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纪行
2015-01-09白林
白林
一
秋日的天空中始终飘浮着阴霾的空气特有的粉尘。
久居山野,突发奇想,就想着去一趟长江边上,去看一看秋天的江水。
多年以来,我就是想保持内心那份宁静而散漫的生活。既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什么高尚的追求。
最终促使我下决心的原因有二个。
一个是大约在一周前吧,接到在江城万州的友人电话,尽管在电话中,我知道这小子喝大了,肯定是在江城一个什么风花雪月的场所,电话那边不时传来嘈杂的背景音乐和风尘女子们的打闹嘻笑的暧昧声音,但是,我还是听清楚了他小子的意思。
第二个原因就是想去看生命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一位老太太,她正在万州医院病床上跟死神搏斗。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即使没有上述这两个原因,我觉得好久没去长江边上了,如果主意拿定,就会立即付诸行动。况且,还有着多少带点高尚的动机因素呢。
那一天是中秋节,我从山里出发,需要在崎岖的山区公里上行驶一百多公里,然后,才能在一个叫白龙湖的地方再上去万州的高速公路。我打开最近才换的智能手机,点开GPS一查,才知道从始发地到万州接近一千公里。
过去,我像所有俗人一样,遇上什么过年过节的一般是不大出门的。
现在,我到觉得中秋节出门,实在是一项英明的决定。因为那天上路时,不管是在山区的公路,还是在通往万州方向的高速公路上几乎就没有遇见什么车辆,仿佛整个的高速公路都是为我一个人而开放着。
流畅。速度。
这是我所喜欢的关键词之一。
方便。快捷。
唯一有点小遗憾的就是天公不作美。一路下着毛毛雨,而不是绵绵秋雨。空气中透着湿湿的味道,沿路风景呈现着一派烟雨濛濛,高大的群山也就被阴霾所包围着。
这是一条由西至东的高速公路,因为没有完全通行,所以,知道这条高速的人并不多。整个公路上,几乎也就没有什么车辆,让我可以充分地体验着高速快捷的流畅感与奔驰感。
我知道,每到节假期间,最繁忙的恐怕就要数高速公路了,奔驰的车流和拥挤不堪的道路状况,尾汽污染和所有为着赶路而心情欠佳的人们。
然而,这次却难得不同。
我可以完全享受着,沿着通往东边的公路,边欣赏一闪而过的峰峦,边松驰散漫的心情。
上次我到长江边是在一个阴冷的冬天。
因为天气寒冷,我喝大了。醉眼在长江上的一艘豪华游轮上,沿岸高大的建筑物灯光通明,江火映照在夜幕下的宽阔水面,虚幻而美丽。
有时,我也会想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生活是什么?
或者换种表述方式即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现代社会前提下的生活。刚开始想时,还觉得线条清晰,有点意思。随着深入思考,又觉得似乱麻理不清道不明。往往是一想“生活”就是没有意思而结束了思考。
就像我现在想赶在中秋月亮升起来之前能够抵达万州城一样,我就能够在那家医院跟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过上一个中秋节了。我还曾非常浪漫温馨地想在月亮升起之前,亲自将老太太用轮椅推到阳台内,亲手为她切下一小块月饼。当然,自然是在老太太身体状况允许和医院的医生同意的前提之下。
速度好想给人的想像插上了翅膀一般。
我平时是个有点不靠谱的男人。譬如:我在中午答应别人晚上吃饭,但往往在到饭点临近时,就像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一样,就一个电话或者发个手机短信解释:因临时有事,来不了。
立即不出一分钟,对方就来电话,半是热情半是嘲讽地说:你有啥军国大事,就是即便有什么军国大事,也得把饭吃了再说嘛。
也许是在那天,我脑海中突然产生了一幅温馨的画面,就是想在中秋节的晚上,在长江边上推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陪她老人家度过她人生当中最后一个中秋节。
二
我抵达万州时已是晚上九点整。
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
在路上,我一直没有打通友人的手机。他比起我,更是个不靠谱的家伙。他每次喜欢叫上几个美女陪他喝酒。也不完全是那种交易,就是他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所以,上周喝大了,觉得我是能够招之即来的朋友,所以在电话中反复说:我想跟你喝酒了。来不来嘛,限你十分钟赶到。
在男人与男人之间,能够彼此这样打电话的,一种人是有闲,而另一种人则是有钱。恰好,我跟这位友人的具体情况是:他有钱。我有闲。
他目前是自己家族企业下边一家公司的董事长。
我呢,则一直是在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草原与高山峡谷地带散漫的闲人。
对于纨绔子弟,我向来都抱敬而远之的态度。
说来也是奇怪,接连三天,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是长江三峡边上的秋色不错。请我无论如何要去玩一次。
对于玩,我历来就是不会拒绝的。况且,还有三峡边上的秋色呢。
这个家伙真会勾我的兴趣,不愧是商海混了多年的老手。
然而,当我抵达万州时,他居然手机一直开着,可就是不接我的电话。我虽说不靠谱,却还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没办法,到了万州街头,我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家旅店住下,然后,再考虑没人理睬时自己又如何玩。
万州是座山城。
或许是四周的山恋遮挡着,出了隧道,一眼就看见这座长江边上的城市,灯火点点,夜色迷人。
我找到一家旅店住下后,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出旅店的大门。发现街道上的人还穿着短衣短裤,这才想起万州当天的温度是摄氏36度。
而我所在的地方,人们却早已换上秋天的衣物。
沿着临江大道,我寻找着老太太所在的医院。晚上,建筑物顶端闪着什么公司、什么媒体的广告。却一直没有发现医院的红十字符号。
走了几条街,发现一处卖烧烤的排档,这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
一个年轻带着几分姿色的女老板立即就招呼住我。
我就跟着她走进一家不算宽敞的店内,点了几份菜,要了一瓶啤酒。
在我的观念中,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有吃有住,就算是开始了生活。尽管这生活是暂时的,然而,却又是那么现实。就像这家烧烤店内厨房不时飘来烤肉的味道一样。我慢慢喝着啤酒,习惯地环顾店内的情况。在我对面坐着一对大约三十出头的男女,男的很少拈着烧烤盘子内的食物,女的埋头吃得非常愉快。在我身后坐着的却是五、六个少男少女,也是喝着啤酒,说话就跟吵架似的显得非常闹腾。到底是年轻人,血气足精神旺,边划着拳边说着他们之间的开心事情。
就像我每到一个新地方一样。
我边慢喝着酒边等待着烧烤端上桌,反正有闲,所以,也并不着急什么。
渐渐我盯着街道上的建筑,发现街道是一条大斜坡,许多的高大的楼房皆是依山而建,就像我今晚所住宿的那家旅店,开车行驶在这条坡道上停驻,走进大厅,问服务生总台在什么地方,他却指着电梯说,上五楼。
我正纳闷,如何大厅在一层,总台却在五楼。
原来五楼那边街道,却是一处坎坡,所以,从那边出门,五楼就成了一楼。直接可以将车弄到五楼的停车场。
外围是山峦的遮挡,城里是高楼的林立,所以,整个的街道空气流通并不好。像这家烧烤店的味道,久久地弥漫在狭窄的空间地带,唯一的好处就是诱惑着像我这样散漫的闲人,老远地就知道什么地方一定能够找到吃的东西!
三
这家旅店可能位于市中心。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在长江边上。这是我心中的不足,我这个人或许多少算是完美主义者,刚才还在为找一家旅店忙碌,但在吃完烧烤酒足饭饱之后,居然却为没住宿在江边而有点小小的不满足。
走在回旅店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的散漫生活中经常会因为突然冒出多少带点浪漫主义色彩的想法而自嘲般微笑着。路人见到我的表情时,也会友善地冲我笑一笑。我倒没觉得滑稽,而是觉得原来表情跟感冒一样,也是会传染的。
如果我一脸的不高兴,那么,别人肯定也不会有什么生动而亲切的表情。
就像我边走在夜色里的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边在思考着这座城市的什么特质一样。
一座城市肯定是有着一座城市的特质的。
就像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脾气和习性一样。
我这次来的目的,除了陪老太太过中秋外,就是想住在长江边,推开窗满眼就是江面上升起一轮明月的景象。
那种情形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
大约是几十年前吧。长江上的纤夫拖着木船逆水而上,他们光着背脊,每个人都是光着脚板,踩在乱石滩间,边低沉而整齐地吼着川江号子,边用几乎贴着河滩的腰身拖船上行。
我还记得也大约是在七、八年前吧。我在北京的一家高级剧院,认识了一位最后那一批长江三峡的老船工。他那时已年过七旬,却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带着他的一帮徒弟非常骄傲自豪地站在坐满观众的剧院为首都人民奉献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时的情形。
老船工姓张。
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江号子的传承人。
联想有时有点杂乱无章。
我望着今年中秋那轮又圆又大的明月。忽然想起在草原上看中秋之夜的月亮时的情形。
草原人并不看重中秋节。
这或许多少对我也有影响。我选择在中秋节这一天出门,也许是在形式上并没有看重这个节日,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有个梦,或许是在草原上作梦,梦见自己在一个中秋之夜来到了长江边上,独自一人面对着涛涛的江水,临窗欣赏着那一轮李白诗下的明月吧。
总之,我觉得所有关于跟自己生活相关的梦想,总是能够在若干年之后变为现实。
就像我想见到什么名人名家,也总是会在漫不经意的地方,无意之间就会遇见一样。
我的梦一向都非常灵验。
四
说来更加神奇,这位老太太跟我非亲非故。
我只是通过友人的电话,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太太。因为癌症晚期生命垂危。
在路上,我查了一下,这位老太太是上海人。十六岁初中毕业,就跟刚解放了大上海的刘邓大军徒步开始了进军大西南的征程。
十六岁,正是花季少女的年纪。
老太太瞒着家人参军,待到家里收到她的书信时,她已经是三峡内长江边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土改工作队的队员了。
年轻时老太太生得娇小玲珑,甚至,我在想,在进军路上,她的脸上还没有褪去大上海的那月季花般的羞涩吧。
第二天我通过出租车,很快找到了老太太住院的地方。
推开病房的门,我一眼就认出了睡在病床上的老太太。她的模样跟我想像中的差不多。甚至,我可以断定,我一定是在自己的那次梦中见过她。干净而清爽。没有过去我遇见的癌症晚期病人那种邋遢萎靡,而是眼睛依然非常明亮。
我在见到老太太的那一瞬间,她居然转过脸,冲着我努力想要呈现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在她生命即结束之际,我跟老太太都没有伤感。
尽管我很想说,向她老人家表达自己深切的敬意。
然而,我觉得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多余,就像我愿意住在长江边上一样,就是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江面那一轮曾经让李白、苏东坡先生深刻地感悟到人生的月亮!
那一刻,我愿意时间凝固停留。
那一刻,我也努力地仔细地端祥着老太太的脸,她那满头的白发就是岁月无情地印记。但我愿意将这一刻永久地保留在大脑记忆深处。
那一刻,我愿意不惜驱车一千多公里路程,就是在老太太临终前见上她最后一面。
我轻轻握起老太太的手,她的手非常非常地软,还有一点冰凉。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我觉得不如我们的目光在对视时所有的内涵与内容丰富。
我觉得今年的中秋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给老太太亲手喂一口月饼。因为病魔,老太太已经不能咽食,而是完全依靠医学的方式维持着最后的生命时光。
在许多时候,我像许多俗人一样看重了生,却忽略了死亡。
后来,也是一次机缘巧合。
我读到了一本关于如何对待死的书。如何善待死亡的书。
我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爱情。
什么叫执子之手,与之携老。
一个女人,也许只有到了自己睡在病床上的时候,能够有一个厮守自己一生最后时光的男人,像我一样轻轻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语地盯着她被岁月夺去的青春年华。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此后,不尽岁月之中,我会在高原,每次中秋节的夜晚,面向遥远的东方,只在内心默默地表达着属于自己的思念。
一直把自己也思念到了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