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爱(短篇小说)
2015-01-12薄燕妮
薄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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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属四害之一。其平均寿命不长,雌性为3-100天,雄性为10-20天。按蚊属按蚊亚属,是已知的蚊类种类。
蚊子有雌雄之分,雄蚊触角呈丝状。雌雄蚊的食性本不相同,雄蚊“吃素”,专以植物的花蜜和果子、茎、叶里的汁液为食。雌蚊偶尔也尝尝植物的汁液,然而,一旦婚配以后,非吸血不可。因为它只有在吸血后,才能使卵巢发育。所以,叮人吸血的只是雌蚊。蚊子的唾液中有一种具有舒张血管和抗凝血作用的物质,它使血液更容易汇流到被叮咬处。
蚊子的生活史包括卵、幼虫、蛹、成虫4部分,一般卵1-2天,幼虫期5-7天,蛹2-3天,成虫羽化至吸血产卵3-7天,整个世代1-2周左右。交配通常需要10-25秒。雌蚊一生只交配一次,交配后由雄性副腺分泌的液体,形成交配栓于雌性交配孔内,逐渐溶解,约于24小时后完全消失。一生只交配一次,其一生(100多天后)产下的卵尚可受精。
蚊子喜欢等待,有时候在必入的房门上一待就是几个钟头,只要将房门打开,它们就会迅速跟进房内,再伺机咬人。它们是少数不会走动的动物之一。
雌蚊多在羽化后2-3天开始吸血,温度、湿度、光照等多种因素可影响蚊的吸血活动。气温在10°C以上时开始吸血;一般伊蚊多在白天吸血,按蚊、库蚊多在夜晚吸血;有的蚊偏嗜人血,有的蚊则爱吸家畜的血,但没有严格的选择性,因此蚊可传播人兽共患病。
夏天的夜来得缓慢闲适。
一只按蚊已在阴暗的床下耐心地等待了两天。昨天晚上,它本来准备行动,但细心的男主人挥舞着荷花形的拍子,呼呼作响,它小心翼翼地把藏身之处移到床腿边,不敢轻举妄动。
屋里散发着婴孩特有的甜香。偶尔会涌来一股令人精神大振的屎臭和尿骚味儿。这是一间布置温馨、堆满五彩玩具的育婴房,那个爱睡觉的孩子竟然在梦里咯咯地笑。
按蚊翕扇一下落满浮尘的透明双翼,伸出纤细的前足探试尖刀式的口器,内心涌动着鬼魅一样即将行窃的快感,长时间地守候并没有萎顿它坚定的信念——吸食最鲜美的人血孕育后代。
光线逐渐变暗。按蚊的内心开始狂跳,仿佛要去赶赴一个神圣的约定。
其实,离开楼下那片腐臭小洼的时候,它已经明白,自己可能走上一条“不归路”。但它没有悲凄,更没有犹豫,勇敢地扑向一股上升的气流,向五楼的窗口跃去。身后,是小洼旁一枚树叶下同类的惊呼,还有,两道忧恨不解的注视。按蚊想回头再看一眼,飘忽的气流像一只巨大的手揉捏它单薄的肤肉和骨骼,疼痛淹没了留恋。它收回心神,全力把握方向和角度,以免被推挤在灰色的石墙上灰飞烟灭。
按蚊开始晕眩,毕竟它的祖先没有遗传给它飞越十五米高空的基因,它也从没经过类似的训练。
当初,它把这个大胆的构想说给姐妹们听,姐妹们都“嗡嗡”地尖叫起来。因为,好像从没有按蚊做过这样成功率为零的尝试,十毫米的身形,如一朵雪花般的柔脆,人类的两根手指轻轻一碰,性命便休已。况且,小洼不远处,就有一个大型养殖厂,里面的猪牛羊驴又蠢又笨,只要瞅准这群家伙打盹的空档,就能轻易得手。对了,养殖厂还有两头美丽的梅花鹿,据说,鹿血是大补,如果耍些手段,也可以畅快吸食。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许多按蚊眨着赤红的复眼不停地盘问它。
“是啊,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就在按蚊要放弃挣扎的刹那,一个气咻咻的质问悠悠地回响在耳旁。
“因为,我不能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母蚊!”
按蚊“豁”地被惊醒,那个不假思索的回答是它疯狂的动力,而它此刻竟要轻易地放弃承诺?!
它拼尽全力平衡身体,抬起头,望向那扇向往已久的窗户。窗户刚巧被一只粗壮的手推开,按蚊振振翅,借着急转身的气流,一个跟头猛撞进去,又一伸足抓住窗帘的花边,惊魂未定中,乳香扑鼻。
“啪!”灯亮了。一室的白光,连床下也像白昼。按蚊知道,那个酝酿已久的时刻就要到来,当灯再次“啪”地按灭,黑色如潮水填满整个屋子,它的梦想便会实现。可现在,它仍需等待。说起来,真是天大的讽刺,按蚊想,自己最多只能活100天,却最喜欢等待。等待长大,等待成熟,等待婚配,等待吸血,等待产卵,等待——死亡!
床被重重地压挤了一下,发出“吱扭”的喘息。按蚊的足脚条件反射地抖动起来。很快,床上男女的调笑亲吻安抚了按蚊惊颤的情绪,按蚊的腹节微微抬翘,仿佛低压的电波滑过脊背,形成巨大的冲击,迫使它极度地克制漫溢全身的幸福追忆!机会绝不可以因为不着边际的遐思错失,按蚊搓着中足告诫自己,大脑的神经却早已游丝般飘荡在七月的黄昏。
肉眼看不见的卵包裹在水里,两天后,按蚊蠕动,循着生命的本能启示,它顺利地孵化为幼虫,又经过四次痛苦的蜕皮,羽化成蚊,扇着窄而小的翅,与一群姐妹翻飞在绿意葱茏的一畦菜地里。高兴了,放开喉咙嚎唱;饿了,随便把刺吸式口器往植株的花、茎、叶甚至果实里一插;累了,找个背阴的丫秆间静静熟睡。这样惬意的日子大概还没维持四天,按蚊发现,一批姐妹在一个黄昏兴奋地飞出去,再飞回来,着了魔似的,红着眼睛,肆意地讨论着两个陌生的词“交配”和“吸血”。第二天,便壮士出征一样“嗡嗡”叮嘱几声,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几天后,偶尔有飞回来的,拖着胀得发亮的紫红大肚子,急急地寻找着什么。按蚊上前询问,姐妹顾不上应答,又疲惫地匆匆消失在远方……
按蚊惶惑,但不焦躁。它似乎觉得,自己体内也有一个声音隐约召唤,莫名的哀伤或快乐或没法理清的奇妙律动渐渐强烈。终至一天,按蚊也会去做些什么。
不过,那天没有等太久,就——来了。
也是黄昏。
夕阳如血,染浸出可怕的绚烂。轻风掠过树梢,树叶一动,旋即沉默成墨一样的深绿。几丝云闲散地横躺在天际,无骨无肉无欲望无躁动,仙人般高高俯瞰世间万物的盲逐。按蚊撑圆翅翼,自自然然飞往一个方向。没有姐妹惜别惊咋,按蚊亦没有挥泪陈情。endprint
飞去,飞向一个必然的宿命。
菜畦东边的草地之上,一根蚊柱自上而下地旋转扭动。雄浑的合唱竟然是“我们很强壮,我们很需要,我们在等待……”
按蚊飞近。蚊柱依然在旋转扭动。按蚊发现,这是一群雄蚊,丝状的触角和腹尾钳状的抱器暴露了性别。这群舞蹈的雄蚊像吃了兴奋剂,一只只疯狂地扭摆。这群雄蚊中的一只勇士看到了按蚊的到来,突然做起了高难度动作。前后翻滚、俯冲、急转弯,每个动作都含有强烈的卖弄意味,但按蚊并不讨厌。
按蚊飞向了它,并在歌唱声中完成了生命的交融,一股暖流在蒙昧迷离的氛围中注入按蚊的交配孔内。按蚊还来不及体味,就被抱它的勇士一把推离坟柱,而按蚊的勇士像一枚耗尽力量的子弹壳同时被蚊柱甩出,跌落在草叶上,哀哀地抽搐。按蚊正怔怔地望着,不知该干什么,也不知不该干什么。
姐妹拉它离开,按蚊的脑里迸出两个字“吸血”。
按蚊把勇士带到了楼下水洼的阔叶下。勇士喘着气,催它快去吸血。吸血——吸血——吸血——,无数个声音在叫喊着推攘着甚至是命令着按蚊去吸血。按蚊忘记了自己过去吃素,也清醒地意识到该去吸血。可按蚊飞出去,又飞回来,守在勇士的身边。
勇士在昏睡中醒来,它发现自己竟没有被风吹死在旷野里。身边是眼睛赤红的按蚊。勇士对按蚊不去吸血很是恼火。它告诉按蚊,如果不及时去吸血,内卵无法成熟,后代将不能繁衍。不远处,有个养殖厂,可以不用太费力就吸食到新鲜的血液。快去。按蚊不动。勇士凄然地舞动着足步,怒吼着催促,去吧,为了我们的后代,去——吸血!
按蚊不动。勇士继续昏睡。
按蚊知道,勇士会很快死去,因为它的使命已经完成。自己这一生只能爱一次,勇士亦然。
整整一夜,按蚊没有摇动一下触角或步足。
夏日的早晨在草尖闪光的露珠里醒来。风,斜斜地拂过阔叶,顿了一下,缩回臂膀。按蚊对勇士说,要去吸五楼那户婴孩的血。
勇士呆住了。被死痛折磨得气力殆尽的勇士突然愠怒了。它用后足狠狠地蹬了按蚊一下,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去轻松安全地吸猪血、马血、驴血,要去做不可能的事儿?!
“因为,我要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我要使我们的后代最聪明,有最强健的体质,可以多活几十天,而且,因为我们短暂的爱,我要去吸人血!”按蚊一字一顿说给勇士听,勇士的复眼迸出蓝幽幽的恨的光束,后足狠狠蹬向按蚊的头部——你会毁了我的后代!
按蚊沉静地一躲。
“啪!”灯灭了。房间里响起均匀的鼻息声。按蚊的思绪掉进黑暗里没有一点回声。
该行动了。
按蚊触须和步足上的感觉毛,以及感觉毛上密集排列的椭圆形细孔帮助它在一秒钟之内找到了那婴孩,那男主人与女主人爱的结晶的肥嫩的脚。
喔,孩子!按蚊内心突然被一种柔软的情绪顶了一下。它轻轻收拢翅膀,三对步足稳稳摆好姿势,锐利的针管似的吸血器开始渗流含有抗凝血剂的唾液,一切都集中在了一个点上,一切只为这一刻,一切像一场注定的安排,按蚊举起针管向散发着乳香气息的肌肤刺去……
一切即将结束,如果不是那孩子母亲的猝然醒来。那劳累的妇人在睡梦中好像感知到了孩子的危险,竟然“哗”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但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按蚊攻击的信息。妇人想喊丈夫开灯,但她忍住了。她突然想起前几天,有一只蚊子袭扰孩子。她半夜大惊小怪地拍打,竟还是让它逃掉了。早上醒来,孩子的小鸡鸡上、胳膊上、腿上都是红红的包。她气得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那只蚊子却连个影踪都没有。这回,这个妇人悄悄地在暗夜里睁着星子一样发亮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白胖的臂膀伸向孩子的脚丫。
她怎么知道?按蚊忍不住“嗡”了一声,人类的眼睛夜晚是看不见事物的,莫非也有传感器?按蚊“噌”地飞离那只可爱而香甜的脚丫,竟然没有按照常规撤离再待时机,而是迅疾地举起针管刺向那条白胖的臂膊。臂膀轻微地抖索了一下,便不动了。按蚊拼命地吮吸,血液汩汩穿过喉管直达腹胃。与草液迥然的味道并没有让按蚊感觉到不适,反而是明明知道血液所在的肌体清醒着却如此大胆地吸食让按蚊的神经寒意阵阵——只需一巴掌,自己就完结了。可按蚊没有撤离,没有选择伺机再吸,而是不曾犹豫片刻地刺入那只醒着的臂膊。一是,按蚊腹中的卵必须有血液及时地滋养,不能再拖;二是,按蚊在暗夜里鬼使神差地听到了读懂了一颗人类母亲的心!
血液汩汩地顺着吸管流入按蚊的腹内。按蚊贪婪地吸食,妇人纹丝不动。
按蚊超量了。它想吸得多些再多些,结果,它的肚子被撑得似乎马上要炸裂开来,身体失去平衡。当它意识到不能再吸时,已经超量了。它稍显迟缓地拔出吸管,拖着便便大腹迅疾离去。其实,此时,妇人如果挥一巴掌,按蚊是逃不掉的。妇人为了孩子选择忍耐,而忍耐又使她失去回击的勇气,失去回击的勇气给了按蚊逃离的机会。
“孩子爸,有蚊子!”妇人喊了起来。就在按蚊飞离臂膊三秒钟后,妇人在暗夜里叫。那男主人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窸窸窣窣又去开灯。
按蚊慌了,它以为妇人忍了,就忍了。它拼尽全力扇动翅膀,向床下飞去。
灯亮了。只要再有两秒,按蚊就钻入床底了,只要两秒。但,灯亮了。
灯亮了,就什么都看见了。夜里的光线刺目的亮,按蚊没有了方向感。它拖着笨拙的身体愚笨地向相反的方向飞去,竟重重地撞在了雪白的墙上。
“看你往哪儿跑!”男主人胸有成竹地向墙壁挥去荷花形的拍子。
血,飞溅!真像一朵鲜艳的荷花骤然绽放在暗夜里亮白的灯下雪白的墙面,红得夺目,红得灿烂,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
“你看,全是你的血。”男人指着那团鲜亮的血迹对妇人说。
“死了?”妇人问。
“死了。”男主人不放心地蹲下身去观察那肠裂腹破的按蚊。按蚊瑟缩着步足和翅膀,生命被一丝丝抽剥。
“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只蚊子。”
“不就是只蚊子。”按蚊在弥留之际听到了这句话。
“我原来不过是只蚊子,勇士也是,我们的后代也是。”按蚊破烂的复眼似乎又看到了如血的夕阳,天边的闲云,还有旋转的蚊柱……还有什么呢?
还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