在山下买房子的是哪些人?还不是狗日的那些厂里的头头脑脑。”

“要我说,三极管被人骗了,就不追查责任喽!又比如说,范经理怎么能带这样一大笔现金,现金被抢了就不追究责任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通后,有人就很泄气地说:“算了吧,你我平头百姓一个,说有什么用,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随后又有人补了一句:“是呀,‘牢骚太盛防肠断,伤了身体,厂垮了,下海打工扛水泥包,混生活都难。”

就这样,大家的火才又渐渐降下来,骂骂咧咧地收了场,转移话题谈别的事去了。

是的,莫谈州官放火,倒应该管管自己这个小老百姓每天能不能点上生活之“灯”,照亮前面的路。可我们大多都是农民的儿子,被扔在这大山深处,哪里看得到前面的路呢?

是的,在那些忧虑未来,谋生“下海”、调动的日子里,容不下更多的空谈,因为厂单身楼里的人都在东一个西一个地离开。每当这时,常常,我就看着单身楼门前那半个月亮门发呆,直到累了,木了,才又把目光转向月亮门下面,看着从水泥缝里长出的那几株蒲公英,常想,我将飘向何方?

生活像片烂菜叶子

生活像片扔在地上,被人踩过几脚的烂菜叶子!

学校差不多都是女老师,女老师们的老公、父母大多都是厂里有头面的人物,尽管这样,厂生产车间里还是传出“学校老师都是我们养起”的话。听到这些,我们一同分去的四个人都很难受,也时常萌生出离校而去的想法。

加上老校长退休了,校长又换成了那个心胸狭小的姓杨的女人,更是觉得没有意思。杨校长特别小气,她一不高兴就板着个脸,碰到谁就给谁脸色看,脸呈猪肝色。这还不算,最气人的是她还要给你小鞋穿,学校很多老师都和她吵过。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批评我说:还是党员呢,在宿舍里乱说,说某某当总理后,实行的国企改革,让一些别有用心、腐败的人搞垮了厂子,致使国有资产流失,让一部分人捞了好处,厂里一些人用贪污来的钱反过来又买了车间,或者承包了车间,发的是“国难财”!我听了非常生气,是哪个龟儿子乱嚼舌根!一糊涂就在她的办公室里拍着桌子和她吵了一架。

厂里越困难就越发不起工资,越发不起工资就越吃不起饭,越吃不起饭人心就越加离散,我们单身楼的其他几个同事,也因上班呀,打学生呀,请假呀之类鸡毛蒜皮、有理无理的事被校长批评!

越批评就越逆反,越逆反就越和校长顶着干。记得天强碰到校长,校长把脸板起,他把脸板得更难看,气得校长又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毛荣书的“有时善意的谎言也是对校长好”更是招来了校长一通山呼海啸的批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学校的几个单身汉去意越发坚定,都节衣缩食,一有空就跑调动。这样,好不容易挣的几文钱就撒在了公路上,化作了疲惫的尘埃撒落在那些艰难的时日。

出门在外,再苦也只能独自下咽,受伤再重,也只能默默地舔好伤口前行。父母在农村,除了担心、伤心,一切于事无补,因此,我暗暗告诉自己,也告诉兄弟们,回家只能报喜,不能报忧。记得有一次,我在瓮安县城西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我不知道是回乡下的家里,还是回到五〇六厂。回家,我怕父母知道我的情况后难过,不回家,我就只能回到那空无一物的单身楼里,对着空空如也的四壁发呆。走到车站边又走回来,走回来又去车站,徘徊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坐末班车回都匀。在都匀下车后,天早黑了,但还是独自走了十多里山路,经过一片乱坟岗,回到我那间大山腹地的陋室。等我四仰八叉地累躺在床上,盯着窗前那牙残月发愣,一边还要感受饥饿的煎熬!

记得那些跑调动的日子,自己经常弄得上顿不接下顿,吃不上饭的时候,我就睡觉,总希望一觉睡起来就过了几天,挨过时间节约钱。那些日子,煮饭下辣椒水是经常的事。最惨的时候,连续几天只弄得一顿饭填填肚子。

一天下午,我实在饿极了,就打算去食堂买个馒头哄哄叽呱呱乱叫的肚子。

刚走到菜市口时,就听到卖菜的议论说,那个经常在菜市上捡菜叶子吃的职工死了,死因据说是长期吃变质蔬菜导致的生理紊乱。

听到这里,我的心当时灰到了极点,喉咙突然有些哽,鼻子酸酸的很难受,只想放声大哭。回到单身楼,看着那黄色的烂成巾巾缕缕的洗脸帕,像一笼肠子挂在铁丝上,又饿又难过的我,两眼金星直冒,真想扑上去撕一块吞进肚子里,堵住肚里那咕咕直叫的声音……也许太瘦吧,一天,忽然摸到腹下居然有个鸡蛋一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疝气……也没管。

那些日子,我只有一百零二斤,瘦得像个非洲难民,轻得像挂在枯枝上的一片树叶……

喊声“哥哥”泪花流

看样子,厂是撑不下去了。

原来厂长可以贷款发工资,现在听说银行已经不贷款给厂里了。这样,在厂里拖一分钟可以说都是对生命的浪费,都可能让一家人挨冻受饿。

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特别着急。当然我也不例外,恰巧我的一个伯父来都匀开会,知道我的情况后,回乡就瞧不起我的父母家人,还在寨子里说我在一个“破厂”上班,工资都发不起。父亲听到后,非常生气,就把脾气撒在我母亲身上。听到家乡的事后,我的身心更加疲惫,老想到父亲的怪脾气,老为母亲担心。厂里的人,今天一个,明天一个,不是想方设法调走,就是到深圳、广州、珠海等地打工去了。厂里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幼和几个心存调动幻想的单身汉。记得最初调走的是新上任的厂长的夫人,宣传科科长,调到州委宣传部去了。接下来是人事劳资科科长,昌书的妻哥也调回老家市里的宣传部,做一般工作人员,只留下昌书妻嫂在厂里工作。但更多的选择还是抛妻离子下海打工。

我们学校金老师的爱人潘广元就是其中之一。金老师两口子都是麻江人,少数民族,按照国家生育政策,他们生了两个女孩,第二胎生下来刚满月,潘广元就下了海。潘广元下海后不久,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金老师就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金老师高兴极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年就过去了。金老师的小女儿也两岁多了,会较流畅地讲话了。风尘仆仆的潘广元回家来,金老师不在,小女儿陌生地看着爸爸。读四年级的大女儿急切地摇着妹妹的袖子:“妹,快喊爸爸!爸爸回来了!”小女儿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喊出声来,最后一次竟然叫了声“哥哥”。

潘广元听了,丢下包,蹲下身来抱着女儿哗哗地流泪。

再现《死魂灵》

1999年的夏天很热,就连厂里的水泥大道也被晒得白晃晃的,很刺眼。

穿行在路上,一群群细小的,肉眼难以看见的飞虫撞在脸上,树叶子耷拉着,没有一点活气。

下午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说住在我朋友家旁边三十五号楼的王工程师死了。王工程师是四川人,女人没有工作,一个女儿在都匀市第二中学读初中。王工程师和我们学校的几个老师住一栋楼,女老师们总爱在办公室东家长西家短地摆龙门阵。因此,我们都知道王工程师病了很久了。在谈王工程师的事的时候,几个人还说五〇四有一个工程师,去给附近的农民割谷子,五块钱一天。

但由于厂里拿不出钱,从州医院看病出来的王工程师就隐瞒了病情,请病假待在家里治病。王工程师看病最常去的是附近排田村的一个私人诊所,也请人抓些草药吃。很久没有见到王工程师了。1998年春节,厂工会说要去看看王工程师,女人说送到四川老家医病去了。

但最近住三十五号楼的几个女老师老说她们住的那栋楼臭得很,还说好像是从王工程师家里发出来的。这件事传到厂里后,厂工会打电话到四川联系,说王工程师根本就没回去。厂工会于是买了点东西,说要来看王工程师。王工程师女人死活不让进。工会主席说,要不准进家也可以,那你就不能代王工程师领工资了。

女人没有法,只好让他们进家去。据说,工会主席进门后,边叫王工程师边揭被子,揭开被子的时候,当时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王工程师被四五床被子紧紧地盖着,揭开被子,一股浓重的尸臭气扑面而来,不知死了多久的王工程师脸上都开始腐烂了。

警方在调查中,除发现在王工程师女儿床头的墙上用铅笔写着“我怕,我怕……”一串歪歪扭扭的字外,什么也没发现,经厂保卫科和警方多方调查,还是看不出王工程师有他杀的可能。王工程师的女人没有工作,只是哭,一言不发。最后,通过老师做工作,王工程师的女儿才说出了实情:“爸爸临死前对我和妈妈说,‘我对不起你们娘俩,跟着我受苦了。我死后,你们不要埋、不要告诉厂里,能多领我一个月的工资就多领一个月的工资。厂里要问起来,就说我到四川老家治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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