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随笔两章
2015-01-09蒋蓝
蒋蓝
尖叫的曼陀罗
像地精一般显现
在希腊—拉丁文中,“药”是一个含义十分复杂的词,同时兼有“医药”和“毒药”的两重意思。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就曾借用这个词的多面性大讲书面语对口语的毒化作用。药和毒密不可分,这一点在中国也一样。药学经典《神农本草经》就是本着“神农尝百草,一日七十毒”的传说(见《淮南子·修务》),它把药分为上、中、下药,也是按毒性大小来划分(后世诸本草基本遵照这个体例)。
在医药和毒药的交叉点上,曼陀罗花像地精一般突然显现,它过分妖冶的色泽吸引着眼球和追捧,使得我们很难分辨其中的掌声——哪些是针对它的药物性,哪些又拜倒于它迷惑的威力。因此,区分缠绕在这株植物上的近似性悖谬是有必要的。佛教里称的曼佗罗,也叫曼荼罗,不一定指的是曼陀罗花,它们更多的意义是一种达到盛境的宗教幻象。“曼佗罗”是梵语音译,藏语称“吉廓”,即坛城。曼佗罗有多层含义,它作为象征宇宙世界结构的本源,是应用很广泛的供品之一,也是变化多样的本尊神及众神聚集居处模型缩影。供奉曼陀罗的意义是用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盛满三千世界奉献给佛、法、僧三宝。因此,很多很丰富的意思并不是语言所能够道尽的,语言的话必须是一条线形的,一句话一句话地描述。可是所有的真理不是以一个前后的秩序排列的,所有的真理是同时并存的。所以当得道之人拿起一朵花的时候,那朵花就是宇宙的一切。至于一些地方把山茶花也叫作曼陀罗,但这并不具备普适意义。
绚丽艳美的曼陀罗花有如跳动的火焰,以带焰的火,呈现精神诡异的造型。曼陀罗花也就是洋金花,学者李零先生指出,此词译自希腊—拉丁语和梵语,或叫押不芦(译自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也是欧洲、印度和阿拉伯国家认为的“万能神药”。曼陀罗又名枫茄花、狗核桃、万桃花、野麻子、醉心花、闹羊花等,为茄科野生直立木质草本植物。它还分为大花(白花)曼陀罗、红花曼陀罗、紫花曼陀罗等种类。曼陀罗花主要成份为莨菪碱、东莨菪碱及少量阿托品,而起麻醉作用的主要成份是东莨菪碱。除作外科手术的麻醉剂和止痛剂,还作春药和治癫痫、蛇伤、狂犬病。雨果《笑面人》当中描述了狂人医生苏斯使用曼陀罗花的过程,“他熟悉曼陀罗华的性能和各种妙处,谁都知道这种草有阴阳两性。”这至少说明,自古埃及以始,曼陀罗的阴性力量总是四处都有知音,有一幅埃及的壁画是说古埃及人宴客时,常会把曼陀罗花果拿给客人闻,因为曼陀罗花果富有迷幻药的特性,可以让客人有欣快感。
渴望欲望的无限满足,人要飞翔。这意味着肉体不外乎就是映照森罗万象的曼陀罗。
古罗马人常以此物推进阴谋,如弗龙蒂乌斯的兵书《谋略》中,就有以曼陀罗酒胜敌的战例。印度也有强盗、妓女用它于黑道。它比直接的杀戮要收敛得多,体现了人类智谋在暴力方向的发展,以温文尔雅的姿态,迂回地达到目的,仿佛一着灵感突至的反手剑。这些麻醉药,其主要成份可能都来自曼陀罗。但实际上,在宋代以前的古籍中,从未提到“曼陀罗”一词,只是在后来的医书和小说中才有关于以曼陀罗为原材料制造麻醉剂或蒙汗药的论述。最早见于宋代周去钧《岭南代答》记载:“广西曼陀罗花,遍生原野,大叶白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药人(毒害人)草也。盗贼采,干末之,以置人饮食,使之醉闷,则挈箧而趋。”宋代窦材的《扁鹊心书》记载了内服麻醉药方“睡圣散”,书中写道:“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即昏睡,不知痛,亦不伤人。此方由山茄花(曼陀罗)、火麻花共研为末,每服三钱,一服后即昏睡。”
曼陀罗花正面意义不可忽视。中国的外科手术在它的荫蔽下获得了一种对身体远游式的探索。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俞跗术,《冠子·世贤》的扁鹊术等等。《后汉书·华佗传》记载:“若疾发于内,针药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知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肠煎洗,除去疾症,既而缝合,敷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平复。”这是世界上最早关于应用麻醉药作全身大手术的记载。
异物总有异样
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JohnDonn,1572-1631)用《天仙子胺和尖叫的曼陀罗根》(卞之琳先生将标题翻译为《歌》)展示了曼陀罗的尖叫:
去吧,抓一颗流星,
服用曼陀罗根生个小孩,
告诉我,往日时光去了哪儿,
是谁牢牢抓住恶魔的脚,
教我如何倾听美人鱼唱歌,
或避开怨恨的刺伤,
找出美酒,
奉献给一颗诚实的心。
由于曼陀罗根呈Y形,外形像人的下半身,一些人干脆视之为性器,由此它常被和澎湃的性力扯上关系,古人认为它有催情和壮阳作用,服用后可增进性机能和生殖力,女性容易受孕,约翰·邓恩的诗就是一个例子。在《旧约》的《创世记》里,拉结没有子女,请求她多产的姐姐利亚:“请你把你儿子的曼陀罗果给我一些。”因为利亚的儿子便在麦田里找到一些曼陀罗果。
把曼陀罗根从土中拔出,绝对是很不愉快的经验。这种根会发出很难闻的气味,而且在把它从土中拔出来时,它还会发出类似尖叫或呻吟的声音。如果人们听到这种声音,一定会死亡或发疯,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朱丽叶观察到的:“就像曼陀罗从土中被拔出时发出的尖叫声,听到的人将会发疯。”因此有人用狗将曼陀罗根从土中拉出来,把绳子的一头绑在狗儿颈部,另一头则绑住曼陀罗。并不清楚是用什么方法来引诱狗儿干这种工作,或者把曼陀罗根拔出来后,狗儿是否还活着。不过,这些勇敢的采集者还必须先去收集妇女尿液和经血,把它们洒在曼陀罗上,然后再从土里把它们拔出来!(《毒物魅影》,约翰·亭布瑞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3月版,161页。)
在中世纪,欧洲人经常把曼陀罗作为毒药,方法是让它的根发酵,用来制成毒酒。声名狼藉的克里扁医师就是用天仙子胺(莨菪碱)毒死妻子的。而在过去和最近的哥伦比亚,这种药被用来绑架妇女做奴隶,当地把这种药的稀释液叫做“布伦丹加”。而当地的妇女想要杀死不想养的婴儿时,会把某种曼陀罗的萃取物涂在乳头上,再让婴儿吸奶。(《毒物魅影》)
1298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记述了阿拉伯国家关于“山老”阿拉亭的传说。“山老”为了训练刺客,用一种麻药酒将受训人麻醉,送到“极乐国”中去享乐,过一段时候再麻醉了送回来训练《马可·波罗游记》第一卷,第二十三、二十四章),这种麻药酒是否由中国传去虽然没有明证,但这种做法与《聊斋志异》中的“天宫”中的情节极其相似。
较马可·波罗稍微晚一些的卜伽丘在《十日谈》中,曾讲到一个修道院长从莱望的王公那儿得到一种药粉,据说就是“山老”用的药粉。依照用量多少,可以随意让服药的人睡的时间长些或短些,睡得像死去无二(《十日谈》第三天,故事第八)。在另一个故事中则讲到一个名叫马才奥·台柱·蒙太的医生,提炼了一种麻醉药,让病人喝了就可以要他睡多少时候都成,以便顺利开刀(《十日谈》第四天,故事第十)。这说明麻醉药已从阿拉伯国家传到欧洲。
约公元四或五世纪,印度最伟大的诗人迦梨陀娑曾在著名的抒情长诗《云使》中,描画了这一神奇的植物与精神幻象的关系。《云使》把神山宫城描绘得优美香酥,临摹了诗人当代的世俗风情:上触云霄,珠宝铺地,宫殿美女,图画音乐,悬在丝络上的月光宝石点点泻下,有天上恒河冰过的凉风缓缓吹送。药叉们走上水晶造成的宫顶平台,台上星光辉映成花朵;女郎手执秋莲,发间斜插冬茉莉,应神仙们的请求常做一种游戏,寻找那些藏在金沙里的珍宝;多情药叉每天与仙女班头倾心谈笑,朝欢暮乐,而唇如频婆果的女人的松解的罗衣,被情郎用鲁莽的手扯下,一心想鸾颠凤倒。
那儿,因走动而从发上落下的曼陀罗花,
贝多罗的嫩枝片片,从耳边落下的金色莲,
一些珠串,还有碰撞乳房而断了线的花环,
都在日出时显示女人夜间赴幽会的路线。
这就使我们发现,曼陀罗花既是情欲之门的门环,又是构造盛景的基地,它被摊开,成为了宏大的曼佗罗道场。但不明就里的很难知道,曼陀罗花外表艳丽,叶有麝香味,喇叭状的花朵,气味却十分独特,一些接触过它的人就觉得它不但不美,而且可以说它的气味极其难闻。作为“天使的号角”,古人甘心以昏迷的方式,抵押理智而成为感觉的俘虏,把自己负载于一片花叶上,以抵达神谕的玄机。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自从发现曼陀罗花与宗教体验的某种重合以后,他认为同时性事件旨在“一切存在形式之间的深刻和谐”,他称之为“曼陀罗经验”。因此,一旦体验到这种和谐,它就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给予个人一种超越时空的意识。
美学家博克等人从曼陀罗花上发现了颜色对比鲜明美、对称等形式美,但鲁迅先生曾把他的《野草》称为“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并在《失掉的好地狱》中称这种小花为曼陀罗,“花极细小,惨白可怜”,这并非是偶然的。因为在西语中,曼陀罗花总是盛开在刑场附近,传说采于长在绞刑架下的曼陀罗是效力最强的,因为它们用将死男人的精液浇灌。
曼陀罗仿佛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生命逐渐消失的每一个瞬间,并像一个拾麦穗的女人忘情地把精血采集起来。
杜鹃花落杜鹃啼
杜鹃花的拉丁名字来源于希腊语,系“玫瑰”之意,如今被列入中国十大名花,被誉为“花中西施”。主要分布于亚洲、欧洲和北美洲,在中国境内有530余种,云南有245种,西藏有180种,四川有181种,其中贡嘎山地区共有80种,多数为特有种,是中国杜鹃花分布最多的地区之一,广西有60余种,贵州有约60种。自19世纪中期以来,罗伯特·福琼、约瑟夫·虎克、乔治·弗雷斯特、亨利·威尔逊、约瑟夫·洛克等西方探险家或植物学家从中国大规模引种杜鹃种源,使得杜鹃花在欧美的分布大大增加,并进而遍布全世界的园林。多数专家认为:中国西南部至中部地区最有可能是杜鹃花的起源中心。
2011年我采访中科院成都分院植物学家印开蒲先生,谈到他重走“亨利·威尔逊之路”而出版的巨著《百年追寻——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时,他曾经讲到,威尔逊的的先行者科尔第一次将杜鹃由中国带回英国后,立刻引起了英国人的追捧。威尔逊接踵而至,从四川、滇西带走40多种杜鹃花品种到英国,引种到英国皇家植物园。1903年6月中旬,威尔逊到达乐山,7月1日他登上了大瓦山。这座山如一只巨大的诺亚方舟,屹立在云海之中。山顶是一处呈微微起伏的台地,其上大量杜鹃花铺天盖地,几乎把整个都覆盖了,许多杜鹃高达30英尺,直径粗大。在杜鹃之下,苔藓肆意生长,编织成一张漂亮的地毯,杜鹃花之间的空地上长着一些秋牡丹和樱草。
威尔逊在这里采集了16个杜鹃树种。在他的著作《一个博物学家在华西》中,威尔逊把这座山描绘为“世间最具魔力的天然公园”。“金顶杜鹃”是峨眉山特有的品种。德国植物学家费伯游山首次发现,故又被称为“费伯杜鹃”。开出的花呈伞形,花冠呈钟状,白红色。威尔逊登临峨眉山时,首次发现了“波叶杜鹃”,《峨眉植物图志》称黑斯黎杜鹃。这种杜鹃长有波形大叶,花洁白而芳香。后来有人记录说,一个英国人爬到高处,看到各种各样的杜鹃花连绵不绝,忍不住扑倒在杜鹃花丛前激动得放声大哭。这个人也许就是威尔逊吧。
但多数杜鹃花没有香味,也不能泌蜜,没有狂蜂浪蝶光顾,木也不成材,只能作柴薪,仅有形式,没有什么内容,如何与西施构成隐喻呢?这是令人费解的。我在海拔4000米的藏区和四川大凉山彝区见到野生杜鹃花,多为1~2米高的小灌木和小乔木,有常绿性,也有落叶性的。最高的杜鹃花高达10米以上,如大树杜鹃,最矮的不足一个人的手掌长,如平卧杜鹃,多匍匐于岩石表面,就像美人出浴、留在石头上的一袭彩衣。
望帝自云南进入成都平原,称王于蜀,相思于大臣鳖灵的妻子,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在这之后,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滴血入土则为杜鹃花。但《广东新语》记广东的杜鹃花却这样道明了来源:“杜鹃花以杜鹃啼时开,故名。西樵岩谷间,有大红粉红黄者千叶者,一望无际。罗浮多蓝紫者黄者,香山凤凰山有五色者。是花故多变,而以殷红为正色。予诗: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无论如何,这花语杜鹃鸟脱不了干系。
在我看来,这声声啼叫是杜宇对晃动在大臣鳖灵身后那个媚惑女脸的声声呼唤。这个故事蕴含了人类率真淳朴的情感欲望之外,还存在着森严的人伦道德,连帝王也无法突破。爱情只能化作悲剧中的一只鸟,在泪水编制的两季里飞来飞去。于是,美女缺席于相思,呼唤只好以血的形式归于歌与诗。红颜没有化为白骨,红颜以恒定的娇艳使得古井乱波。看来,所谓的修道,也是可以专修相思一途的。这种怨鸟所展示的相思之毒,在汉诗里风雨飘摇,谱写了凄美的发声史。由此,蜀人的祖先,从“教民养蚕”的蚕丛到“教民捕鱼”的鱼凫,再到“教民务农”的杜宇,都和农业生产有关。农事发达,妇女地位自然较高,男女之事也就变得较为寻常,于是“蜀王好色”,蜀王杜宇背上好色的声誉就不奇怪了。
在汉语中,鸟与花使用同一个名称的,大概只有杜鹃了。作家周瘦鹃在《杜鹃枝上杜鹃啼》里认为,“鸟和花虽有连带关系,然而鸟有鸟名,花有花名,几乎没一个是雷同的,惟有杜鹃却是花鸟同名,最为难得。”杜鹃又叫“山踯躅”或“踯躅”,我很喜欢这个词,花艳丽到徘徊不去,演出一直举行,多美的意象!可惜的是羊食其叶后,踯躅而死,所以才取了这个踯躅的名字。
唐朝著名文学家元稹乃风流才子,渴望“醉闻花气睡闻莺”的生活,也专为这“踯躅”作过一首乐府,不知他当时是否因为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踯躅”在薛涛的碧鸡坊前——
紫踯躅,灭紫拢裙倚山腹。
文君新寡乍归来,羞怨春风不能哭。
我从相识便相怜,但是花丛不回目。
去年春别湘水头,今年夏见青山曲。
迢迢远在青山上,山高水阔难容足。
愿为朝日早相暾,愿作轻风暗相触。
乐踯躅,我向通州尔幽独。
可怜今夜宿青山,何年却向青山宿。
山花渐暗月渐明,月照空山满山绿。
山空月午夜无人,何处知我颜如玉。
自比踯躅花,但孤芳自赏是没有用的,宫阙不理,美人不顾,这样踩着屈原一样的当官无路的悲叹套路一路问天问地问芳草,而没有问及自然天道与花的关系,就显得过于功利了。相比起来,还是白居易更懂杜鹃。元和十四年春,白居易从江州司马任上调任忠州刺史,又把江州庐山的杜鹃花带往忠州。有《喜山石榴花开》一诗为证:“忠州州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时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大和二年,白居易官至刑部侍郎,到长安做了京官,又把杜鹃花带到大西北干燥的西安,照样培育得很好。其《山石榴十二韵》是这样写的:“艳夭宜小院,修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千丛相向背,万朵互低昂”。就是说,白居易算是最懂杜鹃花的诗人了。在依然没有逃脱托物寄情的藩篱。
美国诗人爱默生的名诗《杜鹃花》,不过是“有感于有人问我,‘这花从何而来?”而写,气象就大不一样了——
五月的海,吹彻我们的孤独,
在林中,我看到湿润的幽暗处,
明艳的杜鹃,展开无叶的花朵,
溪流慢涌着,与荒野同时着魔。
缤纷飘落池塘的,紫红的花瓣,
用它们的美,沉醉黑色的水面:
如果红鸟飞临,梳理她的披挂,
也会爱上,比彩羽更炫目的花。
杜鹃花!如果圣哲问你,为何
这魅力虚掷在天地间。亲爱的
你回答,若观看是双眼的天职
美,也正是它自己存在的原因:
玫瑰的劲敌,你为何现身于此?
我并不知道,也无意去问别人:
但是,仅凭我的浅陋,我猜想
让你我同在的,是同一股力量。
浪漫情怀的拟人,统摄于命运与“力量”的操控下,美是被抛在荒野中的偶然存在,无人问津、“浪费”也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而与之相遇也是一种存在的证明。但我想的却是,这杜鹃没有那么多想法,它盛开,它妖艳,它举起自己的双乳顾影自怜,不是为了来者才美丽,而是它比所罗门王更幸福。恰如耶稣基督所言:“哭泣者是幸福的。”
据说,四川是杜鹃最多和杜鹃传说的发源地,只是到21世纪的如今,则是难以耳闻杜鹃的悲鸣了。我偶尔在成都平原外沿的山林边缘,在那些“农家乐”的周围,杜鹃花如村妇般铺开,听到过杜鹃叫春的刺激声。叫得那般激烈,简直比杜鹃还要杜鹃,像是苦闷者的口技功夫。记得《本草纲目》里说过:“杜鹃初鸣,先闻者主离别。学其声令人吐血。”但在没有忌讳的年代,人们以鸟语尽兴打开情与色,不一定是叫人归去,怕是在自己收割爱情吧。还是听听杜甫怎么说的吧:“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今忽暮春至,值我病经年。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诗人就是诗人,他与思念的精魂猝然相遇,他只用泪水来抒写自己的感动,并不说出秘密的一个字。
每年四月,我会到峨眉山、瓦屋山一带住一阵,周边总有大量杜鹃花盛开。红、粉、白都有,串串簇簇,把大地压得喘不过气来。寂寞的山里,花潮涌动,如嫉妒者的血。回想起1970年代电影《闪闪的红星》和《杜鹃山》,“映山红”的宏大叙事,统统充满了流血牺牲的斗争论,无论是“冬子他妈”,还是“柯湘”,她们无一不是可以走动的花蕾。只是,她们不再“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