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
2015-01-14王诚林
王诚林
没有谁比西蒙更窝囊了,三十多岁的人,家里四壁空空,没父母,也没兄弟姐妹,更没女人看得上他。没想到的是,他养了一只名叫雄鸡的公鸡,雄鸡帮他争足了面子。说起这只雄鸡,人们无不啧啧称赞。雄鸡似乎也知道自己大名在外,走路时挺胸阔步,气宇轩昂,脸膛红润,鸡冠高耸,就连打鸣声也比别人家的公鸡音质优美高亢,因此遭遇满院落公鸡们的嫉恨,母鸡们则羞羞答答,无不紧随其后。雄鸡带领着众妻妾们在院落里走来走去,仿佛帝王巡视疆土一般。
没想到雄鸡惹祸了,也不知它怎么就进了院落大户人家杨浦屋里,随后屋里突然发出一声异响,异响声清脆悦耳,仿佛演奏扬琴一般。紧接着,就暴出一声咒骂,杨浦涨红着脸,举着扫帚,打开半掩着的大门,撵着雄鸡,一路追打进西蒙屋里。
西蒙挺身拦住杨浦说,为何打我雄鸡。
它打坏我女儿的镜子。
我家雄鸡进你屋了吗?
不信是吧?杨浦把西蒙拽进自家屋里,指着散碎一地的镜片说,这块价格昂贵的镜子是我女儿从德国带回来的,雄鸡把它打碎了,你得赔偿。
西蒙挠了一把后脑瓜问,你想赔偿多少?
杨浦十分恼火地说,刚才我已说过价钱了。
西蒙满头大汗地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二十块钱,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些。
杨浦仿佛被蛇咬似说,你当我是要饭的?
西蒙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没办法你也得赔。
西蒙想了想说,那你上我家看看吧,看中什么,你随意拿。
杨浦倒提扫帚再次进到西蒙屋里,雄鸡一见杨浦急忙躲避,杨浦举帚乱扫,吓得雄鸡一下子蹿到土灶上,一下子又飞上柜子上。有一刻还从杨浦头上飞过,弄得杨浦满头尘埃。
西蒙说,我答应给你赔偿,为什么还要打它?
杨浦定神看了一眼西蒙屋子,除了扔在床上的几件破衣服和灶台上的两只破碗,两个破锅头,几乎一无所有。吃惊不已的杨浦扔了扫帚,腾身朝雄鸡扑去,他势必弄死它。
西蒙又挺身而出说,你不可以打我雄鸡,有事找我。
那你赔偿我镜子呀。
西蒙又摸出那二十块钱。
你想耍赖不成。
我怎么耍赖了。
杨浦指着西蒙说,我的镜子就值二十块,你这不叫耍赖叫什么?
西蒙也涨红了脸说,你的镜子是不是我家雄鸡打坏的还难说呢。
杨浦脸膛乌云翻滚,一步跨出门去。
杨浦离开后,西蒙松了一口大气,发现雄鸡站在房后的柴垛上朝他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幕挺有趣似的。西蒙摸了一把微微冒汗的额头对雄鸡说,你还好笑,你吓死我啦,你要是被他抢走,我也不要活了。说着,西蒙弯下腰身把雄鸡抱进怀里。雄鸡似乎很理解西蒙的心,不由咯咯叫了两声。西蒙说,就算杨家要拿我们的房子赔偿,也不能让他们把你抢走。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把你抢走。
雄鸡望着主人可怜模样,心里很难过。它来到这世上五年了,五年里它和主人朝夕相处,相濡以沫,谁也离不开谁,西蒙以它为豪,以它壮胆,它以西蒙为至亲蜜友。
西蒙低头问它,刚才你确实进了人家屋里,还打坏了人家的镜子是不是?雄鸡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却不知如何申辩。
这么说来,打碎镜子的事不是你干的?西蒙话音未落,杨浦气势汹汹地又扑上门来,手里晃着一张发票,发票上赫然写着价格:一千马克。
西蒙问,一千马克什么意思。杨浦扬头说,这是德国货币名称,一千马克等于人民币五千块钱。
一块镜子要五千块钱?西蒙双腿一软,差点颓倒在地。
杨浦不屑说,别跟我玩没用的。
西蒙说,我家就这些,你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杨浦仰脖大笑,笑得尘埃纷纷洒落。
西蒙说,还是那句话,我就这些了。
杨浦说,你以为我是来收破烂的。
西蒙说,那你让我怎么办。
杨浦说,我也还是那句话,我要把雄鸡弄死。
西蒙说,不行!绝对不行!
杨浦瞪圆怪眼说,我上法院告你。杨浦说到做到,果真一纸诉状诉上法庭。
法庭感觉有些啼笑皆非,但还是把诉状接了下来。因为案情简单,适用于简易程序,于是决定把调解审理放在当事人的大院进行,方便邻居都来听听。
开庭当天,杨浦陈述事实理由,要求赔偿损失的态度十分坚决。
也不知谁给西蒙出了主意,起初一直犹豫不决,忧心忡忡的西蒙态度突然强硬起来,他反驳说,如果你一定要我赔偿的话,我想别的你也不会要的,你要么把我家房子拿走,要么把我命拿走。
杨浦说,我说过要你的命了吗?
那你想要房子?
杨浦迟疑了一阵说,我早说过了,拿雄鸡赔偿。
不可能。
你家雄鸡打坏我女儿价格不菲的镜子,拿它赔偿天经地义。
法官一听,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西蒙说,不行,绝对不行。
法官问,那你说,怎么才行。
西蒙说,这事要是认真说起来,我才是受害者。
法官很奇怪问,你反倒成了受害者了?
西蒙说,法官你想,是他杨家的母鸡勾引我家雄鸡进屋,反过来冤枉我家雄鸡打烂他镜子,你们想想,这事是我家雄鸡责任,还是勾引者责任?
众人大笑。
法官愣神想了想西蒙说的也有道理,这件看似简单,却不免纷繁复杂的事,使用最简单的办法处理也不失为好办法。于是法官让西蒙把雄鸡抱来。
西蒙头脑轰然响了一声问,为什么要抱雄鸡?
法官问西蒙,想不想解决问题。
西蒙说,当然想。
法官说,那就赶快把雄鸡抱来,我们事情很多,不能因为你们这点小事耽搁时间。
西蒙问,法官,你们也想拿我家雄鸡作赔偿?
杨浦笑了,心想,只要把雄鸡判给我,损失虽然补偿不了,但我可以当着女儿的面,把鸡毛一根根拔尽,然后再把它撕成八掰扔进油窝,以解心头之恨。
雄鸡抱出来了,法官一看,不由暗暗称奇,再看西蒙,甚觉寒酸。这些细微表情岂能瞒过西蒙和杨浦,西蒙想,我就靠雄鸡给我争口气啦,你们想这样把它夺走?你们如果一定要夺走它,请把我的命先夺走算了。杨浦呢,眼神放光,他已从法官的表情里看到了希冀的曙光。
法官突然间站了起来,说声走。
西蒙问,上哪去。
法官说,上院子里去。
到了院落中央,法官让西蒙把怀里的雄鸡放下。
雄鸡环顾着四周,眼睛飞速转动,已感危机四伏,却并不紧张,众人惊奇不已。
法官对杨浦说,你家也养有鸡吧?
杨浦说,有,当然有。
法官问,它们在哪?
杨浦心里“噗嗵”响了一声,便知道法官之意了。又不由暗想,幸亏我早有防备,不然就糟了。
西蒙的大脑一直轰轰响着,他不明白法官到底想干什么。
法官让杨浦把屋门拉开一些。
杨浦问,一些是多少?
法官说,比缝隙大一点吧。
杨浦想,这些法官真搞笑,他们难道想让雄鸡自己跑进我屋去,就此把它判给我了。
西蒙的脑子整个地乱了,他想,我的雄鸡要是没了,怎么办呀。他看了一眼雄鸡,心想,还等什么,还不快飞走。
雄鸡没理解西蒙之意,依旧屹立不动。西蒙惊叫起来,说,你想让人家把你撕碎了吗?
雄鸡这才有些慌了,它想,老天呀,你可要帮帮我主人,让杨家的母鸡们赶快出来迎接我。杨家的母鸡们,你们要是不赶快出来迎接我,我就会被拔光羽毛,然后再切成碎块扔进油锅,到那时,你们不伤心么?这时,那条叫猛子的狗出现在杨浦大门缝向外张望,并朝紧张不已的雄鸡摇了摇尾巴。猛子经常和雄鸡朋友一样在一块玩儿,有时还发生一些小的战事。事后,它们仍然玩在一起,谁也不记仇。现在,雄鸡见出门的不是母鸡们,而是猛子,心先凉了半截,它在心里轻声说了句,我的主人,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西蒙也是这样想的,当他看到出现在门缝里的不是母鸡,而是猛子时,一时站立不住,差点昏厥倒地。
只有杨浦感到高兴,差点没跳起来。
法官问,老杨,你就这么高兴?
杨浦反问说,你们不高兴吗?
法官两眼紧盯着微微开启的大门缝隙没有出声。说实话,这会他们茅草一般的心情很复杂,院落里的人也一样,他们的心也像长了茅草乱丛丛的。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猛子身后突然出现两只母鸡,雄鸡坚定着步子立即扑腾而去,猛子身形一晃,把门道让开,仿佛迎宾似的,将雄鸡迎进了屋里。
杨浦的脸一下子白了。
法官对杨浦微微笑道,案子审理完了。转而又对西蒙说,去把你的雄鸡抱回家吧。
杨浦叱问法官,你们就是这样判案的?
法官又微笑了一下说,你有半个月的上诉期限。
杨浦冲扬长而去的法官背影大骂,这是狗屁判案,我不服,我要上诉。
西蒙抱回他的雄鸡,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就说嘛,镜子不是你打烂的,有人还不相信。现在我把话撂在这,谁要再打你的主意,我就和他拼命。
杨浦也狠狠地把大门一摔,冲猛子狠狠地踢去一脚说,是不是你打开了鸡栏,放它们出来破坏我的好事。说着,扬起竹扫帚把鸡们追得鸡飞蛋打,说,我要把你们这些没用的货全杀了。
天空依旧阴沉,人们总感觉还有事情要发生。这天下午,只听西蒙一声惊叫,刚刚平静下来的大院,骤起风云。
人们发现,西蒙仿佛散了架一般地瘫倒在垃圾桶旁,抱着死去的雄鸡哭诉着骂道,哪个该天杀的害死你呀,我一定要查出杀害你的凶手,为你报仇。你告诉我好吗?到底是谁杀害了你,你告诉我好吗?就算你不能亲口告诉我,晚上你可以给我托梦,这仇我一定替你报。西蒙悲切凄凉,仿佛雄鸡阴魂不散,此刻正在空中飘荡,令人不寒而栗。
人们议论纷纷,他们帮助西蒙仔细查看了雄鸡死因,除了身上腿上有多处伤势,至命伤在脖子上,是遭遇扭脖窒息而死。
于是,人们怀疑的目光全指向杨浦。没想到杨浦依旧怒气未消,愤恨的牙帮骨咬得比西蒙还响,并不停地叫嚷说,我不服,判决不公,我要上诉。
……
西蒙哭累了,哭傻了,死死地搂着渐渐僵冷的雄鸡怎么也不肯回屋,直到深夜,一个人悄悄地将雄鸡埋进后院的一棵梨树下,随后躺倒在屋里三天没有露脸。院落里的人们着慌神了,他们担心西蒙,怕他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
热心人一定要探个究竟,于是把眼睛往尘埃飞扬的窗棂上凑去,很快就收回一张悦颜的脸说,没事。
真没事?有人又凑了上去,半晌后撤回身子说,不对,我感觉不对。
怎么不对啦。
我感觉西蒙好像死啦。
被吓坏了的人们立即破门而入,西蒙仿佛做梦似的爬了起来说,我还有一口气,你们不用担心。然而这天晚上,西蒙消失了。西蒙消失得很突然,也很蹊跷,院落里的人们,又开始为他担心起来,他们四处打听他究竟上哪去了,他们想,西蒙不会真寻短见了吧?
应当不会。
他到底上哪了。
兴许外出打工去了?
不会,西蒙不可能出去打工。
你没见这些年来,就雄鸡陪伴它吗?现在雄鸡死了,他太孤独了,一个孤独的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是不是出去躲避杨浦上诉去了,杨浦很是不服。
雄鸡死了,还上什么诉?要上早上了。
正当人们揣测不定时,有人听见杨浦屋里猛地传出异乎寻常的悲凄声。杨家又出事了,准确说,是杨浦女儿凤云出事了。凤云披头散发,怔一会,哭一会,笑一会。神情飘忽,仿佛疯了。
破碎的镜子没有扫掉,静静地躺在原地。一面面形状奇特的镜面里折射出无数张凤云破碎的脸。凤云回想起男友送她镜子时的古怪表情至今不解。临别回国时,她和他站在镜前相互对视,她问男友,你为什么别的不送,偏偏送我这面镜子?男友说,好好想想,会想通的。
是这样吗?她问。
男友回答,当然。
回国后,凤云天天站在千毫毕现的镜前,观看自己美丽的容颜,她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成熟,更年轻漂亮,这就是他送自己镜子的用心吧?哪知结果却是这样,镜子碎了,他不要她了———
杨浦追问女儿,你到底怎么了?
凤云说,男友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来的电话。
杨浦说,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他不要你,你还不要他了呢。
我,我。说到这,她突然仰天大笑。
杨浦说,你笑什么,我们不要他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凤云又痛哭起来。
你一会哭,一会儿笑的,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凤云犹犹豫豫说,没有。
杨浦感觉肯定有,不仅有,而且很大。
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但院落上空仍然乌云掩帘,人们仍然感觉还有事情要发生。果然,又过了差不多两月,杨家屋里突然间又发生了变故,先是凤云吃饭时发生呕吐,有时坐着看电视也发生如此情形。杨浦是过来人,他立即想到女儿是不是怀孕了。转而又想,自从镜子破碎以来,女儿一直未与任何男人有过接触,她是怎么怀孕的?突然,他联想到女儿此前又哭又笑的情形,猛然惊醒,难道她被什么人强奸了。这想法一经跃出,犹如晴天霹雳,他惊问女儿,你是不是怀孕了,野种是谁的?
凤云摇头说没有。
到底是谁干的?杨浦目露凶光。
凤云不肯说。
我再说一遍,肚子里的种是不是德国男人的。
凤云依旧摇头。
杨浦固执地说,肯定是德国那个畜生干的,我们上德国找他去,他必须对此负责任,否则我跟他没完。
凤云的头摇晃得更厉害了。
杨浦说,这就是说你有别的男人了,他究竟是谁?
凤云脸颊惨白,血色全无。
不说我打死你。
你打死我吧。
我现在就打死你!我不能让你败坏我家门风。杨浦扬起宽大的手掌凌空劈了下去。
凤云咬紧唇舌说,你也干了缺德事。
我干了缺德事?杨浦惊问。
西蒙的雄鸡是你掐死的。
它撞坏了你的镜子,就该掐死它。
镜子不是它撞坏的,是我自己撞坏的。
为什么是你?
你上法庭告状,我让你别告,我说镜子是我不小心撞坏的,可你非要告。
杨浦疯了似地说,镜子绝对是该死的雄鸡撞坏的。
不是,不是。凤云尖叫。
杨浦舍下女儿进了后房,伫立在妻子遗像前说,这日子我不要过了,我找你来了,你收下我吧……父亲凄凉的哭声钻进凤云耳里,她的心风云一般变幻,却无法做出抉择,等到父亲从后头房出来,对父亲说,你一定要知道是么?
杨浦陡然竖起双耳,他以为妻子显灵了,要不是妻子显灵,女儿的态度不可能转变。
凤云说,我想知道,我要是把实情告诉你,你会不会杀人。
那要看情况。
你保证不杀人。
你非得要父亲这样做吗?
凤云知道父亲杀人的心火熄灭了,便附着父亲耳朵,说出石破天惊一番话来,杨浦触电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女儿半晌后骂道,女儿,你犯失心疯了。说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晃着身子出去了。他找他已出嫁的女儿和在外当大老板的儿子去了,这个家他不想要了。
凤云不放心地追着父亲的脚步扔了一句,你要是去告他,我死给你看———
夜深人静的晚上,有人发现,西蒙死去的雄鸡好像转世变成了人,悄无声息地进了杨家屋里,大半夜也没出来。人们不禁“啊”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