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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

2015-01-09潘沁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无花果树北海妹妹

潘沁

父亲去世后,老家的房子由三姐一家帮忙照看。三姐夫为了在院子里种菜养鸡,陆陆续续把父亲种下的树都砍了,一棵李树,一棵桃树,还有一棵无花果。只留下了一株枇杷。我不知道是因为这株枇杷长得太高大,让他心有敬畏,还是因为它年年长出满树味美果实,从而让他手下留情。总之,那些长得矮小的,果实太少的,被他连根也拔掉了。每年清明回家,看着院中记忆里属于树的地盘生长着绿油油的芥菜,那些树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收回眼光不敢再看,一看心里像被拔了牙似的,空洞地痛。

最让我怀念的是那棵无花果,大约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种下的,母亲不知从哪拿回一根枝条,父亲就把它插在院子前。我一开窗就能看到它,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但它就这样自顾地长高长大了。第二年夏天,竟然结了果,十多二十个嫩绿的小包,暗红中透着绿。

无花果的名字我很小就听说了,但也是那年才第一次真正见识。它是那么与众不同,别的花争妍斗奇,它却悄悄开放在自己的子房里。剥开两半,青白的内皮中一圈粉红的花,让人惊讶它的美来。它的花是果,果也是花,它那么在意自己内在的美,以至所有的花都化为果中最甜的部分。听说,无花果就是《圣经·旧约》中亚当、夏娃偷吃的智慧果,而无花果那美丽宽大的叶片则是人类的第一套服装。这种说法难以证明,但我愿意相信——还有比它更智慧的果实吗?

家人也从未吃过无花果,看着那摘下来还带着牛奶般白浆的果实,他们犹疑地尝了,都惊讶其怪异的清甜。我不舍独食,采下来拿去给朋友和同事品尝。两年后我离家到外地工作,听父母说,这棵无花果年年盛夏结果,果实虽不多,但也一年胜过一年。

我唯一的妹妹却从没吃过这棵树的果实,她甚至连无花果树也没见过。她高考一结束就跑到外面打工,几天后父母才发现她“离家出走”,找到她的同学打听,方知她去了北海。父亲去北海找他的朋友帮忙,但人海茫茫,父亲无功而返。半年后,妹妹才写信给我,说了她的情况。

我决定去北海看她,是1995年的夏天,无花果树长得还没我高。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车到合浦天已漆黑,又被司机“卖猪仔”到一辆小巴车上,我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树影,坐在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不时跟我搭话聊天。当我透过夜色,看到路灯下江泽民挥手的硕大广告牌时,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去南宁、柳州、桂林多次,从没有过这样的激动,是我预感到北海将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吗?

车在市区繁华的道路旁停下,一车的人哗啦啦地全下去了。后来才知道那地方是北部湾中路,当时我却是四顾茫然。这时,车上那个年轻男子走过来问我,要去什么地方,他可以送我去。要是现在,我是防着任何陌生人的,当时单纯,我就相信他了。他帮我拿着行李,我跟着他走进不远处的一间打字复印店,店旁有一家挺大的美容院,好像叫蓝月亮。——几年后我到北海工作时,还特地找到这里,美容院还在,复印店也还在,我却无从问起了。

当时,那位年轻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叫我等一会,他朋友马上开车来。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停在店门前,他带我上车。我妹租住的地方还算好找,不一会就到了,妹妹站在路边等我。他笑着帮我拿行李下车,还送给我一大包饼干,好像是旺旺大礼包,但我们甚至没有问彼此的名字,他和他的朋友就开车走了。

妹妹问我他是谁,我说不知道啊。我妹说,你可真大胆。她又说,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人呢,一定有什么目的吧?我想,他能有什么目的啊?以后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就是一个好心人而已,最多也是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些好感,如此而已。但对我来说,他是我在北海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他,让我对北海这个城市充满了好感。

第二天,妹妹上班,我一个人去海滨公园看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大海的辽阔和盛大在第一眼就把我的魂慑住,我无法动弹,呆坐在海堤边什么都忘了,我不记得我坐了多久,只记得风在吹,太阳一会阴一会明,而我只想把大海无边的广袤装进我的心里,让我的心也宽广如斯,我太贪心,一直装一直装,还是装不完。几个月后老妹去海口继续推销化妆品,久没音讯,父亲叫我去找找她,那次我顺便去了趟三亚,看到那里湛蓝的海,也被震撼了,却只是想剪下一块带回家去。每一处的风景,哪怕都是海呢,给人的欲望也是不同的。

我在海口也遇到了好人,一个“幽默”的好人。那时我只知道妹妹租住在某大学附近,也知道她留的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我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就走进一家帮助介绍工作的中介公司。里面有几个年轻人,一个矮个子青年问我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说我想找个人,但我只有几天时间了。他说试试看,就大概问我找谁,这人住哪,找到后怎么联系我……我回到家不久,妹妹打电话到我单位说:“姐,你是不是到海口找过我啊?天哪,我从北海回来,看到我住的那条路上,到处都贴着纸条,上面写着‘×××,你姐找你……,害我一张张去撕下来。”

我常常想,妹妹如果当时听父亲的话,去做一份安稳的工作,也就不必四处漂泊了吧?可是她中三毛的毒太深,却只学会流浪,没学会修炼自己,因而也怨不得命运。我去北海工作的时候,妹妹去了北京,然后是厦门、福州、杭州。她挣一分花一分,从来不想未来,后来迷上了网络游戏,赚了一点钱,就不再工作,钱花光了,才重出江湖,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像样了。

说起命运,我总想到我的三个远亲表妹,她们父亲早逝,年纪小小就到北海在米粉店打工,跟她们的母亲租住在我们单位宿舍。几年前她们在老乡的介绍下去了上海,却混出息了,特别是老三,虽然初中没毕业,但一到上海就一边找工一边报培训班学习日语,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日语翻译,还常到日本出差,收入挺高——当时她在米粉店打工时想到过这样的生活吗?在上海,她们省吃俭用,和母亲一起挤在一个单间里。她们的母亲,五十多岁了,也去参加月嫂培训,结业后帮人带孩子,一月收入三千元。如今三姐妹都成家生子,又在北海买了房子,还给她们母亲买了一套,靠租金就够她们生活的了。好的生活,是靠点运气的,但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努力。

堪堪就是十数载光阴。离开老家的这些年里,我也再没有吃到新鲜的无花果。有时去超市买一包无花果干,都会告诉孩子在老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棵无花果树,咬开它的果实,里面全是粉红色整齐列成环形的花,蜜一样甜的花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保护自己的花像母亲保护她的孩子。

去年妹妹终于回到北海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可惜父亲已不在。我觉得,我做得最成功的事是把她从网络游戏中拉了出来。她工作,帮我接女儿放学,做晚餐,母亲身体不适,她陪她去看医生。虽然家里也常有争吵、生气,但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常常想起几年前父亲未病时对老妹说的那句话:“你在外面混不下就回来吧,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养你。”父亲的退休金一个月就七八百元,可自己过得再清贫,女儿混得再没出息,又怎样呢?他也像那无花果一般深爱着并想好好保护好他的孩子吧?

我只想记着父亲的这句话,去爱自己的家人,爱自己的女儿。我也希望我的女儿快乐,希望她们能循着自己的兴趣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我更希望能为家人和女儿造一个无花果似的子房,我们一家人就在其中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也不跟任何人争,也不跟任何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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