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自选诗
2015-01-14
在兰亭做假古人
来到兰亭,四周的水就开始低低的叫
地主给每人穿上古装,进入
永和九年。我对霍俊明说:我先去了
请看好留给你的诗稿,今晚再交盏时
我来自晋朝,是遗世的某小吏
他们也作曲水流觞,一些树木
跑动起来,许多蒙面人都有来头
对我的劝酒,以生死相要挟,意思是
不抓杯,难道等着抓白骨
当我低头看盏,你发现,我的双眉
在飞,当中的来回扯,许与不许
让人在群贤里左右不是。“不逍遥
就喝酒。”半醺的人中,我被树叶越埋越厚
用铲扒开,便看到王羲之的第一行字
“真是个不死的人。”有人在夸我
可我的寂寞也是天下第一行书,在老之
将至,与并无新事之间。我是日光下
善于作乱的影子,多出或少掉,都是自虐
对命无言时,也会仰观宇宙
与俯察品类,把活下去的理由
看作暂借一用的通道。当你们把我带回
别怪我来去无常,只怪这里太让人
不知死活。而这次,走的有点远
来来来,咱也写下一些字,他做序
咱作跋,证实经历了一截生死不明的时光
数肋骨
身体上有一些数字,我永远不懂。比如毛发
我曾经浓密的络腮胡,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分哪一秒
开始稍稍花白
年轻时我能测算到自己的心跳,现在不行
经常禁不住要狂跳一番。当然,有更大的道理
责令它必须那样跳。昨夜
又用手偷偷摸自己的肋骨,左与右,是与非,姓李
与姓张。却一直,摸不出确切的数字
一些常识性的标记是我此生永远模糊永远关切
又永远心虚的标志
为什么我惊呼自己的身体一如惊呼沦陷的国土
事实是,有些部位已经开始背离我
并暗地里对我做下了手脚
这世上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丧失令人咆哮
昨晚它们就少掉若干个。而我无语
那些无法看住的,一定又打通了让人不齿的幽径
人有其土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广东,江山如画
更远更高的,青海,云南,西藏,空气稀薄,天阔云淡
北为水,南为火。我之东,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祖国是他们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邮票。和田螺说话。转眼间把井底青蛙养成了大王。
在故乡,我常倒吸着一口气,暗暗使劲
为的是让我的小名,长满白发
这多像是穷途末路!令人尖叫
现在还爱上了膝关炎,用慢慢的痛打发着漫无经心的慢
断字碑
雷公竹是往上看的,它有节序,梯子,胶水甚至生长的刀斧
穿山甲是往下看的,有地图,暗室,用秘密的呓语带大孩子
相思豆是往远看的,克制,操守,把光阴当成红糖裹在怀中
绿毛龟是往近看的,远方太远,老去太累,去死,还是不死
枇杷树是往甜看的,伟大的庸见就是结果,要膨胀,总以为自己是好口粮
丢魂鸟是往苦看的,活着也像死过一回,哭丧着脸,仿佛是废弃的飞行器
白飞蛾是往光看的,生来冲动,不商量,烧焦便是最好的味道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无天日,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
岁末,读闲书,闲录一段某典狱官训示
别想越狱,用完这座牢房
我就放人。
别想还有大餐,比如,风花和雪月。你的大餐就是这
大墙内的时间。夜壶装尿
装天下之尿,进进出出。看见天上飞鸟
也别想谁有翅膀,谁飞出了自己的身体?
别问今天是哪一天
石缝里走的都是虫豸,春风里走着短命的花枝。并且
层出不穷
一个人大摆宴席
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
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
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
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
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
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盐
那牧师对我说:圣经对我们的提醒
就是盐对味觉的提醒。千声万色、众口难调的人世
只有盐在看住我们贪吃的嘴巴。
而我村庄的说法更霸气
某妇煮白猴在锅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盐,像一个朝廷水落见山石
沸水安静了,没声音了,锅里的肉与骨头,都有了去处
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
鱼肉鉴
有写诗的和尚与我会诗,啖大肉,大碗酒
明辨其志:凡入我口者,一切都是豆腐与菜香
而我是个清风爱好者。捡月光
写鸣虫中的有与无,兼及着迷于一两缕
少妇腋窝间的温芳。
病,愈于断肠草。用自己采到的毒药
毒死身上的毒。我吐纳无度,打嗝,摸肚,看云一副宁静致远的样子很是无法无天。
江山落木我徐徐宽衣,守着门前三尺硬土,吃风吃雨还对人说:猪肉煮石头,石头也好吃。
穿墙术
我将穿墙而过,来到谁的房间,来到
君子们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将飞出一把斧头,也可能是看见
锈迹斑斑的故乡,以及诗歌与母亲的一张床担负着被诅咒,棒喝,或者真理顿开
我形迹可疑,却两肋生风
下一刻,一个愚氓就要胜出
鬼那样,又要到了另一张脸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
劈木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我说不对,把自己的双掌合起,又张开:它们的纹路并不一样
两边手出现了各自的眼神,说明我远不如一棵树
说明掌心中有两个人,说明我的手
右边做事,左边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们贴在耳边交换着听,希望能听到
不同的说话声
一整个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发疯般想证实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开的,才是统一一致的
比如两片嘴唇闭着,一开口就出错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边并不听右边的话
在人间,我已经做下了许多手脚
你们享用中的这场春雨,暗中已被我做过手脚
你们为之津津乐道的这些好景色,也是
许许多多,你们看到与没看到的
爱上的与尚不知如何去爱的,甚至在想来想去之后
已经不去恨或恨不起来的,都经我做过
我闲不下来的这双手,总是执拗地在空气中
比划着什么,搬运什么,修修补补些什么
我念念有语,对什么说,请靠左一点
又对什么说,请靠右一点。像多嘴婆,更像那个
再没有明天的杞国男人。絮絮叨叨中
我一次次穿梭于有无之间,祈愿,点石为金,做过后
许多事真的就好了。我说,这全是我全是我
而那有点多与有点少的,已不再吱声
当然,也漏下了什么。包括来不及或没法变过来的
比如又有人正在被杀头。比如狰狞。比如附近又传来了
吼叫。比如,我至今无法降伏,那只想象中的大虫
元月十六日与胡屏辉等啖狗肉,归时遇小区母狗躲闪,札记
有至深的辨认,漆黑,缄言。我也常被人问到
什么是跑来跑去的一棵树,以及在一次
怀人中看到空气里谁的小痣
不要怀疑隔空抓物法,无踪与有踪。清明,小雨从父母墓地上返回,脸上无端地被溅到
两滴来历不明的血水
我有大缪已无力祛除,也有小恶不能藏匿
元月十六日夜,有深山带来的一腿狗肉
有一帮男女对酒言欢的大餐
回来时亲密的小区母狗见我便远远躲开
我知道有另个死魂灵已被看见,隔着皮肤
是这一个与那一个。我问:你躲什么?被问的还有三十年前小城的一桩真事:警长天生斜眼
小偷想溜,警长说我长有火眼金睛
看你时就是不看你,不看你时我偏看到了你
谁知道,在看到与没看到之间,他以什么为依据
上漆与剥皮
木漆太多,油色太厚,一朝一代的油漆工
似乎对什么都不放过
柱子,横梁,娘子新婚的床,皇帝屁股下的龙椅
这些东西先是雕花,然后再依样上色
使一条凳子无端地高几分,多出来,好像
坐上的屁股就成了老虎的屁股
可时间偏偏不听话,最后又叫木头
露出原来的木纹,甚至是
一棵树又要活过来的样子,让一片树林
依旧回到我们身边不依不挠地呼吸
我老家有句憋噎人的话:不是棺材刷得红
死人就不露出白骨
还有一种酷刑,剥人皮的活,刀工很细
一刀一刀来,划开头颅,锁骨,耻部,直至趾丫片
最后,一张皮做了灯笼,光阴把一个人
包起来的,又全部被挑开,当中的皮色
没有一点丁油漆味,可天下漆工见了
个个面如土灰,有了这些工序
就要到了底细,秋毫毕现,站在边上的人说
剥了你的皮,我更能认出你
另有一说是:你就是剥了我的皮,我还是诗人
悬崖上的人
他们在悬崖上练习倒立,练习腾空翻
还坐在崖边,用脚拨弄空气,还伸出舌头
说这里的气温适合要死不死,比虎跳峡上
那只虎,更急于去另一个人间
另一个人叫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
这样写:明知炸药库凶险,偏要在边上
点上一支烟,那时还没有行为艺术
但找死,死一回,是人共隐隐作痛的冲动
有更高的悬崖同样在我的言说里,其险更绝胜过在炸药库里耍火种,我也
倒立于崖顶,在那里试一试冷空气
我的决绝九死一生。那迷人的深渊
养虎
我翻烂的县志里,和尚木莲也养虎。催命的事
交给另一只无关紧要的昆虫。昆虫不吃人
不嗜血,也不叫魂。他每天挑柴进城
换猪肉喂这只大虫。做这事堪比攻另一部经书
也有白云经过头顶,流水又把五脏六腑
洗过一遍。虎得猪肉,如得经上要义,果腹时
也有菜香。落肚,犹响起暮鼓晨钟
劈柴的木莲则替谁去死,去流血
去把轮回变成想象中死去活来的自己
柴担终成无人问津的柴担,木莲空手回山
路口待哺的虎,也像某佛徒在等领功课
木莲吟哦,终于可以死。伸指向虎口
伸进佛经里这句话:此入口处,即为西天
第一口,当然还是想当然的猪爪
再之才知咬到最后的经义。真是如鲠
在喉。对立。对视。欲望与救赎都停下
只有悲悯与悲悯顶在那里。耗着。无言。二者都死去
像一阵风与另一阵风,过了招。像平衡术
现在,这座山就叫木莲山,这座寺也叫木莲寺
见信男信女来进香,我就偷偷想问
我就是那只老虎,你肯不肯把手指让我吃
中国河流
我祖国的大江大河全部向东,选择向东,习惯向东七拐八拐,想着法子也要向东
像我父亲的二弟,我爷爷的三子,我们家里兄弟姐妹习惯上
冠以昵称的憨叔,执拗,不管,也不商量
在东边干活要绕过城门。西边干活
也要绕过城门。北边与南边,也是。仿佛不这样
就走不出村子。不这样,也回不了家。那双腿,我们说是神腿
像殉情,殉道,殉节,领自己命
像一道地球的敕令。一句魔咒。像俚语,八匹马拉不回
像歌里的因果,我有秘不宣人的掌纹,写着我的路径
只有另一条大河,几乎垂直向下。澜沧江
世界第九长河,亚洲第四长河,东南亚第一长河
云南诗人雷平阳和于坚多次敬重地写到它。我曾坐汽车
一路追去,心存狐疑,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
终于泪水喷涌,望河兴叹
后才知并不是这样。在境外,它立即梦醒般,犯错般,浪子般
掉过头。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越南
又一路向东。向东。向东。汇入在,南中国海
没有针,没有线,没有好视力
没有针,没有线,更没有好视力,来缝补自己肉身上
遍布的裂隙。对,就是他们所说的这破皮囊
要打上许多许多补丁,针从这头扎进,那头再出来
用手捂住漏风口,那里正结冰,或冒火
以延年,以阻截春光一泄百花残,以防肝肠寸断
可是针已找不到,哪怕在找痛,对自己施刑
线也没有,或能替代的戒律,高速公路隔离带,甚至绞索
更没有好视力,用以目击什么叫荒凉与不明不白的春色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法救你,要什么,没什么
看不到裂开的伤口,也说不准疼在哪里
一树鸟鸣
一树鸟鸣,叫得我血脉贲张,再仔细听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
这是开春时节,我也有点看不住自己
公鸟与母鸟声音都特别颤,一锅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来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
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
好像几个朝代终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那些不是花的东西正发出花开的声音
正宽衣解带,把我们的山河扔在一边
也不顾国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诉法
许多良民是不屑去细察这些的,只有
我这类人会摸一摸身上长不长羽毛,以及
也装出快乐的样子,仿着发出几声啁啾
在咽喉结处,经受一番细心的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