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爹
2015-01-13孙艳梅
孙艳梅
奎爹穿着新褂子叼着烟锅子慢悠悠迈进露天会场,俊俏的识字班跑过来,披绫戴花,把奎爹的老脸映衬得像天边彩霞。接着,一个两人抬小轿子也铺红挂绿放在了奎爹脚前。看热闹的一帮老娘们牙尖嘴利地飞来一句:“新郎官也没忒风光啊。”惹来一阵哄笑。
奎爹自不理会老娘们的埋汰,只管疑惑地瞅那俩抬轿的光脊梁小伙儿。
俩小伙一唱一和:“大叔,大英雄,打仗时您抬战士,今个我们也抬您一回。”
奎爹吧嗒吧嗒抽烟,眨巴着小眼说:“中,中,难得你俩有这份心,不坐也不合适。”他把烟锅子放在鞋底敲打完之后,别在腰里,手一抄就坐进轿子。俩青年手心吐唾沫,喊声“起”,谁料连喊三声,脸憋得通红,竟没起来。他们哪知道奎爹年轻时,练过武把式,此时暗使着“千斤坠”呢。
奎爹稳如泰山,大腿翘二腿上,笑眯眯地说:“使劲啊,不使劲咋行?”
整个会场一片欢乐的海洋。
正热闹着,有一个人把其中一个小伙扒拉到旁边,说:我来试试。
奎爹抬头一看,赶紧把袢二腿的大腿拿下来,人也从轿子蹦出:“刘县长,您抬我,我可不敢。”
刘县长把他重新摁回轿子里:“你是有功之人,我抬你,应该。”
奎爹自然不再使“千斤坠”,但见刘县长蹲下来,一躬腰,也喊声“起”,奎爹就高高过了肩膀。看热闹的目瞪口呆,老娘们也哑炮了,只有几个人来疯的孩子跟在后面拍巴掌:“稀罕稀罕真稀罕,县长抬轿头回见,早先咱们抬县长,今天县长抬着咱。”
嘿哟嘿呦,奎爹坐在轿子里,恍若看见自己抬着被炮弹炸伤的战士,在长满荆棘小径上,一步一步往山下移动。嘿呦嘿呦,他为了抢救伤员,三天两夜没睡觉,终于知道为什么驴能站着睡觉了。嘿呦嘿呦,奎爹一天没饭吃,喝了九锅白开水充饥……孟良崮战役的胜利,是战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想到这里,奎爹湿润了眼。
表彰大会开到天黑,奎爹喝了二两似的,满脸红光地回家,进门,就看见他的宝贝担架,正被大儿子大奎摆弄着。他从前线回来,让老伴清洗担架,洗了三回,还是一盆血水,这几天就放晾衣绳上晒着,这小子捣鼓担架干啥?
大奎一个立正:“报告队长,我要报名参加担架队,请你批准。”
“眼红了是不?”奎爹说,“担架队小豆芽,长天上也还是小菜,更荣光的是战斗英雄,我已替你报名参军,明天就开拔。”
老伴在旁听了,急慌慌说:“你真报了?打仗会死人的,咱老了还指望大奎呢。”
“都怕流血牺牲,谁来保家卫国?”奎爹不理会老伴在旁呸呸连吐唾沫,“不是还有二奎嘛。”
二奎说:“我也要当战斗英雄。”
“还没门槛高,志气倒不小。好,等你长到门楼子高,爹也给你报名参军”,奎爹摸摸二奎的头:“你先进学堂念书。”
轰隆隆炮火连天三个月。那天二奎放学回家,家里笼罩着悲伤的气氛,父亲看着一张纸片发呆,二奎拿过去念:烈士证。母亲哇地一声哭起来。
晚上,二奎围着院子的槐树转圈,咬牙切齿地念念有词:左三圈,右三圈,来年长高成大汉,长成大汉,为哥报仇。
二奎终于长的有门楼子高了,老师却告诉他,全国解放了。
一天,二奎远远看见一辆军绿的吉普车停在他家门口,爹正送刘县长出来,同时出来的,还有两个穿军装的男人。刘县长说着什么,爹含着眼泪一个劲点头。
又过几天,军绿吉普又停在奎爹家门口。二奎扭扭捏捏不肯上车,眼巴巴地瞅着奎爹喊:“爹。”
奎爹摆摆手说:“走吧走吧,北京的那个才是你亲爹。”
其中一个军人把一包东西交给奎爹,“啪”地行了一个军礼:“首长说,务必请您收下。”
奎爹急眼,红头酱脸推搡:“我可不是为了钱。”
车子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缓缓地向山下驶去,二奎请军人打开车门,扑通一声跪倒,撕心裂肺地大喊:“爹——。”
雄壮的沂蒙山像沉默的父亲,含笑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