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山纪行
2015-01-06张石山
张石山
一处好风水
去年秋季,为给林鹏先生拍摄专题片,我去林先生家乡河北易县狼牙山镇走了一趟。易县曾称易州,境内自然风光以狼牙山与易水河最为知名。狼牙山镇原名南管头,发生于抗战年代“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人们耳熟能详。而易水本自易县,刺秦猛士易水壮别,高渐离击筑、荆轲踏节高歌,千古之下令人血脉贲张。古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然山水每每被赋予人文内涵,这样的山水或也往往会反转来塑造一地生民的精神品格吧。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信非偶然。
1968年,我应征入伍,在陆军第38军113师侦察连当兵。部队驻地是保定南来第一站于家庄,那时河北天空湛蓝,出操军训随意抬头,总能看到天际西北方狼牙山的雄姿。我自幼生在盂县大山里,对山的喜欢仿佛与生俱来。狼牙山崚嶒耸峙,望去令人神往,心底生一念头:何时能到那儿就近看看呢?“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人生经历这样的状况何其多,曾经涌动沸腾过的青春热血渐渐冷却,挤压到生命记忆的深处。过了四十多年,竟是果真来到了狼牙山下。我们自身生命游动的轨迹,谁个能够全然预先把控?
无论是从风水学的专业眼光,还是从普通游客的视角来看,南管头都堪称好风水。狼牙山诸峰插天,耸立正北,是这一带村庄共同的靠山;此处山大沟深,有常年不涸两道溪水曲折回环奔泻而出,在南管头镇子东西两侧绕村而过,于村前汇合为徐水河;村镇依山傍水,安卧高冈,村前视野开阔铺展,已是平广千里的河北大平原。
南管头虽然叫做镇子,规模并不大。看这儿的地势,既是河流汇合之处,自然也是古来沿河村庄进出大山的必经之路。镇上一条大街,同时便是人们过往的通衢。大街两厢店铺林立,偶或还有堵车现象。大街两旁的巷子里,民居多是新房,但仍然保持四合院的形制。我们抵达南管头的日子,正是当地农民“三六九逢集日”。从大街拐上村子前方横亘的河岸,沿河开了集市,民人男女熙熙攘攘,其乐融融,耳际伴有鸡鸣狗吠,一派生机。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无论旅游还是采访,但凡来到某处农村,心底会自然生出无法遏止的亲切感。何况易县和我们盂县,处在同一座太行山的两侧,村镇风格多有相近;更何况这儿是林先生的老家,无形中又有爱屋及乌的一点情愫在。
所谓“狐死首丘,仁也”,热爱家山故里,出自天理人情。
在离乡游子的心目中,自己的家山故里,那儿有天下最好的风水。
我们的生命之根,在农村、在乡野。
在当代中国,几乎每个离开家乡的游子都失去了可供归去的田园,但人人心里都葆有属于自己的“桃花源”。
一座纪念碑
风水云云,难究底里。南管头在近代却果然出过几名人物。
抗日战争中,这儿出过一位有名的烈士李君玉。易县至今有个村子因之命名“君玉村”。李君玉出生于南管头唯一的地主家庭,他为抗战壮烈牺牲后,烈士遗孀和唯一的女儿,在土改之后被戴上地主婆和地主子女的帽子,受到残酷的专政压迫和政治歧视。这样的有悖人情天理的事情,曾经到处都是,言不胜道。而时代毕竟在进步,到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在村民强烈要求之下,村级领导顺应民心民意,终于给李君玉立起了一块纪念碑,还建了一座碑亭。碑亭立于镇子依托的西北高冈之上,此处北望狼牙山,俯瞰古山庄,拾级登临,风高气爽。
碑亭两厢,悬挂楹联一副,其词曰:天地有情留正气,江山无恙慰忠魂。撰写楹联者,是出生于南管头的老革命,李君玉的堂弟利化。利化原名李德明,曾任黑龙江省文化厅厅长、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纪念碑上,镌刻有碑文。撰写碑文者,则是林鹏先生。林先生同样出生于南管头,而且当过山西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一个山村,出过一位著名的烈士,为这位烈士的纪念碑撰写楹联碑文者,是出自本村的两个省份的书法家协会主席,这样一件事情就显出了某种不同寻常,带了一点传奇性。
纪念碑揭幕式上,林鹏先生曾有一段即兴发言。林先生说:我们面前站着一个强大的日本,所以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抗日战争。六十年前的抗日战争,是一场真正的人民战争,并且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二战的胜利,奠定了持久的世界和平。在这一个时期,人类各方面都得到了飞速的发展。这一发展变化使全人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都结束了。阶级斗争结束了,革命运动结束了,它们永远的结束了。这就是建立李君玉民族英雄纪念碑的伟大历史意义。
那一年,林鹏77岁。他14岁离家参加抗战,过去了60多年。七十老翁,从心所欲不逾矩,即兴发言,看似率性,却凝聚了一位思想者多年思考的结晶。
从碑亭这儿北望,狼牙山诸峰横亘天际。高冈周边,地里庄禾收割尽净,唯有柿树满山,深秋的柿叶如火,柿子犹如挂满枝头的无数红灯笼。
永远的山野有永远的秋天;永远的秋天有永远的收获。
正是我经常发出的一点感慨:大地在,山河在,永远的乡野在,这给人以永远的信心。
一幢四库庐
林鹏先生14岁离开家乡参加抗日,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后来转业到地方,在我们山西工作。但他和家山故里的联系不曾断裂,退休赋闲之后,这种联系更加紧密。
前几年,我刚刚认识林鹏不久,一次大家聚会餐饮,林先生给大家隆重推荐了他们村里来的李和平。李和平是一位地道的农民,但林先生正色介绍说:这是一个读书人。李和平本来谦虚好学,加之受林先生影响,“古之学者为己”,只是为着提高充实自我、读书明理,积年苦读四书五经,多有心得。怪不得劈面看去,李先生蕴藉内敛,文质彬彬。
质言之,在我们曾经的乡野,遍地都是这样的耕读传家的农民。我们的民族,曾经是一个广被深厚文明教化的民族。权力意志的下行,革命话语的强势覆盖,传统乡野的内在文明建构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林先生的存在,李和平先生的存在,我以为绝不仅仅是南管头的幸运。我宁愿认为:这是我们的传统文明强韧存在的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证明。
从纪念碑坐落的山冈下来,李和平带我们一行去了林先生家的坟地。林鹏本名张德臣,这儿自然叫张家老坟。跨过小河,在一座古柏森森的土冈之前,林先生以上几代先人的坟茔昭穆排列,坟茔上首立后土碑的地方,立有林先生亲笔撰书碑文的一块碑刻。狂草大圣此时撰写的是楷书,书法隽秀严正,碑文明白晓畅。历次运动,到处都有过几番几次的摊坟灭墓,但愿这样的极度伤害民族心理的运动是“永远的结束了”。
与林鹏先生相濡以沫挚爱一生的伴侣,李忠葆女士,几年前不幸辞世。按她的遗愿,李女士的遗骨掩埋在了张家祖坟。生死相依,此情此景感人至深。“仁者二人也,二人者夫妇也。”仁哉,仁哉!
林先生在文章中屡屡忆及的故居老院,已经破败。故居在村子北边,一道深巷尽端,是坐西向东的一座传统四合院。祖母的呵护、母亲的笑容,永远温暖着童年的记忆。在老院近边,林先生和孩子们前些年起造了一座新居。院子当央有个歇凉亭子,亭子前面藤萝架上,葫芦悬坠,足可观赏;院墙东壁,石刻排列镶嵌,是石工雕刻的林鹏历年诗作的草书,更其令人伫足流连。
但尤为值得一说的,是在院落的后部,五大开间的上房,是林先生特意建起的“四库书屋”。《四库全书》,是荟萃中华传统典籍的国宝。规模浩大,正是汗牛充栋。放眼整个中国,有几个私人购买的例子呢?林先生购得《四库全书》,运回了老家南管头。村里干部群众异口同声说,四库书屋对全村所有人开放,特别是放任学龄儿童随便翻看。就此,我问过林先生,林先生只是说:
要让孩子们知道有这样一部书。知道不知道、见过没见过,一定是不一样的。
建了四库书屋,林先生曾有诗作一首:
顺水东山下,祖辈小茅屋。
出个读书人,偷看未烧书。
诗书百家语,秦皇不准读。
呜呼垂垂老,又建四库庐。
秦始皇们要烧的书,恰恰正是读书士子们要看的书。士君子誓死捍卫的文化与帝王文化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构成了两千年来的人文历史主干。
士君子们创建的先秦典籍,焚而不灭。民间有志者学而教之、宝而藏之。学术从来在民间。一幢四库庐,成为“学术在民间”的一个当代证据。
在林鹏先生家乡探访两日,看到似曾相识的山水,体验熟悉亲切的民风,有所感触,心底涌出一些雅韵的句子。或多少传达一点当时心绪,不敢称诗。形诸文字,就教于大方之家。
山村
群峰环峙上摩天,
众鸟归飞伴炊烟。
何事惹动心头热,
依稀梦里见家山。
野望
郎山参天入眼近,
徐水自古绕村流。
山风不解朝中事,
遍吹柿林红满秋。
集市
村头集市喧闹早,
鸡鸣犬吠向午天。
山乡景色如画里,
古风氤氲几多年。
一方御射碑
说到林鹏和家乡的故事,不能不提及发现御射碑的重大事件。这件事,简直就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传奇。
魏碑在中国书法史上的重要性无须多言。御射碑的书法则是魏碑中的上乘之作。郦道元著名的《水经注》,曾郑重地提到过御射碑。所谓御射碑,记录北魏太武帝东巡,回銮首都平城(今大同)途经河北易县山地,于路径迷茫时刻射箭探路的事迹。一千多年之后,在日寇侵略我华北的“七七事变”前的1936年,御射碑实物,由当时故宫博物院古物研究馆馆长徐鸿宝发现。1987年,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民国学人施蛰存所著《水经注碑录》,附有御射碑拓片图版。
1997年,林鹏先生见到此书。这一年,林鹏虚龄七十,早已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家。博览群书的林鹏,见到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碑帖鉴定》上说:御射碑“现存易县南管头村”。林鹏先生激动万分:我就是易县南管头村的人啊!
于是,林先生存了一份珍重心思,一定要争取找到御射碑。几次回乡寻访搜求,托付村中子侄,专访村社七八十岁的老人。前后下了几年功夫,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无价之宝御射碑。
御射碑1937年的拓本,还是整石;老者回忆,1938年战乱年头,碑石断为两截;其中的下半截,被乡民砌作村中一口水井的井沿,上半截则在1939年发大水被淤埋土中。
关于1939年狼牙山一带发大水,村中老辈人的记忆口述活龙活现。林先生的大公子林源,此次专门陪同我们回的南管头。在张家老院,林源转述他一位三爷爷的当年记忆:那一夜,山里下了大雨,村人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洪水。晚饭后,家人坐在西屋上房炕头闲聊,有月光从窗棂和门缝间隙射进来。突然是谁最先发现,大家的鞋子在地下来回游动,原来山洪倾泻而下,徐水河越过堤岸,漫上了村里来。三爷爷扑到院里,院里的水已经齐腰深。
根据老者记忆,御射碑原先立在上游村庄北管头,距南管头约三华里之遥。就是这次发大水,御射碑被山洪冲下,漂移到南管头。现在弄清楚了:石碑的下半截,被村人凿井时砌做了井沿;上半截,则淤埋在一处院子的地基之下。水井如今弃而不用,残碑可以挖出;至于下半截,挖掘多有不便。林先生认为:知道宝物尚在就好,埋在地下更保险。
请出做了井沿的那块残碑,林先生觉得应该向它焚香叩首。御射碑有说不出的灵异,诚如林先生所言:“高级文物是有神灵佑护的”,“宝刻有神,战乱知藏”。天下大乱,它自己能够及时藏匿起来。不然,除了战乱,就是数不清的政治运动,御射碑何以能够存身哪?
快马加鞭回到故乡,亲眼见到宝物御射碑的当晚,林先生心潮澎湃,肃立碑前,默默地虔诚祈祷。第二天整理祷词写出,是为《御射碑残石祝词》:
太武张狂,羽矢鹰扬。
当年胜迹,贞珉文章。
郎山脚下,顺水之旁。
宝刻有神,战乱知藏。
残石重光,太平永康。
赐福吾家,赐福吾乡。
御射碑残石重光,是一个书法史上的奇迹。
我觉得,这甚至是一个象征。华夏文明在五千年的历史上,几度遭受摧折破坏,几近灭绝;然而她总能劫后余生、存而不灭,总是焕发出复兴再生的无比强韧的生命力。
为恭贺御射碑重见天日,不揣冒昧,作《御碑行》歌颂之。
御碑行
太武御宇何张狂,东巡回銮路彷徨。
弯弓一射开山径,鸣镝破空如鹰扬。
史官著文记盛举,铁笔刻石立山冈。
天意留得魏碑在,当时笔力破洪荒。
水经一注声名大,记取御碑方位详。
忽忽千载一瞬过,倭寇渡海犯吾邦。
宝刻如有神灵助,巧借山洪遁地藏。
从此不见星月日,湮没荒土何由识?
虽有拓片存册简,难觅真迹人叹息。
管头古村风水奇,张家生的一男儿。
小字德臣号林鹏,读书识字竟成名。
更有绝艺惊天下,狂草当年上巅峰。
遍观古籍多心得,典籍又见御碑刻。
宝物原在吾乡里,何由使之见天日?
人心天意两相恰,一朝探知古井壁。
焚香动土掘而出,今人乍见古时物。
沐浴再拜欲狂呼,癫狂大叫舞手足。
如痴如醉复如梦,此情此景谁与共?
狼山寂寂耸天幕,徐水淙淙东流去。
文脉方如水流长,千载残石会重光。
斯地斯人得斯碑,传奇何必尽他乡?
帝王勋业犹粪土,士子情怀高千古。
吾师平生多坎坷,孜孜矻矻耐磋磨。
历数建树几崔巍,千古一快御射碑!
公元2014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