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龙琴师
2015-01-09赵勤
赵勤
我探头一看,透过院子里的葡萄枝和高大的桑树枝叶,只见高处的树杈上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手里拿着斧头,正在修剪树枝。他站着的那个姿势,那个砍枝条的动作,那娴熟和不在乎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
羊圈旁边是柴火堆,柴火一直堆到了羊圈顶部。杨树就生在羊圈围墙边上的柴火堆中。那些杨树,已经很高大了。六十五岁的阿不都卡德尔·木沙站在三四米高的柴火垛上,手持斧头在砍杨树条。
那是在修剪一下树形,顺便把那些坎下来的杨树条抱到羊圈,给羊吃。圈里有两只小羊,围着他抱来的树枝摇头晃脑地啃起来了。他站在羊圈里看了一小会,蹲下来顺着羊脊背摸了摸,听见老婆叫他才站起来,临转身走的时候,又分别抱了抱两只小羊。小羊只顾吃草,并不配合他的拥抱。
他的老婆在给我们抱怨,说他今年年初去县上参加木卡姆的弹唱活动,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进屋时不小心闪了一下,他伸手扶墙,没有扶好,把右手无名指弄断了。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月,还没有好。在家坐不住的他,听到哪里有麦西来甫,就立马跑过去,手指不利索,不能弹乐器,他就跪在乐队前(民间刀郎乐队有跪着弹唱的习俗),喊刀郎木卡姆。(在村里,人们习惯叫喊木卡姆,而不称唱木卡姆。)
她是在抱怨,可听着那语气里分明还有一种赞许。听着她并不是很真心地抱怨,我们在院子里闲逛。院子不是很大,收拾得很干净,门前有三棵杏树,一棵桑树,郁郁葱葱的长势喜人,都挂果了。她伸手摘了些杏子,在衣角擦擦就递给我们,示意可以吃了。树下种着一小片韭菜和小白菜,绿油油的。
看着我们羡慕她家的院子,她接着抱怨,这些果树、花草都拴不住阿不都卡德尔的心,他就对木卡姆、乐器,还有那几只小羊喜欢得不行。不是自弹自唱,就是捯饬木头做乐器,要不就是爬高上低地给小羊找草吃。
阿不都卡德尔老人说起木卡姆艺术,滔滔不绝,显得有些激动,用他自己的话说,手鼓很简单!我十二岁之前就会打手鼓了,十二岁时就可以把阿瓦提县的所有木卡姆完整地唱下来,1960年4月14日被县文工团招去当演员,就是因为我会唱阿瓦提县的所有木卡姆。老人对那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阿瓦提县是刀郎木卡姆的发源地,这里流传着九支木卡姆,已经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阿不都卡德尔这样说的意思是他可以唱全刀郎木卡姆。
同来的干部告诉我,阿不都卡德尔是县里文工团的干部,已经退休几年了。可他闲不住,常常会跑去原来工作过的地方,看见年轻人在练功,他都要去指点一下。他告诉人家卡龙琴要这样弹,要那样拨弦。一开始还是有年轻人跟着他学习,可他太爱表现自己,总是要说自己当年咋样学艺的,他一辈子都献给了刀郎木卡姆了,他弹的卡龙琴是最好的。说得多了,现在的年轻人难免会心情烦躁,没有人爱听他唠叨,有时候还会揶揄他一两句:你一辈子都献给了刀郎木卡姆,你弹的卡龙琴最好,你去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阿不都卡德尔·木卡姆或者阿不都卡德尔·卡龙吧!他找不到爱听他讲话的人,就很郁闷的样子。所以有时候见人家愿意听他讲话,他会拉着人热情地讲个不停,直到人家已经听腻了,面露厌色,他还在滔滔不绝。
他很肯定地告诉我们:“阿瓦提县的木卡姆是我一个人收集整理的。我这一辈子献身木卡姆,就是现在年龄大了也还是想尽自己的可能为木卡姆做一点事情。”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神情是毋庸置疑的肯定,但据我推测和观察一起来的县里的干部听他讲话的表情,这个说法的可靠程度有待考证。
他极力要给我证明什么,接着说道:“我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卡龙琴,距今有一百五十年了。”当我表示要看看,他支支吾吾说不在家里。“那到哪里去了呢?”他说被阿克苏地区博物馆收藏了。“那去博物馆可以看到吗?”我的追问,让他说话有点底气不足。看我有点怀疑的眼神,他转而说起了自己会做卡龙琴、手鼓、艾捷克等多种乐器。说着,他哗啦一下揭开板床上的毯子,板床下的地上堆着很多木料,有些已经是乐器共鸣箱的雏形,可以看出来那些真是用来做乐器的。
当我问起他是怎么学乐器的,他说小时候家里穷,喂了些鸡,每天喂鸡的时候,麻雀也来吃。父亲把一个破旧的卡龙琴挂在院子里的树上,上面系着铃铛,风一吹过来,卡龙琴就响。这个声响用来赶麻雀很管用。阿不都卡德尔听着那些声音很好听,就解下来,放在家里了。几年后,邻村有个上过中央民族学院的人来到家里做客,无意中看到了那把破旧的卡龙琴,要拿走,他没有给那个人。阿不都卡德尔用他农民的思维方式想:这么破旧的东西,别人既然都想要,一定是个好东西,留下来我自己学学。于是他就摸索着装上琴弦,练习弹奏。县里会弹卡龙琴的不多,弹得好的就更少了,为了学习卡龙琴的弹奏方法, 他还去百十公里外的巴楚县找热合曼·艾力学弹卡龙琴。热合曼是喀什有名的卡龙琴师,人称热合曼·卡龙琴。在名字后面加上乐器名,是当地人对某人弹奏此种乐器表示尊敬的一种方式。
但其实卡龙琴非常难学,阿不都卡德尔在巴楚呆了十三天,家里有事情,只得先回家了。后来,阿不都卡德尔又把热合曼请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自己则悉心地学习和求教。这样跟着热合曼弹了一个月,阿不都卡德尔就开始自己练习了。
因为家里只有那一个破旧的卡龙琴,弦还是阿不都卡德尔自己装上去的。阿不都卡德尔和这个民族其他男人一样喜欢鲜艳的、亮闪闪的东西,他用很多小亮片片把这个琴装饰得很华美,很闪亮。他开始自己研究卡龙琴的制作过程,拿块桑木自己挖、雕、推、刨,经过几次试验,居然真的做了一个卡龙琴,装饰得无疑很好看,弹起来音色还是很美好、清越的。不能否认他真的是心灵手巧,后来他又自己摸索做了七八个卡龙琴和一些手鼓、艾捷克。同来的县上干部也说,县文工团也曾经在他这里买过乐器。
他大约是说得有点累了,进屋把家里的卡龙琴、手鼓、热瓦甫拿出来,一一摆在廊前的板床上,一个一个弹给我们听。不大的板床就是他的舞台,他弹得投入,唱得忘我,好像下面有几百个观众在聆听。我和县上来的干部对视一下,那是他在告诉我阿不都卡德尔就是这样的自我。不过他在弹奏卡龙琴的时候,我还是被震撼了。卡龙琴发出的那种清越的声音,像是空中裂帛的声响,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心,那么多婉转的心事和缱绻的心绪都被琴声勾出来了,让人不由惆怅起来。
有传说卡龙琴是希腊文化中竖琴的变种,又有传说史籍中称七十二弦琵琶的就是现在的卡龙琴。到底哪种传说是真的,没有人考证过。我们面前的卡龙琴形状酷似扬琴,琴身用桑木制成,共鸣箱呈中空的扁梯形,左曲右直,有点梯形的样子。一头宽,一头窄,长长短短三十二根弦,其貌不扬,却又能发出那么干净、明亮的声音,真是叫人难忘!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候过去了,他也已经唱累了。但他依然抱着热瓦普,说,小时候就喜欢音乐,一听到声音他的手指就抖,就想弹奏。如今他把自己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培养出来了,他们都会弹奏刀郎乐器,尤其是三个儿子都会弹奏卡龙琴,这在县城是难得的大事。现在县上除了他和他的儿子会弹卡龙琴,几乎没有人会弹了。这让他很自豪和得意,也是他说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木卡姆的原因。
但县上同来的干部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全部教给你的儿子,为什么不愿意多带几个徒弟呢?”
“卡龙琴不好学,他们没有天赋,笨得很!”
“你都没有教,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天赋?县上请别的地方的卡龙琴师来教,你又为什么罢工,不同意呢?”
面对这样的诘问,阿不都卡德尔并不感难堪和羞愧,他笑嘻嘻地说:“县上有我会弹卡龙,为什么又要请别人来教呢?这样不是显得我弹得不好吗?那些年轻人自己不用功,又没有天赋,请别人来教,会让人家认为我们县的人都很笨。”
县上的干部偷偷给我说,他很自私,不教别人,就是他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有倾其所有,也是有所保留的。县上会弹卡龙琴的老艺人不多了,他很有点要拿把人的意思,在新的卡龙琴师没有培训好的时候,还不能惹恼了他。他不知道县上已经办了好几期卡龙琴培训班了,在外地请的卡龙琴师来教,学员有民间老艺人,也有文工团的演员。
可以想见,等到培训班的学员可以熟练弹奏卡龙琴的时候,就没有人请他去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