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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

2015-01-09李燕霞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米浆水浸磨坊

李燕霞

乡村是一个带有温度的词语,想起它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掠过一阵暖意。

我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县城,尽管也依山傍水,但她还是不可救药地患上了城市病,功利,嘈杂,行色匆匆,所有关于城市的陋习,她都开始慢慢沾染。当我被城市淹没,被生活的节奏追赶得喘不过气时,我就有了逃离的欲望,可是,我发现,我其实无路可逃。我只能念想,在臆想中给自己寻找出路。这时候,我就会想起乡村,想起那个叫状塘村的地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那座村庄总是在某个恒定的地方默守着,安然宁静,不动声色,像一位母亲,衣着朴拙,却眼神干净,慈爱满怀。她让我飘忽的心忽然就有了安定感。穿过那么遥远的空间和时间,她仍然有能力,以一种无形的气场紧紧地牵扯着我,让我牵挂,给我安慰,这是我不曾料及的。

于是,乡村便一下子生动了起来,有了声音,有了气味,有了背景。那些关于乡村的物事,便渐渐地明晰起来。

水浸助

小时候比较馋,所以,对于乡村的记忆,首先要从吃开始。

我爱吃的一种食物叫“水浸助”,是冬天里近年关时家里才会做的,因此,对于冬天,对于过年,我总是充满期待。很奇怪,我小时对于过年的期盼,竟不是为了能穿上新衣裳,能拿到红包,能吃到水果糖,竟是为了一种大米做出来的主食,现在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的冬天,村里都特别宁静。大部分的土地开始休息,享受它们静养的权利;收了两季稻子的农人也松懈了下来,不再老是扛着犁拿着锄头往地里跑。那时候还不太讲究大棚种植,没有反季节蔬菜,一切都没有被强迫。农人也好,庄稼也好,他们都按着自然的规律自在地生活着,节令分明。

进入腊月了,眼看年关将至,村里的妇女们便开始喜滋滋地忙活起来,做各种各样过年的准备。这个时候,磨坊便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每天总有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磨坊不是磨豆浆的,是磨米浆的。我们这一带,过年不兴吃面条,兴吃米粉,还兴吃水浸助,而要做水浸助,就要来磨米浆。

水浸助是我们的土白话,就是那种白白的,做成宽扁条形的粉团,切成一片片后,像河粉一样,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炒着吃,很有米香气。广东话里把这种吃食叫做“粉条”或“粉利”,但我更喜欢水浸助这个土名。粉条或粉利只是说出了它的外形(广东人把动物的舌头称“利”),硬邦邦的不带丝毫感情,“水浸助”却能立刻在我脑海里形成一种画面,出现一种场景,这样,它就由名词变成了动词,有了过程,有了灵性。它让人知道,这种“助”是要用水养着、浸着的,这样才会更粉嫩,更耐放;它还让你很清楚地知道它的身世,告诉你它就是锄禾日当午种出的大米做成的,来之不易。因而,当你吃起来的时候就会心怀敬意,会有一种对食物的喜爱与尊重,而这种尊重,恰恰是现在很多人所缺乏的。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做水浸助的好手。

在接近年三十的时候,母亲就会把新碾回来的大米量上她认为足够的分量放在两个装着井水的木桶里浸泡。汲养了一天一夜,米粒已经丰腴了,饱涨了,一粒粒涨得饱亮生动,那浆水仿佛呼之欲出了,母亲就把它们掏出来,洗干净,沥干,就带着我,将它们挑到村里唯一的那座磨坊。

毫不例外,去的时候,磨坊里早已有人在那里磨着或候着了,大家都想赶早,可总也赶不早,总有人比自己快,那就只好慢慢地等,慢慢地排着队。没轮到的人倒也不着急,趁机就在旁边叽哩呱啦地拉起长短来,从家里的收成说到家里的男人,从村上的寡妇鳏夫说到镇上的某某传闻,说到暧昧处,就都大着嗓门哈哈大笑,也不知道顾忌,那推着磨的人自然也在里面插话。时光似乎并不因石磨磨得慢而难过,不像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耐不住性子,稍有塞车,就恨不得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而孩子们自然是缺乏耐性的,在大人们忙着沉浸在他们的话题或他们的活儿的时候,孩子们早已在磨坊里磨坊外跑进跑出地玩捉迷藏了,当然,也会玩过家家或别的一些什么游戏,直到各自的母亲扯着嗓子“三娇”、“二妹”地喊过几遍后,才有人依依不舍地,脏手脏脸地跟在母亲后面回家去。

母亲是一个细致的人。在把米浆挑回家后,通常还要经过搅、打、蒸几道工序。这时候,我就成了母亲的助手,烧火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母亲先让我把灶火烧旺,然后,把米浆倒在大锅里,搅拌一通,又吩咐我把火弄小,用文火慢慢地继续加热,她则慢慢地搅动米浆,到最后越搅越快,越搅越快,直到把米浆全部搅成了糊状,搅成了大大的厚实的粉团。“不用再加火了。”母亲这样吩咐我的时候,已经麻利地将锅里的这堆粉团开始往一张备好的簸箕上转移,完了,再一手一手地从上面捏出拳头大的一团,放在簸箕上揉搓,然后,又把它们捏成比巴牚稍大的约摸半斤重的一块,把它们反复地打在簸箕上,将它们打结实。这么做的原因是,要将这个大粉团化整为多,方便后面的继续蒸煮和存放。

这些当然都是必经的工序,不足为奇,母亲的细致就在于,当别人把巴掌大的粉块放到笼子里再蒸时,她比别人多放了几张芭蕉叶。别人都是直接在蒸笼上铺两块芭蕉叶,把打好的粉块一块块放上去开始蒸的,母亲则细致地将每一块打好的粉块都裹上绿绿的蕉叶,然后,用蕉绳将它们一一捆住,再满意地把它们放在绛紫色的藤条蒸笼里蒸。“这样,每块水浸助就都能吃到芭蕉叶香了,以后煮起来时就会更香。”母亲笑着说,“不管做什么事,愿意多做一点,保管不会错。”母亲这句话我记了好多年,工作以后,我也一直按着她说的这句话去做,它让我从不怀疑,朴实的母亲其实就是一个生活的艺术家和哲学家。

水浸助是堂而皇之地成为我家的主食的。我们家通常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吃了汤圆后,从中餐开始,除了每天的晚饭,正月里其他时间的早上或中午,都是煮水浸助吃的。我记忆最深刻的,最好吃的水浸助是大年初一中午的那一顿。因为除夕的晚餐,总会剩些鸡肉、排骨、扣肉之类的菜,母亲在煮的时候,就把它们倒在汤里一起煮,然后,再加些新鲜的大白菜和其他配料,撒上些五香粉,加上“助”本身发散出的米香和渗在里面的芭蕉叶香,吃起来真是香浓带劲,美味无边。

那种香味我至今还记得。作家鬼子在一篇文章里说到吃时说:“一个人的一生所品尝过的好味道,有时候比你所看到过的好风光更能滋润你的记忆和感化你的心灵,甚至直接渗透到你的血脉里,让你一直垂涎到老。”真是这样的。

可惜,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样的水浸助了。现在,满大街都有粉条卖,两块钱一斤,拿回家,干净利落地就可以煮来吃。只是,再也吃不出记忆中的那种香味了。现在都讲究细化市场讲究现代化,很多东西直接用机器就速成出来了,谁还有耐心慢慢地去磨那点米浆,打那点粉团呢?

石榴树

一棵树,一棵石榴树,是不会知道它在一个孩子心中的分量的。

那棵树就种在我家的天井底下。我家是一个四合院,围墙就是一道竹篱笆,竹篱笆外面是村里的大路,大路与篱笆中间,就长着那棵石榴树。

这棵石榴树是我的骄傲,也是全村小孩注目的中心,因为它是村里唯一的一棵大石榴树。

那时候,村民们的生活并不是很富裕,家里所有的果树长出来的果子,大人们都是要挑到镇上去换钱的。因此,一棵果树,它的意义就变得非凡起来。

我家的这棵石榴树在它开出米白色的小花并结出青青的小果之前,我和它都是自由的。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噌噌噌地爬到树上去,跟它拥抱,捉弄那些藏在叶子底下作案的小虫,或是找根树杈斜仰着看蓝蓝的天空,迷惑地想,是谁把天空洗得这么干净呢?有时,也会专注地看着树下隔着大路的那片稻田,看稻田里忙碌的身影,看那些稻苗在时间的走针里由矮而高,由绿而黄。也常看到树下有人走过,扛着犁的,挑着粪水的,背着柴火的,有时是赶圩回来挑着空担子,扁担头挂着一块猪肉的。他们就这样把生活扛在了肩上,不声不响地,很自然,很本分的样子。他们有时候脚步匆匆,有时候又走得很悠然,调皮的时候,我就会摘几片叶子故意往他们头上扔,看命中率有多高,而他们呢,察觉后就会昂起头来,佯怒着嗔怪:“这孩子,怎么爬那么高啊?”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坐在树上遥望外面西江上过往的船只。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那些突突开过的轮船充满神秘与诱惑。母亲说过,那些船是要开到南宁去的,有的,还要开得更远。南宁在哪呢?更远到底有多远呢?

这些问题困惑了我很久,也让我产生了好奇,我开始羡慕坐在船上的人,充满向往,希望有一天也能顺着河流,坐着大船,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出走的欲望,小时候,希望能走到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长大了,出去了,却还想再走,有的,是想走得更远,有的,却是希望回归,回到本原,回到起点。很多人都是这样被自己的欲望绑架的,走了又回,回了又走,人生总是充满矛盾。

我和树的自由是在树上开始挂满绿色的小石榴时被打破的。为了确保这棵“摇钱树”上那些果子的安全,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斩来了很多荆棘,在比我稍高的地方,将树干团团地围了起来,以防止我或者村里其他的孩子爬上去偷摘。我和树就这样被限制了。沮丧了几天后,我就不在乎了,因为不爬树,还可以做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游戏,对于一个小孩而言,他总是容易被其他事物所吸引的。

几场大雨过后,树上的那些石榴就开始涨水了。“涨水”是一个形象的说法,指的是石榴已经长个,开始饱涨,绿得鲜亮,水盈盈的将熟未熟之时的样子。我最喜欢吃这时的石榴了,不止甜,还脆,瞅着,就像一个个不断冒着生气的小青年,又清爽又甜蜜。只是,奶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要拿去卖,还欠些火候,还得再成熟些,才更有卖缘和卖相。于是,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那些石榴,然后使劲地咽口水。当然,村里的那些小孩也早已盯上了我家的石榴,他们经常故意从我家门前走过,留心着哪一天我们家会摘果,然后他们就可以来捡果了。

日子就在巴望中慢吞吞地走着,那种翘首以盼的心情真是既紧张又纠结。也有些石榴会早熟些,或者比较脆弱。某个暗夜,一阵小雨过后便有几个被打落枝头。哪天早上起床,我若是发现厅堂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几个或黄或绿的石榴时,我就知道昨晚定是下过雨了,而这些石榴,定是早起的爷爷捡回来,放在那里给我吃的。这之于我,实在是莫大的惊喜,也顾不得洗手,抓过来就往嘴里送,馋猫似的。

爷爷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长得很清瘦,却一辈子没生过什么病,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依然很硬朗。他每天都起得很早,然后绕着村子走一下,回来了就张罗着为伯娘喂鸡喂猪什么的。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天天都要这样绕着村子走走,长大后,我曾猜想,这是不是一个老人对年纪的敏感?他想用自己的方式记住村庄,表达对村庄的留恋?答案不得而知,这似乎要算一个谜。

当满树的石榴有一半以上呈现出淡黄或鹅黄时,母亲终于宣布要摘石榴了。采摘的那天,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盛大的节日。母亲终于把扎在树上的荆棘移开,而我也得到恩准,可以爬上树去帮忙摘果。那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我又可以顺溜地爬到树上了,而且,我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摘石榴吃了,最大最涨水的,卖相最好最熟的,看中哪个就吃哪个,完全的随意自由无拘无束,放开肚皮吃过一轮后,我才充分发挥自己灵活敏捷的优势,心满意足地帮母亲采摘。

而树下,也早已热闹一片。闻讯而来的孩子早已哗哗地候在树下,等着树上摘果的人不小心把果弄掉在地上,好跑上去抢捡。有时,几个农妇从树下经过,竟不顾身份,也兴致盎然地加入到孩子们的抢捡队伍中去。于是,说话声,尖叫声,大笑声便此起彼落,热闹得很。

他们通常都很有“作战”谋略,昂起头,紧盯着树上摘果人摘果的位置,特别是果垒伸去的位置,因为用竹子做的果垒,伸出去垒果的时候,垒掉的机率比用手摘弄掉的机率高多了。他们在树下期待地盯着,候着,以便随时能以最敏捷的速度抢上去捡到那只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石榴。只要一有掉在地上,那些眼疾手快的,呼地就马上蹿上去,手一按一抄,果就到了手里,那架势,真个叫干脆利落。捡到果的人不消说自是眉开眼笑,没捡到的一声叹息后,便赶紧调整状态,重新站定位置,又等着下一个机会的到来。

我呢,在树上快乐地忙着,有时摘到一些卖相不好的,或者被小鸟啄食过的,我就会故意扔到地上,让他们捡。当看到我最好的朋友也在里面时,我也会朝着她的方向扔给她,她就很感激地抬头看着我笑。这时,我就有一种飘飘然的满足感,感到自己就是一个王,是树的主人,完全有能力去支配这些水果。那真是让人骄傲啊,这棵石榴树让我无端地生出了许多虚荣心,也让我收获了很多快乐。

这一天,奶奶也总是很大方,摘完后将石榴装筐时,看到那些没捡到什么果的孩子,或是这时从路边经过的乡亲,就会挑拣一些送给他们,于是,皆大欢喜。

那一段时光,真是美好啊。那些人,那些事,很平常很琐屑的样子,想起来,却总让人忍不住嘴角泛笑。只是,那种捡石榴的情景已成了永远的过去式。现在人们生活富足,很多村子早已成片成片地种上了各种果树,即使没种,也有能力在街上随便地买。再也没有理由去捡了,许多生活改变了,许多场景消失了,许多乐趣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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