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寻根到文化身份认同
2015-01-09阿荣
阿荣
羊子是新世纪羌族的后裔,他的文化视野和生活经历决定了羌族文化书写成为他诗歌创作中最重要的主题。在羊子的诗歌中作者以一个羌族作家的独特眼光与非凡的洞察力,把极其丰富的羌族文化详尽地显示出来,从诗歌的书写内容到思想内涵都充分地显示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的民族自豪感和积极弘扬与保护民族文化的文化心态。
羊子的《三重天》充分展现了羌族这个古老民族面临的多元文化冲击和民族的现实遭遇,以及一代文人的历史使命与时代忧患的真正觉悟。本文以羊子的长诗《三重天》为例,考察作者进行民族文化寻根的原因和对族群文化的呈现与反思,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哀婉却坚定的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精神。
一、文化寻根的背景及原因
羊子的诗作中以追寻羌族文化为主题的篇章诸多,这与他的生活背景有密切关系。他是羌族人,生长在一个具有浓厚的民族文化与民族情感氛围的家庭中。羊子对他的民族和养育他的那片土地以及繁衍生息在那片土地上的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羊子在他的诗歌中不断追寻着自己的族群文化。何健在《致〈诗林〉编辑部的信》中所说:“写出我民族的历史,写出我民族的心理素质和个性特征,写出我民族的精神和风俗,写出我民族的变迁和生存之地域,是我提笔写诗那一天就明确了的、终生追求的一条艰辛的道路。” 这是众多羌族作家的创作动机,也是其作品的基本内容。羊子说:“我的创作是关于灵魂的复活和看守。”羊子是一个典型的民族歌唱者。羊子的诗歌创作灵感,大多来自于他生长的地域,以及这里繁衍的一切美丽的事物。美丽的若尔盖大草原,千姿百态的岷江,安静而温馨的阿尔寨,神秘的释比,成了羊子诗歌的主要内容。羊子的抒情充满了大川的儿子对民族的挚爱,对岷江上游那片土地的无限热爱,洋溢着浓郁的情感和意味深长的眷恋,并对通过民族文化现象的再提炼,再创造,来重建人们对已有的文化现象再认知,再认 同。羊子诗歌独到的艺术建构和文化反思,成为当代羌族文学创作中珍贵的路径。羊子诗歌表现了对自己民族的热爱,和对民族曾经辉煌历史的无限怀念,这种怀旧植根于羌族文化的坚实土壤,承载传递着独立的羌族文化特质。
8年,汶川发生了地震,这场灾难不仅使羌族人失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而且使羌族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传统遭到严重破坏。羊子是羌族人民的儿子,因此,对于这个民族历史发展中的痛苦经历,无疑比其他人更具有发言权。羊子在地震后,对羌族文化、对羌族的命运和苦难,作了深入思考。他在《巨大灾难中的痛和写》中写道“我的写作经验、审美理想和生存意义远远不止于此,因此,我的痛与我的写一样,是历史的,也是民族的。因为我是汶川人,我是羌族人,在灾难未到来之前,我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自己生命出发的这个民族,我必须在这个大悲大痛大慈大爱的时机中有所思考,有所表达,有所维护,有所确立和张扬。”羊子在巨大灾难面前,没有放弃文学传统的责任,他始终关注这个历经苦难的民族,包括它的历史,它的现在的状况和未来的发展。羊子诗歌中大量作品书写了羌族的苦难,如《5·12》、《这些声音》、《映秀》、《再震》等等。这些诗描写了羌族人民所面临的人亡家破的悲惨情景,反映出地震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通过人物行动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表现了诗人孤独凄凉的处境和悲凉的心情。因为有了作家在灾难中心的亲身经历,这些作品将5·1 2特大地震中的感人故事、抗震救灾的精神、民族的苦难,通过诗歌这种艺术形式真实地表现出来。作者这种对生命、死亡、苦难的关注与民族的命运联系,羌族文化心理中蕴含的悲剧意识以一种无意识的形式融入了羊子的血液,融入了羊子的创作。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不同地区、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在得到加强的同时,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同样也发生着冲突,一些个性化的东西逐渐失去了自身的独特特征和价值。羊子在他的诗歌中,同样写出其深深的忧患。羊子的诗歌,笔触深入羌族的血液和骨髓,闪烁着羌族人民与山水共存的渴望,隐藏着诗人内心深处的憧憬与眷恋、探索与质疑、希望与焦虑,为古老羌族历史与文化的传承留下了崭新的文学记忆。这也是羊子文化寻根的价值及其重要的原因。
二、文化寻根在羊子诗歌中的体现
羊子的诗歌表露出一种独特的风格,这与他身上流淌着的羌族血脉不无关系。塞外芳草,万里江山,悠扬的笛声,对这些美丽景象的向往,增添了作品的浪漫情调。羊子的《三重天》中,我们看到他对族群文化的方方面面的体味和抒写,如江山河流、生活习俗、文化典籍等,是否有一种心理试图:让读者对羌族文化建立起更加深刻的认识。具体如下:
首先,典型意象的选用。羊子的诗歌中,在众多物象之中,岷江被诗人进行了重点描绘。如果说,“土地”为人类提供了安身之地的话,那么,“河流”则为人类提供了生命之源。于是在万物中,“水”这一意象常常成为人类“生命”的象征。在中国历代的文学作品中常用这意象来表达诗人的主观感情。羊子虽然是少数民族作家,但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他的作品延续了中国文人的传统写法。羊子的诗文中反复使用“岷江”这个意象,表达了对民族的挚爱,对羌族文明发展和繁荣的岷江上游那片土地的无限热爱。
在《三重天》中以岷江为意象的诗众多,这不只是因为岷江本身的变化多端、孕育丰富,更重要的是她的一波一流,与羌族文明的发展有重要的联系。因此,羌族人民对这条母亲河有特殊的情感,岷江也成为诗人特别钟情的抒情对象,吟咏不绝。如在《入海岷江》中:“岷江流是广大沉默流中的一个流/把丰腴的想象和期待,一个一个卷走/恩泽天府之国的人类。岷江流。/被都江堰的枷锁牢牢套住的文明而野蛮的流。”这里作者热情地歌颂了流淌千万年的岷江在羌族的文化地位和文明贡献,从诗歌的角度复活古老的文明。岷江是羌族文化发展与繁荣的地域,唐宋以后,迁徙到其他地区的羌人多与其他民族融合,而来到岷江上游一带的羌人,则延续了本民族的传统习性,保留了自己的独特文化。在《啊,岷江》中“倒映心情的岷江从远古的天空走来/没有谁的思想可以超越他的行走/没有谁的意志可以阻止他/一层层揭开岷山连绵的衣襟/将青春的绿意和大地深处的细腻/带出重重阻隔,铺垫天府之国的底部/暗示成未来的一种高度和貌视。”在这首诗中,羊子生动地描述了岷江奔流的雄壮与豪放,同时也表达了对其未来走向的深切关注和思考,这实际上预示着一个民族的命运和未来,发人深省。endprint
在羊子的诗中,这种对养育这个民族的土地和河流的眷恋之情溢于言表。故乡的山水雄奇而险峻,但诗人的歌颂从未停止过。诗人特意用“岷江”和“羌”这两个词语紧密结合而作为题目,在《三重天》的诗篇之中诗人创作了直接以岷江为题的有《入海岷江》、《岷的江和山》、《岷之桥》、《啊,岷江》、《岷》等。岷江自古以来就是民族频繁迁徙之地,是沟通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桥梁,在这片土地上羌族人们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文明。岷江象征着一种民族精神,从而具有鲜活的生命力。这种对故土家园的歌颂咏唱伴随着羊子的诗歌,唱遍岷江的每条流域,唱过了过去的辉煌,唱过了现在和未来的发展。羊子对岷江的歌唱呈现出一种情感,对民族的情感,对家园的情感,对文化的情感等。
其次,本民族独特信仰的阐释。羌族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经过坎坷的历史长河,带着沉重厚实的文化积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模式。羊子的诗歌常以本民族的传统习俗为表征(如羊图腾、羌笛、释比、神鼓等),进而渗透民族的内在精神和社会状态,以表达对古老民族传统的依恋以及渴望回归的心理诉求。羊子凭借诗歌抒情羌族祖先们的诗意生活。并且,试图给读者阐释过去民族辉煌的文明,让现代人对羌族文明留下深刻的印象。
羊崇拜是羌族重要的一种图腾崇拜形式,是羌族原始宗教信仰的一个重要内容。羌族祭祀天神用羊、吉祥物是羊;生活上吃的、穿的、用的都离不开羊。羊子通过富有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羊图腾,表达了对祖先信仰的敬意和民族文化的热爱。如在《羊》中:“祖先把羊头和信念放在了自己的心上/祖先把羊群放在了羊群的心上。羌/羊的一切,从内到外,从生到再生,神光四溢/鼓声一样激越在祖先心境,羊,走到了生命的极致。”在这里,作者借助普通而富有灵性的动物羊,抒写了羊与羌族的关系,羊与生命的关系,羊与信念的关系,是一种不可分离的骨肉关系。再如《神羊指路》:“我看见从远古或者干脆从未来走来的一匹羊/站在银光沸腾的岷山之巅,青铜一般/面朝东方或者天堂/四周簇拥着寓言一样青葱俊秀且激动的群山。”这里通过对“羊”这一羌族古老的图腾意象抒写,不同程度地表达了炽烈的追本之情,发出了诚挚的溯源追问,试图去复活对祖先信仰的渴望。
音乐是羌族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羌族乐器中最著名的首数羌笛。在羊子的诗歌中选用羌笛这个意象歌颂了古老而纯美的羌文化。如在《羌笛》中:“更妙的在于世间独一的吹奏,居然十分恰当啊/承载着一个民族文化隐忍的全部性情和人格的力量/情不自禁,叫我泪雨横飞,让我生不如死/这吹。这音。这调。这曲。这吞刀自尽的绝地重生/我的探寻,在历史的文脉中找到答案。”诗人通过借助“羌笛”的声音去叩问和追寻这个民族已经和正在消亡的“隐秘的符号”,来强烈地表达了其文化溯源要求和追本愿望。再如《羌笛》中“循着历史的足迹和现实的指向,寸寸呼唤/来吧,穿越岁月波涛也不弃祖恩的羌笛/出来吧,不忘记牧羊家园在命中的羌笛……”在这里,诗人将羌笛与民族历史与家园组合在一起,揭示了羌笛对延续民族文化的重要作用。
古代的羌民族是一个多神崇拜的民族,他们崇拜的神灵多种多样。释比,是羌族遗留到至今的奇特原始的宗教文化现象。羊子通过来自本民族童年期发出的独特的原始信仰的吟唱,表达对自身民族文化的深层认同。如在羊子的《释比神鼓》中:“感谢花香鸟语,感谢梯田葱郁/感谢一代代释比不倦的吟唱/感谢灵猴指点迷津,让儿孙归祖/感谢三堂经肺腑鲜红族群的经脉/感谢三面释比鼓白黄黑的神圣之职/感谢三面旗帜红黄白的祭祀开路”。这里对宗教信仰的掘进,对生命内涵的探窥,对“神界”的歌颂,其实就是诗人文化救活的最终目的。羊皮鼓是羌族“释比”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也是羌族生活习俗中必不可少的文化表现形式。如在《神鼓》中:“生死一样起落的鼓声穿透了心灵的大地/烈火一样然烧的鼓声温暖了孤独的人生/泪水一样奔流的鼓声拯救了祖先的后裔/星辰一样闪烁的鼓声永恒了古老的生命。”羊皮鼓作为羌族传统文化的象征,它那神秘而又温情的声音沟通羌人与神灵,它承载着羌族过去与现在的历史、文化,承载着羌族人的梦想与期待,它鼓舞羌人从死去的生命中找寻重生的希望。在《释比神鼓》中:“多么沉静,深邃,神秘/这黑色的鼓夜色一样,玄奥一样,警惕一样/在家家户户景仰之中袒护一种吉祥/一种毫不喧哗的永生的力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羌族虽然没有文字,但这沉重而神秘的鼓声延续了古老的羌族文化精神,羌族人民用它来抒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情感。
最后,本民族神化传说的借用。在羌族文化气氛浓郁的家庭中长大的羊子对自己民族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有着独特的感情,这些都无疑地流露在诗人的创作中。文化典籍往往是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典型,凝聚着民族文化的积淀。羌族有丰富的文化传统,其中不缺神话和传说,它包含着羌族的古老记忆、历史文化、以及远古以来具有的信仰和习俗。这些文化经典以口头叙述的方式代代流传,反映着过去的美好记忆,反映着一个民族最宝贵的文化精神。羊子同其他少数民族汉语诗人一样,创作的来源并不仅仅是民族经验,他是将羌族的原始传统、原初神话、集体无意识,通过巧妙的艺术重构的方式,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三重天》中诗人大量采用上古神话、历史传说为素材,揭示了民族精神的真谛和传统文化的原生面貌。比如《汶川》中:“从禹发育的,毒蛇和洪水都放弃的石纽山。/荒草和丛林不敢再咆哮的刳儿坪。/从那些一块一块祭祀或者记事的时刻开始。/石斧把自己的形象和威力刻在石头上了。”羊子诗歌中,有着古今文化的养分,有着中华文明的独特精神。
除此之外,《三重天》中出现了很多文化符号,比如羌寨、白石、砌墙、羌姑娘、羌语……作者通过运用典型的意象、远古的习俗、生命的追寻,向我们展现了羌族文化的神秘与珍贵,通过这些活生生的文化“符号”,赞美了羌族的民族精神。他切身的生活经历和浓厚的民族情感以及强烈的使命感等,他的诗歌独具有独特的民族文化内涵。读者在阅读中可以体会羊子诗歌所体现的羌族社会、历史、民俗、文化的一些内容,这也是一种意外的收获。事实上,羊子的诗歌展现给读者的更是羌族历史、文化、信仰等表层结构之后的整个民族精神的一种深层阐释与独特表达。endprint
三、文化寻根中的文化身份认同与建构
文化的变迁,是一个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国家、民族、地区的流动、迁徙、放逐和移居,是20世纪以来的全球性的、独特性的现象。在这个过程中,人类许多美好的东西逐渐消失,换来的是物质上的满足感和精神上的失落,并且带来了文化的遗失与文化“认同危机”,从而使文化身份认同问题在文学创作与研究领域中成为空前突出的问题。羊子用自己的诗歌,悲伤却坚定地书写着对民族的热爱与对精神家园的努力追寻。羊子坚信,一种生机勃勃且源远流长的文化在后人的维护下终将会带来丰富多彩的物质与精神文明财富。
文化认同是不同人群在特定社会中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追寻与确认,认同的过程就是人们通过他者或社会环境来确认自己身份地位的某些明确的、具有显著特征的依据或尺度。在主流文化面前,传统文化不得不被主流文化挤向社会的边缘。羊子在他的作品中领悟了这一文化危机的后果,并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对本民族文化身份的强烈认同和坚决要求挽救本民族文化的决心。
民族诗歌在民族身份认同与民族交流方面起着重要的媒介作用。尤其在全球多元文化交流频繁的今天,民族诗歌在促进民族群体互动和保护民族文化方面承载着不可估量的使命和价值。作为羌族作家的羊子,在多元文化社会中执著地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虽然在主流文化的潮流中,他的族群文化不停地被漠视化,被边缘化,但他依然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来构建自己民族的精神高地,从而张扬着诗歌精神的美德和人类灵魂的尊严。羊子对传统文化的追寻,不但使一种古老文化得到延续,而且赋予这种文明以鲜活的现代特色;他的诗歌以典型而精妙的意象组合、形神合一的审美特质和优美的抒情语句将羌族的历史、文化、神话、习俗以及这个民族现在的生存状态展现给世人,使人们认识到羌族这个古老民族的精神风貌,并引发实现挽救民族传统文化的愿望。
羊子书写羌族文化对建构民族文化身份和弘扬民族文化具有重大的意义。全球文化日益相互碰撞、相互融合的今天,如何以开放的视野接纳外来文化的先进部分,又守护本民族文化的传统风格,是少数民族作家及其作品面临的重大问题。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羊子在《三重天》中,对族群文化的呈现和反思是无止境的,羊子向人们展示的是羌民族文化中值得保留和发扬下来的东西。他的诗歌中既包含着浓郁的民族文化特征,又凸显了鲜明的时代特征。他的诗充满了诗人对于自己民族深厚的民族情感,又透射出诗人对于中华民族主流文化的赤子之爱。由此体现出羊子诗歌的文化交融性,一个民族紧紧追寻祖先的传统文化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广泛地吸取他者文化的精华才能有所进步。作为多元语境中的少数民族作家,羊子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文化身份是一个不断漂移和变迁的过程,必须以现代生存观念和开放的心态为前提,不断增强自己的文化身份,才能在现代社会中取得和谐发展。
总之,对民族传统文化根脉的眷恋和提炼,使《三重天》成为诗人现实历史记忆的可贵结晶,表达着对社会发展变迁的尊敬,同时表达着对传统文化的敬仰与回归。我们可以认识到诗人的文化寻根的独特意义,他通过挖掘本民族的那些“文化活化石”重新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唤起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由此实现着羊子及同时代民族诗人的诗歌创作在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所起到的深层审美效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