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负重

2015-01-12张一春

草原 2014年11期
关键词:孙儿老爸孩子

张一春

喂!喂喂!老李啊,还在上海呢?你和孩子们都好吧?

还好。就是看孩子辛苦,在异地孤独!像失群的马儿,想念老同学们、老伙伴儿,更想我的那个“窝儿”啊!

……梅,你呢,在家干啥?

我啊,我能干啥?咱们现在只是所在地域不同罢了,干的“工作”还不都一样吗?我也不例外,哄着我的下两辈,看着我的上一辈。

哦!……

喂,喂喂!……老李啊,你在听吗?

在,我在听着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累了、孤了可要及时调整,千万不可大意啊!咱老同学老金,前些日子一头栽倒在他老妈的病榻前。唉!伺候老妈的人,自己却脑出血了。可凶险了,要命呢!好不容易才保住条性命,可就是终身致残了。

老王呢,她还好吗?她总是那么操心。

脑梗啦!她呀,太忙了,整天忙上忙下、忙里忙外,上下四代人,一大家子的事情就靠她在中间挑大梁。这下可忙不了啦,只剩下瞪着两眼干着急了!

老刘的爱人还好吗?她平日里总是病病怏怏的不太好。

确诊了,是癌症,化疗呢。拖着老刘连哄孩子、看老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老张、老林也都各自脏器上有病,但她们还是那老传统不丢——轻伤不下火线地坚持尽职尽能呢,全然顾不上自己了。还有……

梅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的谆嘱!咱们的现状就是这样:咱自己的体质在向下滑坡,可就是在这个憔悴的年龄段中咱肩负承前启后的义务,还要尽生命延续的责任。但前提是咱自己首先要保存住自己!这很重要!否则人类应尽的义务咱也只能免谈了。你说不是吗?梅啊,咱们就互勉吧。

没错,你这话说的一点儿不过分!我们的上一辈风风雨雨不容易,他们在那艰难困苦中给了我们生命,抚育了我们。我们如今就是再难、再辛苦也有义务赡养他们。这没说的,再说我们的下一辈呢,虽说物质条件比我们那时强多啦,可他们赶上的是今天快节奏的生活,工作忙,压力大,他们要紧跟形势飞速前进。他们容易吗?也不容易啊!所以在我们孩子的孩子的抚养问题上我们做父母的,能忍心袖手旁观吗?所以我们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要帮着他们带孩子!

谁说不是呢?

老李啊,就如你说的,我们互勉吧。今天不能叨唠啦,你听,我老爸喊我呢,大便不通畅,我得过去了,改天再聊吧。

放下电话后,58岁的梅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95岁高龄的老爸身边,把他颤颤巍巍的身体吃力地侧身放好,褪下他的裤子,戴上一次性手套,熟练地将手指伸进老爸松弛的肛门里——不行,只凭感觉怕弄伤爸的皮肤,她凑近爸的肛门前,又看得不清楚,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眼睛碍起事了。找来老花镜戴上。

我要,我要戴演技(眼镜)。一个肉嘟嘟的小手儿趁梅弯下身子,低着头时,一把抓住了梅刚戴上的眼镜不肯放手。

孙儿不闹,奶奶要看看清楚。借助花镜的清晰度梅尽力放轻手把那干硬的粪便一点一点地抠了出来。

好羞(臭),好羞(臭)!孙儿的小手扇着自己的小鼻子仰头嚷嚷道。

梅俯首将嘴唇紧贴在爸老年性的聋耳上,用哄孙儿的口吻高声地喊道:

爸啊,您再使点儿劲儿一次便干净吧。爸……听见了吗?再使劲……爸……再……

嗯!嗯舒服啦——可舒服啦——不憋得紧啦。所答非所问的老爸且说且舒服地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老爸睡着了,梅无可奈何地笑了,她轻轻拉过被子为爸盖好。转身又哄着孙儿让他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安全地方玩耍。自己插空准备一家老小的午饭。

饭后,上班的,办事的,该走的都走了。留下梅洗涮完毕,开始完成儿子、儿媳上班前寄希望于她的重任——早期教育。孙儿虽然年幼却深知一点,奶奶是最疼爱他的人之一,所以变着法儿跟她撒娇、跟她顽皮。虽说隔代亲,格外亲,但塑造孩子性格的重要环节梅还是清楚的——凭她的生活阅历她清楚教育婴孩,不可溺爱的道理。

孙儿,我们来背唐诗好不?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

不不不,不背糖稀(唐诗)嘛!来来(奶奶)真倒(讨)——厌!孙儿故作烦躁地大声嚷叫。

那我们来做游戏吧。

不嘛……不嘛!

孙儿不好这样,这不礼貌。爱学习的孩子才会……梅耐着性儿对他引导和说教,她用耐心加技巧很快突破了孙儿对学习的腻烦和抵制。又趁势地顺“毛毛儿”捋着他,捋顺了“毛毛”的孙儿似乎懂得了“道理”,渐渐高兴了起来。

来来,我细(是)个……嘎哈(乖孩)子,我会背糖稀,我还讲……讲呢(礼)貌!我现在就给你背糖稀,像熊二那样表……表意(演)。

说着立竿见影的孙儿,模仿起动画片《熊出没》里的熊二来。他吃力地把自己摆得像熊二那样八叉着两条小短腿儿站好。站姿是成功了,可是他却忘记了熊二的两只小手儿应该放在哪儿了,嗨!这手真有点儿多余了。苦想半天,索性放在了后背吧。费劲地准备完毕后,他又努力地昂昂头、挺挺胸。开始“哇啦哇啦”地连背了一首、两首、三首诗。当然这诗背得对不对,只有梅能听得懂。背完后,他一高兴又拍着肉呼呼的小手儿兴趣十足地为梅唱起歌谣来。梅透过现象看本质——她看到了孙儿聪慧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为此梅的眼睛里全是幸福和满足!顿时觉得浑身轻快了、不累了,就是累她也觉得值,值啊!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孙儿的歌声。

来来,来电哈(话)啦。孙儿噘起两片嫩红的小嘴唇特显摆地告知梅。

听到了,乖孩子!奶奶来接。

喂!是姐吗?你大声点,你咋了?我听不清。孙儿不吵,悄悄的,让奶奶听。

姐你说什么?你心脏难受得……厉害?姐啊,你可不能乱动,原地躺好等着,我马上——马上就到。endprint

放下电话,梅第一时间来到老爸房间,见老人仍在迷盹中安睡,她为老爸掖一掖被子,又趴在老人嘴边听了听他的呼吸,判断平稳后。再就顾不得许多了。她快速给孙儿穿戴好,自己随便披件衣服,趿拉着鞋子抱起孙儿出了家门。

梅急拨了120,120为姐及时做了处理,呜哇——呜哇地疾驰在抢救的路上。红灯一路放行,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入姐的血管里。姐紧闭着双眼,脸色暗黄,一动不动地似若安睡……一时间紧张、惧怕、担忧同时袭紧了梅已经吊在半空的心,她的眼底黯然、空洞。她抱着孙儿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一母同胞的姐身边。

一通折腾后,时间飞也似的过去了大半天,守候在抢救室门外的梅心理上经受着煎熬,煎熬中她祈求着里面的姐不要有太坏的消息传来。可她却又随时准备着为姐和医院签那生死合同书!竟然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忘记了孩子的承受力。她怀中的孙儿可不能知晓这情形。平日里无拘无束,养尊处优的孙儿,长时间受着约制不说,就是抗饿、抗渴、抗疲劳、抗枯燥也早已超出了他能忍耐的极限。因此他开始不干了。先是哼哼唧唧地闹,接着就大嚎痛哭了起来。窘得梅啊,大汗淋漓,头发也披散了下来,散落的湿发紧贴在她的脸颊上,汗水又顺着她的脸颊、发梢直接流到了孙儿的脸上。孙儿自己哭闹得已经是满身大汗了,又和奶奶的汗水混在了一起,致使他刺痒难耐,所以他的抗议就越发起劲了。起劲的抗议使得他和奶奶活脱脱像是大小两只落汤鸡!孙儿如此激烈的反应,特别是孩子开始嘶哑的哭声让梅心碎,她再也难稳得住神了,她一时没了定力。仿佛就要崩溃了。她被迫拿出手机找救援:

喂!你可等不得下班了,你快来医院“救援”我吧。什么?你回家了,爸一人在家掉地摔坏了腿?我的妈呀!——梅的脑袋“嗡”地一声轰鸣,她不明白自己怎会才记起家中还有老爸啊?这是多大的错失!

……咋就……那……那你打120也送爸来这家医院吧。

收起电话,梅耷拉着脑袋,眼睛里空洞洞的。

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儿使劲地撕扯着她,使她一怔,看到哭得脸儿满是鼻涕眼泪的孙儿,她猛然惊醒。

孙儿不哭、不哭啊!乖乖,今天对不住你了!等等——等你爷爷送你太姥爷过来好吗?再坚持……坚持啊!……梅一边安抚着孙儿一边安抚着自己,她的声调哽咽了起来,她真想放声哭上一哭好释放释放这沉重的压力!但她不能,她一定得撑着。

梅终于看到抢救室的门打开了,她不管不顾地拖着哭泣的孙儿奔了过去。

啊!苍天呐!救命的大夫啊,真真的天使啊!恩人啊!——是你们让姐脱离了生命危险,又把她好好地还给了我!谢了啊谢!……梅絮絮叨叨地拖着孙儿跟在推姐走出抢救室的大夫身后说啊说的、叨啊叨的。大夫微微笑着看看她,眼神里却显然把她归属于那种神经质类型的人了。

而这时的梅可管不了人家会怎么看自己了,她只管享受自己一直提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下了一档子来。她甚至很欣然,抱着哼哼唧唧不停抗议的孙儿,屁颠屁颠地跑着按照大夫的吩咐,为姐办理了住院手续。

办妥后,她来到姐的病床前打起精神做出轻松的样子对姐说:

姐啊,你放心,没事了,输点液就好了!姐,我和你商量个事:你和姐夫都病着,你们的孩子又不在身边,让我给他打电话回来看看你们吧。至少告诉他一声,你看可行?

不曾想,脸色蜡黄、力孱气馁的姐竟竭尽气力地摇着头,甚至和她发起急来:

罢啦,罢啦!又要孩子请假,会丢掉工作的——那可是孩子的饭碗啊!姐说这话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决绝。而后她喘息着跌倒头缓了一缓才有气无力地又说:只是你姐夫一人在家病着我不放心啊!

是啊,梅能体谅姐的心思,自己不也一样吗?为了孩儿的饭碗子,这不,恨不得连命都豁出去——能做的全都为他们做了!

梅啊,赶快吧,爸被120直接送进手术室等候在那儿了。是大……大骨头断……断了,就是大腿……哎呀,这慌的我,也就是髋关节骨折了!

梅的丈夫跑得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一脸急迫地出现在了梅的眼前。被窘迫得仍然满脸潮红的梅听后陡然变成了满脸煞白,她颤颤抖抖地问:

很严重?

丈夫哑哑地点着头。

唉!是我大意,明知爸一刻不能离人——和孙儿是一样的。可我……我只顾带了孙儿来……梅懊悔的眼泪和她苍白的脸上瞬间冒出的冷汗又混搭了起来。

梅,你就别再自责了,这不都赶上了嘛?你这样责备自己,不原谅自己,身体会出问题的!眼下火烧眉毛的事,是赶快给爸办手续,大夫等着做手术呢。

焦灼中,梅和丈夫怀抱孙儿楼上楼下,跑里跑外总算为老爸办妥了术前的所有手续。梅又放心不下眼下的老爸。她把跟着自己受了半天苦的孙儿交给丈夫,让他带着孩子去吃些东西,顺便也好安抚安抚这懵懂的孙儿。自己却急着来到手术室,一眼看到候在手术床上的老爸,正脸儿朝门,两眼骨碌碌地转着在来来回回、出出进进的每个人的脸上费力地巡睃、搜索、辨认着……爸面色土灰,手脚哆嗦,整个身体的总长度仿佛是在她和老爸分开的这半天里突然萎缩了许多,显得那么弱小。梅不敢想象爸如此高龄怎耐得住这断骨的疼痛!躺在手术车上的老爸,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是在找人。梅知道爸是在找自己——找女儿——找依靠啊!可怜他老眼昏花并没有找到此时已经近在咫尺的女儿。梅的心在绞痛!痛得她鼻子一酸,眼泪喷涌而出!

爸啊,你疼得厉害吗?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你啊!哭得涕泗滂沱的梅,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摩挲着老爸那满是沟壑的、沧桑的,又因断骨而土灰了的脸儿……

懵懂一时清醒一阵的老爸突然看到了梅,灰暗的瞳孔里蓦地放出了一束光亮,他挣扎着伸出一只干瘪的、青筋凸起的手,一把抓住梅,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抓住了救星。而后他孩子似的苍瘪着嘴哭了,他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梅啊,我不想死,你要让我活到105岁。

让梅没想到的是糊涂多于清醒的老爸,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忍着疼痛用他干瘪的手为女儿擦去她流淌不止的眼泪,同时还不忘记和梅提着自己求生的要求。看着老爸一脸的稚嫩、一脸的依赖、一脸的求救、一脸的求生,梅突然觉得这张脸上表现出来的依赖,活脱脱就是婴孩脸上表现出来对父母的依赖。这张单纯“稚嫩”的老人脸再一次触碰到了梅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那地方一阵阵地温润、柔软……直柔软到让她的整个身体也都柔软得没有了一点儿支撑力了。她两眼一黑,双腿不由她支配地软了下来——她的手猛然从爸的手中脱落而出——她似乎跪倒在了爸的病床前,但刹那间她整个人都倒在了床的下面!

梅的手被爸始终死死抓住不肯放开!就在此刻这手骤然失掉,又见梅轰然倒地,吓坏了视梅为“天”的老爸,他孩子似的大声哭喊道:

哎呀呀,我的天呀!爸我听话呀,还不行吗?梅啊,女儿啊!你可别吓我,你倒下我可没法活了啊!……

这声音之大啊,这声音之急啊,这声音呼喊着生死攸关啊!

这声音惊动了所有的人们,所有的人们无不为这声音而动容。大家七手八脚地扶梅上床,善良的人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这受了惊吓的老人。片刻中的昏厥,梅清晰地听到了爸的哭喊声,这声音警示她不能就此躺倒。这老的、小的、中间还有姐,他们都需要她。她告诫自己:梅啊,要知道你肩膀上的责任让你连死的权力都没有啊!——至少是现在。想到此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僵硬地现出一脸微笑来对众人说:谢谢大家了!我没事的。endprint

猜你喜欢

孙儿老爸孩子
雕像
我的『秘密武器』
孙儿元夕赏月记
这些老爸,“爸”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