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漓水之畔
2015-01-09彭季莲
彭季莲
“你哪儿的呀?”
“阳朔——”
“真的?漓江就在家门口么?”
“嗯,住在河边。”
“啧啧……真羡慕!”
……
那些年,常常与他人进行着类似的对话,当然我是答者。我总是平静地告诉别人,家在阳朔,住在漓水畔,换来的大多是羡慕和诧异。他们羡慕我不凡的出生也诧异我的平静。
关于自己的平静,我思索了很久,也许这份平静正归于久居漓水之畔,她不是我的美景,我也不是她的旅人。
1985年夏天,怀胎未足十个月的母亲像平常一样下河洗衣服,也许因为码头太陡动了胎气,我出生了,做了江岸上翠竹下的河畔人。如果我的童年有过鲜活,那是因为这段时光曾浸润在悠悠漓水里。她的碧波温柔了我粗糙的双眸,她的鱼虾养育了我枯瘦的童年,她的每一粒鹅卵石坚硬着我的成长……她的美好毫无疑问地占据了我回忆的大部分,然而这些美好却不是我关于她最深的记忆!
二十年过去了,我依旧无法忘记六岁的贵贵在河里嬉戏着嬉戏着就不见了的场景,那些熟悉水性的人在河里一次又一次拼命地打捞……贵贵一家抢天呼地的恸哭持续了几天几夜……这个最善打鸟捕鱼的玩伴再也没有走上岸,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因为她,河岸上的孩子很小就开始直面死亡,那种骨子里的恐慌至今刻骨铭心。
我曾经是那么地好奇她平静的河面下到底有什么,竟可带走生龙活虎的贵贵?伴随这种好奇而来的当然有莫名的恐惧,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诱惑远远大于她带给我们的恐惧。
无数次,冒着挨鞭子的可能,走近她,然后又情不自禁地走进她。记得母亲们在岸上挥动的棍子和不停地怒骂,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常让我们来不及穿上衣服,嗖嗖从水里蹿出来,光溜溜地拔腿就跑,那群体的“裸奔”常常成为游人的风景线。
她平静下的凶险又岂是那如织的游人所知晓的,河岸人最熟稔她种种平静下的诡秘于是也最为惧怕!父母一次又一次用板子将我们从水里赶上来,爷爷奶奶们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讲河里有绿毛水怪的故事,贵贵就是被水怪拖走的!
时光匆匆,漓水依旧,只是我们的母亲老了。当年好些“裸奔的伙伴”已经接过母亲们的重任,在岸上一边叫骂一边挥鞭子,当然那是因为水里有了他们的孩子。河里的孩童换了一代又一代,不变的大概只有她夏日里的凉爽。依旧记得躺在她怀里的那份贪婪,只有听到母亲在厨房里传出的那声 “吃饭了——”才奋不顾身地弃她而去。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没有电扇,没有足够的下饭菜,她之于我们的意义远远深于今天的孩子——她不仅仅是一个游乐的场所,她像母亲手里的摇扇,更像母亲怀里的乳汁。至于她的美,那些年的脑海中似乎没有很完整的存在过。
后来,稍大一些也渐渐懂得了她在外的声名。再后来上了初中,学校在河的另一岸,在家与学校之间来来回回都得靠渡船。每天早上五点,在母亲的催促声里起床,睡眼蒙眬中吃上两口冷饭,三五成群骑上自行车走十里路才到渡口。可惜我们没有碰上像翠翠爷爷那样的好船家,因为是学生,船家不能从我们身上得到一点好处。船家待我们的态度很是冷漠,甚至有些敌对。赶上渡河的大部队,又要在人群推搡挤压中争渡,还要冒着落水的危险;如若赶不上人群,在渡船上一候就是半个小时,那自然只能迟到。那时的我,不善与人争渡,迟到的次数总比班上其他同学多一些,自己就这样被老师称作“阿飞流氓”,我时常想如若不是隔了她,我又该是另一番情景么?
那三年,天蒙蒙亮就骑车上学,放学后要赶在暮色降临前归家。总是一个人小跑在翠竹葱郁的沿河小路上,路过自家菜园,把书丢一旁,拎着桶下码头——担水浇菜。
夏天,汗,湿透了全身,码头太陡了。
冬天,下了码头还得踩过一些鹅卵石才能打上水,挑着满满的水桶走在上面,一不小心水就浇到鞋里——彻骨的寒冷。
那时候我已很懂得她在外的声名,可是依旧没有那份膜拜之情,心中却多了几分生活的艰难。
多年以后,漓江游人如织。记得曾与一个游人一同站在岸上,他沉醉极了。他说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抛下很多东西来这里做一个纯粹的河边人。
我告诉他,漓江会涨水,能把我们站的地方淹没,甚至整个村庄。
他有些震惊地说,美是有缺憾的,不要那么苛刻。
我想说,如若他真实地躬耕于此,眼中的美丽,或许会被磨灭许多甚至压根就不存在。
在外人的眼中漓江如小家碧玉般温婉平静。事实上,她从来不乏愤怒,愤怒时毫无羞涩之态。她的咆哮一年又一年揪着岸上人的心!
每年五月端午前后,伴随着倾盆大雨,河岸边的农人都会犯愁,彻夜辗转不眠。泛滥的河水把稻田淹没了,那时的稻子还没扬花,这样一来,这季的收成也没了指望,也就只盼洪水早些退下兴许还能捞到少许猪食。漓江涨水也会给沿河人家带来不少鱼虾,这样竟又添了几分喜气。每到这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背上鱼箩到河里捞鱼。
“怎么样了,水貌似还在涨?”
“随它了,几亩田换来几顿下酒菜,晚上过来喝两杯。”
“好啊——”
对于这天灾,河畔人家总是本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态度。稻子淹没了,就捞些鱼虾;房子淹没了,就上屋顶;天塌下来,还有河畔上座座翠峰顶着。这种乐观与豁达,大约因为河畔人家骨子里似乎都流淌着一条静静的江,没有游人,没有喧嚣,只有不变的农耕思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山傍水的地方,日子总不会太差。
十年前的一场大水,淹没了家里所有的农田,我带着三百元钱走进了大学校园,成为名副其实的贫困生。五年前那场大水,河水淹没了老屋,也间接带走了陪伴我二十四年的奶奶,让我体会了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
带着对她复杂的情感,我离开了老家,离开了江岸上翠竹下的河畔,开始父辈所梦想的城里人的生活。又是些许年后的今天,我的生存和她已经没有了必然的关系,她成了我的老家,成了我父母的家,成了我的驿站。
每到逢年过节,我拖着在城里被挤压得疲惫不堪的心归家。在厚得让我找不出一条缝的人流中,我无比绝望。这旅游的洪流,像十年前那场冲走我学费的洪水,像五年前那场带走我挚爱奶奶的大水,让我恐惧不安,走在人流中,眼里满满的泪水,让我害怕自己再也回不到那河畔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安放心灵的处所。
归家的某个清晨,我起了个大早,躲开游人的喧闹、机器的轰鸣、小贩的叫卖,找寻记忆里的她。我站在河畔上凝望——青山翠竹,碧水轻烟,河畔人家。微风吹啊吹,河畔上满满的翠竹摇啊摇,渔家划动的船桨,水面荡起层层碧波,碧波微澜铺满了整个河面,那河面就像一幅凝脂的水墨画,只是画里的人在动,山也在动。驻足良久,默默无语,泪水充盈着双眶。如若家不在漓水之畔,我一定会更早发现她的美,会更纯粹地爱着她,哪怕永远不能走进她,只能通过文字远远地膜拜着她!
随着那冉冉升起的太阳,不管她愿不愿意,此时她已浓妆艳抹,披上了厚厚的商业外衣。生存终归太现实。曾经因为生存,她之于河岸人不是美景而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生存的土地,于是湮灭了她的美。现在也因为生存,他们将她的美挖掘,当成出售的砝码,这二者或许都是一种距离的悲哀吧!站在江边,我跳动的脉搏依旧是你缓缓东流的节奏,我心向往的依旧是你碧莲峰里人家的静谧,在浅浅的嗔怪里埋着深爱,随着东流的水,逝去而又永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