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成长
2015-01-09泽让闼
泽让闼
1
跟往常一样,天空看不见一丝云影,那纯净的深蓝犹如刚刚擦洗过一般,清澈,洁净,诱人。已经有十来天了,太阳还是这样火辣辣地晒着,每天一过十点就变得炽烈耀眼,闪烁出金属般的光,使山岭、沟壑、树木、石头和其他所有东西的阴影变得更加阴暗。
当同一件事情持续不断地在身边重复,不用刻意去观察和留意也会知道它的每个细节。他看着身边来往的人,没等他们走近,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们身上挟裹着的那股劲风,耳边跟着响起从他们身上发出的沙沙的声响。从昨天开始,他怀疑那摩挲纸张般的沙沙声响是他们的身体和干燥生硬的阳光摩擦后产生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很难产生那种轻快而又让人感到烦躁的声响,他在自己身上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脑袋里的嗡嗡声,这几天变得也越来越频繁了。就像现在,那嗡嗡声让他觉得有群看不见的蜜蜂正振翅朝自己越飞越近。
除了阴雨天,在这不大的河谷里到处都是人。人虽然很多,可是一点也不混乱,除了个别看似闲散的人,他们都在按规律地活动着。
你只要有机会朝这河谷里看上一眼,马上就会想到秋天采集食物的蚂蚁。庄稼地里一字儿摆开的几个漕子①就像蚁穴,从地里延伸到河滩再从河滩蜿蜒到河边的泛白的几条小径就像蚂蚁探测出的安全小路,而每条小路上来回穿梭的数十条人影就是勤劳的工蚁了,(人们把背砂②的人称为“马尾子”,乍一听,还以为在说“蚂蚁子”)。唯一不同的是,蚂蚁把采集到的东西送进洞里储藏起来作过冬的食物,而他们把洞里挖掘的东西背出来淘洗变卖后换成钱。
河谷里原来是一片沿河拉伸的巨大的草坪,河边上,那些泛白浑圆的大大小小的河卵石只是河岸的一溜点缀。草坪上长着很多红柳,虽然没有连成片形成林,但是这里一簇那里几棵,枝桠横生,葱郁茂盛,摇影相接,生机盎然。每年一开春,不同的野花就在草坪上相继绽放,一直到秋意渐浓,万物萧瑟才逐渐消失隐退。在农忙季节里,每到中午时候,在地里忙活的人们就三五家一伙地在这些红柳树的某个阴凉处休息,他们先煮上一壶浓酽的老茶,然后边喝茶边在闲聊中做午饭,看着淡紫袅娜的轻烟,绿意葱葱的柳树和草坪,还有草坪上绚烂盛开的报春、紫菀、狼毒、马先蒿或者龙胆花,内心生出闲适而满足的惬意。
两年前,有“高人”根据山岭的走势和河水的流向断定这里能挖出黄金,于是,河谷里骤然聚集起许多人来。“高人”说的没错。没过多久,这里被人称之为“红滩”③,而“红滩”又很快取代了河谷原来的地名。河谷里本来就有数十个散落的红石,“红滩”之名本来跟这些石头无关,现在也算确切了。
河谷从那时候开始改变了。因为人们的需要,一丛丛红柳被砍倒晒干,随着一处处炊烟的升灭,连枝带叶逐渐消失在灰烬里,飘散在轻烟中。跟着,有人惊喜地发现淘洗河沙也能淘出米粒般大小的一粒粒黄金,因此,河谷里的草坪就像一块美味的大饼,被饥饿的铁锹和长把的铁耙一块块吞噬,消化在大河的胃囊里。河卵石迫不及待地从草坪消失的地方冒出来,连同砂石从河水的陪衬变成了河谷的主人,起起伏伏地堆满了人们的视线。沙石间,绿幽幽的大小深潭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大多数潭水因为没有进水口和出水处,里面也没有鱼,每年只有青蛙和蟾蜍跑来产卵,然后蝌蚪变成青蛙和蟾蜍再离开。
也有一些红柳顽强地生长着,用寥落的身影经历着严寒和酷暑,它们已经没有了高大的身影和茂密的枝叶,只是以苟延残喘的方式畏缩在起伏的砂石间和灰白的小径旁,它们连做柴禾的资格都没有了。
河谷里到处是巨大的遮阳伞,花花绿绿的,像雨后森林里冒出的漂亮的毒蘑菇。伞下放着人们做午饭的食材、锅碗瓢盆和其他如背包、上衣一类的东西。夹在遮阳伞中间的是那些木板搭成的简易的棚子,从那里飘散出各种诱人的美味,是等候购买黄金的老板和舍得花钱的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在这忙碌的河谷里,你看不见老人也看不见孩子,你看见的都是少青壮年的男女,因为这里的劳作是沉重而艰辛的。
看着那些从后面不断超越自己和从对面匆忙赶来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显得生龙活虎,他明白唯一跟阳光擦不出声响的人只有自己,而脑袋里发出群峰追逐般的声响的人也只有他自己。所以,那股时不时就会涌上心头的自卑感又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
他不敢让自己的脚步有意识地慢下来。尽管每个从后面赶来的人都可以一拐一闪轻易地越过他,除了感到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以外他也觉得问心无愧。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
他机械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半眯着眼睛朝明晃晃的天空瞟了一眼,肚子刚才就在咕咕作响了,但是看太阳的高度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不由得在心里咒骂了自己几句,骂完了又忍不住怜悯起自己来。是啊,都说男人吃饭像打仗,可是他不仅吃饭速度慢,而且每次只吃几口肚子感觉就饱了,这导致饥饿也就早早地降临。
一张脸焦黄,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金脸”。“金脸”可不是什么赞美人的话,这是送给那些长相孱弱、面黄肌瘦的人的带有一些讽刺意味的绰号。
从去年开始,他长个子的速度忽然变快了,好像是在不经意间就已经跟他父亲的个头差不多了。长个头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是不长肉呢?他那皮包骨头的样子更让人揪心了,大家每次看到他就想到细腰长腿的蚊子,在闲谈中他们也把他说成是“比冬天的枯竹子还要瘦弱”。夏天的时候,他也不原意再跟伙伴们去河边洗澡了,因为大家总是喜欢拿他那一条条清晰的肋骨和一截截突兀的脊椎打趣说事儿。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兜里,心里开始感到惴惴不安,一个上午就快过去了,可是兜里才揣着十来枚计数的小木牌。确切地说,是十二枚。再不跑快一点,下午可就有的苦头吃了。
走完河滩就到了庄稼地里,抽穗的粮食在耳边沙沙作响,上坡的道路在眼前直立。庄稼地在缓坡上一直延伸到山腰。地的尽头是像腰带一样缠绕在山腰的光滑开阔的桦树林,再上去就成了覆盖整个山峦的密实的杉树林。漕子没有开在庄稼地的尽头,它从河滩上来就三分之二的路程。endprint
为了不让庄稼更多地受损,道路开的就像用尺子画过的直线,让他每趟上去时气喘嘘嘘,下来时双腿发软,怎么都不好受。不过,那也只是让他最难受的其中一段道路而已。
他的脸上落满尘土,几条汗痕像蜿蜒的虫子倒挂在脸颊上,在汗水的滑落中,他觉得皮肤上像是有蚂蚁或者毛毛虫爬过般发痒。他一把抓下汗湿的棒球帽,看到那圈湿漉漉的发黑的汗渍和帽顶蹭刮上的泥土皱了皱眉头。他用帽子擦了把汗水,然后把它翻过来戴在头上,这让他涂鸦般的脸看上去更加滑稽可笑。
“这就是喜欢白色的结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想起那天他和伙伴们的聚会结束,他从县城买回这顶帽子,父亲只是瞥了一眼,玩笑中带着嘲弄的语气,说:“我们每天都像土狗儿④一样在泥土里打滚,你这是要去大城市游玩吗?”
“我会经常洗的。”他的语气有些倔强,也带有一丝顶撞的意味。
父亲没有再搭腔。他们父子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话越来越少了。自从他回来后虽然跟父亲朝夕相处,可是相互间的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了。也许是丢下课本的时间还不太长,他忽然觉得自己和父亲就是数学题中常提到的那两列本该相遇而又一直没有相遇的火车,交流总是聚不到一个点上。有时候,他充满诗意的脑中又闪现出另外一个画面,他觉得他俩是大海上朝着相反方向航行的两艘船只,不知道还有没有返航的时候,所以,他们在对方的眼里正在像影子般渐渐淡去。
在这特殊的劳作中他们需要帽子,需要用它来遮太阳、挡泥沙,还有对头皮进行适当及有限的保护。他一直喜欢白色,喜欢它带给自己的那份清爽的感觉。他每隔两三天就用肥皂和刷子细心地把帽子洗刷干净,可泥土和汗水总是让它显得脏兮兮的,不过他从来不为这件事情烦恼。
走完上坡路一头钻进漕子,凉爽的惬意就直浸上来。这里是阳光的禁地。从庄稼地里挖出的这个洞穴就像一根巨大的管道,斜斜地直插入地底,在亮光消失的地方溶化在神秘的黑暗里。
洞内下斜的陡坡是让他感到难受的另一段道路。他想,其实从洞口折断般向内延伸的斜坡根本就不需要,根据眼测和感觉来看,如果从河滩上来十几步的地方开始平着挖掘,不但不需要走这洞内洞外的两段陡坡,而且现在漕子里渗出的地下水也可以顺着流出来,大家也就用不着趟里面那道淹过小腿肚的浑浊橙黄的泥水了。
不过,他的想法立刻被伙伴们推翻了。他们笑着说:“得了吧,不就是两段斜坡和一道水吗?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当时谁也不知道板⑤在哪里,要是挖得稍微高一点或者低一点都会错过,谁肯投那么多的工啊?”他听了当然也就默然了。
2
从洞口进去几步远的地方横着挖有一个较宽阔的支洞,以前是晚上看守漕子的人睡觉的地方。最开始看守的人开口闭口总在说睡在支洞里的种种好处,特别是提到冬天的避风和温暖,语气中更是带有夸耀的味道。可是没过几个月,他开始抱怨睡在洞里的坏处,他埋怨洞里的潮气让他落下了可怕的风湿病,每天早上起来后感觉所有的关节都肿胀疼痛,难以忍受。
看守说的是实情,老板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一个健康的人得个一到阴雨天就浑身疼痛呻吟不止的病,这日子还长,不能让他继续睡在洞里了。老板跟几个人一起在漕子边用石块和夯土整理出一块平地,再找来一些旧木板和椽子,用铁丝和钉子在平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这不但成了看守新的住处,也成了大家避雨的场所。后来,其他漕子的老板也跟着效仿,都在漕子边搭起了棚子。
看守搬出来后宽敞的支洞闲置了一段时间,后来漕子里开始渗水,老板专门安排几个人抽水,支洞就成了他们小憩的场所。现在,他们就盘腿坐在支洞里抽烟闲聊,青烟像薄雾一样朝洞外飘散,在潮湿的洞穴里留下带有一点馨香的烟味。
他进洞后闻着烟味朝下多走了几步,在稍微黑暗的地方让眼睛适应一下,才踩着脚下在泥地里挖出的“梯子”朝下走。前面,一道微弱的光亮从黑暗的深处一抖一抖地冒出来,渐渐变大,慢慢上升,在飘忽不定中向他靠近。那是背砂的“马尾子”在往外走。他们在光线即将消失的地方相遇,他贴着洞壁让道。漕子内也有严格的“交通规则”——行走时两人相遇都靠各自的右边;进洞的要让出洞的人先过,就跟“轻车让重车”一样。
来人关上手电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从他身边擦过,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大家都忙着,谁也没有时间闲谈,再说从这熟悉而枯燥的劳作中也聊不出什么新意。或者在洞里打声招呼?那就更没有必要了,一天中大家要相互碰面几十次呢!他听到那双刚刚走出泥水的湿鞋子踩出“唧唧吱吱”的响声很快消失在洞口,那背上的重量和上升的坡度没有对他们的速度造成什么影响。他大拇指一滑,打开手电筒,金黄的亮光立刻灌满了整个山洞。
走完斜坡就到了板上,从那里开始所有的岔洞都是平坦的,双脚也踩进了哗哗作响的从早上开始就被无数双腿搅拌过的泥水里。水渗的很快,尽管抽水的人很卖力,但是一直干不了。他的腰弯成了虾米,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随着脚步像在黑暗中摸索般地摆动着。没办法,洞挖得太低了,进洞就得这样行走。
两边随手砌起的坚实的石墙四通八达,连成一片,墙体上泛着潮湿阴冷的光泽。石墙里每隔丈许就嵌着一根杉木,以“立木撑千斤”的韧劲顶着上面用半爿杉木并排架成的欀,欀木连成一片,成了粗糙的“屋顶”。
进洞的道路虽然只有一条,但是一到里面,就像一棵大树生出的无数枝桠,到处是支洞,到处是一模一样的岔路。有些支洞开采的较深,跟左右相邻的漕子挖出的支洞相连,整个地下就成了个隐秘巨大的蜘蛛网,更像是地道战里的场景。
每条支洞里都黢黑一团,没有被振动的浅水无声地流着,清澈,凉爽。在深邃的黑暗里偶尔有颗小石子从杉木缝或者冷石间掉落,轻微的击水声就在空洞、脆弱的暗影里回荡徘徊,良久才散去。听到这样的声音时,总是让人产生幻觉,感到在那无知的黑暗里有个什么地下生灵正在悄悄地窥探着行人的一举一动,虽然不会让人感到悚然惊动,但是也会有稍微的惴惴不安。endprint
他在洞中先后又让了两个背砂出去的“马尾子”。
他们这次挖得很深,越往里面走缺氧的感觉越严重,里面蜡烛点不亮,进出的人只能拿手电筒照明。他感到呼吸开始急促,胸口像被塞了厚厚的棉花一样滞涩难受,两边的太阳穴也开始欢快地“咚咚咚”打起鼓来。不知道是因为缺氧影响了视力,还是手电筒也需要足够的氧气,射出的那束光看上去也变得昏暗起来。
终于要到尽头了,他看见父亲光着膀子跪在地上,正挥舞着沉重尖锐的十字镐在面前的砂石上挖掘,镐尖上偶尔飞溅出火星。父亲手臂和肩上突出的肌肉坚硬如铁,在硬朗的线条中起起伏伏地跳动着,那宽阔厚实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整个洞穴。这让他想到了在洞里冬眠的熊,尽管冬眠的熊一动不动,而他父亲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
十字镐像个坚硬无比的鹰喙,疯狂地啄食着大山体内的血肉。干燥的砂石带着蓬松的脆响落在地上,但是立刻就像粗糙的海绵一样吸饱了地下渗出的水。父亲的两个助手,也就是大家说的“二把手”和“三把手”在一旁打着手电筒给他照明。
看着父亲埋头苦干的模样,他的心里感到自豪,但是父亲那强壮的身影又让他感到羡慕、愧疚和不安。他的父亲是个优秀的“匠人”⑥,除了每天几十个人几十趟的砂石从他的十字镐下出,他还是一天劳作结束时最重要的“摇篷手”⑦,所以他也就成了他们这漕子无可争议的主心骨人物。
“二把手”见有人来,前一漕挖好的砂已经装完了,就招呼“匠人”停下。
他见父亲弯着腰站起来,大腿以下全是湿的,淅淅沥沥地滴着泥水。“匠人”退到一边把十字镐放在屁股下坐了下来,给他的两个助手腾出活动的空间。“二把手”用铁耙把混着水的砂石勾过来堆成一堆,接下来就轮到“三把手”用铁锹来装了。原来漕子里的活就“匠人”和“二把手”两个人干,但是这次挖得太深了,缺氧又较严重,就加了个“三把手”,大家多一点时间轮流休息。
“三把手”示意他转身蹲下。他看了父亲一眼,想对他说自己确实干不了这活儿,也快要支持不下去了。这句话他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很久,如果是个果实也应该成熟落地了。“匠人”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猜出了儿子心里想说的话,他用粗大的青筋突兀的手背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抓下帽子当扇子摇动,威严的眼光在帽子制造的凉风里好像多了一丝冷气。
他明白父亲的眼神,也记得他说过的话。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开始长喉结,开始冒胡须的男子汉了,不能随随便便在别人面前再像小孩子一样示弱。他转身蹲下,背上用来背砂的四方形的木箱子杵在地上,生硬地咯着尾椎骨。他喉头一滚动,把心里涌起的一缕悲伤感和那句话一起吞进肚子里,心想,反正肚子早就饿了,就用这来充饥吧。
“三把手”用铁锹装了三下,这是每个人每趟的定量。他刚要使劲站起来,听见父亲在身后说:“再加一点。”他很诧异缺氧没有影响父亲的气息,他的声音依然沉稳如石,生硬如铁。
他的心骤然暗了下来,感到鼻子有些发酸。
“三把手”说:“差不多了,你看他瘦的”。
他看不见身后的情形,但是一听到铁锹铲动砂石的声响就知道结果了。在父亲不怒自威的眼光下,不管是任何人,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
本来他是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照顾的,一切困难咬咬牙也能坚持挺过去。但是,自从那天宣布新的制度后,他就觉得自己成了学步的婴儿蹒跚在疾步行走的大人的身后,尽管使出浑身的力气也跟不上他们的步伐。
事情是这样的。根据路程和时间,以前规定的是每人每天背三十趟砂,以发牌计数。开始大家都背完每天的三十趟就收工回家,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加快速度每天多背几趟,然后把多余的木牌存起来在想休息的时候用来凑数。后来大家都这样,以至有一天太阳才开始西斜大部分的人就数满回家了。那天他是最后一个把数量凑够的,最后几趟金洞里的“匠人”、“二把手”和河边“船”⑧上的人就等他一个人。
第二天,老板和漕子里的几个主要人物商议后,决定把每天背砂的次数增加到三十五趟,得到通知后很多人提出抗议,但是听了老板的话后就不吭声了。老板说:“有啥可抱怨的?出的砂越多挣的钱也越多,你们不是在给自己挣钱吗?”
这对他来说是个灾难性的决定,他觉得那天是他灾难日的开始。但是,就像父亲说的,他是一个男人,再苦再累也得忍着,再大的困难也要自己去解决。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情面,也许是因为他的羸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把手”或者“三把手”在给他装砂的时候总是掂量着少装那么一点,希望这一点能让他不致于那么疲命。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没过多久埋怨的话开始在背地里四下传开了,当然也落到了“匠人”的耳朵里。“匠人”的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他也从来不会给人落下任何话柄。
他知道父亲让“三把手”多装一点的原因,所以没有对父亲产生一点儿怨恨,有的只是对自己的悲哀和同情。
离开的时候,他的大脑开始变得空白。每当他吃力地去办一件事情的时候,大脑就会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运动。生长在农村里,作为一个男孩子,能让他大脑变得空白的活计比比皆是。
3
他艰难地走在那条弯曲泛白的蚁路上,沉重的木箱挂在尾椎上,箱底时不时地撞一下迈步时抬起的大腿肚,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在打旋——我想要休息!这念头拉长了他的脖子,使他的脖颈变得更加纤细,在苍白的皮肤上青色显眼的血管努力地向外凸着,好像要挣扎着剥离开他的身体一样。
他好不容易把这趟砂送到“船”上。从发牌人手上接过计数的木牌时感到手心有些异样,他愣了一下,摊开手掌,见手里果然放着两枚木牌。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加快了流速,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牌人那张被河风吹得干燥发紫的脸膛。发牌人对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悲悯的神情。发牌人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他马上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的脸猛地一下红了,感觉连耳尖都在发烫,心抑制不住怦怦乱跳。在一阵短暂的犹豫后,他还是把其中一枚木牌递给了发牌人,并且坚定地摇了摇头。endprint
这次轮到发牌人惊讶了,他正在迟疑是否要把木牌取回来,看见有“马尾子”正在急急忙忙地赶来。他接过木牌,无声地叹了口气。
“船”上的人都在埋头干活,没有人看见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把属于自己的木牌揣进兜里,对发牌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转身时心里有些骄傲又有些伤感,泪水忍不住涌上眼眶。他不是不想要那张木牌,也不是高尚到鄙夷不劳而获,他是想到了父亲,想到他平常做事的风格,想到他坦荡的胸怀,想到他对自己的严厉,于是很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发牌人的施舍。对,施舍!他这样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怜悯!可是,这种种的念头中难道就没有对父亲的赌气?应该也有一点吧?这复杂的情感让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糊涂。
他耷拉着脑袋往回走,陷落在思绪的漩涡里。这是他的另一种习惯,每当想到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毫无防备地跌落进浮想联翩的波涛里,沉浸和翱翔在别人无法触及的世界中。刚才离开河边时,在“船”上干活的母亲对他说了句啥他也没有听见。
他正走着,有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背着砂迎面跑来。他本来应该侧身避让,可是他反应迟钝,魂不守舍就像在梦游。姑娘吃了一惊,在错身的一刹那把身体一倾肩膀一斜,但还是没有避开碰撞,他就像一个皮球碰上了石墙,被她的肩膀给弹了出去,一个旋转后倒在路边混着尘土的碎小河卵石堆里。他背上的木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手电筒从衣兜里掉出来摔在石头上,“嚓”的一声前面的玻璃被撞成了碎片。
“哎呀!对不起,我没有让过。快起来吧!”姑娘吓了一跳,虽然说得有些急促,但她嗓音中带着女人特有的温柔,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小孩。姑娘说完就踏着大步向河边继续疾走,她想他那么大个小伙子了,总不需要她像搀扶老人那样把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吧。况且大家都在赶时间,她也不例外。
她从河边回来,看见他还以刚倒下去的姿势躺着,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我把他给撞死了?”
姑娘带着惊慌的神情蹲下身子查看,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眼皮一动不动,似乎在蓝天白云间看到了让他目不转睛的景象。他的鼻翼一张一翕,瘦弱的胸膛也在那层薄衫下轻微地一起一伏。她松了口气,站起来在他的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嘴角一撇,棱角分明的小嘴上带着笑说:“起来!装死呀?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不害臊。”
他还是一动不动,这时不断有人从他俩的身边走过,见他躺在地上好奇地放慢了脚步。她有些气恼,有些羞愧,也有些害怕,俯下身抓住他的一只手说:“赶快起来吧,有这么多人看着,多丢人啊。”她想把他拉起来,一使劲,他的身子朝她转了半个小圈还是躺在地上不动。
她跟他是邻居,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几岁,但也算是一起玩大的。自从两人进入青春期,身体发育后的明显变化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她变得容易害羞,他变得有些内向自卑,如今两人见面时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基本不问候也不说话。但是,他们这间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这让她做梦都没有想到。
她放下背上的木箱,一张俏脸因为羞愧、紧张和生气憋得通红,她用尽办法想让他站起来,但是劝了拉了,一点用处也没有。不管她怎么小声地哀求和劝解,他脸上的神情跟刚才一样木然,没有丝毫变化;不管她怎么使劲地拉他,他肩部以下都没有离开过地面,反而全身都沾满了尘土。他那画着花脸似的帽子跟他一样仰面躺在路边,他的头发被尘土染成了银灰色。木箱的两条长背带,一条套在肘上,一条套在肩上,在他的移动中木箱像条忠实的宠物狗带着“哐哐”的响声紧跟着他的身体,不离不弃。有人开始停下脚步观看这场闹剧般的事情,接着停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其他漕子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人群里忽然传来“噗嗤”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因为那人看见紧跟着他的身体旋转的忠实的木箱子,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个场景:这木箱子多像被脾气暴躁的马匹甩掉但是又被绳索挂在身上的马鞍。
看到不断增加的围观的人,姑娘已经变得惊慌失措了,她听到这笑声后忍不住哭出声来,嘴里却还在央求死乞白赖躺在地上的他。姑娘的哭声立刻搅动了围观人群的情绪,有的帮着劝,有的帮着拉,有的在咒骂,有的在安慰,当然还有些人的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变得更浓。
他瘦弱的身体被人拉起过几次,但是等他们一松手,他就像被人剔了骨头一样软软地倒下。他们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是赖上她了,或者是他根本就不想起来。
他的小叔在另一个漕子背砂,听说侄儿被一个姑娘撞倒在地起不来了,撞他的女人吓得在那里哭泣,就急匆匆地赶来。小叔只比他大几岁,两人感情很要好,村里的人都说他俩不像叔侄,倒像是兄弟。
小叔的第一个念头是侄儿肯定受重伤起不来了,他一到现场就狠狠地瞪了姑娘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责备和威胁。姑娘一直暗恋着小叔,小叔对她也有那么一点意思。她见他不问青红皂白一见面就对自己吹胡子瞪眼地充满了敌意,心里一阵难过,哭得更加伤心起来。
小叔检查了一下,发现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立刻火冒三丈。他一把把侄儿从地上拽起来,大声吼道:“给我站起来!要死也死家里去,别在这儿装死丢人!”他的身材魁梧有力,像极了几个哥哥,他提着稻草人一样轻盈的侄儿简直就像老鹰抓小鸡。
他用两只大手抓住侄儿的两个肩膀,像拉面团一样把他从一团拉成一条,但是手一松,他又像刚才那样瘫软在地。“我就不信!”他说着再提,再放,他再瘫倒,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气急败坏地在他的大腿和臀部狠狠地踢了几脚,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他自己的脚背却被他臀部的骨头咯得生疼。他龇着牙恨恨地朝他啐了一口唾沫,撞开围观的人群悻悻地离开,那张年轻的长相英俊的面孔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了。
不知道是谁去报的信,他的小叔刚离开他的母亲也赶来了,她嘴里喃喃地说着骂着劝着,脸色苍白地用力朝上拉着儿子,可是直到她累出一身汗,也不过是在儿子和自己的身上多增加了一些灰白的尘土而已。她知道被一个姑娘的肩膀撞一下不会产生多大的伤害,可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地上活像只死狗赖着不肯起来。endprint
母亲气得有些抓狂,脸上有限的皱纹好像突然间全堆在了眼角,泪水像檐角的滴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但是,她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儿子撕打一顿。现在儿子已经长大了,他也有男人的尊严,所以早从两年前她和丈夫再也没有动过儿子一根指头。可是今天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尊严扫地呢?这让母亲感到很伤心。她用头巾擦了擦眼泪,劝住还在哭泣的姑娘,央求围观的人群散去,最后无可奈何地对儿子说:“你不嫌丢脸就在路边躺着吧!”说完丢下他回河边的“船”上去了。
进去背砂的人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对“匠人”说了,他听后脸色变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自己解决事情的方法。让他去吧。”听了他的话,没有人吭声。
“匠人”不是不关心儿子,自从两年前他决定不再用对付小孩子的方式来惩罚他所犯下的错误时,他就开诚布公地跟儿子进行了一场谈话,告诉他男人的责任、担当、勇敢、气魄、胸襟和坚韧等等,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让大家都竖大拇指的人物。可是,事与愿违,儿子的性格越来越懦弱、自卑、内向,也不知道是他瘦弱的身体影响了他性格的养成,还是他的性格抑制了他身体的成长,要不是他脸上的五官跟自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模出来的,他会深信这个被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小子肯定不是自己的种。
后来,每次他想对儿子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就见他的脸上露出厌烦、惊慌或者胆怯的神情,让他们的谈话不了了之。他明显感觉到父子间心灵的距离在不短拉长。现在,他除了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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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的母亲离开后,剩下的人群也没有一直那样围观下去,他们除了各自有事情要做以外,最重要的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的父亲出现,以大家熟知的“匠人”的脾性,可以肯定他是不会来了。
人群散去后,只有他一个人还以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在道路边躺着。几趟下来,匆忙路过的人除了无意识地偶尔会瞟上他一眼,他在他们的眼里已经跟低矮丑陋的红柳和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河卵石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这样躺着吧,有什么不妥?就让他们嘲笑去吧!
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摔得轻还是摔得重,因为浑身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好像身体下面的不是硌人的河卵石而是柔软的羊绒。他感到全身软绵绵、轻飘飘的,觉得刚才还异常沉重的躯体也快幻化成一片轻柔的羽毛,不需要风的托举就能自然腾空飘走。
“这样躺着真好!”这是他所有的感官传达给他的唯一信息。
其实,从头到尾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起来,他只是渴望多躺一会儿,多享受一刻这梦寐以求的舒适和惬意。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快了,哭声、围观、劝解、拉扯和踢打一起向他袭来,他厌恶烦躁的心里突然冒起一个念头,好像是要跟谁赌气似的。“反正已经丢脸了,也没有必要赶紧站起来拉拉衣服抖抖灰尘来挽救了,就这样躺下去,让他们看吧,说吧,笑吧,谁管得着谁呀!”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完这番发狠似的话后,心灵深处忽然升腾起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感,让他更是下定了决心。这一刻,那些平常无比看重的尊严一类的东西被他抛到了地狱一般阴沉的深渊里。
人群说散就散了,耀眼的阳光下四周恢复了跟往常一样的平静,只有远处河水的流淌声轻一声重一声地隐隐传来。
他微微把头侧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抹鲜红。没错,那不是错觉,那抹让他心灵感到一阵刺痛的鲜红就在他的眼角摇曳。刚才在拉扯中他只是在无意中瞟到了一眼,现在却看得无比真切。
那是一株鲜红艳丽的川赤芍,在一小丛干硬的红柳枝下唱着生命的赞歌。川赤芍卑微地躲在沙丘的阴影下,几乎失去全部绿叶的红柳用交织的枝干挡住砂石的侵蚀,为它守护出一片拱形的隐秘的天地,它在那里坚强而又自由地盛开着。川赤芍的花枝上顶着两朵花,一朵开得正鲜,另一朵蓓蕾正努力地撑开萼衣等待绽放。这花跟以前在这片草坪上柳林间盛开的川赤芍相比就显得瘦小多了,但它现在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开放,又成了另一个奇迹。花开得很隐秘,是因为柳枝为它缔造的世界正好挡住了行人的目光。这是鲜花和柳树无声的盟约。现在,却被躺在地上的他看见了。
他回过头,看着高远的天空那深邃的蓝色和几缕洁白的浮云,眼角忽然流下两行泪来,泪水顺着眼角滑到鬓角,再从鬓角落在河卵石上,在这样炙热的夏日里泪珠像被光滑的石头吸收了似的迅速消失。
他像一具被人丢弃的死尸一样倒在路边,从纹丝不动的身体里很难看到生命的迹象。但是,他的思维在鲜花带来的刺痛中恢复了活力,并向机器核心滚动的轴承一样飞速地旋转起来。
离开学校有多久了?应该快一年了吧。为什么流泪?他是想起了他的班主任,更确切地说是想到了那天傍晚他们的谈话。
自从他们的这片河谷成了“红滩”,人们的生活被搅动了。黄金,原来只是大家偶尔在谈话中会涉及到的词汇,但是现在这金灿灿的金属却变得非常直观,人们把它从大山的心腹里混着泥砂背出来,经过河水的淘洗后让它显露本色,大家可以看见它,也可以摸到它。人们话题的中心转移,从亘古不变的土地、庄稼、牛羊忽然变成了耳目一新的黄金、黄金、黄金。紧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也从原来的轨道上脱离了出来。就像这些事情你也应该听说过,老板的家里突然来了那些以前没有走动的远亲和已经疏远的朋友,他们用这样或者那样的话语,很理所当然地央求说希望能在他的漕子里挣点钱。这些老板以前跟大家一样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过着勤劳而清贫的日子,可是自从他们的庄稼地里挖出黄金后他们就成为了“老板”。所以,他们觉得人生的价值在这一刻体现出来了,说着他们以前没有想到过的话,做着他们从前没有经历过是事情,因为面对上门的人他们有了决定权和取舍权。
你当然也知道,每天在河滩上涌动的人群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甚至还有外县的,他们有的在漕子里有份正式的“工作”,每天按时出工按时收工,完成各自的工作,然后每个月底根据出工的天数和黄金的出量拿到属于自己的那笔钱。有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他们只能在河水的支流里搭好自己的小“船”,征得老板的同意后,把从漕子里背出来的刚刚淘过的砂石运过去再淘洗一遍,但是能不能淘到黄金,全靠“船”上的人是否肯“高抬贵手”,所以他们每个月的收入起伏不定。endprint
就像一场雨后洁白的草菇“噌噌噌”地冒出地面,在舒缓的草坡上点缀成片一样,在这片河谷里,棚搭起来了,伞撑起来了,有人卖各种小吃,有人卖各样杂货,有人腰上裹着一沓沓钱倒卖黄金,还有人背着相机给人拍照挣钱。
人多了,人性杂了,人心也跟着乱了。这里当然不会缺少聚会般的欢歌和笑语。但是,人与人之间走得太近了,经过相互间的不断了解,在看清了别人的缺点和弱点后,彼此间原有的尊重、欣赏、同情或者怜悯也跟着慢慢消失,河谷间也就有了谩骂和厮打,白眼和仇恨。
不可避免地,关于黄金的诱惑也波及到了学校。不断有学生辍学,他们基本都是同一个村的,他们都奔着金灿灿的黄金和摸得着的钞票去了。
从挖出黄金开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成了他们村里唯一一个还在县城中学读书的人。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平常每到周末大家就一起回家。有时候运气好,他们能搭上好心人的拖拉机走上一程,但更多的时候是走路,可是不管怎样,一路打打闹闹地行走在回家和返校的路上觉得快乐无比。自从同伴们一个接一个从各自教室的座位上消失,几个班主任时而叹气时而愤慨地不断调整着座位,一次次让班长把空出来的桌子和板凳还到学校的杂物室。跟着,好像有人在策划似的,他们村和他的名字在全校集合时或者班会上频频出现,在谈论和训话的褒贬中成为社会现实与知识教育之间产生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的活生生的例子了。
一天傍晚,他从外面看书回来,在校门口碰到了班主任。那天天空中烧着如火如荼的晚霞,他看见班主任的脸被霞光映得绯红,像是抹了一层胭脂,一头梳得直直的随意披在身后的长发在若有如无的晚风中轻轻撩动着,那一刻,他发现年轻的班主任身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他觉得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朦胧神秘的光芒,暗淡了恢弘的霞光,让他几乎不敢直视,也让他忍不住脸上发烧。
班主任叫住他,说:“看书去了?”
他站得很规矩,轻轻地“嗯”了一声,点点头,算是回答,心里却在为自己刚才的念头忐忑自责。
“还能这样用功真是难得。你在看什么书?”
他把历史课本的封面朝班主任伸过去。
班主任“哦”了一声,说:“不错!不错!”
班主任一直很喜欢这个用功的学生,特别是自从发生了学生流失的事情后,见他还一直坚持来学校,一个学期快完了还是那样认真,对他更是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了。
班主任看着他,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你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你——不会跟他们一样吧?”
他明白班主任话里的意思,他也清楚老师们对自己的关怀。他低下头看着地面的水泥路,没有吭声。那是因为心里有愧吗?他看见自己的脚边落着一小片废纸,一眼就看出是从谁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残缺的纸业上用黑色的墨水写着字,也不知道是某门功课的作业还是某人写后被撕毁的情书,在霞光的暮影中看不清楚。
家里还从来没有对他提到过辍学回家的事情,但是他的心里却感到越来越不安,尽管他到目前还没有找到让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和本事,他在村子里几乎算得上是个另类,跟同龄人处处不一样,他们在周末和假期跟随父亲或者哥哥上山下地,把那些该男人们干的活儿完成的很漂亮,可是他自己就扛不了木头开不了荒,背不起石头耕不了地,凡是体力活没有哪一样他是干着不吃力的。
他头脑聪明,可是在别人的眼里却留下了狡猾的印象,尽管他也没做过什么奸诈的事情。从记事起,只有一件事情是让他感到很自豪的,那就是读书。当然,这在别人的眼里那也是算不了什么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有不了什么出息。他们的理由是: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下面只有一个妹妹,他将来是要娶妻生子,用自己的力气去养活一家老小的人。再说了,他们村子直到现在也只出现过一个拿工资吃皇粮的人,而那份工作是他去当兵、立功、转业才得到的,用他们的话说那是退伍兵英雄用自己的身体和气力挣来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对学习从来没有放松,也不敢放松。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既不能指望用它养家糊口,也不敢奢望拿它当兵立功,他将来能倚靠的只有自己的脑袋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一点聪慧了。
刚进中学没多久,班主任本来是要选他当班长的,但是试用了两个星期后发现他缺少组织能力和调动其他同学的魄力,就改选他当学习委员。当班主任公布结果时,他跟伙伴们都笑了,因为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就做过相同的事情和说过同样的话。
在学校里,伙伴们用功学习的人不多,他们最喜欢的是打篮球,追女生,或者是躲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某处小草坪里喝点小酒,或者为发泄多余的精力打打架。他们常说等把中学混毕业就回去,沿着祖辈生活过的轨迹继续生活,现在到学校的目的只有一个,用他们父母的话说就是免得以后跟他们一样成了“睁眼瞎”。他跟大家的想法虽然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很好,这不只是在很多时候他们在作业上需要仰仗他,还因为他谦卑随和的性格。
跟他们一样?班主任为什么要这样问?她是不是在这段时间看出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班主任见他看着地上不说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无奈的现实呐——!你知道吗?你的路不在那里呀!”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疲惫和悲伤,好像还有一点无能为力的自责。
他感到心里一痛,抬头看了班主任一眼,见她望着远山,眼角仿佛闪过一抹泪光,他心里的愧疚立刻弥漫在脸上。
他马上又把眼光转移到地面上,却看见他刚才关注的那片纸屑正被晚风刮走。他们默默地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来往的同学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着他,还以为他犯了什么过错正受到班主任的责罚。
班主任好像忽然醒悟过来,她很优雅地甩了一下头,把被风吹到胸前的几缕长发甩到身后,轻轻摆了摆手说:“进去吧。”
他马上掉转身,像逃跑一样回到学校。
现在,他躺在路边,班主任的那声叹息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那叹息声像个沉重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感到了心里的阵阵疼痛,眼泪止不住地留了下来。endprint
5
我们去做有些事情的时候,动机也许只有一个,但是,做有些事情的动机却不止一个。
自伙伴们离开学校以后,每个周末回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没有人陪着说笑打闹,他就边背书边往家里赶。反正进入初中后的功课压力变大了。为了躲避车辆和嘈杂,他每次就走山间弯曲的小道,回到家时天都快黑了。
一天周末,母亲正忙着做饭,见他进门时眼睛还盯着书本,嘴里在嗡嗡地叨念着。母亲愤愤地说:“还在看,眼睛想看瞎是不是?怎么才回来?每次都这样,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一听这话他就猜到母亲这两天肯定在跟父亲闹别扭,因为每次他俩赌气她心里不痛快埋怨的话就多起来。
果然,只听她接着说:“你看你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这还是不是你的家?你妹妹那么小还知道帮我做这做那的,你就跟你父亲一样。两个大男人,哎,哎,那里管我累死累活的忙活。”
他一声不吭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放好。他知道母亲发泄一下就没事了,要是自己搭腔说不好还会火上浇油。
母亲还在自言自语似地继续唠叨:“你早点回来,哪怕是帮我做回晚饭也好啊!哎,真是命苦,腰都快要累断了。”
他走到母亲面前,问:“父亲咋还没有回来?他是不是又在跟他们喝酒?”
“那还用说吗?酒就是他的命!”母亲嚷嚷了一下,马上又把声音放低,说:“乖孩子,你去把你父亲带回来好吗?他们这会儿肯定喝醉了,回来时糊里糊涂栽到路坎下就遭了。哎,老都老了还不让人省心。”
他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喝酒。
每天收工后留下的总是那几个人。“匠人”摇完篷,大家就一起到小木棚里把当天淘到的黄金过戥,由记录员记下克数,然后把黄金装在粗大的竹筒里塞紧塞子交给大家推选出来的最值得信任的保管员。忙完上面的事情,记工员就掏出一本沾满橙红色泥土的已经变色的笔记本,给大家念当天的出勤记录。漕子的老板是监工,可是他从来不插手上面的工作,只是旁观。
该回去了,老板就会问:“今天喝点酒吧?”
要是家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们点头应允,老板就自掏腰包打上几斤白酒,装在他们常用的几个酒瓶里。酒瓶是用从医院要来的装液体的高温瓶做的,他们在软胶的塞子上插一截输液管,即使把瓶子倒过来放酒也不会滴洒。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大家转着酒瓶边走边喝,来到离村不远的路边的一小片草坪里,他们就坐在那里把剩下的酒全喝了才东倒西歪地各自回家。小路在半山腰上,一边是山体,一边是坡坎,常人走起来当然没事,可是醉汉在那条路上一摇一晃地走动就让人担心了。
他到父亲他们那里的时候,见他们五个人都已经脸色泛红,醉眼朦胧,有两个人说话时舌头开始有点打绊了。
“匠人”朝他招了招手,说话还是比较清晰:“儿子,来,坐你老爸这儿。”坐在“匠人”旁边的人挪了挪屁股,可是使不上劲,活动了好一阵才让出一条小缝来。他揶揄着说:“你儿子这么瘦小,没问题,他应该能坐下。”
“匠人”捶了那人一拳,笑着用嘲弄的语气说:“我儿子再瘦小也是个大小伙子。还有,你不要光说我儿子,你这没用的家伙怎么生了三个都是女儿?还是儿子好啊,虽然他看上去不大像个男子汉,但还是可以维持我们家的香火。”他说完朝另外一边移动了一下,给儿子腾出空间。那人听了“匠人”的话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大笑起来。
他刚坐下,酒瓶就转到了他的手里,他接过酒瓶递给父亲。刚才那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似的又跟他开起玩笑来:“你怎么不喝酒?”
“我不会喝。”
“是男人都会喝酒。你看哪个小伙子不喝酒?”那人把“小伙子”三个字故意说得很重,当然是在针对刚才“匠人”的话。
“大叔,一棵树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世上的人也都是不一样。”
“呦呵——,口才不错,还会讲点大道理。但是小伙子你错了,不是每个人都不一样,而是你跟每个人都不一样,知道吗?”
“匠人”说:“我儿子是跟别人不一样,他头脑好使。”
“头脑好使也得靠力气吃饭,你觉得你儿子能吃上皇粮不用回村里了?”
“那也说不定吆!”“匠人”心里认定这是一句玩笑话,所以故意说得很夸张。当然,旁人一下就听出他说得没有一点儿底气,就像一个吹胀了的气球,里面是虚的,只要拿针轻轻一戳就爆。
他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同时也为父亲的语气感到尴尬,于是他微微地笑了笑,没有掺入到他们的谈话中。
几个人又自顾自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开了,他坐在那里只是听着,不答腔,也不劝他们回去。他知道不喝光瓶子里的酒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等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小路在他们的脚下变得灰白。他见父亲喝醉了,起身有些吃力就去扶他。“匠人”没等他出手猛一使劲,身体摇晃了一下站了起来,大着舌头有些结巴地说:“儿……儿子,你是扶……扶不了我的,小心我把你的……你的骨头压断。”
他心里明白这是父亲对自己说的一句玩笑话,但是当着这么多人这样说他,让他心里感到难受起来。尽管这些醉汉也许没有听见,或者听到了明天也会忘记,但他自己是清醒的。而且,刚才母亲的话不合时宜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从那天起,他变得有点小心翼翼,也有点敏感了。可有些事情他却猝不及防。对他来说,班主任那天通知的事情就是个非常糟糕的决定。
班主任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她说他们的作文每次写得都让人不满意,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效果,也看不见什么明显的提高,她宣布说干脆下周全班包车去景区游玩一天,亲自观察感受一番,回来后再写一篇游记散文看看效果如何。班主任说算了一下包车费和全班的吃喝,分摊下来每人交100元,要是有剩余的就当做班费,让大家星期天回去拿钱。
他周末回家把班主任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表示反对,却在给钱的时候对母亲说:“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挣钱给父母,可是我们的儿子却还在伸手向我们要钱。”endprint
他听了一愣,手伸出一半停在那里。他小心而又仔细地看了父亲一眼,从他的脸上既没有看出玩笑的神情也没有看出认真的表情。一阵猛烈的刺痛感从他的内心深处袭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手轻微地哆嗦了一下,心里想着要把手缩回来。在刹那间的犹豫后,他最终还是把父亲手里的钱拿了过来,这不只因为他是班委不能缺席,更重要的是他确实想跟大家一起去景区游玩。
由于屋内的光线比较暗淡,父亲也许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变化,跟母亲变换话题在谈论其他的事情。他们的谈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心里隐隐感到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跟同学们在一起参加集体活动了。那刻,他听到自己心里最珍贵的什么东西破裂了,而且有种会轰然坍塌的预感。
6
伙伴们自从回去当“马尾子”背砂挣钱,他们就商量好对父母提出了一个条件:每个月结束无论天气好坏他们都要去县城玩耍两天,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不管他们是上街打台球、下馆子吃饭喝酒还是看两元钱一场的录像到通宵,家长们都不能干涉。当然,他们也保证不会去干什么坏事闯祸。
开始的谈判并不顺利,后来有一家父母答应了,其他人的谈判也就势如破竹在几天当中全部谈妥了。后来,也有原本在村子劳动没有上学的小伙子和其他村子来的小伙子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最后每到月底,上县城的年轻人的队伍就形成了浩浩荡荡之势。他们最初两次是一起活动,但是因为个人的喜好不同,意见不统一玩得也不尽兴,过后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批,而那些辍学回家的同学们永远是步调一致的死党。
他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遇到他们的。那天正好是月底,却不是星期天。他们在一家台球室里围着几张球桌玩的昏天黑地,直到肚子饿得不行了才离开。他们在街上无意中遇见他,大家高兴地在问候中相互捶打了几拳,这是他们哥儿们间表示亲热的方式,然后他们拽着他的两只手把他拉到了他们常去的那家饭馆。
他在他们间不是年龄最大的,但是那天他们半开玩笑半很认真地坚持把他拖到上位坐下,然后挨挨挤挤坐了一大桌。他们说自从离开学校后就再也没有一起聚过,今天既然碰到了就要好好“搓”一顿。
点过菜,他们在等待中开始谈论刚才赌台球的事情,说谁赢了谁多少把,谁又输了谁多少把,每把赌的是五元,最后算下来谁要给谁付多少钱等等,中间还夹杂着多算或者少算的争辩,一时间嚷嚷成一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见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头发锃亮,留着当时正在流行的嬉皮士发型,显得不拘而潇洒,他看得有些好笑又有一点儿羡慕。他们有的打开钱包,有的直接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吵吵嚷嚷中做赌球的结算,顺便凑这桌的酒菜钱。他发现他们的左手都戴着不同式样的金戒指,猜想那是他们的父母给他们的额外奖赏。
他的兜里除了学校食堂的饭菜票只有两元钱,这让他心里窘得发慌。他脸色发红,坐立不安,在责备自己冒失地跟着他们进饭馆的同时想找个借口离开。坐在他右边的同伴注意到他的神情,说今天是他们请客,他不用凑钱。他没有为这句话感到松一口气,反而自卑地认为自己像个蹭吃蹭喝的骗子。
同伴说完拿起他放在身后凳子上的语文课本,问:“要上完了吧?”
他回答说:“嗯,快了。”脸色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哦,都讲到这里了。”同伴翻到划有记号和做着笔记的地方,嘴唇蠕动小声地读起那篇课文来。那一刻,他看见同伴的眼神变得很安静,也有些深邃,那副专致的神情像是在教室里认真地上课。
“哈哈,你不会是想回学校吧?”看到同伴读书的样子,有人打趣说。
“这下你回去学校也不一定会要你了。”有人笑着附和说。
“说实话,我还真的有些怀念读书的日子。可惜现在是回不去啰。”同伴说着,有些恋恋不舍地用手掌擦拭灰尘似的抚摸了一下课本的封面才把它放回原处。
“其实回去也好,不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每次来回的路上肯定挺孤单的。”有人指着他说。
他笑了笑,没有搭话,心里闪现出每个周末走过的小径上的大大小小的弯道,形状各异的大小石包,画眉鸟、麻雀和野鸡在灌木丛里乱窜,还有那片小树林里树枝摇曳的声响和林间小溪的潺潺流水声。
这顿饭吃得很丰盛,也吃了很久,当他赶回学校的时候晚自习都快下了。而且,他把课本也忘在了那家饭馆。
学校的大门早锁上了,他是爬墙进去的。翻墙的时候他手脚发软一头栽了下去,摔倒在围墙下,而他的面前却站着三个人,正是他的班主任和这星期的两个值周老师。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这里是学校围墙最矮的一段,也是逃课学生常常翻越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
值周的男老师上前抓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提起来,却马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气得大骂:“晚自习逃课!还跑去喝酒!”他在喝骂中用膝盖在这调皮的学生的大腿上使劲顶了几下。
他的痛感神经早已跟其他的感官一起被酒精麻醉了。他没有感觉到一点儿疼痛,却咧嘴嘻嘻一笑,有些嬉皮笑脸地说:“我……我喝酒……了吗?”
他确实是喝酒了,而且喝的还不少。饭桌上,大家知道他从不喝酒,本来给他叫了一瓶可乐,可是他鬼使神差地使劲把桌子一拍,豪气干云地说:“我要喝酒,跟你们一样!可乐?嘁——,那是女人们喝的。”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却跟喝水一样轻松。从饭馆出来,大家都有一些醉意。他们劝他说干脆不要去学校了,跟他们一起看通宵录像然后回家,明天开始就到漕子里做“马尾子”背砂挣钱,老板们都是自己村的,他们肯定拉不下脸拒绝他。
听了他们的建议,他虽然话说得不那么顺畅,但还是大义凌然地把他们骂了一顿,说他们想把自己也拖下水,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坚持回学校的。他们又提议送他,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而且迈着稳稳的步子离开。只不过,从那家饭馆到学校也有那么一段路程,他被晚风一吹,却是越走越醉,脚步也跟着变得踉踉跄跄起来。
男老师见他一副贼忒兮兮的样子,厌恶而气愤地骂了声“混蛋”,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又想上去踢他几脚。班主任赶紧上前拦住,她知道现在对一个喝醉酒的人说什么也是白搭,而且只会让自己更加冒火。endprint
这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班主任和女值周老师一起把已经醉得走不了路的他扶回寝室,交给室长,吩咐他把他照顾好。那一晚,他翻江倒海地吐了两次,寝室的门窗一晚大开,呕吐的臭味让大家都没有睡好。室长趿拉着拖鞋,在咬牙切齿的咒骂中闭着呼吸忍住恶心帮着他清扫了两次。
就那次逃课醉酒,学校给了他一次极大过处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天反常的行为成为学校师生们谈论的话题,他在面对别人审视和探寻的目光的同时,内心也对自己充满了疑惑。不过,不管怎么说,终于还是放假了。
回家当天父亲对他说:“你明天就到漕子里背砂吧,我已经都说好了。别人每天背三十趟,你就背十五趟,拿一半的钱,这样也好给你自己挣点书学费。”
假期里当然得帮着家里做事。现在所有人忙的都是这活儿,而且父亲的要求也不高,他没有理由不答应。第二天,他换好衣服跟随父母到那片河谷当“马尾子”背砂挣钱。
开始,一切都是新奇的,在显得神秘的地洞里进进出出也觉得好玩。那时,漕子挖得还不是很深,没有地下水渗出来,挖出的砂石都是干燥的,一背的重量也就三十多斤,虽然从洞里弯腰驼背地背出来不是那么轻松,但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难。所以,他没有按照父亲说的每天只背十五趟。他知道,自己要是那样做了,将会落下不小的话柄,被人奚落,引人耻笑。他要为自己的尊严负责。
这个假期他觉得过的很充实。跟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休息时听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谈也是一种享受,而且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假期就快结束了。月底他跟伙伴们到县城去玩耍,回来的时候父亲见他手里提着一台“燕舞”牌收录机,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想:也好,这毕竟是迟早的事情。
假期里,他跟父亲说背砂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困难,父亲用试探的口吻说:“那你就留下来继续吧。”
他没有答应。
过后父亲又提了几次,他的心里却在开始考虑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成绩好,但是对考上学校还是没有多大的把握,平常他们听到的都是某某人考上了什么学校,那是因为他家的亲戚某某在哪个重要的单位上班,是他帮着拉的关系开的后门,而自己的所有亲戚加起来也不过得出两个字——农民。所以,他不太敢奢望。还有,即使以后真的考上了学校,那庞大的费用还得问家里要,想起父亲上次说的话,到时自己该如何开口?那时他肯给吗?这他也不敢确定。他想,如果注定以后一定要回来,那倒不如现在就回来挣点钱,毕竟是这东西在左右着人们的生活。
后来,父亲的试探换了个方式,他问儿子说:“你想要什么东西?”
那次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一台收录机。”
他的一个伙伴就买了台收录机,每天回家就躺在贴满了歌手和电影明星的海报与宣传画的房间里大声地放着歌曲,跟着学唱,这让他羡慕不已。
“唔——,这可不便宜,不过是个好东西。”父亲说。
所以,他就把好东西买回来了。跟收录机一起的还有二十多盘他喜欢的磁带和一大卷海报、宣传画。
一台收录机,宣告了他校园生活的结束,也给他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陷阱。
他正式成为了一个“马尾子”。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几个月。
也不知道是哪个漕子里的“匠人”的十字镐最先触到了水,也许是同时吧。自从地下水渗出来,他们每天蹚着泥水进出,稀里哗啦地像是在泥水里打滚似的。可是,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竹篾编制的背篓背不了淅淅沥沥的砂石,笨拙的木箱子应运而生。砂石吸水后的重量差不多增加了一倍,让这本来就不轻松的体力活儿变得更加艰难。由于“马尾子”们过早地完成任务回家,老板增加了背砂的次数。还有就是深邃洞穴里的缺氧。
日子在他的眼里忽然失去了全部色彩,他苦苦地捱着。他没有如父亲的期望或者如父亲所说:沉重的体力劳动会调整他的胃口,让他的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他在无尽的疲乏和劳顿中变得更加瘦弱。
7
午饭时间到了,他还那样在阳光下躺着,过往的人有时间放慢脚步来看他了。有的停下来劝他几句,有的跟旁边的人议论着离开,有两个同伴跑来在拉扯中把他臭骂了一顿。撞他的那个姑娘也来了,她央求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效果,这次她没有流泪,却气哼哼地走了。
思维恢复正常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开始感到羞愧,乘着没人看见悄悄侧面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藏在腋下,时不时地流着眼泪。
母亲来过了,小叔来过了,其他的亲戚也都来过了,唯有父亲没有来。其实不来更好,他怕看到他,因为他不只丢尽了自己的脸,也把他的脸丢尽了。他想。
吃过午饭,人们在各家的遮阳伞下乘凉,玩牌的人自然聚在了一起,那些爱玩水的年轻人又去大河边凫水,一切好像都跟往常一样。可是,怎么会一样呢?他想,自己肯定已经成为今天所有谈话的中心了。
母亲再次走来,柔声对他说:“孩子,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办法,你总要吃饭啊。快起来吧,你父亲刚才就回漕子去了。”
父亲回漕子去了?他是在躲避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吗?是啊,总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吧。躺到下午?躺到晚上?不管躺到什么时候,终归还是要起来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劝着自己,一咬牙爬起来。木箱子上的背带还套在他的两只手上。母亲把木箱取下来背在自己背上,像是给儿子带路似的走在他的前面。
他刚迈开几步,有两个人迎面走来,他低下头有些胆怯似的让在一边。当他们错身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用戏谑的口吻说:“‘瘫软水虫起来啦?”
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脑中一阵眩晕,眼前立刻像罩上了一层迷雾。“瘫软水虫”是他们这水里的一种虫子,像细微的虾米,软绵绵的,弓着腰,只能侧面游动。他心里明白这绰号已经传遍了这片河谷,而且会插上翅膀从每个人的嘴里飞出,飞到任何它能到达的角落。
他停住脚步,全身僵硬,像一截树桩呆呆地立在那里。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像飓风中的巨浪向他席卷而来,可他并不是岿然不动的坚硬的礁石。
“我是回不去了。”他动了下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般地吐出一句话。
“可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心里挣扎般地闪现了一下,身心立刻被漫天乌云般无比沉重无比夯实的痛苦给吞噬。
在这个十七岁的晴朗的夏季,世界以一个完全陌生是姿态呈现在他的面前,而他的内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迷茫。(完)
注释:
①漕子:采金术语,指开采黄金时挖掘的洞穴。
②砂:采金术语,指含有黄金的砂石。
③红滩:采金术语,指大量挖出黄金的地方。
④土狗儿:方言,指旱獭。
⑤板:采金术语,指含有黄金的地质层。
⑥匠人:采金术语,指能按照含金地质层的走势挖掘,并做好砌墙和架欀木等保证安全工作的人。
⑦摇篷手:采金术语,指能用特殊的木制淘金工具在水里把细砂和黄金分离,单独把黄金提取出来的人。
⑧船:采金术语,用木板做的像小船一样的采金工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