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或刹那走过
2015-01-09徐必常
徐必常
收到诗人康若文琴惠赠的诗集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系统地读他的诗也是这两个月的事。就是这两个月,我几乎没有写字,但不写不等于不想,不读。最近老是在想一个问题,作为民族作者,是跟在其他强大民族作者的背后邯郸学步呢,还是最大限度地彰显本民族的精神?时下提得比较响的口号是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这句说起来容易,怎么个自信和怎么个自觉?我想,那些提出这个命题的人似乎心中都没有底,要不然,就不会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往国外送了。倒是那些一直坚守在一条路上走下去的人,看似一点也不声张,其实一直是默默都在做着。就比如最先登上珠峰的人都是登山团队从当地请来干粗活的脚夫。大诗人艾青有一句诗是这样的:“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现在我把这句诗拿过来,先是送给康若,然后再送给文琴。
我为什么要把她的名字拆分开来呢?她用汉语写诗,又用藏语歌唱。在当下这个时代,她既有藏族的文化基因又有汉语的表达方式,无疑说她是有福的。
回到诗上来,我总感觉到她在写诗时是站在某一个高坡上才开始动笔的,那高坡上干净,脚下似乎还有一泓清泉。比如《六月的马尔康》:“……/夏至的清晨/马尔康早早醒来/夜雨催欢了梭磨河/在熹微中抛尽眼波/碉楼低垂长影的睫毛/回味昨夜湿漉的梦”。
我读到这段诗句时,心中突然有一种凉爽的感觉,感觉这就是一个仙境,或者就是活脱脱的世外桃源。这还不够,她在诗中又写道:“目光伸得越来越远/山与山靠得越来越近/夏风抚摸着古碉的疼痛/经典的红黄蓝/沉淀在嘉绒人的血脉中”。在这里我终于发现了谜底,嘉绒人是藏族的一个分支,人们习惯于称这一支人叫嘉绒藏族。这么说来,马尔康是她的家乡或故乡,是她精神的高地和血脉的传承地,她这么放声对她歌唱,这不是向世人传递出她和她身后的那个民族在文化上的自信和自觉吗?
康若文琴对家乡和故土的爱还表现在《阿坝高原的雨》里:“因为生在高原/一样的匆匆落下/少了三千米的路/命运陡然短暂//草地是最终的家/邻居们都用花草说话/黑帐篷上一柱炊烟/牦牛驮着薄暮回来了//酥油茶飘香/卓玛的心也香了/阿坝高原的雨/躺在草根下/偷听了一夜的情话//六月如约而至/阿坝高原的雨/在拉伊声调中/选择的依然是/回家”。这首诗首先感动我的是如下的几个句子:“少了三千米的路/命运陡然短暂”“酥油茶飘香/卓玛的心也香了”“在拉伊声调中/选择的依然是/回家”。这几个诗句向我展示的生活的细微,我突然对这一块我至今没有涉足的土地感到敬畏。我的敬畏是基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对生活的态度,他们因为深爱着这一片土地,就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尽管生命是短暂的,但心是香的,拉伊(情歌)唤人回家,在家里密织着更新的爱。如果不是我们的康若弹奏着诗的“文琴”,我哪里晓得阿坝高原的雨是这么的富有诗意?
在这部诗集中,最能显示其民族个性的,我认为是《莲宝叶则神山》了。当然,要真的读懂这首诗是有难度的,他先是神话,再是山,再是人。神话作为一个民族精神的高度,你得用心去仰望;而作为山的莲宝叶则,自然就成了一个民族的性格和历史;而最后作为人的他、她、他们、她们,一方面对一代又一代先人们创造的文明而骄傲,一方面又不得不俯下身去背负历史!“格萨尔曾在这里拴着太阳下棋/兵器一次次从火中抽出/让铁砧胆寒/珠姆一转眸/往事鸟一般飞走”,历史的厚重和荣耀让诗人笔下的诗句变得阔大,也让诗人有胆量和才气把握这么阔大的题材。然而她不得不回到现实,她的笔力不得不沉重:“而今,马蹄声已走远/马掌静静地躺在草根与腐骨深处……”历史和现实巨大的落差就如物理学上的势能向动能的转变,诗人心灵上遭受到的冲击是不言而喻的。好在生活是美的:“……一匹马就是一片飞奔的草原/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帐篷没有门锁/糌粑和着干牛粪的滋味/獒守护着羊皮袄中婴儿的奶香/小马驹跟着母亲来来往往/牧歌被传唱成串串玛尼珠/格桑花就开放了/草原没有门锁/只有花香拦路”。这么厚重的题材,她写起来反而举重若轻,我想,她一定得到了神山的神力护佑。有花香拦路莲宝叶则神山,也许才是真正的神山,因为神,是道法自然的。
康若文琴的诗我感觉到也有很多道法自然的成份,她的诗总是那么的清新自然,就像没有被污染的雪山和草地。好些年,我一读到某些诗人的诗就头痛,本来一句好好的人话,他就是不用人话的方式说出来,老让人感觉是在云里雾里。现在我才发觉,是我错了,那既不是诗中的云,也不是诗中的雾,而是诗中的霾,是被现代西方文明污染了的中国的诗的空气。而在这个时代,作为平民,我们是不能说霾不好的。前阵子一个少校做客在央视,硬说雾霾能够阻挡激光武器。我不知道激光武器究竟离我们有多远?但我知道,在激光武器还没有对我们进行伤害的今天,我们早就被霾折腾得差不多了。
还是让我们来欣赏一段她的诗句吧!“所有的花涌上高原/寻找同一个绽放的梦/所有的梦邂逅/便有了花海”(《在高原》),“和北斗一起失眠/是奔赴爱的心”“星用星的方式快乐/心用心的方式快乐”(《从来》),“十年一定圆满了许多因与果/一如春华寻找秋实的承诺/出发时笑,到达时也笑”(《十年以来》),“我站在风中喊你/用尽储畜”“一张嘴,才发现/我已失语多年”(《写给四月》),“流水和舒云一样自由/空谷里的落英/嫁给流水/也就嫁给了漂泊/假如水不再流浪/那雪也将腐烂”(《雪野》)··如果就这样寻章摘句,整个诗集里俯首皆拾,这些美妙而动人的诗句,如果没有把心和自然融合在一起,是断然写不出的。
康若文琴的诗中还有一种哲学的思辨,她的思辨是贴近地面的,会让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温度的棱角。就拿《午后的鸟》来说吧:“午后。公园里/一群鸟在树上糟蹋果子/一个个颐指气使/像是城管//果子很可爱/至少可以观赏/或者优美地腐烂/成为树的肥//外婆说过/浪费是有罪的/鸟们怕是没有外婆/不知道在犯罪”。这首诗读起来让人心痛。诗中提到鸟,也提到人(城管、外婆),鸟,城管心中的狠和外婆心中的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鸟,这人(城管),这些鸟人,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幽默感的内心,是诗人一颗滴血的心。
也许,康若文琴的诗和这个时代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她不入流,也就不随波逐流,也就保持了自己的个性和民族的秉性。现在,又回到民族作者该怎么写作上来,从康若文琴的身上,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拉拉杂杂想说,结果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子丑寅卯,再说下去,就更不像话了。有一本厚重的诗集摆在这里,这正印证了一句古话: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还是用康若文琴的诗来作这篇短文的结尾吧:“高原的山冈在草原上流淌/比若尔盖的黄河还婉转/草浪翻腾/闪电密布草尖……”(《刹那走过》)。在此,让我再啰嗦一句:婉转的不只是黄河,还有康若的诗和歌;闪电不只密布草尖上,文琴还有才华和智慧!我们拭目着,期待着她那更多的还有可以预期的收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