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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

2015-01-07张惠雯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丽莎

张惠雯

岁暮

张惠雯

张惠雯,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徭役场》《水晶孩童》《在屋顶上散步》等。现居美国。

1

她丈夫去世后,每年的新年前夜,她仍像往常一样在家里摆个晚宴。晚宴的规模比丈夫在的时候小多了,因为不需要再请他公司里的同事来。最后,它变成了纯粹的中国人聚会,住在加尔维斯顿港的朋友会来,几位在休斯敦的老相识也会开车一小时赶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已经办了三次。

她一个人住在丈夫留给她的那栋房子里,房子楼下有一间双人卧室,是她以往和丈夫住的房间,楼上还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再上去的半层是阁楼。丈夫走后,她自己住在楼下那间卧室,大部分时间,只在那间卧室、厨房和客厅之间走动,除每周一次的打扫外,她几乎不到楼上去。楼下对她自己来说已经够大、够空了。有时候,她坐在餐桌那儿看书,或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个人喝茶。透过厨房和客厅那面玻璃窗,她看着后面小花园里茵茵的草和开着的花,觉得自己正在这个又大又空、充满寂静的房子里老去,无声无息、毫无办法地老去。他们的儿子在东部读书,一年回来一次,总是暑假回来,因为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圣诞节和新年都和女朋友回她新泽西的家。父亲的离开似乎没有给儿子留下多少阴影,这有时候让她感到难过,但大部分时间,却觉得宽慰,对他那年轻人无忧无虑的风度十分羡慕。每个周末,她仍然亲自上楼打扫儿子的房间,把镶嵌着他小时候照片的相框一个个都擦亮。

她住的那栋房子根据她当年的口味,漆成了蓝色,二楼伸出去一个带木栏杆的阳台,也根据她的口味,阳台上种着一些高大的盆栽植物。从外面看,这栋房子仿佛欣欣向荣,但她知道,它早已失去了生气,变成了一个空宅。她给她国内的亲戚朋友写信,热情地邀请他们到美国来,但也许因为费用太高、手续太麻烦,始终没有人来看她。

丈夫以往在石油公司供职,他投资了一些收益稳定的基金,还给她留了一笔存款。如今,当她想到他,最打动她的竟不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而是他对她的保护。她一直感激着他,现在仍然感激他。至于爱情,她相信他们之间有过,但结婚太久了,各种其他的事情夹杂在他们两人的生活之间,于是日复一日,爱情的感觉包括爱情的记忆也终于模糊了,模糊得她很少再想起它。只有当她黑夜里一个人躺在那个空荡而巨大的卧房中间的床上,听着从墨西哥湾上吹来的风“普拉拉”穿过居民区狭长的街道,她才会悲伤地怀念着他,或者说怀念有一个人睡在她身边的温暖和充实。过去,如果她半夜做了噩梦,她会推醒他,而温和的他从不厌烦,会搂住她,安慰她。

加尔维斯顿是个港口小城,她偶尔开车出门,到海边走走,或沿着百老汇大道徐行,看两边看了上百遍的古老宅院和教堂。有时候,她会把车开进一片住宅区,看别人家的房子,看他们阳台上的装饰和庭院里种的花草。大部分时间,她不知道该干什么。每到周末,她就更加烦恼,因为她希望和人交往,希望有人陪伴,但她知道周末正是朋友们的家庭日,不少人的孩子就在附近读书,孩子们会回家,他们全家人会聚在一起,那些当母亲的更不可能舍弃孩子去陪伴她这样一位孤独的朋友……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会在周末想起她,会在这个各家享受各家欢乐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必须要尽的、家庭的义务。他每星期六晚上给她打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听起来总是温和、快快乐乐,有时还充满机趣。她知道他想让她高兴起来,因此他自己就不得不先高兴起来。不过,他们不经常见面,因为他住在休斯敦,而且他是个医生,得在自己的诊所里忙碌。但这三年来,每一次新年聚会,他都会从休斯敦专程开车过来。晚餐会吃到很晚的时候,而且新年夜总会喝很多酒,因此从休斯敦开车过来的朋友会被挽留住下一夜。有家庭的朋友多半情况下仍会开车赶回去,因他们事先已有分工,如果丈夫喝酒,妻子可以开车,如果妻子喝酒,丈夫则可以开车。

李医生喜欢喝酒,他说这大概是他最忠贞的兴趣,因为一天下来多少都会觉得累,喝一杯好得多。她丈夫还在的时候,很多次,新年聚会他也会来。一开始,他还住在加尔维斯顿,他会喝很多酒,过后坚持开车回去,谁也留不住他。他们私底下为此吵得很厉害,她说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要再来了,她记得他对她说,如果他不在她这儿喝醉,那也会在别处喝醉,然后开车回家。真奇怪,这些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他说话时的表情都记得,而那至少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他后来搬去了休斯敦,尽管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他们却在两三年之中完全失去了联络。有一天,她记得她刚好在二楼的阳台上给那些盆栽植物喷防虫剂,看见丈夫的车开进院子里来,但它没有直接开到车库去,而是在车道上停下来。车门打开,他从车里下来,一抬头看见站在阳台上的她。他冲她笑了笑,挥了一下手,那样子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加尔维斯顿,并没有失踪过这么久的一段时间。就这样,他们又恢复了联络,他又成了这个家庭的朋友。他再也不和她争吵了,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私下和她见面。他一直没有结婚。有一次,别人问起他,他回答说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也就没有那份心情了。

往常,新年的前夜他住在楼上的客房。这三年来,她每一年都让他睡在她儿子那间卧房里,因为房间更大,采光更好,而且它连着阳台。偶尔,楼上还会有别的客人。在他们能够单独相处的极有限的时间里,他们仍像她丈夫离开前一样。她因为自己如今成了孀妇,反而更加谨慎、克制,唯恐任何不恰当的言行会让自己显得轻浮。而他的言行则仿佛是刻意要让她放心。他安慰她,开导她,但从未提及那件事。有一次,她感叹时光又过去一年,她老了,不好看了。他望着她笑着说:“你为什么发愁呢?你起码还会好看十年,十年以后,你不必在乎漂亮不漂亮了,你会有另一种风韵。”她不完全相信他真的这么认为,但心里仍感激他这么说。

新年那天,她总会醒得很早,看着窗帘被冬日早晨纯净的光线慢慢浸透,听到风摇撼着窗户、吹拂过小小的花园里。她想象着这样的光也会渗进他正睡着的那个房间,想象他在同样细微的声响里醒来、正在想些什么……她想到年轻时候的激情,想到自己那时的美貌,有时忍不住伤心。她很害怕,害怕她在他眼里变得苍老、干瘪、可怜,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加尔维斯顿的冬天并不冷,但新年的早晨,她会要他帮忙把壁炉生起来。她早已从超市里买来了成捆的木材,它们被塑料袋结实地捆扎着,扔在车库的一个角落。可整个冬天,即便在最冷的天气里,壁炉也只是个冰冷的装饰。只有新年的早上,她会带他走到车库的那个角落里,让他把那捆木柴抱到客厅里去。当他忙着生火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由于厨房和客厅是相连的,她总能看见他。火燃起来,他会等一会儿,然后起身把暖气关掉。起初屋子里有点儿冷,但会慢慢地暖起来,那是和暖气完全不一样的温暖,糅合着木材的香味和火焰的气息。他会坐在离壁炉很近的那张蓝白条纹的单人沙发上,专注地看着炉火烧起来,必要时往里面添一根柴,或者调整一下木柴的位置。这个时候,是她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为了这个人而维持着新年夜聚会的习惯,就是为了他一个人。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已经把那件事忘了,可她还没有。

2

这一年的聚会,来的人比往年更少。一对住在休斯敦的夫妇不能来,还有另一对加尔维斯顿的夫妻要到旧金山和在那儿读书的女儿一起过年。少了四位客人,但也多了一位客人,是到莱斯大学做短期访学的一个国内亲戚的女儿。这个她应该称之为“侄女”的姑娘没有车,于是她和李医生联系,让侄女搭他的车来。

下午五点半钟,她从当地最好的港式餐馆订的自助餐都送到了。和往年一样,她订了六菜一汤,其中三道是她每年都会订的:一道盆菜,一道港蒸石斑鱼,一道烧腊拼盆,另三道和汤她则尽量每年选不一样的。餐馆的人来帮她把长餐桌铺上桌布,他们把盛菜的金属盘放在一个个架子上,在架子下面布置好保温的装置。他们留给她一些多余的燃料,教她往保温容器里续加燃料的方法,说这些燃料足够用到夜里十二点。然后他们开车走了。她自己坐在屋里,等客人来。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着那件刚从百货公司买来的朱红色连衣裙,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却又感到快乐……

最早来到的是董宁夫妇,带着他们十五岁的高中生女儿丽莎。他们带来一箱橘子,两瓶葡萄酒,还有一盒杰克·丹尼酒心巧克力。董宁的妻子带女儿到二楼的阳台上看新年的灯饰,董宁在楼下帮忙,把那两瓶酒打开。十多分钟以后,她的女友晓岚带着儿子来了,她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丈夫回国创业,她一个人留在美国带孩子上学。晓岚的丈夫很少回来,在加尔维斯顿的中国人圈子里,人们私下传他在上海已经有了另一个家,但从晓岚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她总是略带忧虑地笑着说丈夫这段时间忙得很,创业多辛苦。晓岚的儿子凯文也是高中生,他一来就和董宁的女儿到楼上的书房里玩儿电脑、谈他们的事去了,大人们则在楼下客厅说话。

快六点半的时候,她从面向居民区小街的那扇窗户里看见他的车开过来,停在路对面。其他人还在说话,她看到了却没说什么。她的远房侄女婷婷先下了车,站在车旁等候。他很快也下了车,走到后备箱那儿。这时,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过来,戛然停在路中间。她认得那是从休斯敦来的那对夫妻的车。

他们四个人同时到来,她忙着接那些礼物,找个地方妥善地安置它们。她丈夫生前的好友许榕涛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显得有些憔悴、心不在焉,仿佛他做任何事都是身不由己,是被其他人或是某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着去做的。他虽然不算活泼有趣,但为人诚恳,他妻子却是个扭捏作态、脸上写着“精明”的女人。

她的侄女婷婷穿着牛仔裤和风雪外套,外套的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橘红色的紧身毛衣。她的表情快活生动,脸在车里闷得红扑扑的。那姑娘带来了一盒自己做的沙拉。他和往年一样带了烈酒、葡萄酒,还有一束花。他像走进自己家一样怡然自得地脱掉那件黑色短大衣,把它放到客厅门口左边那间书房里,穿了件棉布格子衬衫走到客厅里。

董宁把婷婷当成了医生的女友,说:“李医生,带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来,也不赶紧介绍一下。”

医生看看婷婷,笑了一下没说话。

她介绍说这是她侄女婷婷,到莱斯大学访学,是她让李医生捎带她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开玩笑说:“你干吗这么急着拆穿我呢?这误会挺好的。”

董宁说:“是啊,这是男人都喜欢的误会。”

他太太说:“你自己倒想有被误会的机会,谁会误会你呀?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李医生。”

“我这可是每星期去两次健身房取得的丰硕成果。”董宁说。

大家笑起来。客人们在客厅里落座。她让他带婷婷到二楼看看。

她在厨房准备餐具时,婷婷进来帮忙。姑娘用有点儿孩子气的夸张语气赞美她的房子。她不知道这位侄女的年龄,说她二十八九岁也可以,说她三十三岁也可以,这个年龄的未婚姑娘很难确切地判断她们的年龄。婷婷认真地数着餐巾,把它们叠成她要求的那种三角形,放在绘着一道淡金色镶边的白瓷盘里。

她问婷婷:“李叔叔是去你住的地方接你的吧?”

婷婷仰头一笑,天真地说:“是啊,姑姑……可是,你让我叫我‘李叔叔’,我觉得好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这是辈分。”她温和地说,看了那姑娘一眼。她看到眼前是个高挑的姑娘,虽然长相不算漂亮,但有一种安静、柔顺的气质。这倒是她以往没有注意到的。上一次在休斯敦见到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她是个其貌不扬但礼貌懂事的姑娘,不怎么爱修饰。

“我知道,可我自己也这么大了,很难叫出口。”婷婷说。

“在我们面前你就别说自己大,小姑娘一个。”她笑了笑,说。

“我不小了,”婷婷说,“姑姑,我叫他李医生,你觉得这样会不会不礼貌?”

“当然不会,这样很好。”她说。

婷婷有点儿腼腆,似乎不爱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由于她姑姑要照顾客人,她就和李医生黏在一起,就像那些初入社交界的比较内向的人,只要找到一个他们略微认识的人,就会紧抓住不放,唯恐落单而后不知所措。他则不辜负这种信任,留意着她是否被冷落了,挑她旁边的位置坐下陪她说话。她想,他们在车里聊了一路,大概已经熟络了。

众人去拿菜的时候,他殷勤地告诉婷婷哪道菜最好吃、哪道菜营养好她应该多吃点儿。他给她倒酒,劝她品尝不同的酒,给她解释这些酒的产地和葡萄品种。婷婷严肃地问及一些喝葡萄酒的“规则”时,他则让她随心所欲,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最怕的是装腔作势穷讲究,”他说。他又对她说潮湿的冬天应该喝一点儿威士忌,说苏格兰人喜欢喝威士忌就是因为高地冬天特别寒冷潮湿。他给她倒了一点儿尊尼获加,要她尝一口。婷婷像喝啤酒一样喝了一大口,立刻辣得咧嘴,这让他大笑起来。那姑娘喝了酒,脸色更明媚,显得有点儿兴奋。“让我再尝尝这个。”她指着一瓶“达芬奇”意大利葡萄酒命令他说。

这股温情像一股微妙不安的波动,屋里其他人也隐隐地感觉到了。这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不时集中到那位年轻的姑娘身上,屋子里的气氛和以往聚会相比,有点儿异样。谈话不时围着男人和女人的话题打转儿,仿佛每个人都意识到这话题有一定的危险性,会在夫妻之间埋下不必要的误会的伏笔,但每个人又想谈这个话题,于是就不时拿医生和年轻的姑娘来开玩笑。医生则洒脱地表示,如果大家特别想开这种玩笑,他倒无所谓让大家尽兴,但不要冒犯了年轻的小姐。其他人就更起劲儿了,许榕涛的太太叫他“绅士先生”,说绅士就是耐心的狼,叫婷婷千万要当心。另外两个老成持重的男士也有点儿蠢蠢欲动,脑子和口齿灵便了许多。许榕涛那张憔悴、淡漠的脸甚至也发出光彩,表示他对大家的话题感兴趣,完全没注意到他太太正更加用力地娇笑、扭动腰肢,和另外两个男人开不三不四的玩笑。

她和他们一起说笑着,对这一屋子乱哄哄的嘈杂却有些反感。她陷入一种阴暗的情绪中。每当他的目光和她交织在一起,她那双略有点儿松弛的大眼睛里温柔的光就忍不住突然冷下来。只有别人和他说话时,她才插进去不咸不淡的一两句话,除非旁边有人,否则她就避开他。她对他似乎有股控制不住的敌意,这让她暗暗吃惊、害怕。但他看起来始终高高兴兴,兴致、胃口都很好。婷婷做的那盒蔬菜沙拉放在丰盛的菜肴旁,几乎没有人去碰。为了避免尴尬,她吃了一点儿,夸奖蔬菜新鲜,因为她实在找不到可夸奖的地方,她最不喜欢沙拉里放白腻腻的多美滋酱。她觉得好笑的是,他竟然为了让那姑娘高兴而吃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晚餐过后,大家喝咖啡,只有许榕涛一个人不喝,他声称保持中国人喝茶的习惯(尽管他早已申请成为美国人)。因为没有散的茶叶给他泡,而他又拒绝喝茶包,他就和晓岚的儿子凯文、董宁的姑娘丽莎一样喝Snapple果汁汽水。两个孩子吃了点儿东西又上楼去了。喝咖啡时,刚才因年轻姑娘而起的热烈情绪稍微有点儿冷却。他们又开始谈论过去总在谈论的一些话题,诸如孩子们的教育、回国还是留在美国的问题。

董宁的太太说:“反正我不会让他回去。很奇怪,现在男人们都想回国,国内到底有什么好呢,不就是女孩子多吗?”

“什么女孩子多,是机会多。”董宁说。

“机会,你要什么机会?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我们在美国生活得很好,国内有钱人不也就这么过吗?”

“这是一个男人的地位问题,不是住什么房子、开什么车的问题。”董宁轻蔑地反驳她说。

“而地位是相对的。”许榕涛说。

“是啊,董宁一回去说不定就是中国区总裁了,又是海归,小秘书想招几个招几个。”许榕涛的太太说着,自己先“嘻嘻”笑起来。

“这算说对了,男人急着回去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董宁的太太干笑一声。

她觉得董宁的太太今天火气有些大,打圆场说:“你说得也太绝对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那样。这不是有没有条件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怎么选择的问题。”

“就是,杨姐,你要有信心嘛。”许榕涛的太太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董宁勉强地笑着说:“老婆大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哪儿敢提回国的事儿。”

许榕涛仿佛突然来了劲头,坐直身子说:“老董,咱们现在回去也已经晚了!我带的那两个博士生,我倒是主张他们毕业后做两年博士后,都回国。就是我刚才说的,地位是相对的。他们在美国很难当上教授,如果进不去学院,一辈子也就是个研究员。要是回国,就是副教授,自己当老板,如果他们这几年论文发得不错……”

他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他说:“算了算了,别提你那些博士生了,没一个懂事儿的。这些话我都听一百遍了。话说回来,董宁,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夫妻俩待在一处好。你们不知道,有时候不是男人扛得住扛不住的问题,现在国内有些女孩子太可怕了,直往人身上扑,才不管你有没有老婆孩子呢,真是想钱想疯了……”

她悄悄瞥了眼晓岚,看见她神情木然地坐在窗边那张椅子上,脸上为了迎合这些完全忽略她的人,还带着一抹勉强的笑意。晓岚总是坐在椅子上,无论她来得多早,她都会把沙发让给这些自以为是、上演着和睦和小口角的夫妻。

她感到自己和这些人越来越疏远,他们不是夸口孩子读的贵族学校,就是谈论哪里有更多机会、更多钱,谈论最庸俗的男女关系……她害怕自己和他们变成同一副样子。她不经意地坐直身子,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些人:他们高谈阔论,其实疲惫而空虚。她还发现男人总是被他们身边的女人影响,如果他们和庸俗、愚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过去的聪明、尖锐也会消失殆尽,连他们的容貌都会发生变化,他们会变得老气、迟钝,一张脸仿佛挂了下来,就像他们无精打采的、乏味的生活……

这时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恰好向她这边看过来,对她微微一笑,仿佛他知道她的心不在焉。她想,他们之间可能就剩下这一点儿默契了。很快,她把头低下去,他也转过头去继续和婷婷说话。他们俩坐在一条双人沙发上,与其他客人坐的大转角沙发相对,不怎么参与这边的交谈。在他们头顶的墙壁上挂着她的大幅家庭照,照片上,她和那时刚满八岁的儿子、已经过世的丈夫都在笑。和那时候相比,她的容貌已经变了,就像被风雨吹打了一夜的花儿。

她突兀地站起来问:“灯光是不是太暗了?”

没有人觉得暗。

他语带嘲讽地说:“我还觉得有点儿太亮了。”

许的太太逗趣说:“李医生喜欢有情调的光线,不像咱们老夫老妻。”

她只好有点儿尴尬地又坐下,笑着说:“我这儿要布置成酒吧恐怕才合他的意。”

董宁说:“不过打牌是有点儿暗。走吧,大家都转移到餐厅那边去,要开局了!”

新年夜都会有牌局,视来的客人人数而定有几局,但她很少入局,除非三缺一。今年人少,只能凑一局。晓岚不会打牌,每年都是观众。董宁就建议除他们两对夫妻外,医生再配一位女士,六个人一起打双升级。但她和医生都不愿打,于是剩下了两对夫妻组成的四人局。这样,四个人打牌,她刚好陪晓岚说话,医生仍可以陪她的侄女,大家也觉得很合理。

打牌的人在餐桌那边落座。因为下了小小的赌注,一个个立刻变得神情严肃了。很久以前,他曾对她说,在美国的很多中国人无论在哪儿工作,无论学历多高、英语说得多好,最大的人生梦想仍是买房子、生孩子,周末的消遣仍是聚众打牌、搓麻将……她喜欢他语气里的嘲讽,喜欢他批判什么东西时那种孩子气的骄傲,他彬彬有礼,但任何时候都不愿随俗。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壁炉上方的两盏壁灯关了。于是,客厅这一边的光线暗下去,另一边却灯火辉煌。她和晓岚坐在大沙发上聊天,他和婷婷仍坐在头顶悬着巨幅全家照的双人沙发上。她很好奇他们聊些什么,但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句。从牌桌那儿不时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在分析打法,有人在夸耀胜利,有人在责怪对家出牌失误,有女人在放声欢笑……

晓岚单独和她坐在一起,放松多了。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谈起自己的丈夫,说他每星期准时打电话,每个月都准时往她账户里打钱。她违心地夸晓岚的丈夫是最值得信赖的那种男人。晓岚又讲起她一个人在美国生活的难处,这是老生常谈,就像她的生活一样。她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他刚走的那两三年,除了你们家,朋友的聚会我都不参加。我去了看到人家都是夫妻、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只有我们娘俩,心里就难受……圣诞节我要给凯文买圣诞树,那时候孩子小,一定要他爸爸给他买的那种大圣诞树,我去商店里买,人家帮我装到车上,可我把树带回了家,自己怎么弄也搬不下来,我因为这哭了好几次……”

她想,这个善良而笨拙的女人,她不知道她是在和一个丈夫过世了的寡妇说话,她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

她本来倚靠在沙发上,突然往前坐直身子,用愉快的语调说:“我准备回国,我想好了,每年至少应该回去住半年。老家还有个姐姐,一个弟弟,比自己住在这儿多些照应。”

他正和那姑娘说着什么,这时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的?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决定了才说。你觉得这个决定怎么样?”

他从另一边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直视着他,在大厅昏暗的光线里,没有人看到这两双眼睛的对视里还有什么别的含义。一团火苗在她心里猛地窜起来,她又体会到那种暴躁的、带有恨意的快乐,毫不驯服、仿佛要把对方打碎再去亲吻碎片的荒唐。最后,他垂下了头,像个喝了很多酒而感到困倦的人,拿双手搓了搓脸,平静甚至有点儿冷淡地说:“这个决定很好啊,反正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过一会儿,他又提高声调说:“回去吧,加尔维斯顿这个地方能把人闷死,什么都是灰的,让人受不了。一个冷漠、暮气沉沉的地方。”

“姑姑,你舍得回去吗?你的房子这么大这么漂亮!”婷婷说。

“你要在加尔维斯顿上学就好了,可以住在我这儿。”她说。

“住在这儿?”他尖刻地问,转向婷婷,“这个地方,我是说加尔维斯顿,能把人闷死,到处是老房子,连市中心的街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待在这个地方会让人发霉,你还是待在休斯敦好一点儿。”

这时,餐桌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他们听见董宁嚷起来:“你们见过有这么出牌的吗?老婆大人,钓光我的主牌,这是什么意思啊?”

“别这么大喊大叫的,不就是出错两张牌吗?有没有一点儿男人的肚量啊?心胸狭隘!”他太太不满地说。

“我说了嘛,夫妻俩不能搭帮,不然就会吵架。咱们干脆来个换妻……”许的太太说。

许榕涛笑呵呵地说:“注意措辞啊。”

“去,”他太太做作地拿手点了他一下说,“你又想歪了不是?这男人啊,满肚子都是歪歪肠子。我说的是咱们两帮错开打,我和董宁搭帮,你们俩搭帮,这样免得吵架。”

“这样好,这样好。”董宁拍手赞同。

两个男人于是起身调换座位。

她说那边热闹,就过去看牌。她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许榕涛旁边,晓岚则坐在董宁的太太一边。许榕涛热心地给她解释双方的战局,给她看他的牌,神秘兮兮地小声透露他的计划,但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心里憋闷、烦躁。过一会儿,她看到他们俩也起身走过来。医生站在董宁身后看了会儿牌,婷婷则走到窗户那儿,似乎在看外面。几分钟后,他对他们说:“今天史都华特海滩十二点放烟花,我带婷婷去看,你们好好玩儿。”

“我还没有看过呢。”姑娘走到他身后说。

“你不能走,”董宁的老婆说,“十二点你要开香槟呢,这可是专门留给你的美差。”

他假装为难地说:“那我……只好把美差给董宁。”

“好啊,有了更美的差,就把开酒瓶子的活儿给我了。”董宁说着,冲医生眨眨眼。

“哎呀呀,新年夜看烟花,这可浪漫死了。老许这种人就想不到……”

许榕涛不以为然地对太太说,“你不是更喜欢打牌吗?什么浪漫不浪漫,你们女的想到哪儿就是哪儿。”

许榕涛不喜欢医生,他曾经对她和她丈夫说,不结婚的男人就像光着脚在大街上走路的人,总有点儿不正常和不知羞耻的地方。

他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们好好玩儿。”

他说完走开了,婷婷跟在后面。其他人脸上挂着笑,偷偷交换眼色。

她站起来跟过去,于是,他们在客厅的另一头站住了。

她对他说:“你还是不要带婷婷去。”

“为什么?”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我知道我自己什么状态。”他说。

“那也不行,我不会让你带婷婷去,太危险了,我必须……”

“你必须负责任,对吧?你多谨慎啊,我差点儿忘了。”他微笑着说。

他低头沉思了几秒钟,突然抬起头,对在一旁呆呆站着的姑娘温柔地说:“婷婷,你愿意走路过去吗?我知道一条路,走到放烟花的地方大概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当散步。”

“我更愿意走路去,屋里太热了,我想出去走走。”婷婷立即响应道,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瞅了她姑姑一眼。

她没说话。

“那你去把衣服穿好,”他像对小孩儿那样对她嘱咐着,“我们马上出发。”

婷婷跑去拿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他要去靠近门厅的书房里拿他的大衣。就在这时,他突然问她:“你要去吗?”

“我不去。”她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冰雪女王’。”他低声说。

“你喝太多了。”她说。

“我没有。”他说,径直走去书房。

婷婷走过来说:“姑姑,你也和我们一起吧。”

她温柔地把姑娘的外衣领子往上拉拉,说:“大家都在这儿,我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儿。”

她把他们送到客厅门口。等她回来,董宁的太太一边熟练地齐着牌,一边说:“年轻就是不一样,看着就让人喜欢。看看我们,真就是走形了,自己都不想看自己。”

许榕涛的太太酸溜溜地说:“如果真能凑成一对儿,这婷婷也太好命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吧?现在大龄未婚的女孩儿很多,都是高学历。李医生又那么帅,婷婷还能留在美国。”

她不悦地说:“婷婷未必会想那么多。”

“说的就是嘛,心里不想事儿的人才真是有福人呢。”那女人说。

3

差十分钟十二点的时候,董宁去开香槟。客人们又坐回到长沙发上。

凯文和丽莎也从楼上下来了,两个人刚走到客厅里,外面就响起了钟声。两个年轻人脸上带着吃惊又快乐的神情,在客厅的中央站住了。加尔维斯顿城里,教堂的钟都敲响了:基督教教堂,天主教教堂,还有离她家最近的那座小小的英国国教教堂……钟声连成了一片,仿佛相互召唤、相互回应、相互倾诉,在空气里形成绵延起伏的波涛,圣洁、宏大、安详。

厅里完全安静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凝神倾听。直到这波涛般的音乐终于停止,那空气中“嗡嗡”的震动缓缓平息、消散,他们才回过神。他们碰杯,喊“Cheas”,房子里立刻又一片嘈杂。而她觉得,在这群吵吵嚷嚷的人当中,只有那两个年轻人——丽莎和凯文,才真正感到快乐,

过后,每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儿疲倦,松松垮垮地坐在沙发上。两个男人还不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香槟,脸上出现一种迷茫、甚至有点儿天真的神情。他们正在谈论董宁公司里的一位中国同事太太被美国人抢走的事。

董宁盯着杯子里的酒,手已经有点儿发抖了,拿腔捏调地评价说:“我可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不过,不少中国女人,她们不管嫁了多么垃圾的美国人,不管是美国闲汉还是美国老头儿,似乎都觉得很有优越感,这是一种虚荣心。”

“那你同事的老婆,她是被闲汉或者美国老头儿抢走的吗?”许榕涛的太太问。

“不是。”董宁瞟了她一眼说。

“那个美国人长得可帅了。”董宁的太太说。

“她老公不帅吗?”董宁反问道,随即喝了一口酒,肯定地说,“她老公很帅,就是虚荣心,虚荣心促使她跟美国人跑了……”

他太太针锋相对:“什么叫‘跟美国人跑了’,人家好好地结婚,让你说起来好像私奔。”

她笑着说:“董宁这是完全站在男人的角度说话。”

董宁的太太说:“为什么中国人的老婆容易被洋人抢走?依我看,中国男人太注重过日子、养孩子。夫妻生活缺乏浪漫。”

许的太太立即兴奋地接过话头儿:“就是,你们应该反省一下了。你们想想,一个女人天天上班,累得半死,回到家就是带孩子、做饭,甚至,”她朝两个大孩子坐的餐桌那儿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甚至有的,连夫妻生活都没有了。然后,突然,”她马上又提高嗓门说,“一个美国人追求她,带她去高档餐馆,给她送花、说情话……”

董宁脸上笑着,眉头却皱起来,“有了实的又要虚的……哪个美国男人会把钱交给老婆保管呢?”

许的太太说:“哎呀呀,美国女人花丈夫的钱可从来不手软。我们保管着,都是替你们省下来。”

“你们真是劳苦功高呀。”董宁挖苦地说。

“屋里太闷热了!”她说着站起来,走到窗户那儿去。她把额头贴近玻璃墙壁,仿佛要看看钟声是怎么在天空中消逝不见的。外面冷冽的寒气从光滑、冰凉的玻璃渗进来,直渗到她心里。慢慢地,透过那层在客厅里漂浮移动着的幻像,她看见花园里蜡烛形状的矮灯发出铜黄色的光,那些凋零的或是仍活着的植物就在幽暗中浮现出它们那一团团暗影般的轮廓。她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话,她难以忍受这种沉闷而又油腻腻的、等死一般的生活。她想走出去,在黑暗里有某种富有深意、神秘而快乐的东西,她嫉妒那两个人……

丽莎和凯文去厨房吃了点儿东西回到客厅。董宁的太太提议说:“丽莎,给我们唱首歌吧,就唱你在学校排演的音乐剧里的那首歌,我喜欢的那首,叫什么?我忘了名字。”

丽莎说:“叫Memory,妈妈。”

“Memory?我喜欢那首歌。”许榕涛突然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妈妈,我没有准备,我又不是随时都可以唱。”丽莎怪她母亲说。

但其他人已经开始请求她唱一首,不管什么歌。

凯文说:“来吧,你不需要准备呀,你刚刚在楼上没有伴奏唱得很棒。”

“不行,不行,给凯文唱了也要给我们唱。”他们说。

丽莎终于答应唱一首。她要求在她唱歌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看她,都必须盯着别的地方,墙角、地板、天花板都可以。大家同意。然后,丽莎走到壁炉和窗户之间那个灯光较暗的角落,面向窗外,开始唱安德鲁·韦伯那首《回忆》。

她唱道:

记忆,在月光里独自寻觅,

我仍能闻到往日气息,那时的我仍美丽;

那时,我知道幸福的意义,

让记忆,带我回往昔。

她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条通向海滩的狭窄、路面粗糙的路,那当然不是他现在去的史都华特海滩——那个吵闹的游乐场,那是个偏僻的海滩,很少有人会去。海水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如果下起了雨,连雨也是灰色的,一切看上去就像块涂着厚厚的浅灰色颜料的画布。很奇怪,那个情景,你可以说它美,也可以说它丑……她忍不住扫了一眼丽莎的侧影,女孩儿盯着窗外,专注地唱着她的悲歌。她想:她唱得很美,可她太年轻,根本不懂得其中悲伤的含义,不懂得时光的残酷,有多少东西都被它带走了?美丽、欢乐、活力和爱的权利……泪水在她眼睛里汇聚起来。她抬起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希望手臂落在脸上的阴影能遮住这个秘密,在阴影下面,她极力睁大眼睛,盯着对面那道墙的转角,

丽莎高声唱道:回忆靠近我,离弃我是多么容易!记忆中盛放的岁月,只有我独自。

他会很突然地说“我爱你”,有时候他正开着车,眼睛望着前面,他也会突然这么说,似乎他并不是对她说,而是自言自语。他会赌气地说:“你希望我离开吧?我知道你希望我走,走得越远越好,但我才不走,我不会走的。”在无情的争吵之后,他们总是更激烈地做爱,“我不可能更幸福了。”他那时喜欢重复这么一句话。在丽莎站的玻璃墙前面,他吻她,而后温柔而嘲弄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演戏,我不会让你尴尬的。”他们俩那时刚刚三十出头,他疯狂地追求过她,又因为这种追求没有结果而怨恨过她。如果他伤害自己却能让她也受到折磨,他就会这么做。

她此刻想躲到一个昏暗、没有人的地方。但只能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手扶着额头,直到两眼慢慢变得干涩,原本汇集在那儿的眼泪仿佛又被吸回到身体里的某个深处。她觉得不应该回忆这些事,这些应该淡忘的东西……突然,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听到大家在鼓掌——歌已经唱完了。她也急忙鼓掌,看着丽莎,那女孩儿此时已经走到她母亲跟前,她母亲站起来,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因为激动,眼睛红红的。

4

开始有人偷偷地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往常这个时候,要走的客人已经开始告辞了,但因为另两个客人还没有回来,大家不好意思起身,乏味地坐在那儿,交谈的兴致和声调都明显低落下去。她又煮了咖啡,大家觉得这时应该喝咖啡提神,因为之后还要开车回家。喝完咖啡,晓岚终于等不下去了,说她住的那个街区不是很安全……大家嘱咐她赶早回去,她带着凯文离开了。凯文走了以后,丽莎没有兴致在楼下和大人们在一起,借口去查看她的“脸书”留言,到楼上去了。

院子里响起说话声和脚步声时,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她走过去开门,两个人的脸都冻得红红硬硬的,像冬天里的苹果。

他显得很高兴,快步走进屋里,边走边问:“香槟喝完了吗?”

他脱掉外套,顺手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立即走到餐桌那儿,给自己和那姑娘各倒了小半杯香槟酒。

“屋里真暖和,不过,我们在外面走得也很热,身上是热的,脸是凉的。”婷婷快活地说,接住他递过来的酒。

“你总算回来了,”董宁说,“你给我们惹的祸,你走后女人都指责我和老许不浪漫,没带她们去看烟花。”

“真的?”他喊道,朝两位太太优雅地一转身,问:“为什么你们不愿意跟我去?”

许榕涛的太太和董宁的太太立即嗔怪他虚情假意。

“烟火好看吗?”这时,她转向婷婷问。

“非常好看!姑姑,你也应该去,在海边看烟花真的不一样。”

真傻,她想,

“人很多,我们并没有挤到人堆里去,我们站在靠近海滨公路的那个比较高的停车场,就是那个巴西烧烤餐馆后面的停车场,你知道那个地方,我们就是站在那儿看的,最好的看台,”他对她说,又给自己换了个杯子,倒上威士忌。

很快,有人假装吃惊地叫道“已经一点了”,其他人于是说“那好吧……”董宁夫妇住在加尔维斯顿,他们先告别,带着丽莎回家了。她极力挽留许榕涛夫妇住下,但他们坚持要赶回休斯敦,说明天孩子朋友要到他们家玩儿,得老早起来做准备。婷婷说她也要走,因为明天中午系里一位教授请她去家里吃饭。

“只邀请你一个人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为什么只邀请我?”婷婷显得很不好意思,急忙辩解,“整个实验室的人都被邀请了。”

“你不回去吗?”婷婷又问他。

“我,”他含糊不清地说,“你说呢。”

“你要是回去,我还是坐你的车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那姑娘很有分寸地说。

她惊讶她能轻轻松松地说出“我还是坐你的车吧”这样的话。她站在吧台那边,一手扶在那上边,微笑着,看着要走的客人,但她的心脏剧烈的震动仿佛一直传到她的脑子里,让她的身子忍不住有点儿发抖。他这时正站在那姑娘面前,他们离得很近。他的脸因为喝了太多酒而发红,他的身材和年轻时相比没有多少变化。他们面对面站着。她想,他要走了,为了带婷婷回去,三年来第一次,他不打算留下来……他显得有点儿为难。最后,他说:“我很想回去,但是我要对你负责。你看我这个样子,我绝对不能让你坐我的车。我自己,倒无所谓。”

婷婷看起来非常失望,但仍然温柔地笑着。她有点儿反感那种温柔、天真的笑,觉得那是假装出来的。她知道,当一个女人想让一个男人爱上她,她就会这么笑,表现得她好像能原谅他的一切,但当他真的爱上了她,她就会对他残忍,就会伤害他,什么也不原谅。

“那就坐我们的车回去好啦。”许榕涛说。

“好的……那我走了。”婷婷说。她说话时看着他,而不是这里的主人——她的姑姑。

她想到婷婷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腼腆,她有她大胆的地方。

他说:“好吧,我送你到车上。”

他和婷婷走在前面。她和那对夫妻跟在后面,说着道别的套话。

突然,婷婷转过头说:“谢谢你,姑姑,这地方真好,我今天特别开心!下次有空还叫李大哥带我来。”

这带着稚气、小女孩儿般的腔调让她一阵刺痛,她仿佛被人扇了耳光,受了羞辱。

许榕涛的妻子笑着说:“这孩子乱辈!她叫你姑姑,叫李医生大哥。”

等那辆白色越野车消失在小街尽头的夜色中,他们一起往回走。

“可爱的小姑娘。”他说。

她说:“小姑娘?不小了,也三十多了吧。”

“是吗?还是很小。”他说。

5

她在厨房收拾餐具时,他走到她身后说:“让我帮你干点什么。”

她说:“千万不要,我怕你把东西打碎了。”

“我有那么醉吗?”

“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说,“你喝太多了!”

他拿手轻轻拨弄一下放在旁边陈列架上的、他带来的那束花,有点儿讨好地说:“和你的裙子颜色一样。”

她不答话。

她坚决拒绝他帮忙,把收拾好的一大摞碗碟放进洗碗机。在洗碗机单调的噪声里,他们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大概又做错什么事儿,或者说错话了。”

“没有,你能做错什么?”她语气夸张地说。

她又开始收拾别的东西。他坐在壁炉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上,看着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回客厅……

“你说你要回国去住?”他问。

“对。”

“威廉呢?他怎么办?”他问起她儿子。

“反正他不会回来,他要留在东部。我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她拿着一块海绵,使劲儿地擦着吧台上的酒渍,头也不回地说。

“很好。”他说。

有一会儿,她不经意地瞥见他闭上了眼,她知道他今天比往常喝得更多,他看起来很困倦,脸上有种喝醉的人那种含糊不清又似乎会随时变换的表情。等她收拾完,关了餐厅那边的灯,他立即站起来,说没有事儿的话他就上楼去睡了。

他往楼梯那儿走去,还对她说“晚安”。

她在他身后冷冰冰地说:“你等一下。”

“什么?”他停下来,转身望着她,表情有些茫然,但很柔和。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她说,“我不想让你……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对婷婷随随便便,她还是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说:“刚才谁说的,说她不小了。你现在又觉得她是未成年少女,你是她的监护人?”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她盯着他,眼冒怒火地说,“就算她三十几岁了吧,她一个人在美国,没有一个亲人,我是她的姑姑,我得替她留神。”

他往回走了几步,站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问:“留神什么?留神坏人、流氓?”

她说:“我没有这么说。如果你要追求她,如果你是认真的……”

“哦,算了,算了,你真会异想天开。”他厌烦地打断她说。

“我不希望你随随便便对待她。”她说。

“你竟然……我只是把她当成你的亲戚来对待。”

“不管你把她当成什么,”她生硬地说,“我这么说不仅是为她好,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说,看着她又笑起来,好像她是个滑稽可笑的东西。

“真的?你现在开始关心我了?”他有点儿厚颜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笑和腔调比任何东西都刺伤她。

“你走吧。”她说,眼睛红了。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真是难得,你开始关心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他突然用英语说道,“你想想,过去,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和我在一起……”

“别说了。”她叫道。

他继续说:“你和我在一起,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多少次说,嫁给我吧,跟我走。你又是怎么对待我?你可以对我不闻不问,完全不闻不问。我过去就是个傻瓜!”

她哭起来。

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说:“我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吗?我要你嫁给我,我说我也会让你过得好。算了,都是些废话、傻话……我离开加尔维斯顿的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那两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还以为你会找我,我每天等着……你没有找我。你喜欢一个男人围着你转,你要他只想着你。可对你来说,他什么都不算。你自己说走就可以走!”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哭。”他颓丧地摇摇头,丢开了她的胳膊。

他歪着头,带着苦涩又嘲弄的笑意打量她一会儿,语调突然变得温柔:“你知道吗?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到你这儿都会变得冷,任何东西……算了吧,我干吗提这些。如果我又冒犯了你,你要知道,我不是有意的。”他说完转身就走,迅速上了楼。

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毫无意识地又抽泣了一会儿。等她确信他再也不会从楼上下来,她就关了厅里的灯,只留下长沙发旁三脚桌上那盏台灯,回到她的卧室里去。

6

她倒在床上,在黑暗中哭得浑身颤抖。他说得对,她是个冷漠的人,“任何东西”,像他所说的,至少在他们之间的任何东西,她都只能用冷漠、扭曲的方式来表达,包括爱,因为她害怕、充满罪责感,而她又渴望……但是,“不闻不问”?并非这么简单。她相信她爱她丈夫,可是这些年如果她想到爱,浮现在她心里的往往是和他在一起的回忆。他刚离开加尔维斯顿的两年里,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有时突然间感到心如刀割,感到生活里再也不会有快乐,再也不会有让人痴迷的东西。半夜里,她常常醒过来,会想到他那出奇的热情和温柔,他那孩子气的抱怨,他对她的冷嘲热讽,他那双仿佛要把她看穿、将她吞噬下去的眼睛……如果不是儿子当时年纪太小,她会去找他。她不一定离开丈夫,但她会去找他。

他不可能知道这些。这些也不重要了。时间让一些东西熄灭了,爱情的欢乐已经离她而去,她也不可能再给他欢乐……一种深重的悲哀、失望让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她想到其实他们早已疏远了。除了每年短暂的几次会面,除了丈夫离开后他每个星期六晚上友好的电话,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生活,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有没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女朋友,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去哪里、做些什么……

这一夜她没睡着。当她看见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光,她知道又一个清晨来临了,这也是新年的清晨,又一年的清晨。从海湾上吹来的风微微摇撼着她的窗户,摇撼着还在沉睡的街区里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在那些窗户里,光线变幻,时光流转;它也吹过萧瑟的公园、灰色的海滩、空无一人的街道——在那里矗立着残存着的昔日的建筑,它们因陈旧而显得阴郁、孤独;在更偏僻的巷子里,那些墙漆斑驳、屋顶倾斜的老房子已经空了,仿佛仍兀自思索、追忆。她记起他和她曾去过的一些地方,人的面孔般的房子上人的眼睛一般的窗户、似乎从来无人光顾的路边长椅、覆盖着一层薄薄沙砾的粗糙的车道、那些手掌形状的干燥的棕榈叶、黑色的礁石……难以想象,这一切都还存在着,风仍然吹过它们。但它们不会记得谁去过那里,又离开了。

那些事并没有在她心里变淡,并非她以前想象的那样。事实上,她现在更经常地想起他,当她一个人坐在屋里、站在花盆前或是开车在这小小的、灰色的城市里游荡,她都会想起他,这是她无法控制的。她似乎在一点点地、小心地搜集那些回忆的碎片,试图拿它们来补缀她那枯寂、缺乏温暖的生活。在那些场景仿佛舞台布景一般变旧、变暗的回忆里,他却仍和以往一样——各个时候的他……她在床上翻身,轻声叹气,觉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像很久以前发生的。她想,可怕的是那些事还让人有切肤之痛,奇怪的情绪还会醒过来、狠狠刺你一下。她为昨晚的事感到羞愧。但一切终究会平静,她想,就像丈夫过世时的疼痛一样,到时候,美的还是美的,这也是幸福,

尽管疲惫、沮丧,她仍然起了床。她拉开客厅厚厚的双层窗帘,把那束花摆放到餐桌的中央。她看了看外头冻僵的小花园,心想最灰暗、阴冷的加尔维斯顿的冬天就快过去了,到了三月,一切都会很好,城里到处刮着春风……她在光线还不太明亮的客厅里轻轻走动,脚步声仿佛这栋房子里凝结起来的空阔与寂静的回声。然后,她把咖啡煮好,坐在那张蓝白条纹的单人沙发上,等他起床。

(选自《收获》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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