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帖(散文)
2015-01-14指尖
指尖
空心
一棵树像不像一个人?一片森林像不像一群人?
森林或许不会因一株树的离开而觉空旷、无聊。一株树却不这样想。它离开千树万树聚集的生存环境,在陌生的山庙、街道,水边、田旁、山头,张开空荡的眼神,茫然四顾,它因场地的变迁和视野的移换,而感到被遗弃的孤单,一种全新的恐惧使它对时间产生怀疑。
偶尔有飞鸟和风会带来关于森林里的消息,野花喧闹,绿草遍布,在夏天,流水和露珠让森林里的夜晚更安静,仿佛天堂。还有那些与它同时长大的树,在它离开后,它们怀念过一阵,又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实。它用树籽和露滴招待路经的好心的飞鸟,又含着不舍送走它们。它的泪水在风里涌出来,又被更多的风带走。
它想念过去的岁月,想念拥挤着享受阳光时的幸福,想念纷纷坠落的叶子,像音符般将它们唤醒时的感动,想念雨雪中它们枝条交错互相安慰的温暖,像想念母亲般痛彻心扉。但命运从来是无法违抗的,上帝的手指向哪里,哪里便是你的栖居。
更多的飞禽,更多的人,也有庙里的神,他(它)们从不和它说话,各做各的,各走各的。有人喜欢靠着它坐下来,他们的体温通过薄薄的棉布传到它的身体里,它看见自己的经络开始缓慢地舒展,隐密的生长的声音,从深处和暗处传来,同时惊醒了他和它,身体跟身体离开,人疑惑地看围着它转了个圈,不说话,走了。它有些羞涩,若秘密被窥视,瞬间会曝光天下般难堪。好在,人不大懂得树,它的秘密,多半不以为然。但人有时会伤害它,用器械,或者拳打脚踢,蛮横无理。当然,对于疼痛,树总是迟钝的。它看到人手上的血会心疼,它觉得不能替代和驱散人的烦恼,自己很无能。于是,当人抱着它哭时,它也会流出泪来。
那些体形大或小的飞禽们的到来,扰乱了它的平静,它们嘈杂地喊叫,筑巢,生活,养育后代,有一天飞走,去往更远处的树上。它们飞翔的轨道,会不会是一个圆形呢?从森林里来,再回到森林中去?树有时会生出疑惑,好像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但多半又被一些顽闹的鸟的喊声敲击声惊醒过来,面前的一切,倒似一场大梦。
树后来忘记了时间。许多拥抱它的人死去,新的人又来拥抱它。许多的鸟来过,鸟的后代又来过,然后更多的陌生的鸟,带来关于森林的消息。这对它来说,已不急迫和新鲜了,远离森林的年月,它把它们忘得也快差不多了。它唯一记住了第一次停在枝头的那只鸟,它送走它后,被风带走的眼泪。
渐渐的,人不再随便靠近它,他们远远地看着它。现在,树的样子已非以往,它粗大,茂盛,年月侵蚀过的皮肉,呈现出一种灰干,僵死的表象。更多在夜晚出入的神,喜欢坐在它的身上眺望,或者跟另外的神们,在树上说些天上人间的事,貌似无关树,但树在心里记下,又忘记了。人在树下,仰望高耸入云的树尖,会眩晕,在天与地之间的那个疆域里,到底存在着什么,那是一个谜。
树把一些都忘记了,它像村里最老的那个说胡话的老人,也说一些颠倒的话,在夜晚,人和鸟都睡了,神也喝醉了的时候,树便絮絮叨叨的说话,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它的话就有多少。后来,那些话把它的身体都给撑破了。破了的身体,像大病痊愈,总是有残缺的。人们用砖头石头之类的东西,将它的身体填得满满的。砖头和石头们沉甸甸的,像岁月般,到底又不是岁月,它终于沉默,很久很久。它裸露出来的空心,其实是它所有的得。佛说,堪破,放下。它点点头,茂盛的枝条,在云天里摇来荡去,蝴蝶飞起,翠绿的叶片曳动不止。
我在表格上填下这样一行字:国槐,别名,槐树、槐蕊、豆槐、护房树、家槐、六年香。拉丁文:Sophora japonica Linn。蝶形花亚科,槐属。传说树龄:2000年。
假活
树即使把房子和家口都搬来,也不过一坨土的事。所以,人间无异议,无拒绝,或持反对意见。
对于一株树的迁徙,人总是漠然的。要它,它就得来,千里万里,南方北方的“调”。人喜欢说“调”树苗,而不是买或者挖树苗,“调”这个字,就成为树的字。树喜欢这个字,调,好像在空中拉起的一条绳索,像渡江,从深水里往上提,总之是向上的,向着亮的,好的。
调来的树很快被埋在新土里了。是新扩的马路边上,它被人称为行道树。
它笔直而俊俏地在北方亮烈的阳光下绿着,喜着,似把一辈子都交出来了。
人看它多惊奇诧异。它跟杨树、柳树、槐树、松树这些北方树木有大不同,树杆子直,叶子像星星,密密麻麻地披开,像不喜欢梳头发的小娃娃。偶尔它会被围观,细细揣摩,疑惑或者争论,那话题,不外乎它的死活,它活的年岁,它死的年岁。它不大喜欢北方人粗糙的抚摸,懒散的培植。尽管它也被管护,被浇水和喷药,用黑纱遮阳,但它依旧很怀念南方的故土,怀念蜜蜂和蝴蝶,怀念那些同类的兄弟。被埋进北方沙石和泥灰搀搅的新土里,它有些不适应,常感到疼痛,烧灼,干渴。好在,它带着虫子和蛹,还有南方的风味和水汽,它们都好好藏在裹着根的那坨土里,虽然少,但总是根子的依附,它觉得它们在,心里就踏实。
人不跟树说话,但虫子会。夜里,虫子说话了,说南方的天气,说淤泥和梅雨,说短暂岁月里的见识,有时一夜一夜地说,像絮絮叨叨的老太太。虫子嫌北方的土太呛,太干燥,它想念南方土的海腥味。树摇摇身子说,慢慢就习惯了,好好活着,熬着,想的愿的,就会成为真的。
树受的传统教育就是好好活,不论如何都要长大,粗壮起来,到老,到死,跟先祖般,活到天长地久。尽管虫子每夜每夜说,它还是把许多不适和难过都掩藏起来了。
在夏天,它努力地吮吸着雨和露水,秋天在风里歌唱,那歌声有些细弱,有些忧郁。天渐渐冷了,风像刀子,每一下都让它的身体有被切割的感觉。它带来的那点土,渐渐被其他土袭裹了,它的根子努力伸展到更深的土里,真疼。虫子睡去了,夜变成寂寞的海,星星很远。白天,路过的人也少了,除了不停息的风,它像被遗忘了似的。它的叶子都落光了,它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它想念南方的土壤和气候,想念绿色的叶子和地被物,想念它的家族,想念流水和微风,它觉得自己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