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短篇小说)
2015-01-09晶达
晶达
王静舒是她写在病历表上的假名字。
她用碳素笔尖在白纸上狠狠划出这三个字的快感让她以为自己在扎小人。
她坐在医生对面,目睹一对年轻情侣以及不知其中哪位的母亲经过插队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跟医生咨询着什么。医生说,手术刚一个月,还不能查出是不是再次怀孕,还要再等两周做B超。王静舒瞪着铜铃眼凶狠地盯着那个男人,她也不大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他们插了队,还是因为别的。
“你去对面那屋输液,护士会照顾你。”医生温柔地对王静舒说。
一个精瘦矮小的女人先于她推开对面的门,先于她从护士那里拿到了最后一枚枕头——屋里十几张病床几乎满了。当王静舒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枕头的时候,她埋怨自己来医院之前非要在面馆喝那碗滚烫的面汤。
梁乐礼果然没有给她打电话,尽管她克制并试探地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在医院。她将这个状况归纳为“尚未发生”的类别,她也是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他的问候,或者更深刻的什么。她知道梁乐礼这个山西人喜欢吃面,到医院之前,见到一个山西刀削面馆便毅然进入,吃面时的隆重让她无不感觉自己在进行祭祀仪式。
铺着藕粉床单的铁架床以冰冷的床板频频向王静舒发送信号,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比人类更擅于变温、导冷导热。护士们的“白大褂”也是藕粉色的,包括护士帽,此刻站在王静舒面前的这位并没有如医生说的那般“好好照顾”,她带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以冰冷的态度将一根更加冰冷的钢针刺进了王静舒的静脉。
没有枕头,为了避免自己看上去像具尸体,她选择侧卧的姿势,耷拉在床上的头让她像一个等候处决的犯人,而她丝毫没有自怜的兆头,她现在是王静舒。
那个拿走最后一枚枕头的精瘦女人突然打起电话,会显得突然是因为她异于本地的口音以及尖细高亢的嗓子,也因为她躺在王静舒的头顶。
“你莫慌嘛!你帮我把汤炖起……不用过来接我,真的不用,哪儿有那么严重嘛……嗨呀!嗯是!来嘛来嘛,不要来的太早咯!”
“你小点儿声嘛!”王静舒下意识地也说了四川话,她一点也没因为对方是老乡而产生任何亲切感,她厌恶这个精瘦的四川女人跟老公打电话的炫耀架势。
“你也是四川的嗦?”女人架起身子转头跟她说话,倒是一副“两眼泪汪汪”的表情。
“不是!”王静舒不想跟她攀谈起来,眯着眼用普通话做了一把锁。
病床尽管满了,各种女人还是像被串羊肉串一样接踵进入。她们跟王静舒一样带着会被护士好好照顾的心情而来,有的人也许还会将“照顾”错意为“伺候”
,因为她们交给医院的钱数目可观。然而她们这种把私立医院当成SPA馆的错误在她们进门的一刻就被立刻纠正。
一位年纪四十岁上下的白皙女人在护士的带领下站在王静舒面前,她一只手空端着、埋在血管里的针被几个胶布封印,一只手举着输液瓶。头发是淡淡的亚麻色,梳成一个髻,服帖地趴在整个头皮上。
“来,你坐起来,让她跟你一个床。”护士的声音闷在口罩后。
“为什么?”王静舒很抵触,没有执行护士的命令。
“你没见人这么多吗?互相迁就一下!”
“迁就谁?迁就你们医院贪得无厌吧!”她说着,坐起身体缩起双腿,让了一半床一半被子给那个沉默的四十岁女人。她们都沉默着,王静舒从进医院开始就像在和谁赌气似的沉默,而这个同床的女人则偏向于温暖平静,尽管她在这个病房里显得有些超龄。
不一会儿,所有的病床都坐上了两个女人,她们均像结成了盟友一般聊起天来,她们都很年轻。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是女人,不管她看上去是否还可以用“年幼”来形容。
王静舒垂着眼皮瞧一个突兀的、“年幼”的女人,她头发黑长,扎着马尾,脸白嫩得让人担惊受怕。她来的时候身边陪同着一个像男孩的短发女孩,好像在气急着什么,王静舒知道她们不是恋人,因为短发女孩不可能是让长发女孩坐在这里的罪魁祸首。短发女孩一步一顾地被护士送出病房。
王静舒的沉默被一通电话打破,是一个客户,她原本已经不怎么待见这些或暴发户或小老板或企业家,但是今天之后,她又得重新满脸堆笑讨好奉承地卖她的理财计划。她也很想在这些人里选一个代替梁乐礼,有梁乐礼的时候,她不用满脸堆笑讨好奉承就有大把的钱花,可她当意识到自己没法找一个人代替梁乐礼时,她明白梁乐礼带给她的不只是大把的钱,或者被动地说,她从梁乐礼那里得到的不只是钱。
她是今天才明白的。
“岳总,您好您好……我这会儿跟医院呢……没事没事,小病……晚上啊,晚上应该没问题……行,我等您电话!”
她懊恼极了,她已经不如之前思虑周全并擅于随机应变,这种与客户的周旋突然变成一门还没及格的功课——为什么要说自己在医院呢?为什么要答应晚上的饭局?甚至不应该接这个电话。也许是两年的时间里,被梁乐礼宠坏了;也许是因为这个该死的病。
真该死!
四川女人跟她的同床热火朝天地聊了好一会儿了,她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对于母亲来说,孩子作为话题的必然性跟青年男女将爱情作为话题的必然性相等,或更甚。她们先是说起“三鹿奶粉”,又说起计划生育——后来的这个脸颊布满红血丝的、发丝间隐约露出头皮屑的、壮硕的女人已经为第二个孩子交过罚款;而四川女人此刻正因为计划生育躺在这里。
“你怎么不生呢?”壮硕女人问。
“哪养得起啊!”四川女人答。
“也是。挺费劲,今时不比往日了,你说咱们上一辈四五个孩子也养啊!”
“时代不同了,现在只要有钱就啥也不怕,我要是有钱绝对要生。”
“嗯。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呢?”似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壮硕女人转了话题。
“9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十一长假咯,就不用请假了仨。”
“我都没寻思那回事,反正法律规定可以休两周。”
“是吗?我都不晓得。有些人也有可能是不想别人晓得吧?”
四川女人将眼睛落在那个年幼的女人身上,又偷偷瞥了瞥王静舒这边。王静舒知道她指的是跟自己同床的这位已近中年的女人。
“这个估计是学生;那个肯定是不正经。”四川女人悄悄附在壮硕女人耳边说。
王静舒离得最近,听得真亮,于是心生厌恶,她歹毒地想象着壮硕女人的头皮屑都掉落在这个多嘴八婆的身上、脸上。
“反正吃亏的总是女人。”壮硕女人的心地倒不像她长得这般。
“这倒是。我都做了几次手术了。”四川女人说。
“这可不行!这太伤身体了!你男人怎么回事啊?”
“莫提了,每次说得好好的,说一会儿戴那个,但是每次都忍不住。”
王静舒像听了向右转的命令一下狠狠向右撇过头,对四川女人说:“你以为你是来跟姐妹野餐呢?这是公共场合!”
“管你撒子事?你装撒子纯洁?来到这儿的哪个不晓得我说的这些?”她指向那个年幼的学生,继续说,“你看她也就十几岁,还不是坐在这儿!有老公的有资格坐这儿,没老公的就是破鞋!”
一句话戳痛了王静舒,她掀开被子用扎着钢针的手指着这个女人骂道:
“你个瓜婆娘,你放屁,有个老公你就了不起了嗦,你老公有钱帮你养娃儿不嘛……”她耳朵上的香奈儿耳针像挥舞的战旗一样让她气场十足,她用乡音骂了半天,直到护士前来制止。她没看到那个女学生狠狠咬着嘴唇,她之前故作老练的一层硬壳一下被戳碎。
病房里接下来的沉默好像王静舒的连珠炮是机关枪扫射,把所有人都打死了,而后的窸窸窣窣更像轰炸后的幸存者战战兢兢地出来寻觅着什么。女学生抽泣的声音夹杂在乱七八糟的耳语中。
王静舒忍了半天,对女学生说:“哎,你别哭,我跟你一样,我也没有老公。”
她成功地招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以及鄙夷。
护士开始发一种面积很大的蓝色纸布给每个女人,并命令所有人脱下裤子将这个纸布像裙子一样围在下体——她还一再强调要将内裤一并脱掉。除了那个女学生,所有人接过纸布后都无动于衷,经过刚才的事后,大家都在试着找一个别的话题来聊。女学生是唯一一个乖巧地听命于护士的人,她照做后,每一块裸露的皮肤都凸显出分明的鸡皮疙瘩。
这张纸布使病房里的每个女人都产生了情绪——有的不安、有的不解、有的不悦,它使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的形式感徒然增强,王静舒觉得这像一个实验室,所有人都是即将被拉去实验的小白鼠。
手术室就在旁边,跟病房隔着半面墙,静坐了许久后,手术室里传来护士喊名字的声音。第一个人进去了,没人留意她的名字,手术室里嘈杂起来,病房里的每个女人无不怀着一种同样等候处决的煎熬心情,因为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大声地喊着那个女人的名字,并不时伴随的狠劲拍打皮肤的声音。如果没有领会错,医生护士们应该是在扇她的脸,因为她们不停地喊:“醒一醒,李馨,醒一醒。”
大家看着她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地被两个护士搀扶出来,放倒在一张床上。
“这也太不靠谱了,怎么能让自己走出来呢?”许多人抱怨起这个一会儿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形。
女人们陆陆续续地进去又出来,医生像个流水线工人一般眼疾手快。王静舒进手术室之前特意望了望那个女学生并抿了抿嘴,她想传达勇敢坚强,她不知道自己做到没有。
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头待宰的母猪,护士们急不可耐地将氧气罩扣在她口鼻之上,只是里面喷涌的气体不是氧气,是麻醉剂,她还想嘱咐医生些什么,但转眼就忘了、就睡了……
她能想象自己的处境跟所有人一样,狼狈地从手术台上走向某张床,不过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那个经过,真的像个喝到断片儿的醉鬼一样。是冰凉的病床和腹痛惊醒了她,她毫无意识地左顾右盼,对面床依然昏迷的女学生定住了她的眼睛。
肚子比她预料的要疼很多,她不免脆弱起来,终于费力地翻出手机拨给了梁乐礼。她说,肚子很疼。
“做完了?”梁乐礼说。
“是的,肚子特别疼。”她强调道。
“我一会儿去给你打钱。”
她挂了电话。她本来想说,她想要的不是钱,拿孩子威胁他也不是为了钱。
她离开病房之前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塞在女学生枕头旁的包里,看着每个闭着眼睛还处在断片儿状态的女人横躺在床上——四川女人、壮硕女人还有许多她没瞧上一眼的女人,肚子里的一块肉被生生掏下,她突然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你这么快就起来了?”护士似乎开始打算“好好照顾”她了。
“我还得回北京,再晚一会儿该堵车了。”
“哟,那哪行呢?这可是小产!让你家人来接你啊!”
“嗯,知道了。”
“还有,一个月不能同房,卧床休息两个星期,这些注意事项都知道吧?”
“知道。”
她当然知道,可做手术的人是王静舒,不是她——她既没有来过这个离北京不远的小镇,也没有做过什么手术。她的手机短信响了,告诉她她的卡号有一百万人民币转入。
护士还想说什么,手术室突然从嘈杂变成聒噪,好像是有人大出血了。护士急忙奔了过去,王静舒也跟过去站在门口瞧了一眼,是那个之前跟她同床的中年女人,她沉睡着,依然呈现平静温暖,只是不停在流冰冷的血……
女学生直到离开医院的时候也没发现包里多出的五千六百块钱,这钱还是短发姑娘帮她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虽然不该,女学生还是哭了半天,她记得这个恩人的名字——王静舒,她在护士喊的时候就特意记下了。
王静舒,是她故意写在纸上的假名字,不是随意编的一个,这名字属于另一个人——她憎恨的梁乐礼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