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军事历史研究为现实服务的几点思考
2015-01-09于江欣
□ 于江欣
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军事历史研究也日益得到国内外学者和社会各界的认同和重视。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个充满智慧与哲理的古人之训,已经被世界各国所接受。人们意识到,历史可以使人具备睿智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如同培根所言:“历史使人聪明”。然而,如何运用历史研究为现实服务,而不是走向另一个极端——套用历史,误用历史,甚至是滥用历史,这是值得史学工作者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
一、如何看待历史的作用
我们知道,“历史”一词具有双重含义。一是人类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事件和进行的活动,二是人类对过去事件和活动的记述和认识,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历史学。前者可称之为 “客观历史”,后者可称之为 “主观历史”。①参见庄国雄等:《历史哲学》,2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从历史的概念来看,无论是对于 “历史”一词的主、客观解释,还是西方史学家将历史简单地定义为 “历史即史学家写出来的那些东西”②Dr Ian Speller,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 by themilitary,A presentation to the Desmond Tutu Centre forWar and Peace Studies at Liverpool Hope University on 24 Feb 2011,p.2.,实质上都暗含了人们对于历史研究的客观性及其理论价值的争议。
历史概念所包含的 “主观性”,意味着历史研究的成果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陷,它未必准确地反映了历史本身;如若不能准确反映历史,那么,据此得出的结论或所谓 “经验教训”也是不可靠的。历史研究之所以存在不可靠性,主要是由于人——这个研究历史的行为体——所特有的弱点,即主观性、倾向性,知识点、智力和经验不足等诸多因素所决定的。
军事历史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以个人的知识储备、资料占有和认识水平来看,对历史进行清晰而准确的解读,是有较大难度的。史学工作者实际上是在超越自身经验与能力的基础上来研究、审视历史问题的,其中还有可能掺杂了个人对某个历史问题的倾向性和主观臆想。如果研究历史的功利性过强,有可能在研究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定论,然后依照这个定论,去有目的、有选择地收集运用史料,以便支撑已经形成的结论。比如,对于抗战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的认识。当选题聚焦在正面战场积极一面的时候,在筛选史料的过程中,就可能有意无意地回避其负面因素或缺陷。实际上,我们只有从正反两方面分析研究正面战场,有关论述才能令人信服;只有分析了国民党在抗战中消极的一面,才能科学地认识正面战场的积极作用。
又如,关于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性质问题的判断。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斯大林就明确指出:“反轴心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不同,它一开始就带有反法西斯战争、解放战争的性质,它的一项任务,就是要恢复民主自由。苏联参加反轴心国的战争,只能加强——并且确实加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法西斯的和解放的性质”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军事文选》,518页,北京,战士出版社,1977。。但是,在20世纪50年代,出于冷战的需要和两大阵营的对抗,苏联史学界仍有人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苏联加入,才由帝国主义战争性质转变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性质。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两大阵营的消失,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性质的判断才回归史实。可见,历史研究不可避免地存在意识形态主导研究立场、方法和观点的现象。
此外,历史研究与其他学科研究的最大区别,在于必须掌握丰富、可靠的史料,对大量的文献资料进行甄别、分析和提炼,以史料为基础,以史实为依据。可以说,高水准的研究者一般有能力对史料进行鉴别,并得出较为科学的研究结果。但是,也有人受制于知识背景、思辨能力、认识问题的水平等智力因素,只是根据一些二三手材料,或者对历史的一知半解,就对研究对象展开想象或推断,添油加醋地加上了个人的主观臆想,甚至毫无个人研究心得与见解,只是东拼西凑,搞资料堆砌。显而易见,据此作出的结论与历史真相已然大相径庭;用它来指导现实军事斗争准备,其结果只能是误用历史,甚至走向灾难。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法国,由于其思想保守,没有认清未来机械化战争的特点,只是根据1916年的战局,就得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教训是 “防御胜于进攻”,遂于战后耗资60亿法郎修建了马奇诺防线。法国把这种主观、片面的研究成果用于指导未来战争,导致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惨败于德国的 “密集装甲集群快速突破”的闪击战。
总之,在个人的道德观、智力水平和研究目的与方法等因素的限制下,其研究成果带有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和文化观以及认识上的偏差,自己却未必能意识到这点;他可能只会对回答某个特定问题感兴趣,并且有选择地组合材料,使用材料。从这个角度讲,有史学家提出所谓 “历史”的不可靠性和 “在历史的背后是史学家”②Michael Howard,The causes of war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1984,p.192.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人认为历史的最大作用就是为现实提供了行动蓝图,把一些荒诞无稽的所谓 “历史经验教训”运用于现实,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历史的作用呢?重要的是摈弃头脑中对于军事历史及其功能作用的错误认识。比如,军事历史可以直接对现实问题产生积极的影响,相关的研究可以有效解决现实问题。这是一个绝对化和理想化的观念。由于人们相信军事历史对于现实问题具有积极作用,过于相信通过研究历史去发现、捕捉 “经验教训”并将其运用于现实,结果是忽视了对历史的全面、客观和深入的了解。史学家可以声称他的研究成果总结出历史教训,但历史本身并没有这个功能。过去行得通的东西,并不意味着现在或将来也能起作用。因为每一个历史事件都具有它的唯一性和独特性,每一个历史事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社会背景和无数个不同的因素所造成的结果,这些背景和因素是不会重复的。
那么,历史的功用到底是什么?早在二千多年以前,司马迁就明确提出他研究和撰写历史是为了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在西方,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书中也认为历史学家应担负起这样的职责——提供“关于过去的正确知识,使其有助于了解将来”③易冰:《国外史学界关于史学功用的讨论》,载 《中国史研究动态》,1986年第2期。。据此,我们可以说,历史的真正功能和作用,在于对头脑的训练,使我们具备历史头脑。
所谓 “历史头脑”,即一种通过探究历史而培养出来的思考问题和明辨事物的思维方式。拥有历史头脑的人,不会依赖 “历史教训”;他注重探究数据之间的关联性,却不急于得出因果关系的结论;他既能发现事物之间的相同之处,又能发现其不同点;他能够客观地、历史地、宏观地看待问题,从而抓住问题的关键。可以说,训练历史头脑,类似于一种素质的养成,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成为一种良好的思维习惯。
军事历史同样不是用来提供永远正确的答案的,而是用于充分了解军队及其活动的。没有军事历史,就不能真正了解当今的军事现状和展望其未来的发展。也就是说,历史虽然没有为现实问题提供答案,但是人们可以通过学习和研究历史,开阔视野,把历史作为探索和思考问题的框架,掌握一些有效的思维方式,拓宽一些考虑问题的思路,提高对于现实问题的认识层次和深度,提高分析、判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是一名优秀军人不可或缺的素质。正如美国西点军校历史系主任托马斯·格里斯上校所说的,有历史头脑的军官,“将养成探究各种各样问题的习惯;他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或单纯寻究问题的因果关系,而是对事实进行分析比较,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①于江欣: 《美军将军事历史教育置于重要地位》,载《军事历史》,1988年第5期。。
二、如何研究历史
避免套用、滥用历史,取决于如何研究历史。
首先,史学工作者要端正研究历史的态度,努力确保历史研究的相对公正和客观。鉴于历史承载了太多的传播价值观和经验教训的功用,历史研究中很容易存在夸大、神化、回避、甚至歪曲的现象。因此,在研究中,应该强调的是 “探索和了解历史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要达到的不仅仅是结论,更多的是对历史认识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注重的是历史过程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是承认在认识历史和阐释历史中具有主观性,进而质疑任何权威主义和实用主义。它不以总结经验教训或评判某个历史事件为目的,也不是根据某个单一的和既定的结论进行思考,而是以一种开放的、多角度的视野不断探索历史事件。秉持这样的态度去研究历史,可以较少受到一些功利主义的干扰和影响。
其次,对于学术型历史学家来说,应该对研究结果时刻持有质疑态度。史学家应该认识到,他从事研究所依赖的图书资料,未必是全面的真实的历史再现;他要牢记 “历史就是永无止境的争论”②Peter.W.Gray,Why Study Military History?Defence Studies,Taylor&Francis,2005,p.153.,历史学科就是通过争论不断发展的。而对于史学家之间通过争论取得一致的东西,才是他们应该心存质疑的东西。没有怀疑,就没有知识,没有争论,就没有真相。只有不断提出问题,不断假设问题,不断争论问题,才能不断地去挖掘、过滤、甄别史料,让历史真相显露,进而不断地解决问题,收获知识。
第三,去除功利之心,强化作为一名史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科研工作中受名利驱动的功利现象多种多样,但仅从学术上而言,军事历史研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急功近利的表现,就是聚焦于 “经验教训”。这几乎是全世界军事科研机构的共同点,已经成为军事历史研究中的一个特定风格。在美国,有诸如陆军经验教训中心和全球联合经验教训系统,这些机构专司研究近期战争的经验教训,并试图将这些经验教训运用于现实问题。有的军校的军事历史教育也已形成“为了汲取历史经验教训而学习历史”的固定化模式。因为所谓的 “经验教训”,很容易被那些不懂历史且喜好不花气力就可以轻易掌握某些 “理论”和 “原则”的人所接受。诚然, “一切带原则性的军事规律,或军事理论,都是前人或今人做的关于过去战争经验的总结”③《毛泽东选集》,第1卷,18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研究军事历史,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对于现实和未来固然有启示意义,但问题在于,“总结经验教训”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替代了真正的历史研究。因为这是一种省事的不必花费大气力就可以 “立竿见影”的 “研究”方式,比如,通过简单地、孤立地研究历史上的某个战役战斗,来证明某个 “战争原则”是创新的、持久有效的或者是过时的。这种肤浅的个案研究所得出的 “经验教训”是否可靠,值得怀疑,如果再将其运用于实际,就有可能引发一场灾难 (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总结出的 “防御胜于进攻”的教训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
第四,慎用 “类推法”。虽然类推是一种较为常见的研究方法,但是,它会产生时间上的混乱,导致人们曲解一些支离破碎的论据,并试图把发生在不同历史时期的 “历史碎片”连贯起来,以期找出事物的所谓发展规律。比如,当我们了解到火药化军事革命和机械化军事革命都是由军事技术的进步而引发的时候,就很容易对历史上发生的其他军事革命做出类推,进而得出一个看似顺理成章的公式——技术、理论、编制——去套用所有的军事革命。一旦被这种公式化观念束缚了头脑,就会产生 “技术至上”论,忽视创新型军事理论的引领作用。尽管历代军事革命有着相似之处,但实际上,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相似,仍具有不同的历史土壤、不同的特质和发展轨迹。还有西方学者把拿破仑与希特勒或者赫鲁晓夫进行类比,甚至把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与当代中国进行类比,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荒诞无稽的结论。这种对历史进行断章取义的解读,是对历史的亵渎。史学家真正需要关注的,是事件发生的背景和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根据社会历史条件来全面解读历史事件和人物,而不是用当今的眼光或动机去看待历史,进行简单的类比。
总之,“经验教训法”和 “类推法”可以说是一种智力上的偷懒行为,容易被走捷径的和急功近利的人用来替代真正的分析研究。这是一个危险的倾向。在这种研究氛围下,“令人不快的对比被回避了,对问题的探讨和争论被排除了,制度上的公正得到保护,人们再也没有继续深入研究的动力了”①Dr Ian Speller,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 by themilitary,A presentation to the Desmond Tutu Centre for War and Peace Studies at Liverpool Hope University on 24 Feb 2011,p.10。严肃的史学工作者应该懂得,历史在分析当前事态和未来发展方面的主要作用,不是指出教训所在,更不是进行简单的类推就得出结论,而是独立地、深入地、客观地、全面地看待需要思考研究的历史事件,发现并记录那些复杂的充满分歧的历史真相。这就需要他们以批判的眼光审视 “神话”,深入挖掘和研究那些已知的和未知的历史。为此,史学工作者至少需要做到三点:
其一,广泛研究历史。军事历史研究既需要“专”,更需要 “广”。“广”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史等各方面的研究,也就是说,研究军事历史的同时,还要熟知上下数千年的世界通史。因为军事历史无一不与人类社会的各种活动有关。战争是整个人类史的一部分,只有了解了社会其他领域的活动,才能更加深刻而全面地了解战争。如果只研究某个年代的历史,就无法认清发生在各个时代的历史事件的区别,如果只研究军事历史,就无法区分在不同社会条件作用下的军事活动的一般情况与特殊情况。比如军事革命史研究,如果不了解人类社会发展史,不把上下五千年发生的历次军事革命与其各自所处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联系起来看,就无从捕捉军事革命的特点和历史发展规律,就会陷入一种公式化的解读。因此我们说,所谓广泛研究历史,是为了全面了解某一历史事件在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和时代背景中独特的发生发展历程,没有 “广”,就谈不上“专”。所谓战争规律和作战原则,必须经过世事变迁的锤炼,灵活地加以运用。而这种灵活的头脑只有通过广泛研读历史才能具备。
其二,深入研究历史。这可以从三方面来解读。一是态度上,不要功利性太强,先别说 “历史经验教训”对于现实政策的制定有多重要,而是先把历史作为一门学科,认真仔细地研究清楚,真正搞明白了,有了独到见解和发言权了,再考虑当谋士进谏。二是时间上,即便是研究一场战斗或战役,也需要长时间的积累,需要花费几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去了解这些作战所处的广泛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背景,甚至需要将其放在全球军事历史的框架下进行研究,否则不足以深刻认识这场战争,研究成果也经不起时间的检验。三是资料上,应该注重广泛搜集文献史料,治学严谨的学者不仅看第二手材料,更要注重第一手资料的挖掘,详细研究档案资料、会议记录、信件和日记等,突出历史研究的厚重感。只有深入研究历史,才能做到 “精”和 “专”,才能掌握战争的内在复杂性。
其三,注重历史事件的独特性。“战争不是战术演习”,军事也是社会的反映,脱离了广泛的社会背景,军事史学家不可能正确地推断出军事活动是如何受到社会、政治、外交、经济和文化的影响的。考虑到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唯一性和独特性,尽管我们时有 “历史与现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的感觉,但实际上,不论历史上和现实中发生的两件事看上去多么相似,由于社会在发展,环境在变化,不尽相同的土壤不可能孕育出同样的事物。人们可以对同一历史事件不断重复研究,但历史本身不会重演。如同西方谚语所说,历史不会重复自己,史学家却在彼此重复。因此,无论是单个事件,还是一系列事件,都必须放在各自的历史框架下去理解,因为看似相同的事件通常隐藏着许多重要区别。例如,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是战败国,但是战败的原因却不尽相同。如果我们只是从军事上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无法理解在战术上有着重大创新的德国,为什么最后竟然战败了,就无法找出德国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策源地的根源。总之,我们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更应该注重区分历史的不同点,而不是发现其相同点。这一点,只有通过把历史事件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进行全面研究才能做到。
三、历史研究如何为现实服务
根据西方学界的相关总结,历史为现实服务通常是从五个方面实现的。这也是军事历史学科所展现的基本现实意义。
第一,运用于军事教育。相对于其他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职业军人对于军事上过去的和现在的事情会更感兴趣。因此,军事历史作为一种宝贵的教育手段,可以促使官兵遨游在军事历史的海洋中,开阔他们的眼界,促进他们的智力发展,培养其思辨能力,使其具备历史头脑,并加深对战争或现实问题的理解,弥补个人训练和作战经验的不足。
第二,加强部队凝聚力。新兵和军校学员常常受到军队或本部队光荣历史的教育,树立一种自豪感和归属感,无论在多么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都不会背叛它。这种为了鼓舞士气并树立团队精神而宣扬历史上英雄主义的历史,通常是一种传承性的研究,它不是建立在客观的学术基础上的,负面的内容都要被略去。此时,神化比真相更重要。例如,爱尔兰1916年出现的民族英雄帕特里克·皮尔斯,一直作为英勇献身祖国的爱国主义英雄形象而得到宣扬,至于他低劣的军事领导力则只字未提。显然,为了有效地履行军人职责,官兵们必须要有某种信仰,必须对自己的组织引以为豪和充满信心。军事历史在这方面可以起到重要作用。即便官兵心里明白其中的 “史实”有虚构的成分,但它所产生的精神动力仍在发挥巨大作用。西方军事史学家将这种历史称为 “幼儿历史”(nursery history)①参见 Michael Howard,The Causes of war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1984,p.189.。这种历史功用不属于滥用历史,而是加强军队凝聚力的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是提升部队战斗力的重要手段。
第三,宣传国家或军队的优长和特点。美国将其称为 “公共与管理信息”,认为这种宣传既可以树立军队的信心,又可以鼓励人们从军。②Dr Ian Speller,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 by themilitary,A presentation to the Desmond Tutu Centre for War and Peace Studies at Liverpool Hope University on 24 Feb 2011,p.8.为了宣传的真实性,这种军事历史需要避免明显的谎言或遗漏,不过,它同样不需要严格的学术性探究和考察。而且,当这段历史不那么光彩,或者要树立国家形象或为军队各部门争取利益的时候,还容易出现粉饰甚至歪曲历史事实的现象。众所周知,英国在1588年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交战中大获全胜,从此西班牙一蹶不振,而英国则一跃成为海上强国。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光荣的和平:16年后,英国竟然同西班牙签订了一份不光彩的协定,成为大西班牙帝国的卫星国长达20年。③Michael Howard,The Causes of war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1984,p.190.这段历史鲜为人知,甚至连英国人自己也很少有人知道。显然,为了保护大英帝国 “日不落国家”的声誉和不列颠民族的自尊,这段历史被掩盖了。英国军事理论家利德尔·哈特把它称为 “伪历史” (camouflaged history),认为这种研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④Dr Ian Speller,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 by themilitary,A presentation to the Desmond Tutu Centre for War and Peace Studies at Liverpool Hope University on 24 Feb 2011,p.9.但是,只要历史承载着传播价值观的重任,伪历史就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下去。
第四,强化政治权势和社会准则。英国史学家认为,在大部分现代国家,“史学家的职责准确来讲是废除历史”,编造一种 “有利于社会的神话,并且捍卫它,为其润饰并使之流传下来”。⑤David Curtis Skaggs,Michael Howard and the Dimensions of Military History,Military Affairs,October 1985,p.180.例如,出于美化国家和提升民族自尊的目的,美国的历史书把哥伦布作为发现新大陆的第一人,并且杜撰了好多哥伦布的英雄事迹,却只字不提1492年之前其他各大洲就有人多次到达美洲,对于哥伦布与奴隶制和屠杀印第安人的关联也绝口不谈。美国之父乔治·华盛顿,从个人品行到治国能力、直至相貌都被美化成近乎完美的圣人。
第五,为解决现实军事问题提供借鉴,有人把它称为 “应用型”军事历史。其研究的内容主要聚焦于战争史和具体作战问题,因此它与军队和军事院校的联系最为密切,相对于前四种军事历史功能,也是最为严肃的学术性研究。美国尤其重视军事作战史研究。美国陆军建有军事历史中心和战斗研究所,自称是军事历史智囊团,专事作战史和作战理论研究。他们认为军事历史的功能是,“可以为部队提供近期战争中宝贵的经验教训,为未来战争提供独特的见解”,“一个聪明的士兵能从历史中学到很多,既包括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①Dr Ian Speller,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 by themilitary,A presentation to the Desmond Tutu Centre for War and Peace Studies at Liverpool Hope University on 24 Feb 2011,p.6.
西方史学家将上述前四种军事历史冠之以“通俗派”和 “学院派”,即通过影视、广播、新闻、报刊、教学、印刷等媒体广泛流行于社会和各大院校的军事历史。而第五种则被称之为 “专业派”军事历史,其研究成果主要用于参谋军官培训和指导决策机构解决现实军事问题。
上述军事历史研究及其运用固然在某些特定方面起到一定的历史为现实服务的作用,但几乎都存在不完善之处,在一定程度上容易误导人们对历史的解读。暂且不说那些以影视、报刊、图书和宣传栏等形式展现的 “历史”,即便是相对严肃的 “应用型”军事历史研究,考虑到社会和研究者的局限性,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公正、客观和准确。所以,用历史来指导未来并不一定都是可行的。这是不能将历史研究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灵丹妙药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么,军事历史到底如何为现实服务,才称得上是有效发挥了历史的作用呢?有人认为,历史的经验教训类似于法律上的判例,可以精准地、有把握地运用于其他案例上。然而,考虑到历史研究中的种种缺陷和不足,以及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实际做起来并不是这么简单。人们可以学习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的战略原则②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的战略原则,都是对拿破仑战争的总结。,但是却很难在战场上复制拿破仑的胜利。也有人否认历史对现实的功效,这同样是不可取的。没有历史,就无法了解当今的环境和变化,就无法充分了解战争与军队的本质以及它们的起源、发展、现状和未来。应该说,历史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它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我们的思维和逻辑;研究历史虽然不能帮我们解决现实问题,却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更好地看问题的视角。
军事历史用于指导现实斗争的真正作用,在于培养我们的历史头脑和科学的思维方式,帮助我们理解战争。历史知识是理解现实问题的必备知识点,尤其是对于军事理论概念的理解和军事战略的创新十分重要。诸如战略、战术等基本的军事常识及概念都无一例外地源于人类军事历史活动,合同战术、诸军兵种联合作战等更高级的军事理论概念也都是以此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如果军事历史知识肤浅,就很难准确理解和把握现代作战艺术;同样,身处当下、放眼未来之际,历史经验几乎就是我们了解军事问题的唯一源泉。约米尼说:“一切战争艺术的理论,其唯一合理的基础就是战史的研究”③[瑞士]A.H.约米尼:《战争艺术》,4页,北京,战士出版社,1981。,丘吉尔说:“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军事决策者正是通过分析研究相关的历史问题,才能多角度多方位地认识军事战略,判断目前的或未来的作战行动的有效性如何,预测未来战争的大致走向和发展趋势。简言之,只有具备了熟知昨天的历史头脑,才能应对今天和明天的问题。可以说,这是历史作用于现实的最大贡献。
当我们端正了对历史的认识,充分把握住历史的不同功用的时候,当我们明白历史并非铁板一块,也并非可以复制的时候,当我们做到精益求精地研究军事史和战争史的复杂性和真实性的时候,当我们对于历史研究的结果时刻抱有质疑并且争论不断的时候,当我们真正把历史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而不是追求当谋士的时候,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聪明地运用历史,而不是套用、滥用历史了。这是对史学工作者而言的。而对于那些关注军事历史的人来说,则需要具备读懂历史、运用历史的能力和水平,成为一个明智的历史 “消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