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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

2015-01-09黄礼孩

读书 2014年1期
关键词:奥菲利佩索费尔南多

黄礼孩

费尔南多·佩索阿之于我们一点也不陌生。最初接触到佩索阿是读韩少功先生翻译的《惶然录》,这本书是思想之书,是隐秘之书,也是生活之书。它披露了佩索阿在里斯本暗藏的火,也燃烧出其外在与内心的种种心性。诗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果实,却是自己的惴惴不安和犹豫不决。尽管我没有到过里斯本,也没有一天真实见证过他的生活,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偏爱。甚至,我对他的兴趣大过我身边一些多年的朋友或邻居,也大于身边许多诗人和作家。这是因为,佩索阿提供给我的世界大过于其他人,他创造了具有未来价值的东西。我愿意循着他的文字去过他的生活,感受他所经历的渴望、等待、痛苦、孤独、幻想和自我紧张,同时接收到他来自人类心灵沉沦与觉醒的映照。

一个人离去多年,但他还在字里行间行走、生活,你就感受到他的气息,你就为他所营造的世界所感动。佩索阿说,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是自己写下的散文。看他写的《会计的诗歌和文学》就心生怜悯之情,他写道:“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他在世时将双手痛苦地伸向天空,却从未触及天空的蔚蓝,他未曾赢得金黄色天空的赞誉,但卑微的人生并没有阻住他伟大的心,佩索阿说:“我逝去又留存,像宇宙。”

最近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佩索阿的诗集《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我们看到他被称为二十世纪伟大的诗人,应该是没有异议的。当我们谈佩索阿,我们不像谈海明威或叶芝,有那么多的花边新闻。佩索阿的生活乏善可陈,谈不上多姿多彩,更谈不上传奇。一八八八年,佩索阿出生于里斯本,不幸的是他五岁就没有了父亲。两年后,母亲嫁给一个葡萄牙派驻南非的外交官,他的童年几乎在南非度过。十七岁时,佩索阿回到葡萄牙,里斯本成为他最后的地址。他在一篇文中说过:“一个人能够获取的最高自律是无所谓地对待自己,相信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不过是房子和花园,命运规定了一个人必须在此度过一生。”

此后的三十多年间,偏信神秘主义的佩索阿,命运让他没有远足,他日复一日在里斯本干着小职员的工作,直至中年去世。作为一个小职员,佩索阿的生命充满宿命感,他的诗歌中一再披露自己的忧伤:“被众神注定,我要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反抗他们是无用的:他们给予的/我毫无疑虑地接受。/像麦子弯腰于风中,又昂首于/大风歇息时。”(《我要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佩索阿的生活中除了从单位到住处,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在他看来,无论寻找还是等待,命运总是以任意一种形态超过他,且不可战胜。生活并没有厚爱佩索阿,但他也没有因此消耗掉能量。他用写作来除掉生活中所有压抑的魔影,他的写作就成为抵抗恐惧生活的力量。在庸常生活中,他窥见智慧,抛出一些你暗中期待的东西,那样一个闪着一丝恶意的环境里,他并没有贻误自己的才华,这该是命运的眷顾吗?他灵魂的家园居住着真理、正义,还有仁慈的使者。他思考的生命是不服务于任何的目的,他又因为一直在思考彻底的虚无而拥有某种魔法而成为自己的神秘主义者,他的思想也因之比生存更为长久。

他暗恋女人,渴望恋爱又缺少勇气和世俗的生活,以致终身未娶。佩索阿写过:“我爱阿多尼斯花园里的玫瑰。/是的,莉达,我爱那些疾速的玫瑰,/它们某天出生/又在那天死去。/照耀它们的光是永恒的,因为/它们在日出后出生,又消逝/在阿波罗停止/他可见的旅途之前。/让我们也在某天活着,/有意地忘掉还有夜晚,莉达,/在这之前与之后/让我们忍耐一点吧。”(《我爱阿多尼斯花园里的玫瑰》)莉达,作为一个女性形象不断出现在他的诗歌中,她是恋人,是陌生人,又是倾诉的对象,有时又是一个避难所。在《莉达,我忍受着命运的恐怖》中,他借里卡多·雷耶斯之嘴说出:“莉达,我忍受着命运的恐惧。/任何微小的可能在我的生命里/导致一种新秩序的东西/都令我惊惧,莉达。/无论什么改变我存在的/平稳进程的东西,/尽管它改变是为了某些更好的东西,/由于它意味着改变,/我便憎恨而不想要。众神或许/允诺我的生活是一片连续的/极其平坦的平原,朝它终结的地方奔去。/尽管我从未尝过荣誉,也从未/从他人那里接受过爱和应得的尊敬,/生活仅仅是生活就足够了/而我度过了它。”如此灼热的爱情让人怀疑佩索阿是否有过同样缠绵的爱?现实中的佩索阿一生只爱过一位叫作奥菲利娅·凯罗兹的年轻女子,但他未能给奥菲利娅世俗的爱,这段爱情也无疾而终,却给奥菲利娅留下无尽的回忆。爱情并没有带给诗人耀眼的光芒,但诗人也没有因此去熄灭生活的火焰。尽管失落、虚无、苦闷、孤独占据他的花园,他的精神却穿越被掩埋的泥土,开出比世俗还辽阔的寂静之花。

在里斯本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朋友可拜访和期待的城市,佩索阿是一个逃离者。他在《我是逃跑的那个》里表达这样的心境:“我是逃跑的那个,/我出生后/他们把我锁在我里面/可我跑了。/我的灵魂寻找我,/穿过山岗与山谷,/我希望我的灵魂/永远找不到我。”以不同身份来写作的佩索阿,他过上不同人的内心生活,他常波澜起伏又心如死水,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矛盾体。值得安慰的是,写作拯救了他哪怕短暂的人生,写作让他的世界奇异地出彩。佩索阿在现实世界中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但在他的诗歌、散文、戏剧里却是如此的灿烂夺目。“一天又一天,我在不为人知的灵魂深处,记录着诸多印象,它们形成我自己意识的外在本质。”佩索阿的意识就是他的头脑风暴,刮起人类心灵的风潮。他说他分裂着自己,像斯芬克斯怪兽。佩索阿在不同的念头之间奔走,他把自己命名为阿尔贝托·卡埃罗、里卡多·雷耶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并埋伏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是独立的诗人,是田园派、未来派和新古典主义,他们都有自己的诗学主张和宗教立场。他们游戏、冲突、疑虑、错位,目的是成为另一个诗人,成为不可替代的诗人。尽管他们面目各异,但因为都来自佩索阿之幻想,他们所构建的诗歌体系还是一个统一体。这几个被佩索阿杜撰的、虚构的诗人,他们和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一起完成了一个庞杂的世界。

诗人生活在孤独、无望、疏离的人群中,幸运的是,在可怕的疲倦意识中,佩索阿从来没有停止过怜悯之心的跳动,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善良、未来和神性的仰望。“不!我想要的一切是自由!/爱、荣誉和财富是囚牢。”写下就是永恒,这样的胆识不是谁都有。佩索阿说:我向所有阅读过我的人致敬,向他们脱下我的宽边帽。我想,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一个读者,该脱帽致意的是我。是的,我要向费尔南多·佩索阿先生致意,向他略大于整个宇宙的心灵致意。

(《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葡〕佩索阿著,韦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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