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
2015-01-13孙艳梅
孙艳梅
密集的枪声响了一夜。
天拢明李老汉像往常一样往外走,老伴鼓着瘦削的腮帮子吓唬他,小鬼子的枪子可不长眼,嗖一声你这条老命就没了。李老汉不听,他惦记半山腰他种的地瓜。兵荒马乱年景,只要吃的,就稀罕,何况一窝憨头憨脑的地瓜蛋儿,李老汉怕刨晚了,被人偷了,一冬天的口粮哩。
李老汉扛锄头进山。一路上,蔫缩的庄稼地里横七竖八躺着死人,空气中残留着呛人的火药味儿,浓稠的血腥味儿,骇得李老汉低着头一路快走。
羊肠小路上,趴着两个浑身是血的战士。一个脑袋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血,糊得血头血脸。另一个裤子炸成裤衩,露出两条血淋淋的腿差点被李老汉踩上。
李老汉一阵眩晕,慌忙撂了锄头,探探两人鼻息,都还有呼吸。他把其中一个战士脸上的血,使劲往两边擦,好不容易看清脸面,战士却苏醒,命令他:“快,先救我的伙计。”
李老汉把头上冒血的战士拖进玉米地,背起另一个战士疯跑。跑了几步,折回,对躺玉米地的战士说:“你等着啊等着我这就回来背你。”
可还是晚了,回来,李老汉老远就听见一阵乱七八糟的怪叫声,他暗叫不好赶紧躲进玉米地,从叶子的缝隙往外瞧,只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对着冒血的战士一阵乱捅,战士哀叫一声,再也不动。
李老汉连滚带爬地往家跑,一个踉跄摔坡坎上。到家,一脚把门踹开,破院子有一口水缸,李老汉把自己的头摁水里,等憋得快要断气时,出来,又一头摁进去。
老伴一把把他的头从水缸里拽出来:“咋啦?咋啦?这是咋啦?”
李老汉水淋淋像个水鬼似的,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寻思着自己娃担待,我寻思着自己娃担待。”
老伴厉声喝:“到底咋回事?”
李老汉在大太阳底下打哆嗦:“刚才我碰见两个受伤的战士,有一个咱儿子,我先救了另一个,回来,咱儿子就……”
老伴钉在原地,目光都动弹不了。半晌,她不死心地紧紧抓住李老汉肩膀,十根手指几乎要陷进肉里:“你看清是咱娃了?”李老汉点头,老伴瘫地上,炸雷一样大哭:“死鬼他可是你亲儿子呢,独苗呢,十里地长着这么一棵庄稼,你眼睁睁地看着没了。”
老伴高亢的恸哭,震得土房子簌簌发抖,李老汉像条狗一样把头深深埋在两腿间。老伴袖子一抹泪,站起身,跑到锅屋,提出一把刀。李老汉把头迎上去:“我是该死,该剁。”
老伴推他个趔趄:“你这条狗命哪配俺来剁,让老天爷天打五雷劈你。”老伴提刀拐进鸡窝,把个脸憋得通红正下蛋的家中唯一一只老母鸡掐脖揪出来,母鸡在老伴手上乱扑腾,老伴捋捋鸡冠,刀一抹,母鸡垂下脑袋。李老汉呆呆瞅着这一切,老伴从鸡肚子里掏出一枚未见天日的蛋,眼一闭,泪流下来:“给那娃补身子。”
战士藏在连绵不断的沂蒙山,像一尾鱼游于大海,所谓万里如海一身藏,渐渐康复。李老汉的老伴独自给战士送行,她把装了干粮的包裹塞进战士怀里:“找你的部队,打鬼子,为你兄弟报仇。”战士满含眼泪,咚咚咚冲李老汉老伴磕三个响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那日,李老汉蜷缩在墙根,瞅着空静的院子出神。说起来就数人最不结实了,儿子走了,老伴难捱失去儿子的痛苦,脚跟脚也走了。李老汉的两条腿,也在那年给战士送药途中,被一枚飞来的炸弹炸走了。曾经像大叫驴一样驮几百斤东西,跑十几里路都不喘粗气的他,竟连出院子的力气都没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肩背着行李的青年大踏步进来。
李老汉眯着眼打量这个陌生人。
“您老不认识我了?我就是您曾经救过的战士啊,”青年扑通一声笔直跪倒在李老汉面前,大喊一声:“爹——”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949年春天,一个叫郭伍士的战士,为了报答李老汉的恩情,复员后没有回山西老家,而是来到桃棵子村,服侍李老汉,终老。并且,他去世后选择和李老汉埋葬在一起,长眠沂蒙山。
创作感言:此篇《父亲》,我主要阐述一种人性的“义”,革命时期沂蒙山的两个普通老汉。
一个当自己的娃和别的战士同时需要抢救时,他首先选择了别人。而作为回报,被救的战士复员回到沂蒙山,服侍这个普通老汉一生。
另一个为了保家卫国,不仅自己勇当担架队队长,还亲自把大儿子送到了前线,解放后,他又把收养的义子,送还给首长。
一生难以写完沂蒙山的“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