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的道路向西
2015-01-09丁燕
丁燕
有一天,拥挤在城市里的人感觉因为人口太多,世界变得太小。只需要一列火车,一列向西的火车,从广州,或上海,或北京出发,行驶四十八个小时,或五十六个小时,穿过吐鲁番哈密盆地,抵达新疆深处,世界陡然变大。世界绝不是电视、报纸、统计报表所描绘的那样,世界更浩大粗糙,超乎我们的想象。
火车轰隆隆,一直向西,赶着单调而沉闷的道路。从极端精致化的南方,回到步伐缓慢的北方,只需要一条铁路吗?三年过去了,我仍然无法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一系列微妙而无可抗拒的变化。它们都是由“火车”这个偶然事件引发的最终结果吗?从东南到西北,从大海到沙漠,世界将曾隐匿起的多面性慢慢凸显出来。仿佛一瞬间,我们已行驶到大公鸡版图的最边缘,而这一切来得是那样突然、直接、势不可挡。
向西,再向西。鼻孔里的海腥味渐渐疏远,黄土的干燥味慢慢侵袭,浓烈得几乎能让人中毒。很快,口干舌燥,肺部像火山即将爆发,燥热统摄身体。每个乘客在其身后,都拖着个巨大世界,那世界由他所见、所爱的一切组成;现在,看起来,他要到达另一个世界去,而其实,他试图将两个不同地域的世界重叠起来。在这种方式中,时间和空间,都会把原本属于个体的生命拉得更长、更厚。
即便我再瞪大眼睛,也无法勘察到那条从东南到西北的分界线,无法指认,火车到了哪里,就是通过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然而,那条无形的界限的确存在。昏昏然,人群消失了,楼房消失了,出现了高卧的大山,以及山背后不是很蓝的天空。车站外除了地名,几乎一无所有,很多被简单化的小石碑指着半空,说着陌生的地名。
广东、湖南、河南、陕西……其实并不遥远,可怕的是甘肃。狭长的河西走廊,像长颈鹿的脖子,单调乏味,几近疯狂。终于,绿色被黄色取代。不尽的黄色,泛滥到天边,将灰白天空也染上黄。那真是种令人窒息的黄——如果此刻,火车突然停了下来,会让所有乘客崩溃。前方已无路可走,除了这条铁轨,这列火车,整个世界变成一座空城。这种陡然坠入蒙昧的状态,对久居繁华都市的人来说,几乎是惊骇的。黄天黄地间,偶尔闪出几所孤独土屋,那屋子和天地完全不成比例,屋子小而塌陷,而天空高远,地平线朦胧。很难相信,会真的有人住在那样破旧简陋的小屋里。
向西,再向西,火车正式进入新疆。丁丁冲着车窗大喊:雪!雪!团团白雪,似云朵倒影在黄海。夕阳下,旷野寂寥,空无一物,除了电线杆。像某个声音,从一个点出发,孤独向前,向前,伴随着接力棒似的传递,最终,抵达到天边外的终点。
铁路两旁出现了戈壁滩,看起来像废置的营地。戈壁滩的缺陷显而易见:它总能一眼望穿,而不像爬山,在每个拐弯处,可以沉默静思;没有。戈壁似乎把它所有的力量——这力量因受限而更趋有力——全部倾注到这平坦的空间。戈壁线条简单,又生机勃勃,其内里是粗鲁而冷酷的,也许它全部的诗意,就在那些不被驯服的凶猛蛮横中。芨芨草、梭梭柴、红柳、骆驼刺……这些童年里我已熟悉的植物,枯干闪过。我知道戈壁深处有沙鼠、蛇、黄羊和野兔。还有狼。在戈壁能存活的植物和动物,都是桀骜不驯的,通过顽强生命力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完美。
迁居岭南后,我常有强烈不适。我对南方街景的迷惑,我和南方人之间的冲突,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是的,我不懂他们的禁忌,像他们分不清维吾尔族人和哈萨克族人的长相那般。我努力学习白话,试图从那种拉长的语调中,寻找出和普通话的丝缕联系。然而,我惊诧地发现,每一个通过白话发音的词汇,都和普通话完全不同,即便是“面包”或“水”这样的基本词汇。我慢慢顿悟,南北差异,绝非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可以一刀切,绝非半湿润区和半干旱区、季风区和非季风区可以概括,它的内里更复杂微妙。
有一种固有的观念:东南已借自由海风,先得开放便利,发达起来,而西北,因地处内陆,一直处于昏睡蛮荒中。这几乎是个预设的陷阱。因为远,因为穷,便更野蛮?反之亦然。“不……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每一次,当我脱口而出时,顷刻间,我便和周围的人群划分成两个世界。原本是我的朋友,甚至也不能容忍我对西部的褒扬,转而攻击我:“那你……何必要来南方?”于是,我的辩词,便成为钟表的垂摆,左右晃荡起来。
南方 / 北方……
这里 / 那里……
初到岭南,看到晾晒着成排衣服的宿舍楼时,我会感觉异常不安。那些楼房发霉而乌黑,背后是赤裸的山坡,高低起伏,毫无任何形貌,丛生着团团茅草,像个古战场。打工者多居住在工厂附近的陋巷中。从摆着水果、廉价衣物、大排档的小摊一点点走进去,是混杂的屋宇。一室一厅的楼房,月租三百;低矮的瓦房,没有窗户,只在顶部开个天窗的,一百五。他们吃粗糙饭菜,既没有肉,也没有汤,如砂石般吞咽;他们躺在床上就睡,工作十一个小时后,没有多余精神看电视;他们识字不多,常阅读的杂志,是医院印刷的内刊,免费派送,里面是艳情故事和医疗广告。
我不知道小偷喜欢穿夹克衫,用钳子作案,常集中在公交车中部,而且是团伙作案;我不知道春节前是抢劫高峰;不知道有人会明火执仗抢金项链;有人会从顶楼放下绳子进入人家客厅,一夜盗窃十二家。当我的居所被盗后,邻居们并不责怪小偷,反而嘲笑我:“你怎么能不装防盗窗?”我成了一个北方白痴。我所看到的贫困、黑暗、可怕的南方生活,和电视里演绎的光明之城(到处矗立着装有玻璃幕墙的大厦)完全不协调。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适应了这些场景,才明白,也许这些破烂的南方小镇,才是通向真实中国的井门。
哦,我命中注定的西域大地;哦,我熟悉的西北风、沙尘暴、雪崩、季节河。这片土地的秘密藏在何处?在那些戈壁砾石之下,有着怎样浩瀚的能量?现在,我重返河西走廊,抵达阳关之外的西域。我像战争后被遗落的信使,注定要不断穿越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从广东到新疆,一遍遍,将中国地图当成冰块,滑行而过。
一列火车,只需要一列火车。当敬畏挡住我们的去路,把我们扔出正常的状况之外,又将我们拉回后,我们才能慢慢看透事物,直至明白它们的终极意义。我们需要被间离,需要充分参与到行动之中,以感受大地的重要性。让我们拥抱不同状态中那些活生生的事物——越陌生越好;让我们感同身受,让我们同情他者,让我们不断分享另一个族群的存在,从他人的视角看世界,好像我们就是他们。
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时,高架桥上还没有搭那种蓝色塑料棚,现在,那弯曲如蛇脊的蓝色拱形篷上,堆积着白雪。我没有坐过BRT。这东西建成之前,我已离开,所以我根本不知它是哪些英文字母的缩写。令我惊诧的是,乌鲁木齐市民接受了BRT,像东莞人接受了QC。这些曾因一座楼高达八层,而拒称它为“昆仑宾馆”,直呼它为“八楼”的市民,最终,经过拗口训练,让舌头顺溜弹出那三个字母:B……R……T……
我小心地移动脚步,让过那些反着银光的冰块,追赶上一辆八路公交车。乌鲁木齐的公交车大多数闪着明黄,而在东莞,公交车的颜色似乎较为黯淡——或者,在东莞,我根本无暇关注车身的颜色,而只顾那些车辆的速度。上了车,感到异样:车厢格外空荡,乘客格外安详,从窗玻璃投射进的阳光格外明媚,车的速度格外平和……我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些,并非乌鲁木齐生活的全部真相。
啊,我的居所,我在乌鲁木齐的居所。从八路车走下,我向着那所房子迈去——这是我和这个城市最后的、唯一的联系。如果连这个建筑物都丧失殆尽,我便和这里彻底绝缘。映照进小区楼房的阳光,是明亮的;道路两旁枯枝上的麻雀,像饺子,一个个凝立。它们靠什么维生?为何不学大雁,铮然南飞?它们是北方天空中最顽强的点缀者。到处是雪,屋檐上是雪,道路两边是雪,小操场上是雪,跷跷板上是雪。
一捆表皮爆裂的大葱,出现在我家阳台下的雪堆旁。那是我曾放在那里的吗?那个至今还属于我的阳台,晾挂着租客孩子的衣物,像一封封拒绝信,让我无法推开那扇门。我要事先通知,才能进入那间屋。我让他们打开书房,搬出一堆书,装进袋子,用力拎到邮局发货——寄件人是我,收件人还是我!从乌鲁木齐到东莞——这些书,穿越整个西北和东南,携带着执拗和天真,飞翔五千公里。
我带着丁丁去拜访朋友。开门的,是和丁丁年龄相仿的女孩,红裙黑发。两个人围着小桌下围棋,你黑我白。女孩总是让着丁丁,无论丁丁怎样耍赖。临走时,还大方地赠他小画册。然而,站在门口,丁丁突然竖起食指和中指,像大人般感慨:“两年了,两年过去了,她变了。”我让他解释怎么变了,他却讳莫如深,一扭头,噗通通下了楼。他觉得她变了,她与她的裙子重叠在一起,和自己心中幻化出的那个形象完全不同,是另一个人。若我们没有南迁,他们一定上同一所小学,在同一个班,是最好的朋友。然而现在,男孩不得不自我调节,努力适应这新的变化。这是悲剧还是喜剧?我完全不能预测。离开乌鲁木齐时,他只有五岁半。但他记得这里。他记得这个他吃过馕和烤肉的地方。
那日办完事,步行路过西大桥,一抬头,看到红山顶的庙宇,像天线,插在巨狮脑袋上,便下意识地掏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然而突然,巨大的伤感袭来,我的举动,已让我彻底沦为这个城市的游客。我向前走着,恍如梦游者。街边光雾中,几栋我不曾见过的高层豁然挺立。榆树的顶部,团团积雪,像漂白了的苔藓。横幅竖立:“以中国新疆工作座谈会为契机 大力推进新疆交通运输又好又快发展”,白字红底。一辆移动警务车,白底蓝字顶部是红灯,正缓慢移动。路边手推车上卖的是沙枣、红枣、杏干、巴旦木。也有汉族人推车,放着个大油桶,卖烤红薯。
坐进女友的车,朝西餐厅驶去时,路边闪过重庆孔亮火锅。我脱口而出:“我们来吃过哦。”她瞪大眼睛:“来过吗?吃过吗?”她的遗忘,让我像个失恋者,落落寡欢。“你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出去吃饭的次数太多了!”我们难得一见,见了就开始争吵,好像只有争吵,才能消解三年离别驻扎在我们之间的距离。见我不断用相机拍雪,她不耐烦:“这有什么?到处都是啊!”可是……很多南方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雪,当他们说起雪时,眼里闪着钻石光芒,我正是在那种光的提示下,才知道我曾拥有的这些“到处都是”的东西,是值得细细观察,慢慢品味的。
车从雪路碾过,路面灰白,道路两侧簇拥着高大的雪团,一直向四周漫延。无论亭子的顶部、树丫的高处、红砖楼房的屋檐,都被雪装点着。冰凌——我看到了冰凌!直到这一刻,我才理解了作家王刚在创作《英格力士》时,要到八一中学,盯着那些冰凌观察。他不仅仅是要看冰凌,更要通过那属于乌鲁木齐的特殊景象,唤起深埋心底的少年记忆。也许只有远离,才能看清。现在,冰凌吊挂在围墙上、电线杆上、空调散热器上……长长短短,像硕大狼牙,其锐利热情,反而弥补了乌鲁木齐冬日的单调。
街边闪过馕坑。那是乌鲁木齐小巷内最常见的景象:馕坑边是一对维吾尔族夫妻,女人裹着头巾,男人戴着羊羔皮帽子,套着长围裙,顾客是一个汉族人,头发花白,深蓝衣裤。啊,买馕,吃馕,对生活在新疆的汉族人,是件平常事。离开新疆,很难吃到馕,甚至连“馕”这个字,大多数南方人都发不准音。现在,馕就摆在馕坑上,黄灿灿,用炉火烤制而成,和用水汽蒸熟的馒头,完全不同。像我这样生在新疆的人,早已习惯吃馕。
馕坑边小店门外的塑料箱中,放着一堆袋装牛奶。我克制不住,买了几袋。不等女友询问,我主动招供:“这东西,南方没有。”乌鲁木齐周边有草原,草原上有牛羊,所以才能有保鲜期很短的牛奶供应,而南方超市的牛奶,保质期很长,喝到嘴里,没一点奶味。女友住在靠近二道桥的地方。我想去那里买东西,可她态度坚决:“不去。”“为什么?”“不想去!”我说我想买些披肩和手袋,回南方送朋友,可她鄙夷地撇嘴:“算了吧!”我只好作罢。继红山拍照后,我第二次感到,我已沦为乌鲁木齐游客。
一片正在拆迁之地,被木板围起来,其上涂着硕大广告词,令我心头一紧:“城南政务商务老城区 中亚商脉桥头堡”。啊,有“城南”,便会有“城北”。在同一个城市,如此鲜明地划分出南北,也许并非好事。我在乌鲁木齐生活的十七年,虽然常从北门逛到南门,但却从未使用过城南城北的称谓。
离开乌鲁木齐时,车从南门剧场旁驶过。当那个并不宏伟但却特殊的建筑,闪到车窗后时,宛如空中漂浮的轻烟。乌鲁木齐,对别人,它是个名词;对我,则是形容词。迫使我张开嘴唇,吐出“乌鲁木齐”这四个字,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我知道,在岭南的某些夜晚,乌鲁木齐会以一种强烈而奇特的方式出现,会让我再次回到那些逼真而忧伤的痛苦之中。那个最幽暗之处的想象地域,将让我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