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岁月淹没的农事
2015-01-12王振东
王振东
烧窑
家乡有这样一则谜语:麦秸秫秸吃两垛,小井里的水喝干。谜底:烧窑。
一年的四季,如果你抬眼朝村外望去,总有一缕粗壮浩大的炊烟,跨过青灰色的瓦房和茂盛的大树,陡直地升向空中,如蛟龙般在空中飞舞,并与从各家各户升起的袅袅炊烟汇合一起,在乡村的天空中翩翩起舞。这股炊烟,就是烧窑时升起的。
窑是烧制砖瓦的。在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没有进入乡村之前,砖瓦就是最好的建筑材料。如果谁家能建成青砖青瓦的大瓦房,那是家庭殷实的象征,找媳妇根本不用自己操心,早晚会有媒人找上门来。
那时,我们村有两座窑,一座是我们十队的,另一座是九队的。窑像一个削去尖儿的宝塔糖,里层是用砖砌起来的“胆”,外层覆盖一层厚厚的土,是一个两三丈高的庞然大物。窑前面开有一个一人多高、拱型的门,那是烧制砖瓦的“火力点”和供将砖瓦坯搬进窑中、再将烧成的砖瓦搬运出窑的地方。
砖瓦烧制前,要先制出砖坯和瓦坯。制砖瓦坯的土要用上好的黄土。先将土涸一天,然后赶着耕牛一圈一圈地在泥上踩,把踩黏的泥折起来,用铁杠一杠一杠地劈,横劈一遍,纵劈一遍,制砖坯的泥就和好了。
相对于制砖坯的泥,制瓦坯的泥和起来要费事一些,多出了两道工序。一道在和泥前,先将黄土砸碎,用筛子筛去大的土块和石子、柴草。这是因为瓦要切割,如有杂质,烧成的瓦会有洞,遇水会漏。另一道在最后,将和好的泥一块一块地垛到制瓦的棚子里,踩实,切去毛边,等待瓦匠把它变成瓦坯。
制砖坯的工具是木制模子,分三连斗和四连斗两种。三连斗一次能制出三块砖坯,四连斗就是制四块。制砖坯时,师傅双手拱在一起,挖一块泥,在铺有细沙的地上滚一滚,团成一个泥块,用力拍向模子的斗中,摁实,刮去多余的泥,然后再做另一块坯,直至装满。将模子扣在事先平整好的场地上,向上提去模子,砖坯就整齐地排列在场地上了。
和制砖坯相比,制瓦坯的“技术含量”更高一些。制瓦坯的模子是一个特制的圆筒,模子和转盘等工具就摆在棚子里的一座土台上。做瓦坯时,师傅将模子套在转盘上,用钢丝锯切豆腐一般从泥堆上割下一块像薄木板一样的“泥板”,“啪”的糊到瓦模子上,用两块木制的“拍子”蘸上水拍打泥板,转盘随即转动,泥板随着转盘的转动也变得匀实,光滑起来,切去毛边,连成四片的圆柱型瓦坯就制作好了。然后,连模子带瓦坯提到晒场里,去掉模子,瓦坯就乖乖地排在那里了。晒干后,将坯轻轻磕开,码放到库房里,等待进窑的那一刻。
师傅们在忙活,我们小孩子也不闲着。我们取一块被师傅切割下来的边角瓦泥,到一旁捏泥人、泥狗、泥叫吹儿。开始咋也捏不像,毁了再捏,直至捏得像模像样了,就映求师傅在装窑时把我们的“艺术品”也装进去。师傅高兴时,便一口答应;不高兴时,我们就想方设法博得他们高兴,比如回家给他们抓一把烟叶、替他们跑跑腿捎个信等,最后往往会答应我们的要求。这时,我们一定会欢呼雀跃,在地上不停地翻跟头。
制作砖瓦坯的就那几个师傅,装窑时则是全队的劳力都上。把砖瓦坯搬进窑里,烧窑师傅将坯一层一层地码好。码坯也是个技术活儿,码的太密,烧不透;太疏,浪费空间。要码的恰到好处,全凭师傅的经验了。装满后,窑顶用土堆实,把窑门里面垒上灶膛,封上窑门,只留一个能送柴送煤的灶门。
点火前,师傅们要先举行“点火仪式”——祭窑,实际上是祭祀火神。烧窑离不开火,火势的大小,火候的不同,温度的变化都影响着砖瓦的质量和成色。因此,师傅们对“火德星君”十分敬畏。祭窑时要宰杀一只红公鸡,滴血于窑门前,然后点火。有的还要祭敬“赵公明元帅”,希望砖瓦一火烧成功,成色好。行祭时,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先师坐东朝,弟子今开窑。一盅雄鸡酒,叩敬先师尝。有事弟子在,蒙师多关照。”满面烟尘的师傅一脸肃穆,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子感到是那样的神秘。祭祀结束,就可以点火了。
烧窑是件十分辛苦的活儿,因为要一直烧三天三夜才能熄火。白天还好些,一到夜里,困顿、磕睡每时每刻都在侵扰着师傅们。特别到了夏天,窑门内的温度高达四五十度,站在灶门口,简直要把人烤成肉干。每加一次煤(柴),看一次火,都是对意志的考验。但责任心促使他们必须打起精神,专心烧窑。
窑熄火后,封严窑门,然后一担一担地往窑顶的土上洇水,连洇三天,这叫“洇窑”。当时年幼的我不知道为啥要洇窑,也没有探究这一原因的想法,长大后才想起问一问。听窑匠说,砖瓦坯被烧透以后,原本是通红的颜色,洇窑是为了让砖瓦变成青灰色。只有让水慢慢洇下,砖瓦才能变成青灰色,否则烧出的砖瓦就是红色的了。原来青砖青瓦比红砖红瓦还多一道工序,不知为什么远古和近代的人们都对青色钟情,从秦砖汉瓦开始,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青色都是官方或民间建筑的主体色调。后来才有了红砖红瓦,这已经不是民间土窑能够烧制的了。
开窑的日子,一挂鞭炮在窑门口炸响。扒开窑门,当青灰青灰的砖瓦呈现在人们面前时,一直紧绷着脸的烧窑师傅终于露出笑容。这天,队长会专门灌一斤红薯干酒,买二斤猪头肉,犒劳师傅们。我们小孩子更高兴,把泥塑捧在手里,左看右瞅,爱不释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随着机械化制砖制瓦技术的普及,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土法烧窑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昔日“窑窑相望,烟尘袅袅”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特别在近年来,为确保18亿亩耕地红线不突破,绝大多数的机制窑也被关停。随着新型建筑材料的应用普及,砖瓦已不再是村人建房的必需品,烧窑将会成为一个记忆留存在人们心中。
拧蓑衣
在乡间,蓑衣是农人最喜爱的挡风遮雨的用具了。
倒不是说蓑衣有多么高档、漂亮,要真是高档漂亮的遮雨用具,农人还用不起的,比如桐油布伞、油纸伞。相反,蓑衣容貌粗陋,地位卑微,一身的土腥气。农人只所以喜爱它,在于它不需花钱购买,披上它又不耽误干活儿。试想,如果撑一把高贵的雨伞干活儿,看起来不但滑稽可笑,效率肯定也高不到哪儿去。endprint
小时候,我见过的蓑衣有用茅草拧的,有用麦秆草拧的,但最多的是用三棱草拧的。三棱草,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它的茎呈扁三棱形,亭亭玉立,细细长长,高可达一两米。茎上无叶,茎梢儿探出三五片叶子,线形,均匀分布的叶子向四周扩散,展开一片绿色的天空,叶的基部分生出三五根小枝,伞骨一样的小枝间距大多相等,且一律向上向外伸展,每根小枝的顶端又密生小枝,小枝生花,细细的,碎碎的,单个的花不像是花朵,就像麦穗,依次排列,由大而小,形成伞状。远远看去,一篷一篷的,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三棱草多生长在潮湿地带或河沟边。在老家村子的东头,绵延流淌着一条小河,流到村子南头,小河突然变宽,两边形成宽约50米的湿地。在这片湿地里,长得最欢实的就是三棱草了。一到夏季,成片成片的三棱草葳蕤挺拔,郁郁葱葱。村里人就把它割下来,慢慢晾干,让草茎变软,然后才能拧蓑衣。晾干后的三棱草比麦秆草和茅草柔韧,用它拧出的蓑皮不但品相好,还结实耐用。
村里人为啥说“拧”蓑衣而不说“编”蓑衣,足以说明蓑衣是将草茎根与根拧在一起,而不是编在一起的。搓好麻绳,打好领子,用三棱草和麻绳打扣,穿入新的草茎,两两缠绕,东拉西扯,三转两拧,一根一根拧下去,拧的扣在里面,外面则是一根根草茎整齐地排列着,自然下垂,就像少女的披肩发。拧前,有经验的人一般会根据人的身量,下多少领扣和多长麻绳,就像文人写作一样,写前先定个计划,列个提纲。等麻绳用尽后,一件厚重、朴实的蓑衣便拧成了。
一场大雨突然就下起来了,农人赶紧披上蓑衣,戴上凉帽(一种用苇子或秫秸篾子编成的挡雨遮阳的帽子),一头冲入雨中,去场中盖禾,到田里排水。蓑衣披在身上,既遮雨又暖和,还不耽误双手干活儿。
那时,村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件或几件蓑衣,形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爷爷是拧蓑衣的高手,为好多人家拧过蓑衣。爷爷也为自己拧了一件。一次,我对爷爷说,爷爷,我想披披你的蓑衣。爷爷笑笑,就把他那件宽大的蓑衣披到我身上。由于人矮衣长,我披上它,下摆就触了地,像明清大臣穿的蟒袍。尽管撑不起来,但我还是感受到了蓑衣的温度。看到我的滑稽相,爷爷笑着说,等我有空儿了去割一捆三棱草,给俺孙子拧件小蓑衣。听了爷爷的话,我的心里就像披了件蓑衣一样温暖。
蓑衣作为挡风遮雨的工具,早在远古时代就有记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孔子师徒用的是何种雨具,书上可没有说明。笔者妄自揣测,估计是原始的雨伞或蓑衣。宋元时蓑衣被军队用作士兵的防雨服。明清时代,蓑衣深受贵族青睐,成为引领时尚的东西。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在露天披白玉草拧的玉针蓑,戴着藤皮细条编成、刷以桐油的金藤笠,引起众多花季少女的赞叹并纷纷仿效。这里,贾宝玉不但披着蓑衣,还戴着斗笠(家乡人叫凉帽),和爷爷说的“蓑衣要和凉帽一块用。光披蓑衣,不戴凉帽,雨水就灌脖子里了”的话不谋而合。
蓑衣还是古代文人和隐士们赋诗的一件道具。如唐代诗人柳宗元有首著名的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漫天风雪中身披蓑衣的鱼翁独擎寒竿,钓的并非水中之鱼,而是一种孤寂落寞的心情。
上世纪末,村东的小河就像一位极度悲伤的人流尽了泪一样,成了一条干沟。湿地干涸了,三棱草消失了,蓑衣没有了。如今的孩子若想见到蓑衣,恐怕只有从村里老人的回忆和文人的描述中去寻找了。
吊飞桶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的抽水机极少,又没有自流灌溉,一遇干旱,村里人就把河沟里的水拦下,用桶把水吊上岸,这样的浇地方法叫“吊飞桶”。溯其源,吊飞桶已有数千年历史,最初的原始工具叫“戽斗”。据明朝徐光启所撰的《农政全书》记载:戽斗,抒水器也。凡水岸稍下,不容置车,当旱之际,乃用戽斗。控以双绠,两人挈之。抒水上岸,以灌田稼。其斗或柳筲,或木罂,从所便也。
自打抽水机普及后,使用吊飞桶浇地的方法越来越少,吊飞桶这一农事活动开始渐渐远离了我们,延续使用了数千年的吊飞桶,正从我们的生产生活中消失,这不能不说是工业化冲击的结果。
飞桶并不像犁耧锄耙那样是现成的工具,而是啥时间用,啥时间做。家乡用的飞桶,做法很简单:取一只洋铁水桶,用铁丝绕到桶的上下两端,捆紧扎牢。取两根长绳,将每根绳的两头分别系在上下铁丝圈上,左右各一根,形成一个“U”字型绳索。为了避免绳子勒手,在“U”字的底部,捆上一根约二尺长的细木棍。这样飞桶就做成了。
吊水前,先将河沟拦腰截断,蓄着流水。在河岸一侧垒一水渠,直通田里。吊水时,两个棒劳力分站水渠两边,双手紧握绳上的棍子,身子后仰,拉紧绳子,将飞桶吊至空中,然后身子前倾,边松绳子边将飞桶送入河中,桶像长了眼睛似的,直飞水面,底部随之上翘,口沿下斜,“咚”,飞桶扣入水中,猛一拉绳,舀满了水的桶似蛟龙腾空而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到渠口处。在飞桶落地的一瞬间,两人会松一下飞桶上部的绳子,拉一下下部的绳子,水桶倾斜,桶口朝下,水便“哗”地流入渠中。然后再将桶送入水中,再拉起。这样循环往复,一桶一桶地将水吊上来,流入田地。
吊飞桶最考验人的默契程度,一根绳紧一根绳松,或一人快一人慢,桶都不能准确落入水中,更不可能将水吊上来,倒入渠中。两个人只有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达到高度默契,水才会一桶一桶地被吊上来。
桶像燕子一样在水面和渠口之间上下翻飞,这场面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就像荡秋千一样神奇,手立时就痒起来,也想试试身手。当大人们歇息的时候,我们会经过大人的允许,体验一下吊飞桶的感觉。我们像模像样地站好位置,拉起绳子,就将桶往河里放,可无论咋摆弄,两人的配合始终达不到默契:不是将桶拉到我这边,就是拉到他那边;勉强将桶放入水中,不是桶飘在水面,舀不到水,就是舀满水拉不上来,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这时,大人们会笑骂一句:娃子,还没断奶哩就想吊飞桶,等长大了再吊吧!我们就暗下决心: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吊飞桶了。endprint
为征服旱魔,让禾苗早点得到水的滋润,往往是人歇桶不歇,一班歇息,另一班上阵,就像一场车轮战,直到把一块地浇完为止。
吊飞桶,在桶的上下翻飞中,对人的力量要求很高,干这活儿的多为村里的青壮年,非一般人能够胜任。他们体格健壮,臂力惊人,一顿饭都能吃掉四五个蒸馍。吊飞桶是重体力活儿,一会儿汗水就会把衬衫溻湿,他们干脆甩掉汗衫,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少了汗衫的纠缠,多了体魄的阳刚。桶在河渠之间上下翻飞,活儿重,又枯燥。两人会开一些“娃儿他舅,你可要使劲拉呀”、“你个驴日的,可甭偷懒啊”玩笑。在笑骂声中,活跃了现场气氛,放松了心情,提高了效率。在吊飞桶的日子里,每天,生产队都会给他们每人记两个劳力工分,晌午还管一顿蒸馍面条,真正体现了按劳计酬、多劳多得、公正公平的原则。
这一“吊”就是几千年。如今,那些热火朝天的吊水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抽水机、喷灌机……一项劳作被机械化取代后,随之消失的还有几千年的农耕文明。
一项劳作被机械化取代,既是进步,也有惋惜。
打草鞋
过去,农村物资十分匮乏,运动鞋、皮鞋根本见不到,即使能见到,农人也买不起。所以,农人干活儿时都穿草鞋,它轻便、透气、防水、防滑,而且经济,不花钱,还不得脚气病,家家可以自己打。也穿布鞋,但那多半是走亲访友、赶集上店时穿,劳动时是舍不得穿的。因此,草鞋就成了农人的首选。
打草鞋的原料较多,谷秆、麦秆、稻草等经过一双巧手的摆弄,都能成为一双双草鞋。但打草鞋最好的原料是龙须草,它结实、柔软、耐磨,除能打草鞋外,还能打绳、编席、拧蓑衣等。有首民谣就这样歌颂龙须草:少时青青老来黄,七搓八扭结成双。春打草鞋走山路,夏编凉席辅软床。秋拧蓑衣遮风雨,冬打绳索拉柴忙。还有一个大用处,整整齐齐缮上房。龙须草用途之广可见一斑。
打草鞋前要先对草进行处理。把一束束干草放在青石板上,用棒槌捶,使其变软,这一道工序叫“捶草”。 这样捶着捶着,草的清香便溢了出来,在空气中弥漫,令人陶醉。用这样处理过的草打成的鞋,穿起来才轻便、软和、养脚。
开始打时,先搓一根长约三米、筷子粗细的麻绳,折成四绳网架,这就成了经。将其一头系在腰里,一头勾在伸出的双脚的脚趾上。先打鞋鼻,再打鞋身,最后打鞋跟。将原料草作纬,从左向右,折过来再从右向左,一上一下压着经绳,如织布机的梭子一般在经绳中穿梭。做纬的草在经绳中来回穿梭几回后,四指插入经绳中间,轻轻地把纬草向怀中板一板,使纬草密实。打到整只草鞋的三分之一处时,在鞋的两边各做一个绊扣,再打下去打到三分之二处时,再做一对绊扣。打到最后,则要打出一个宽宽的后跟。后跟处最好嵌入几根旧布条,以增加鞋的耐磨性。最后一道工序,是将一根绳子把绊扣、鞋鼻和鞋跟串起来,这双草鞋才算大功告成。
爷爷是打草鞋高手。爷爷常说:草鞋打好了养脚,打糟了硌脚。所以爷爷把每双草鞋都打成了艺术品。我时常蹲在爷爷身边观看打草鞋。爷爷一边双手熟练地编织着柔韧的干草,一边讲打草鞋的祖师爷刘备是如何跟母亲打草鞋谋生的;讲毛主席在井冈山拜老汉为师学打草鞋;讲红军长征穿草鞋跋山涉水……爷爷对这些故事如数家珍,直听得我的心一会儿穿越到三国时代,一会儿飞到了井冈山,一会又回到红军长征时期……爷爷似乎陶醉在故事当中,根本不看手中的草,只是双手不停地摆弄,有时还摇头晃脑,那悠闲潇洒劲儿,像唱一首歌,像吟一首诗。我生怕爷爷出错,露出错愕的表情。爷爷笑笑,打草鞋就像我下地干活儿一样,去哪块地,闭着眼都能摸到。我打了几十年草鞋,错不了。
对于农人来说,过去的草鞋,就像吃饭穿衣一样不可或缺。可如今,农人已经用不上它了,即使下地干活儿,也穿登山鞋、解放鞋,既轻便舒适,又结实安全。打草鞋已成为历史。现在会打草鞋的人越来越少,会打的也很少再打。草鞋已失去当初的实用功能,只有那些怀旧的老人中还会有人有时打几双穿穿。
打墙
在砖瓦和钢筋水泥成为乡村砌墙盖房奢侈材料之前,家乡的房舍、院落多用土坯或泥土垒建。这里单说用泥土垒建的墙,这个垒建过程,家乡叫打墙。
打墙对土的要求较高,黄土最好,且需水分含量适中,说干不干,说湿也不湿。所以,打墙前要先洇土。拉足所需要的土,用水把土泼湿拌匀,滋润一两个时辰,抓起土握一下,如果能握成团,且一摔就碎,说明正好。太干太湿都不行——太干,土粘结得不牢固,打出的墙像豆腐渣,不结实;太湿,尽管土粘结得好,但干得较慢,影响打墙进度,还容易裂缝。
土洇好后,就可以开始打了。先用两块一丈来长、一尺多宽的木板侧立在已打好的地基上,用铁制的“门”字型卡子卡住木板两头,做成能够逐层取出的长方体墙体框架,然后往里面填土,直至填满,用夯砸实。夯是一块正方形石头,上面有一个孔,孔里插有一根木棍,用来掌握夯的平衡和走向;夯的四角各有一个眼,用来拴绳。砸墙时,掌夯人在框架外紧握木棍,另外两个人面对面拉绳,掌夯人领喊号子:咱们拉起来呀!拉绳人随声应和:嗨哟!三人一齐用力,夯便腾空而起,“咚”地一声,重重地砸到框架中间的土上。顿时,土上现出一个“夯”型小坑。掌夯人再喊:继续往前砸呀!拉夯人再应:嗨哟!这样一夯挨一夯地往前砸,砸到头后按原路返回,再砸一遍。一般三遍过后,土就夯实了。
“脱坯打墙,活见阎王。”打墙是重体力活儿。夯重一百来斤,在一起一落中,是很需要些力气的。所以,谁家打墙,请的都是村里的青壮年劳力,管的饭要有“硬”货,多为蒸馍、捞面条等稠食,这样的饭食吃了耐饥、顶晌。墙打好后,还要喝“完工酒”,感谢打墙人。每打好一层,甚至一遍,都要换一下班,让拉夯人歇息一下,恢复体力,以利再打。
砸过三遍,即打好了一层,下面的人要继续往框架里填土,填满后再砸三遍,直到所砸的土层与木板几乎同高时,再用两块木板置于原立木板之上,固定结实,继续往里面填土,夯实。等到第二层木板里的土也满了,实了,便将下面的木板拆下来,翻到上面去。这样循环往复,墙便一层一层地长高了。endprint
随着墙的慢慢长高,木板之间的接口处,接得不是那么严丝合缝,难免毛糙。这时,打墙师傅就像剃头匠给顾客净面一样,用铲子把毛糙的地方抢一抢。抢后的墙,像一件艺术品,其整齐、光滑程度,绝不亚于现在用模具浇铸的混凝土。
墙打好后,若是建房,上面要架梁放檩,然后缮草。若是院墙,上面要起个脊,缮上草,村里人叫给墙“戴帽”。“帽”罩着了墙,墙就不会被雨水冲刷了。
用黄土打墙,原料好取,又省钱,墙半米多厚,多毒的太阳也晒不透,多冷的寒风也吹不透,盖好的房屋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经个几十年是没问题的。古老的板打墙,有超强的团队合作精神和凝聚力,任凭风吹雨淋,一年年就那样矗立着,显现出不屈的生命力!
拾粪
一个箩头,扛一把铁锨,在村子里转悠一圈,箩头里就盛满了粪。这是过去村里人拾粪的情景。往往是每天天不亮,人们摸黑穿好衣裳,脸都不洗,拿起拾粪工具就消失在雾蒙蒙的村子里。
农谚说:庄稼一技花,全靠肥当家。那时化肥很少,种庄稼全靠农家肥,所以村里人把粪看得很金贵。印象最深的是,村里曾经发生过一件让现在的年轻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一位老汉去赶集,走到半路,看见路上有一泡牛屎,这位老汉嘴里一边说着“捡到宝贝了!怪不得清早开门就听见喜鹊叫!”一边脱下布鞋,用鞋底夹起牛粪,光着脚把粪带回了家,扔进粪坑后才去赶集。那时村里人养猪很少上圈,狗也没有上绳,猪狗满村乱跑,随地拉屎拉尿,这为拾粪提供了粪源。
拾粪一要勤快早起,二要摸准猪狗习惯拉屎的地方,这样才能多拾粪。爷爷就是个拾粪高手,在没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号召社员拾粪积肥,10斤粪值一分。爷爷每天都起得很早,一早上能拾一挑粪,交到队里后,还不耽误出工干活儿,额外多挣七八分。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分了12亩地。由于父亲在外工作,家里也没养牛,粪肥主要靠母亲养的两头猪获取。为了让土地多“吃”点粪,我也像爷爷那样背起箩头、扛起铁锨拾粪。当时两个姐姐已经嫁人,我就成了家中的老大,理应为父母分担点家庭重担。第一次拾粪那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沿着大路,摸黑找粪,看到地上有团小黑影,心里一阵激动,赶紧铲到箩头里,继续找,往往找到天亮,也拾不到多少粪,回家把粪一倒,还闹出个笑话——天黑看不太清楚,误把几块砖头铲进了箩头。
那年爷爷已80高龄,拾不动粪了。我给爷爷说了拾粪的困惑,爷爷听了,张开没牙的嘴巴大笑:猪狗拉屎大都拉在树林里、沟旁、柴火垛边这些背静处,你光沿着大路找,咋能拾到粪?我恍然大悟,再去拾粪时,按爷爷说的地方找,果真比大路上粪多,每次都能拾一箩头。地“吃”的肥多了,庄稼长得格外好,村里人直夸母亲会种地呢!为此,母亲还专门为我打了一碗荷包蛋哩!
如今,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很少有人家养猪了,养牛的则更少,早已无粪可拾,也没人愿意拾粪了。种地时,大把大把的化肥一撒,犁耙犁耙就种上了。化肥的大量使用,粮食产量带来了一时提高,但弊端早已显现——土地板结、地力下降、粮食产量长期徘徊不前;过量使用化肥,还导致粮食品质下降,口感变差,已很难吃出过去施用土粪种出粮食的味道了。这是工业文明带来的必然结果,还是观念导致的种植习惯的变化?我无从知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