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的树
2015-01-09罗晓玲
罗晓玲
驾车驶过原野,一抬头,就能看到冬的岑静。
弯弯曲曲的二级公路旁尽是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树木,其中不乏绿树,但大多树只剩下突兀的枝桠,光秃秃的枝桠却并不显得萧瑟与黯淡,它们像是森林里的动物般沉沉地睡去,留下空旷安静的森林可以让你随意行走,不受侵袭;又像一个人,将它并不辉煌甚至是黯淡的一面自然地呈现在你的眼前,苍老的真诚给人一种身心放松的踏实感。
我不免有些担心那些一成不变的绿树,在它们的身上,有着穿越春夏秋后的疲惫与力不从心,绿得有些憔悴,有些倦怠。那些看上去依然繁茂的绿中带些萎黄,像冬夜里站岗放哨的士兵熬了一宿之后,还要强撑精神去迎接清晨的操练。
这样的绿让我莫名地不安。
我去一个偏远的小镇看望阿樱。阿樱是我高中时期的好友,来自农村,人很质朴。这些年,虽不常往来但一直在心里彼此关注和牵挂着。她在乡镇当老师,没有野心,日子过得平淡。记得她在最偏远的一所小学教书的时候,还在自家的小院后种了几垄蔬菜,养了几只鸡。去年的春天,我们在她家吃了散养的土鸡和新鲜的无公害蔬菜,别有风味,那淳朴清香的味道令我至今回味犹深。她这种半田园式的生活,曾让我们羡慕不已。
阿樱怀了六个月的孩子流产了,从保胎到流产,在医院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从孕育的喜悦到失子的苦痛,大喜后又大悲的身心俱悴,没有任何一种痛可与之相比。见到阿樱的时候,她已经出院半个多月,但脸色依然苍白蜡黄,看上去让人担忧。我试着问她孩子保不住的原因,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可能是工作太累了”,便避开了话题。但阿樱的老公却马上凑上来对我说:“她就是太累了才折腾成这样的!”我看看阿樱,阿樱愧疚地别开脸不说话。原来阿樱所在的学校偏僻,老师少,她同时担任了好几个班的教学工作,还兼任班主任和学校中层领导。孩子们来自附近的村寨,上学路途远。阿樱经常担心孩子们在路上出事,因此上完课,一闲下来就去做家访,了解孩子们的家庭状况,嘱咐家长要注意孩子们的安全。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去做家访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才没保住的。我不知怎么说才好,看到她眼角渗出的泪水,把想要责备的话又吞了回去。
为了绕过尴尬,我让阿樱陪我到后园看她种的菜。小菜园子很丰富,园子周围种了几蔸蜜橘树和桂花树,站在墙边将一小片蔬菜地轻轻地围拢。几畦大蒜、白菜、萝卜、芫荽像深浅不一的补丁打在浅黄的土地上,各安其垄。在垄间,还分散着一些葱花、油菜和枸杞菜,小园里绿意盎然,像是一小撮春天被时间遗忘在了这里。我细数着阿樱的耕种成果,脚不小心碰到了一株用旧脸盆栽种的植物,它的花叶已经全部掉落,枯枝横斜,与小园的生机格格不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问阿樱,阿樱回答说:“这是一株桃花,你整天呆在办公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桃花都不认识。”我说:“要是这时候桃花开了该多好,你的园子就漂亮了。”阿樱嗔怪着说:“你还不知道桃花只有在春天开的呀,哪有花能开过四季的呀。”我笑笑:“你知道就好,连花都要休息,何况人呢。”阿樱看看我又看着桃树,不说话,过了很久才问我:“如果是你,你愿意做一棵四季常青的树,还是会冬眠的树?”我说:“当然是做一株会冬眠的树,冬眠不是停止生长,而是积蓄生机。”阿樱惊讶地望着我不再说话。
回到阿樱家,阿樱老公已经煮了一锅鲜香的鸡肉等着我们,脸上愠色早已换作宽厚的笑。我和阿樱聊起高中时两人逃课去河边看钓鱼的往事,聊着聊着,我看到一些粉色从她苍白的脸上透了出来,这一刻竟让我想起了“嘴不点含丹,眉不画横翠”的诗句。那一点红润,轻易地就胜过了所有关于美的描摹。阿樱柔柔地看着我和她老公,小心翼翼地问道:“以后,我要减少去做家访了?”我和她老公对视了一下,没有回答,或者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是一个我们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在繁重的责任与安逸的健康之间,倾斜于任何一边,都将面临善良内心的不安与谴责。阿樱也低下头来继续吃饭,不再说话。
回来的路上,我又一次经过那些树,绿的,青的,红的,灰的,它们像性格不同的人,站在岁月的途中,或面对,或背对,或挺立,或躬身,它们仿佛在用沉默的肢体对我说,生命无须解释,每一种颜色都是真实的呈现和生命的需要。在荣枯不定的季节里,那些绿的,就让它绿吧,正是它们用疲惫的颜色,才吐纳出这片原野最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