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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有没有爱情

2015-01-06张中民

广州文艺 2014年12期
关键词:金凤金龙老三

张中民 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南叶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以小说创作为主,近年先后在《芙蓉》、《小说界》、《莽原》、《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当代小说》、《百花园》、《翠苑》及台湾、香港等地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比南方更远》、《赚他一千万》、《闯入江湖的鱼》、《伤心的村庄》等,有作品获奖并被收入选集。

秋天里,满世界都是一色的金黄。

收获的季节,说来就铺天盖地的来了。南岗、北洼、东岭、西坡,环着一个平地上的天堂村,所有该成熟的庄稼都那么黄澄澄的,把个红瓦灰草的村子淹没在一片金黄里。一世界都是忙碌的人,一世界都是啃着博大满天庄稼的蚂蚁,在那里涌动着。此时节,那些不能下田的残疾人也没有闲着,看个鹅鸭鸡狗,守着自家院落里堆积如山的包谷(玉米)、罗生(花生)、芝麻,还有摘回来的两捧绿豆、芊回来的一捆蜀黍(高粱),不让鸟雀啄了,不让家禽和牲畜遭蹋了。从春到夏,经秋到冬,忙碌了一年,哪粒果实不是摔了八瓣子汗珠挣来的?日盼月盼,能等来今天的收获,那都是一颗颗珍贵的金豆豆哩!

家家院落里都鼓鼓胀胀的饱满,整个村子都是一色的喜悦。

老三婆率领着黄老三和儿子黄金龙正在田里干得欢实。他们是在天堂村北的一块包谷地里掰包谷。高天野地里,金龙提着一把锛似的蜀黍铲子在那里砍伐带着包谷穗的秆子,无数蚯蚓一样的汗水爬下来,把他黑红的头脸打湿了,糊了一身子的水,可他就那么在脸上胡乱抓了一把,擤鼻涕似的抿在蓝得发黑的旧裤子上,看一眼身后正在那里手不失闲地剥着包谷的老三婆,和蹲在老三婆旁边干着同样劳动的黄老三,他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金龙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心思全在家里那个人的身上。那是一个魂呢!勾得自己夜里睡不安觉,吃不香饭。那个人是自己的妹妹,一个不能下田,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坐在门前一把老旧的木制圈椅里歪着脑袋,斜一双眼睛盯着某处流涎水的人,偶尔她也会冲人傻傻地笑一下,目光里散散漫漫的,看到晒在门前的粮食遭了侵犯,也会抓起一根细长竹竿,慢慢挥起来轰赶一下鸟雀和鸡鸭。

是了,她此时一定在那里坐着,老三婆率领自己和黄老三出门下田时就已经把她安置好了。即使是那样一个人也不能让她在家里睡觉,就是坐也要坐到门口去,既然不能下田,在家里看个院落里的庄稼总该可以吧!老三婆就给她安置了这样一件简单的活计。在老三婆的观念里,恨不能全家里的人都能下田才好,这样家里的日子才会富足好过些。可是摊上这样一个残人,自己再要强又能怎样?还不是认命?

海样阔大深远的包谷地里,那些树木一样别着包谷棒子的包谷杆们已经被放倒了一大片,满地都是包谷的尸体,这是金龙一个人的功劳,没有他这样的劳力,那些粗壮高大得如树木一样的包谷杆是不会轻易倒下的。可是此时,金龙并不在田里,半个时辰前,他嚷着口渴说要回家喝水,这就去了。没想走了这多半个时辰却不见转来,就是去井里打水回去,把生水烧开也该是喝过了,怎么到了这般时候还不见他的人影子?老三婆在忙碌的间歇里直起腰杆,一只枯手绕到身后捶了下酸痛的腰窝。云淡了,也高了,看看天上那块包谷饼样的日头走到了半空,这才明白原来是半晌时候呢。

怎么还不见金龙回来呢?老三婆不由口随心跳地嘟囔起来说,去了那么久,他早该回来了,咋就还不回来呢?看我们已经把他砍倒的这一大片包谷都剥完了,他也该回来接着砍了呀?

他不是一头牛,也不是一匹马,就是牲口也得有个歇息的时候,何况他是个人呢!孩子干活得悠着点儿,你得让他歇下劲儿缓一缓。黄老三也趁机歇了一下,用老树皮似的手在昏花的老眼上揉了一把。说这话时分明有了说书卖唱的味道。

谁说不让他歇了?老三婆瘪下去的嘴里跑出一口风,不满地斜了旁边的黄老三一眼,我每次说到他,你都护犊子似的,他是你儿子就不是我儿子?难道我不心疼他,就不想让他歇一下?看黄老三不说话,老三婆抽了下鼻子继续着自己的理由,你知道吗?眼下我们最要紧的是赶快把这地里的包谷收回去,忙完了还要割黄豆、刨红薯,你没看人家都在忙碌着收秋誊地,等着套犁种麦了?

也是,你说得也是,再等一下吧!说不定他马上就回转来了哩!迟了一会儿,黄老三从腰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纸和一撮烟丝,借着牙齿缝缝里的一些饭垢,用灰黑的指甲刮掉粘了粘,卷成一根指头粗的“喇叭筒”,已经吞吞吐吐地抽上了,说这话时就把一两声咳嗽弄得惊天动地的山响。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不会是有啥事了吧?老三婆站起身子转过脸,对着罩在一片云雾里的黄老三说,干了这老半天的活儿,我回去尿一泡,顺便看一看就来。趁这时间,你也不要闲着,抽完这根烟,你去砍几棵包谷杆,等我回来好接着剥。说完这话,老三婆扭着一双竹笋样打过绷带的小脚已经闪出了地边。她低矮瘦小的身子远远地去了。偌大的一块包谷地里,只留下黄老三咬着“喇叭筒”纸烟,烟枪似的在那里蹲成了一个问号。

大门开着,鼓胀着粮食的院落里没有金龙的身影,也没有金凤的身影,这就有些让人奇怪。老三婆闪进院落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除了晒在当院里的包谷、绿豆、芝麻和蜀黍,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闪着一院落光芒,就是低矮的土墙草房,和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偷食粮食的一些鸡鸭,门口那架老式圈椅空着,一根事先给她准备好轰赶鸡鸭的长竹竿还在,只是不见了金凤。人呢,她人去了哪里?这个金凤,我临走时把她安置在门口坐着照看粮食的,现在她死到哪儿去了?

老三婆顾不上去房子左山墙边的茅厕里尿尿,就急煞煞地去了半掩着屋门的堂屋。门是无声无息地开了,她捣着小脚不声不响地刚进去,就听到了如牛喘似的声音,在西里间不绝如缕地扑面而来。老三婆惊乍着不知为何,揭起帘子一头闯了进去。摆布在面前的情景一下就把她钉在了那里。儿子金龙正光着屁股压在女儿金凤的身上起起伏伏地晃着,金龙身子黑,金凤身子白,两个身子重叠在一起,成了黑黑白白的结合体,龙凤呈祥似的做在一团。endprint

儿子睡女儿,这成了什么?老三婆眼前一黑,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她心里的那股恨就如刀子似的无端地挥砍了起来。看无知无觉的金龙正做得欢快,她冲上前去,猛地掀掉正在女儿身上忙碌的儿子,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儿子金龙的脸上,随着一声怒吼脱口而出,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是你妹子呀,你咋能这样下作?

金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先是被无端地掀起,接着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受了这样的惊吓,裆里的东西呼地软缩下去,没了刚才的英武。此时,他顾不得去穿衣服,用手捂住脸上那道火辣辣的疼痛怔在了那里。

金凤不知道羞耻,依然门板似的躺在那里,四仰八叉地坦着肥身胖乳,还有裆间那一丛蓬勃旺盛如一片草地的体毛,正黑得发亮地闪在那里,而此时她的眼里却是一片灼热的红光,正散散漫漫地飘浮着。

我的傻闺女呀,你咋能这样不懂事呢?老三婆抢过去,拉坐起女儿,就把堆放在旁边的衣服往女儿身上套。边套边对仍然站在旁边怔在那里的儿子怒吼一句,不知羞耻的东西,还不穿上衣服滚一边去!

老三婆的话让金龙回过味来,这才急忙去找了自己的衣裤胡乱往身上套。边套边撅着嘴嘟囔着说,娘,咋了么?我该娶媳妇了哩!谁叫您不给我娶媳妇?我和金凤好哩!别的我谁都不要,我就要娶金凤!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疼痛退了一层,但还是火辣辣地烧着。

只一会儿的工夫,老三婆像块抹布似的,三下五除二间就把面前的事情抹擦平了,可是她心里却如烧开的水似的怎么也平复不下去。儿子睡了女儿,这是个啥事哟!传出去天都塌了,地都要陷了,人的鼻脸怕是要笑飞了,我们这一家人还咋举着个脸出门呢?往后的日月便都黑天黑地得无光了哩!想到这里,老三婆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布上了一片铺天盖地的黑云。从田里带回来没有顾得上撒出去的那泡老尿,趁着这个机会,不管不顾地从两腿间决堤成了村北涨水的天河……

作孽呀!老三婆坐在一片被自己尿水浸泡的湖泊上,眼睛一闭,拍着自己一双瘦干的腿杆唱戏似的哭叫起来,老天爷呀……泪水扑天抢地的喷溅出去,遮蔽住了窗外红红的日头,整个世界都成了滂沱的大雨……

秋还没有收完,老三婆就在心里谋划着给女儿说男人的事了。

是的,女儿金凤二十七八岁了,早该嫁出去了,可是这些年,自己只顾着做死做活地忙碌,把女儿的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其实说吧,过去的几年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想到女儿这样的腰身条件又有哪个男人能要?在天堂村,啥样的人没有?除过那些不聋不哑腿脚齐全的正常人,聋瘸残瞎的也不算少,就是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提起自己的女儿金凤,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又咋能寻下个男人?思来想去,老三婆明白了,要把女儿顺顺当当地嫁出去,要把女儿嫁一个好人家,就得到外边去寻找。

那天上午,老三婆在家里看到儿子压在女儿身上的事情感到羞辱死了,每次想起,便似过电影般深深地刻留在了脑子里。

晚上和黄老三睡在一起的时候,老三婆把这个在心里压了磨扇子大的忧虑道了出来。她这是要征求黄老三的意见呢。

你说这事儿咋办哩?儿子睡女儿,传说出去咱咋活人哩?

要我说,咱家金龙都三十大几了,最应该是先给他说个媳妇,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黄老三躺在那里闭着个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不着边沿的理由。

就他那个傻子样,谁家闺女愿意嫁他?老三婆没想到黄老三没说闺女的事儿,最先考虑的是儿子金龙,就有些不满意了。她把身子扭过去,给黄老三一个硬邦邦的背说,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的货,这样的傻子能娶下媳妇才怪呢!

那你说咋办?黄老三在黑洞洞的夜里逼迫似地说,大麦不熟能叫小麦先熟?这个理儿怕说不通吧!

世上哪有那么多理儿?老三婆不满了,既然儿子娶不下媳妇,也就罢了,难不成就让女儿在家里干熬一辈子,万一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可咋办?

好办得很么,实在不行,就让他们两个成亲,不是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好你个黄老三,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让自己儿子娶自己女儿,传出去还不把人的大牙给笑掉,把脸给笑歪?

这有啥?黄老三暗夜里梗起了肚子说,儿子又不是亲生的,他咋就不能娶这个没有血族关系的妹妹?

不行,不行,咋也不行!老三婆坚定地摇着头,把黑漆漆的夜都给摇醒了,我不能把咱的亲生闺女嫁给这样的傻子,不然生出的孩子还是傻子,傻子生傻子,啥年月是个头哎?我得为咱闺女的今后考虑,我不能把她这样的人往火里推,让她再受遭贱!

抱来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黄老三直撅撅地顶了一句,你把闺女嫁出去,儿子娶不下媳妇,怕是咱们老黄家要绝后……

本来就是绝后的命,你还能指望咋样?出大官呀、中状元呀!老三婆在被筒里跳着脚说,不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你生了个闺女,你连这样的傻闺女也没有!我不说,你倒淡嫌起我来?

算了,我不和你理论,你想咋样办就咋样办,一切都随你,我不再干涉家里的大事……

这才是个人话!

黑沉沉的夜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滚在一个被筒里的身子把夜都给搅乱了。不多久,黄老三的鼾声响起,如雷似的把个满腹心事的老三婆震荡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就那么弹跳不安地奔走在薄凉的秋夜里。

是该给女儿找个男人嫁出去了,这是眼前马上要火烧眉毛的大事。

儿子和女儿睡在一起是啥时候的事?望着一屋子黑漆漆的夜,老三婆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咋也说不清楚。忙了田里忙家里,一天到晚,像个背后有火烧着似的向前赶,在指挥着黄老三和儿子金龙做好田里家里活计的同时,自己也要身先士卒,日日把个一双小脚捣得密实如衣服上的针脚一样,哪里顾得上察看儿子女儿的日常?她可从来没有意识和发觉儿子和女儿的事儿,一个是缺了心眼儿的傻子,做活一根筋,平时只知道下蛮力,见了人傻笑个不停;一个是不能站立的瘫子,如果这个瘫子能说话也好,偏偏连话也不会说上一句,除了吃,整天就知道一块白面团似的窝在那里,扶她去床上睡觉,要帮她把衣服脱掉,抱她去凳子上坐,她只能就在圈椅里东倒西歪地坐着,一个姿势摆上半天,涎水流下三尺长,瓷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心里发毛,腿上打抖,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咋就叠在一起了?endprint

直眉瞪眼地想了半天,老三婆的脑子里才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记得春上的时候,一次,她去茅厕里解手,在茅缸里看到一个惊心动魄的东西,她发现了一个死孩子。需要说明的是,在天堂村,大部分人家的茅厕都是旱厕,也就是下边挖个齐腰深的土坑,栽进一个圆形的大瓦缸,缸口棚上两块石板,人在上边解手时,直接就把粪便拉在下边,积攒得满了,就一桶一桶地起出去,把这上好的有限的大粪上到菜地里,就是肥力赛过化肥的上等肥料,那些葱、蒜、辣椒、白菜、萝卜就长得青翠水灵,味道也足得叫人口舌生津。所以,但凡解手的人,只要是身上一些屙出来的东西,就会无一例外地掉进这样的粪缸里。那天,老三婆解完手站起来刚提上裤子,她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就发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东西,半缸粪便里有个泡得发胀的东西,像猫像鼠,样子可疑,她找根树棍捞起来看了看,样子不大,也就一只猫样,有头有脸的像个婴儿。看着这个人形的东西,她当下就疑惑起来,在自家的茅厕里咋就有了这个东西?谁会把死孩子扔进这里?又有谁会把死婴儿生进这里?自己是不会生的,不要说自己早年在青楼里坐台坐坏了身子,就是从良后跟了黄老三,如果不是吃了山样大小的中草药,才终于开怀结了个倭瓜似的金凤,就再也没有开过怀生养,更不要说六十多岁的人,腰早就干了,是想生也生不出来了。那就只有金凤。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和女儿金凤是女人,没有亲眷,很少有人光顾,如果不是金凤,又有谁会把孩子生在茅厕里?真是奇了。

老三婆曾经观察过女儿金凤,金凤是那种白白胖胖的人,那种白不是一般的纸似的白,而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白,天蓝色的血管在额头上布着,连手脚都是一色的白,白得像刚出锅的豆腐,白白嫩嫩的,白得好看。其实,金凤的眉眼并不坏,银盆似的大脸,跟个年画上的娃娃样,有了几分可爱。就是有了这样的相貌,老三婆一直想为女儿寻个能拿上台面的男人。由于活动量小,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来二去,就把身子养成了一条白白胖胖的蚕,一条蚕又有啥样打紧?守着这样的女儿就是守着了一生的希望,所以她会留意女儿的变化,比如女儿十四岁那年来了月经,把整个家都给染成了血红。女儿不知道,是她自己跳上床去,分开女儿两条屋梁似的腿,把一条干净的白床单堵塞进去,等到拿出来时,那条床单成了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一匹红布,红花被面似的荡出一层肉腥。此后每个月的那几天,老三婆都要把黄老三和儿子金龙支出去,自己在家里为女儿来一次彻天彻地的收拾,如此几年,大概女儿也知道了自己身上每月都要有这些几个特殊的时日,以后每次身上再来时,也会笨拙而缓慢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自己擦抹。看女儿终于自己能料理了,老三婆这才缓下一口气,不再去留心这样的事情。

不过,一般女儿身上来月红时,老三婆都会知道,这可是母女连心的大事。可是女儿身上有多久没来月红了,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天天忙得要死,她已经记不得女儿身上每个月要来的事情和时间。倒是有那么一阵子,老三婆发现女儿的呕吐,她不会说,只是张着嘴歪在那里呕吐,把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都呕吐成了包谷饼样的颜色。想是金凤吃了睡、睡了吃,日常的活动量小,吃下的东西没有消化哩,才会有了这个样子出现。恍惚记得在这之前,自己还曾给金凤擦洗过一次身子,也没有发现啥样的异常。金凤那样一个胖大的身子,肚子永远都是圆桶一样,老三婆哪里就想得到在这个光光白白的圆桶子里还有另外的秘密?她有时也想,会不会是在自己的疏忽中,儿子金龙就上了女儿的身,从而弄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转而又想,老三婆释然了,儿子再傻,也不会上自己妹妹的身,何况像他那样的傻子,说不定压根就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哩,何况自己在这个家里一直出出进进着,他们又哪里有那个时间,又咋能弄出这样的事情?

躺在被筒里,听着黄老三打雷一般的鼾声,老三婆马上又想到了上午自己撞见儿子女儿压在一起的事情,忽然记起春上那件茅厕里的发现,她脑子里立时打雷似的裂开了一条缝,天呀!莫不是趁人不备,两个人早就压在一起了?一个家里过活,随便寻个时间就把事情做下了,还要咋样去找整时整晌的时候?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环呢?老三婆后悔得头痛,越发觉得被筒里像撒了把麦糠,浑身刺痒得难受。

不行,说啥也不能再耽搁下去,我得赶快给金凤寻个婆家,天堂村寻不来,我就去外村子看看,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真就不是小事情了。老三婆躺在被筒里蛹似的翻着,一夜不曾合眼。

秋作物是在老三婆的战战兢兢中收完的。

那些日子里,她把儿子金龙像看犯人似的死死地看着,中途不许儿子回家喝水,不许回家屙屎撒尿,不许找任何理由和借口,如果确有特殊情况,回家时必要紧紧跟着,金龙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一步不离地盯住,押解犯人似的不得使其三心二意。即使回到家里,她也不许金龙近金凤的身子,至于吃饭睡觉则更不能在一起。老三婆这样死死地盯梢,弄得金龙毫无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在田里撒气似的挥着手里的家伙,死命地砍包谷、割豆子、刨红薯,还觉得不解气,干一会儿就朝后盯一眼老三婆,一眼比一眼狠,狠得眼窝子里打起了火星,飞起了刀子。

老三婆家的院落里是那种天堂村常见的建筑,堂屋三间,东西两个里间做主卧次卧,中间的一间做对外招待人的当门(客厅),靠院落左边是两间东屋,南边的一间做了灶伙(厨房),北边的一间做了牛屋,金龙一直睡在牛屋里,和那头老牛作伴。偶尔的,如果哪一日牛屋里漏了风雨,金龙也会在堂屋当门里打个地铺睡上一觉。自从那天发现儿子和女儿压在一起的事情后,老三婆几乎吃住都让儿子在牛屋里,绝不允许他在堂屋里过夜。对此,黄老三就有些不满意了,看不下去了,儿子毕竟是家里的一口人哩,咋能拿他当牲口一样对待?每次当他蹲在那里抽着“喇叭筒”,萎萎缩缩地嗫嚅着嘴要说话时,都会被老三婆的眼睛栅栏似的给挡回去。

犁地种麦的时候,黄老三把那头犍子牛牵出来了。他让儿子拉着架子车,装上犁铧、化肥、麦种,自己则牵着牛走在后边。视种田如天大一样事的老三婆也要随着下田了,在家里安置好金凤的她,捣着小脚也紧紧地跟了上来,她不放心犁地种麦这样的大事,那是明年的收成一家人的指望哩!endprint

看着老三婆监工似的跟在身边,金龙低着头,把步子踏动得地动山摇,一条路都跟着抖动起来。他不时瞪着一双牛眼,把目光往老三婆身上狠狠地剜,剜一下,眼里就布上一层刀光,剜一下,眼里就布上一层刀光……直到走进田里了,那目光还凝聚在一起不肯散去。老三婆也不理他,鹅似的只顾仰着一张饱经风霜的皱巴巴脸,捣着细碎的小脚在旁边走成了高跷的样子。这几日,她知道儿子对自己不满,而且不满得很哩!为了平息金龙对自己的怨气,她总是烙油馍,蒸包子,搅面疙瘩打鸡蛋,一股脑地伺候着儿子吃,正是犁地种麦的关键,全指望他这个棒劳力干活呢!不让他吃好喝好,他咋样肯出力气?何况又是在这关键的时候?

金龙并不领这个情,一边吃着香喷喷的油馍,一边狠狠地拿眼睛剜老三婆。这个老太婆,她把自己看得这样死,不让近金凤的身子,我恨死她了,她咋就不死呢?可是除过在心里恨,他只能把饭吃得呼噜呼噜的山一样响,老三婆是自己的娘哩!他曾经听村人当面背后地说过,说自己不是老三婆的亲生,可她毕竟是养自己长大的娘哩!

老三婆在地头监工似的盯着田里的一对父子,手里却没有闲下,不是捡拾那里遗落下的几粒豆子,就是归整一把包谷杆子、干豆棵子、或者是一把枯草,这些都是烧锅用的柴禾。看老三婆在那里佝偻着腰勤恳得像一只蚂蚁,金龙在牵牛犁地的间隙,就会冷不丁地冲在身后扶着犁柄的黄老三说话。

爹,我要媳妇!你得给我说个媳妇,我想像别的男人那样搂着媳妇睡觉。

黄老三低头扶着犁柄,随着田地的干硬程度和牛走的路线,步子走得歪歪斜斜的,一刻也不敢放松脚下,儿子的话听得并不十分仔细。

爹,你得给我说个媳妇,你听到了没?

哈,你说啥?黄老三终于反应过来了,翻眼盯看一下与牛走在一起的儿子,习惯性地反问了一句。

我都说了几遍你都没听见,你再听不见我不给你牵牛了,金龙说着生气地把牛缰绳一丢撒手不管了。那牛没了牵引,步子乱起来,先是跳着梅花步左左右右地走,再是扎着身子不前,四条腿钉得大地都死了。正在犁地时儿子和牛一起罢工了,逼得黄老三没办法。看着站在一边墙一样高大的儿子,他知道自己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把心里的一股怨气冲了牛去,手起鞭落,猛一鞭子抽下去,鞭子呼啸着落在牛身上,“啪”地一下,平空打起了炸雷,要赶那牛拉犁,没想那牛受了这一惊吓,牛眼一瞪,身子猛向前一蹿,撒开蹄子拉着犁铧落荒而逃,把毫无防备的黄老三带了个趔趄,还没等他愣过神来,紧接着脚下一绊,黄老三一个马趴摔了个跟头,砸起了一地的尘土。

我说话你不听,摔死你个老头子。金龙背着手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嘟囔着,脸上僵起一层冷笑。此刻,那受惊的牛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拉着犁铧继续撒着蹄子向前狂奔……

晚上回到家里,黄老三不断用手端着自己跌坏的下巴,仿佛一刻不端,那下巴就会飞了去。腿是瘸了,还有一条摔在地上的胳膊也疼得钻心,他没想到正牵着牛走的儿子突然间会来这么一手,这不是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么?他心里生了气,可又一想,金龙终归是个孩子,自己咋能与他一样见识?

老三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下午发生在田里的事情再一次让她震惊了。后来,当她弄清了事情发生的原委时,她站在那里一下就呆若木鸡了。她没想到儿子会有这样的念头,而且这念头一出,就会让一直向着他的黄老三也会来上这么一个马趴。毕竟不是亲生的儿,他咋就没有丁点人情呢?老三婆在心里如火烧着似的惊叫着说,万不可再拖延下去了,自己得抓紧时间赶快给女儿寻下个男人嫁出去,好断了他的念想。转而又想,毕竟是自己自小带大的孩子,不是亲生,也有着那一层特殊的牵连哩,往后如果有机会,还是给他说上一门亲事,不管女人长啥样都行,聋瘸残瞎都不嫌,只不让儿子闲着就好,何况他长三十大几了,有了和自己女儿那样的经历,他确实也该有女人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只是眼下最急的是赶快把女儿嫁出去,先打发了女儿,再说儿子。毕竟嫁女儿要比娶媳妇容易,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眼看眉毛都快被火烧着了呀!

麦子种完,场光地净了,再没了牵牵挂挂,日子也就短了下去,比自己的影子和腿都短。天气开始一层一层地凉下去,是到了秋冬之间的农闲哩!这个时候,老三婆有机会把心里那一层紧了又紧的心事拿出来,像翻晒衣服被子那样地打理了。

在天堂村,给正常的闺女说亲是件容易事,那么宽展而肥沃的地面,那么被一弯天河水带子一样绕着的环境,任是哪家的闺女都是一朵鲜艳的山菊、玫瑰、牡丹、海棠,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天堂村的闺女们挑三拣四的,闭上眼睛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鲜嫩水灵得青葱一般,哪里就让他们不满了?他们巴不得能拿天堂村的闺女做媳妇,日日做那梦里的美事。可是就有金凤这样的一个老大难,谁说起都要摇头,要给金凤这样的闺女说亲,还真是有些困难重重哩!那一个人人皆知的瘫子,一个只知吃饭睡觉,不能开口说话的植物人,你又指望她能嫁个啥样的男人?谁娶了她都是一个千斤大的累赘,指她打理家务,不行,指她下田劳作,不行,就是指她开怀生个孩子,怕是也难,这样一个瘫子你又能指望她干啥?老三婆对于这样的老大难问题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每次想,都把脑袋想疼了也没有个完完全全的结果,日子就这么给拖延掉了。

也不是没有找过人给女儿寻男人,可是无论让媒婆找到哪个男人,听到提说的是天堂村的瘫子金凤,都把头摇起来说,她那样的人倒贴都不能要,名字倒好听,谁娶到家里都是个累赘,麻烦,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总算落得个轻松,我可不想自找拖累。说这话的不是正常的人,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人,而是那些聋瞎残哑的重度残疾,这些人当然不能说话,代他们说话的是他们的家里人,只这半嘲笑的话就把媒人给堵截得针扎不透,泼水不进,张着一张大嘴巴长久合不上去。天堂村找不到这样的男人,就是到了外村去寻,只要一听说是老三婆养的金凤,他们也都是这样的理由。

俗话说:有剩饭没剩女。这天底下哪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我还真就不信女儿寻不下个男人?老三婆在院落里发着狠说,我自己养的闺女还能不知道她的好来,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身子哩,只差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然就是八抬大轿也休想把我闺女娶走。我一定要给女儿寻下个男人。说这话时,老三婆把头顶的日头都气走了,落入一片灰蒙蒙的云团里许久不敢露出头脸。endprint

老三婆不放心儿子金龙,那样一个痴呆傻子,虎视视的呢!把只老虎放在家里,就等于把羊往虎口里送。她并不太放心,可是如果自己不出去走上一遭,闺女就只有在家里一日日地等着沉重下去。媒人是指不上了,思前想后,老三婆觉得还是要亲自出马,去外边给女儿寻一个男人回来,不然,这日子和生活就会颠颠倒倒地烦乱起来了。

夜里,老三婆叮嘱黄老三说,我出去这几日,你不许外出!

中。

不许出去说书!

中。

不许把两个人放在家里,要么叫金龙随着你,干啥都不许离开半步!

中。

千万不能让他们两个叠压在一起,知道吗?

中……

如果出了意外,我和你闹个没完!

……

看黄老三坐在屋角抽着“喇叭筒”,直到快燃到指头了这才点下头,老三婆这才放下了千金重量的心事。盘面蒸了结结实实的两大锅馍馍,估量着够家里三个人吃上三五天了,老三婆里里外外料理了一遍,又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这才头光脚净地出门了。

老三婆要去的是梅州府,那是自己年轻时呆的地方。她在那里有一帮子姐妹,都在一个青楼里混日子的,同吃同住,一同接待男人,过的是相同的日子,后来世道变了,从良了,大家分散在各处,也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老三婆从百十里外的繁华地方来到天堂村,就是看上了当初走街串巷的黄老三。黄老三是个说书的,脚杆好,在中原这地方去了太多的村落,见过了多少世面,可就是寻不下个女人,眼见得过了三十岁,还是一个人过得孤苦伶仃。说是在家里排行老三,可是上边两个哥哥早就死掉了,只有他一个被送了一个过路师傅跟着说唱,从此就开始浪迹天涯,成了一个说书人。无父无母,没有依靠,日日过着四海为家的日子,那是咋样的日月呀!自从遇到了从良的老三婆,才觉得身边有个说话作伴的,日子有了奔头,两个人一起流落到天堂村,在一些好心人的安置下,就有了一个囫囵的家。

起初天堂村人并不在意,日子久了,方才弄清了老三婆的身世,一村人便都知道了老三婆的过去,知道了便有了一种新的看法。这青楼过去又被人叫作“窑子”,那是个啥样的地方?男人寻乐的处所,污秽得很哩!大家说时口里含着几分讥讽,腔调和嘴巴一起撇着,眼风就有些不正了。老三婆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黄老三也没有考究的意思,就这样将就地过了,把日子从黄土里过出了黄金的颜色,忽一日觉得这日子少了些啥,抬头望天,低头看地,想了想,原来身边少了绕膝的儿女,这才有了些着慌,年岁不饶人哩,再不紧着身要,就没机会了。可是“窑子”里出身的女人是断难怀上孩子的,这是人人都明白的,既然自己不能生育,抱养一个回来也好。于是在一些人的帮助下,辗转几十里,不知从哪里抱回一个丢弃的男孩子,老三婆和黄老三当宝贝似的养,没想养了几岁,方发现这孩子智力不全呢!到三四岁才开口说话,五六岁才能站立走路,且是个一头撞南墙也不拐弯的一根筋,眼见得是一个残疾呢!两个人叹着气,抱怨命运的不公。

终是不死心,从一些“经验人”的口里讨了些偏方,吃得昏天黑地,嘴里发苦,吃得那药草成了院落里的柴垛那样大,肚里才颤颤悠悠地坐了瓜摊。十个月过去,终于生出来了,是白白胖胖的一个女孩儿,且眉眼不坏,看一眼就讨人喜爱呢!看着拼了老命合力造出来的小人儿,两个人眉开眼笑的,把屋子里的顶棚都笑破了。老天开眼了,这是老天开眼了呀!转天,老三婆怀里搂着金疙瘩一样的女儿,一迭声地催着黄老三去天河镇上割回一块刀头(猪肉),着着实实地去寺庙送子观音前供起来,烧了一炉大香还愿。此后的日子里,守着这十世单传的婴儿,就像守护一个天使似的。没想,随着日月增长,这个宝贝疙瘩越来越与众不同了,养了几岁不会开口说话,不会站立行走,与刚抱来的儿子一样,且情况更为严重,简直连说话和站立的希望也同屋顶炊烟似的升起着散去了。这下两个人才知道又是一次猫咬尿泡似的空欢喜。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一块土疙瘩也要把她养起来,就是一个石头蛋子也要带在身上捂着暖着。

春夏秋冬过去,冷冷热热的煎熬后,女儿金凤就这样的大了,大得成了床上的一条肥蚕,成了圈椅里的一团白肉,成了日子里的一件累赘,过去想过要说门亲事把她嫁出去,这念头也就在脑子里风吹过似的一闪就过去了,没成想终至煎熬到这般模样,煎熬出了兄妹叠在一起的羞耻事情,如果不赶快解决,不定还会再出啥样大的乱子来呢!老三婆就这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着,才终于有了今日的实际行动。媒婆几处碰壁后再不登门为金凤找男人了,就是兜上鸡蛋找上门去央求,媒婆也冷着一副脸子,不想再徒劳地去多费口舌寻男人。直到这个时候,老三婆明白了,现在谁也帮不了自己,只有那一帮子姐妹还有个希望。有了那一帮子贴心的姐妹们,她心里就有了依靠,现在虽都各分东西了,如果去寻几个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她要把这些姐妹们寻出来,让她们帮着给自己亲亲的闺女寻个男人,应该不会太难。过去大家紧紧地抱在一团,现在出去需要把她们这些撒豆成兵的姐妹们聚起来,就是一股奇大的力量。

她就这样地走了,走得直撅撅的,是带了那种寻不下男人不回来的决绝与悲壮。

老三婆前脚刚走,黄老三也便摘了屋子里界墙上的一把弦子出门了。

他要去外面说书,这是自己几十年养成的老习惯。他现在出门倒不是要躲避什么,而是实实在在地要去挣几个贴补家用的钱了。想想看吧!现在的日子虽是不坏,可是如果指望圈里那一把粮食,也就是混饱个肚子,想把日子过得鲜亮畅荡,就得来几个活便的。黄老三不会磨豆腐,不会杀猪,不会修鞋,不会编筐握篓织席子,更不会其他手工操作,没有其他能耐,只有走这条说书的老路。

以往,每年农闲时节,黄老三也会出去跑着,当地和尚不会念经,说书要跑得远一些。在这八百里伏牛山里,随便找个村落里停靠下来,肚里万卷书,卖唱一张嘴,寻一家屋檐下坐了,把热心主人家的条桌往面前一摆,弦子一拉,玉鼓剪板一打,不是瞎眼,照样把书说得让糊涂着过日子的人心里就亮堂起来,就有了欢乐,这样身边围拢来的一群人,就一层一层地厚了。关公战秦琼,五鼠闹东京,九里山前活埋母,荆轲刺秦活不成;岳飞传、呼家将、两狼山前的杨令公;还有那,孝子王祥冷天河面去卧冰……一段一段的书说下去,就算是开张有了挣钱的营生。说唱了半夜,第二天中午时候,黄老三背着个口袋,捧了个葫芦瓢,一家家上门去讨上一瓢半碗的小麦、包谷,一条麻袋也就鼓胀起来,就有了换钱的资本。常常是,出去三两个月,饭也混了,钱也挣了,那日子就有了金灿灿的滋润。男人不在家的时候,留在家里的老三婆也不示弱,带领着儿子金龙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透着一个农户的勤劳。每次回家,除过有一双残疾的儿女,黄老三的心里就有了豫剧、越调,就有了曲子(曲剧)、河南坠子的唱腔,山山岭岭的都是他沙哑的嘶吼。endprint

可是这一次出门,就有些不同寻常。先是有了儿子金龙和女儿金凤的事,再是有了老三婆的一再叮嘱,不知道自己这次出门意味着啥样的吉凶。儿女的事情经了老三婆的嘴说道出来时,他先是很吃惊的,可是后来,他想开了,儿子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讨不下个媳妇,闺女也二十大几嫁不出去,儿子对女儿又有着几分喜欢,他想和妹妹结合在一处,那是牛郎和织女,那是白蛇和许仙,说不定可巧就是一段前世修来的姻缘哩!再说了,儿子女儿在一处,也没啥大不了的,不过是说出去难听,等过了这一段,时日一久也就自然了。嘴长在别个人的肩膀上,爱咋样说咋样说,何况他们两个又不是亲兄妹,结合在一起又有啥不可?过去的童养媳不都是这个样子嘛,家里养不起,就先送到男方家里寄养着,光景和日月有了,感情也有了,到了年龄,把两个人合在一处圆上房,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咋就到了老三婆的嘴里就不成了?这个死脑筋,我是一家之主都不说啥,你说个啥嘛!所以这次出门,自己也是带了那么一点私心的,女儿那样一个人,哪个男人能讨?等到老三婆给闺女寻男人回来,如果寻下就嫁出去,如果寻不下,干脆让兄妹两个结合在一处,解决了两个老大难,不是一场皆大欢喜?自己先出门挣些钱回来,不定到时家里有啥花项用处呢!

黄老三这样想着,就把脚步踩成了轻松的云朵,像戏里那个身穿白袍白甲,骑着一匹白马,镇守《南阳关》的伍云召,于是他嘴巴一张,自己就成了那个戏里的人: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呀伍云召,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脱口而出的一段戏,顺着一条黄土路飘散着远去。

老三婆和黄老三一前一后地出门后,只留下金龙和金凤两个在家。他们前脚一走,家里就成了极乐世界。没了两个碍手碍脚的,金龙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兽,在院落里外撒着欢,搓着手,一张黑红的脸涨得发紫,高兴得不知道该咋样放置自己的手脚,眼睛看哪里都是那样美好起来。金凤倒没有啥样表现,仍然瘫在那里,不是床上,就是圈椅子里,看着在眼前来来回回喜兴奔走着的金龙,她也会晃着眼珠,一边跟着金龙的身子转,一边涎着口水挂上痴痴的呆笑,一张红白大脸上是一副阳光下的平和与安详。看金凤这个样子,金龙心里开出了一朵大大的花,红艳艳的灼人。只这就够了,他不指望金凤能对自己咋样,那是一个不能开口说话,不能站立走路的人,从小到大,自己和她不就这么过来了吗?几岁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十几岁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现在金凤的年龄具体多大了,金龙说不清。他不知道金凤是啥时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这么变大了、变白了、变胖了,白胖成了年画里的洋娃娃,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让人喜爱的样子。他不大知道金凤从小到大是咋样变过来的,他只知道因为有了金凤,这个家里才有了挂牵,才有了让自己吃饭睡觉下田干活都感受不到劳累的根根梢梢。

在金龙的记忆里,金凤啥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不和你顶嘴吵架,不和你争夺这样那样的吃食,无论这个家里的人咋样待她,她都是这个样子,坐在那里,或者躺在那里,任由你去咋样的摆布她,从来就是个依顺的样子,这样子常常让自己生出无数的爱怜,无数的疼爱,当你用手去抚摸她白白胖胖的脸蛋时,金凤也会抬起眼睛来看,她眼里明澈澈的,闪着无限的亮光,她还会伸出胖乎乎的手和你对握,那手是面团一样的暄软,握着它让你不忍心丢开,就是在这种不离不弃的日月里,金凤大了,大成了一个女人,在她的世界里成就了自己的一切。金龙感觉到,每次和金凤在一起时,自己总能嗅到一种啥样的气息,这气息常常叫自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做个梦都是金凤的手脸,都是金凤坐卧在自己眼前的形貌。也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老三婆和黄老三都不在家,痴想了许久的金龙,终于像一头牛犊子,脱去衣裤,和卧在床上的金凤做在了一起……

说话是不能了,走路也是不能了,这样的一个人你又能指望她咋样对待自己?金龙在心里说,她能和自己做在一处,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抚。想想吧!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除了老三婆一个女人,院落里来过哪个女人?平日就是自己在天堂村里走上一圈,也不会有女人正经看自己一眼,自己又能指望哪个女人?自从几年前偶然的一次和金凤做在一起后,他才知道了女人的好,那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美妙。现在老三婆不知啥样的原因出门了,走时她没和自己说那么多,只说要出门去看个人,这就去了,把自己收拾打扮得头光脚净地走了,看那样子是要出远门哩!金龙心里说,由她去吧!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别回来,谁让这个老东西拦着自己和金凤好呢?现在老三婆和黄老三都出门了,只留下自己和金凤两个,这是多好的时光?掏钱都买不来哩!这才是自己要过的日月,就这样过下去多好,有金凤在身边,这就是天堂村里的日月,这就是天堂里的生活,还有啥样可想的呢?这样想着,金龙就会学着收音机里的样子,嘴里哼哼起自己也不知道唱些啥样内容的梆子腔。

场光地净了,麦子已经种上,田里再也没有啥样的活可干,一个秋冬的日子里只剩下吃饭睡觉的事情了,金龙在院落里转来转去,鸡鸭已经喂过,猪牛也已喂过,起床在院落里转上两圈,还没咋样注意呢,日头就滚到了头顶。天是真的短了,短得没着没落的,眼见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可是饭还没人做呢!到灶伙里看看,冰锅冷灶的,没一点生气,金龙不觉就有些迷茫起来。做啥样的饭呢?过去老三婆在家时,一直都是老三婆做饭。多少年来,面条、包谷糁糊涂(玉米粥),包谷面馍,菜呢!不是辣椒,就是凉调的白菜萝卜,也没啥可恋口的,日月就这样一日日地过去了。许多时日,金龙都弄不懂,老三婆为啥要把日月过得这样紧巴,圈里有粮不叫吃白面镆,园里有菜,瓶里有油,她就是不把饭菜做得好好的,就像个后娘似的,把守着不让几个人吃,仿佛她一放手,几个人就会吃穷这个家似的,天天如此,让人吃得胃里长草。现在老三婆走了,黄老三走了,自己就是家里的皇帝,没了管自己的人,啥样好吃做啥,不会做不要紧,想想老三婆在家里做饭时的样子,金龙就去面缸里挖了一瓢白面,舀些水拌起来和面,他这是要给自己和金凤烙油馍,面硬了加水,面软了加面,他就这样面面水水地加着,本来打算和半盆的面,结果弄了一个满盆。金龙把面团放在案板上,学着老三婆在家里做饭时的样子,摸索着把面团一点一点地擀开,等手摸到盐罐时,他想到到邻居们常说的那句话,咸香咸香,一咸就香,所以盐要多放。轮到放油的时候,金龙没有去挖罐里的猪油,而是苦紧巴力地把放在灶伙墙旮旯里的半瓶香油找出来了,一勺子一勺子地泼进面皮上,边放油边说,老三婆,你放在家里舍不得吃的提气(乡下人对存放起来的稀罕物俗称)还能不让吃?瓦缸里的白面还能不让吃?不说自己,家里还有个金凤呢?这是自己的妹妹,也是自己的女人哩!自己吃好吃不好,可说啥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还是索性的吃吧!大不了,你回来闹跳上一阵,哭叫上一时,也就罢了,你一个小脚女人家,还能咋样对我?难不成你吃了我?如果真闹,哼!大不了我不和你过了,我带着我的金凤到别处去,有我吃的,还能没金凤吃的?我一个大男人哩,我养得起我自己的女人!endprint

金龙就这样烙了油馍,烧了鸡蛋汤,尽管做得样子不好看,可是香,香得整个院落里都是。金龙把自己做好的饭菜端到金凤床前,伺候着让她吃。看金凤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满意地笑着把口里涎水流下来时,金龙就去用手擦了擦,看金凤吃得这样,金龙的心里乐开了花。晚饭是金龙粗手大脚地做的香喷喷的葱花面条,又是照例伺候着金凤把饭吃了,这才顾上自己吃。就这样,白天一日三餐地做着吃,晚上便搂抱着金凤做他想做的事。金凤呢,也不推辞,该躺就躺,该卧就卧,金龙想咋样就咋样,她只是配合着,让金龙和自己一起去找那天堂里的世界,把个没有老三婆和黄老三的家当成了真正的天堂。

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头上,累乏了身子的金龙,从金凤床上起来时,脑里的一根筋就别别地跳了起来,突然意识到有件事情要做,是啥样的事呢?金龙一边挖着鼻孔,一边翻着眼睛盯住房里子狠劲儿地想,噢!是了,自己和金凤这个样子,等老三婆和黄老三回来看到,不定会气成啥样子呢!跳脚咒骂,他不怕,摔碟子砸碗,他不怕,金龙怕的是老三婆这样一闹就会搅乱了自己和金凤的事情。她不是一直反对自己和金凤在一起吗?干脆趁着他们两个不在家,和金凤结婚,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等他们回来看到这个样子时,就不得不认我们两个的事,到那个时候,岂不是一切都成了?想到这里,金龙开始一个人张罗起来。

婚咋样结,金龙心里没有数,不过自己是看过邻居家子女结婚的过程,也就那个样子,办个手续,收拾一下房子,打扫一下院落,贴副对联,放挂鞭炮,再买些糖果纸烟,给来凑热闹的人撒撒,家里没有亲戚朋友,也不用置办酒宴,拉着金凤,简简单单地就把事情办了。这样想着,金龙就忙忙碌碌地实施起自己的计划来。

秋上的日子兔子尾巴似的短,日头刚才还在头顶悬着,晃一下就闪到了西边上接天的山尖尖,漫长的黄土道路消失在目光里,再也望不到头。一整个让人生出一种烦乱和压抑。老三婆走在这样的光景里,细碎的小脚捣得疼生生的。

那天,老三婆过了天河镇,又过了梅南县城,回身再看天堂村,远了,淡了,已经看不到任何星星儿了。已经昏天黑地走了一天,可是距离梅州府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路,她肩上斜背着一个小花布包袱,提了一口气,就这么捣着细碎的小脚一路向北行去。

至黄昏时分,看天晚了,前边到得一个村落,看炊烟已经雾似的升成了一片云团,正寻思今晚去哪里过夜,可巧村口走出一个和她年纪相仿、身材瘦小的老太婆,手里端着半碗黄豆要去村里一个磨豆腐的人家换豆腐。就在两个老太婆错肩的时候,一个突然就惊乍乍地叫起来说,老姐妹,咋就是你哩!另一个听得惊叫,也便立住小脚打量,这一打量不打紧,两个人都同时认出了对方,这不是当年青楼里的姐妹么?端黄豆碗的拉住老三婆说,这不是春红妹子么?咋不是哩!你不是秋娟姐姐么?是哩,咋不是哩!两个老太婆站在那里把个黄昏都站成了漆黑一团。直到两个人看不清对方的头脸了,端黄豆的才疑惑地说,春红妹子,你看我这脑子糊涂得,光晓得和你站在这里说话,不知道把你往家里领,走,跟我回家,今晚咱姐妹俩好好拉拉话。

老三婆随着端黄豆的老姐姐走街串巷,去了她的家里。

这是一个光景不比天堂村好到哪里的一户人家,栅栏门,低矮草房,全都在一个早到的黑夜里罩着,看不清院落里有些啥样的物什。一个苍黑脸孔的老汉儿(老头儿)正在灶伙里烧火做饭,老太婆进去喜兴地叫了一声说,老头子,看我把谁给领来了?

老汉儿从灶膛的炉火中眯缝着眼,仰起一张皱巴巴的脸,一色都是通红的说,我咋知你领回来的是谁?

老太婆领着老三婆往前一推介绍说,这是我过去一起的一个老姐妹,是最最能说贴心话的妹子,她路过咱村,刚巧被我撞见,就把她领了来。几十年不见,我们老姐妹两个今黑儿要好好地说说话儿。

看你喜兴的样子,你去换的豆腐呢?老汉儿望了一眼老三婆,转脸又见老太婆碗里的黄豆没有变成豆腐,就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

哎呀呀……老太婆忽然醒悟似的惊叫起来说,看我这老不死的婆子,见着老姐妹只顾着高兴,把去换豆腐的事倒给忘了。老太婆说着急忙又把老三婆领进堂屋,找把凳子坐了,返身倒上碗茶水安置一下,这才捣着一双小脚闪出门去。

夜里,老三婆和老太婆共同躺在一张床上,从当初的分手说到现在,各自说起了自己的家事,说到后来,老太婆才把话题引到老三婆的这次外出上。看老太婆这样关心热情,老三婆倒不好意思了,于是就长叹了一口气,把自己家里儿女的那件事情倒了出来。都是过去在一起贴心的老姐妹,老三婆没有隐瞒家里的事情,前前后后地把儿子女儿的事情倒了个尽净,说到后来便无奈地叹起气来。

老太婆先是漫不经心地听,听到后来,把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她明白了老三婆外出的目的后,不由也陪着叹气说,咱们老姐妹们的命苦,家里爹娘不管,从小就把自己死猫溜狗一样扔在外边不管不顾,被逼无奈才进了青楼,伺候男人。吃了几年青春饭,本指望从良后嫁个好男人安生过日子,没想到在青楼里作的孽到后来就遭了报应,不开怀,不生养,在人前抬不得头,把日子过成了一把草。就拿自个来说,不会生养,直到现在都是个实心身子,守着一个腿脚不灵活的老汉儿,日子过得凄惶哩!老三婆倒是生养了个女儿,可还是个瘫子,现在又摊上一个傻儿子,这日子过得如何是好?不如就在自己的庄子里给老三婆的闺女找个人家算了,再让她跑下去何时是个头?你就是去了梅州府又能咋样?难不成就能遇着好人家了?再说现在的世道都变了,就是去了,还能再找到过去的姐妹?也就是今天碰了个巧,不然,你去哪里遇到过去的老姐妹?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不帮你谁帮你?谁叫咱姐妹一场呢?老太婆把自己的心思说得在理儿,老三婆就狠着劲地点头。其实说起来呢,自己这次出来,心里也没有个底数,完全是带着碰运气去找老姐妹们的,几十年过去,都物是人非了,又哪里那么好找得到?不是大海捞针,也得是像挑白头小虫儿(麻雀)那样的艰难。既是这个老姐妹愿意出面帮忙,再好不过,闺女嫁在哪里不是嫁,只要离自己那个天堂村的家远远的,断了儿子金龙的念想,不惹出事端就是万好。endprint

第二日吃过早饭,老汉儿踮着腿脚去找人串门子了,老太婆就让老三婆在家里坐了,自己一个人出门,去村里找那些她昨夜就已经在心里物色的几个人家。

第一个是瘸子,三十大几了没有讨下媳妇,日子过得并不完整。老太婆上门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又挑那好听的把老三婆的女儿金凤描述一番,那瘸子一听就把头摇得山响。不行,不行,我自己都照顾不住摊子,再来个瘫子,成心是不让我活了?

第二个是哑巴,也是三十大几了光身子一个,找到哑巴的家属把事情一讲,哑巴的家人说得更绝了,不行,一个哑巴,你给他说啥媳妇?没那个必要!不要说花钱,白送一个我们都不要,来了是个累赘!

第三个是独眼龙,年龄大了点,有四十多岁,小时候玩枪打兔子走火,把个眼珠子生生给炸没了。听说老太婆上门给自己说媳妇,倒是满口同意,可听到后来,说是个不会说话的瘫子,独眼龙就打起了摆子,摇着手不让再向下说。

在村里转了两天,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老三婆有些泄气。天堂村里找不到男人,就是来到这远在几十里外的宋庄也找不到,她心里先前的那一股子豪气,此时就如开闸放空了的水库,泄到了水落石出的底子。实在不行,只有回去另想办法了。老三婆把头勾下去,一脸的苦相,仿佛嫁不出去的不是闺女金凤,而是自己。

春红妹子,你别泄气,我再给你找找看。老太婆坐在老三婆的身边安慰着说,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还能找不到?我就不信了,一两千口人的大宋庄还能找不出一个和咱家金凤配在一起的男人?

老姐姐,我真是难为你了,不行的话,我想再去别处看看。实在不行,我就只有回去另想办法……

看你说的啥话?过去在一起时,咱俩是最贴心的姐妹,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咋能就这样让你回去?你回去咋办?还不是个愁?不如你在我家多住上几天,我再给你找找看,兴许真就找到了呢?

老太婆的安慰又让老三婆的心里升起了半轮希望,于是又迟挨着耽搁了两日。

这天午后,老太婆喜兴兴地捣着一双小脚回来了。从她闪进院门开始,坐在院落里的老三婆就注意到了,老太婆的后边跟着一个个头不高,头偏在一边的男人,好像这男人的腿有毛病,一踮一踮地走得踉跄。

老妹子,我给你带来个喜欢咱家闺女的男人,你相相看咋样子?

咱们老姐妹谁跟谁呀!你要看着好就好。老三婆口里应着,用像打量一头牛马那样的眼神,上一眼下一眼地相看着眼前的男人。这男人年龄在四十多岁,外观看也就是那个样子,不是正常人,正常人谁到这个年龄找不到媳妇,关键是看她对自己要找的媳妇的条件。

你叫啥?

我……我……叫宋狗娃儿……

今年多大了?

四……四……四十八……

家里几口人?

就……就、我一……一个……

家里几间房,几亩地,兄弟姐妹几个?看得出这偏头男人说话还结巴,老三婆索性把几个问题一股脑合在一起倒出来,让男人慢慢像吃炒黄豆似的向外回答。

嘿嘿……你、你问……这个……偏头男人笑着不好一句话回答完整,求救似的拿眼望着旁边的老太婆。

老妹子,狗娃儿他家条件还行,有房有地的,保管咱闺女跟了他吃不了亏。怕老三婆有想法,老太婆又急补一句说,我了解狗娃儿这孩子,他这人实在哩!没那样多心眼儿,咱闺女找啥样的人?不就要找知冷知热能疼她的人么!我看狗娃儿这人不赖,再说我已经把咱闺女的情况给他说过了,他没啥说的,愿意娶哩!

老三婆用手搌了搌昏花的老眼,就有一滴泪水滚了出来。终于给闺女寻到了个男人,这偏头男人是有残疾,年龄也是大了点,可年龄大的男人知疼媳妇哩!自家闺女的条件在那里摆着,还指望能给她找个啥样周正的男人?这个就好,这个就合自己的心意哩!搌完了,老三婆这才终于装出擦眼里的灰尘似的说,狗娃儿,我家金凤可是个金贵身子,你要待她好,她会给你生孩子哩!

我……我知……偏头男人用手比划着,翻着一双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些……俺、俺……王婶都都……给我说……说了,王……王婶……婶说……你、你……家闺女……女……长、长哩好……好看……我……我愿意……

偏头男人大张着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脸都憋得紫涨起来了。看着偏头男人这个样子,老三婆心里就有了几分喜欢,自己那样的闺女能找啥样的男人?这男人不错,看上去不坏,除了外人眼睛能看出来的毛病,别的也没啥不合适的。不过说句实在话,这样的偏头男人不如金龙,可金龙是自己的儿子呀!再怎么说也不能把闺女嫁给儿子,金龙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可一家人在一个锅里耍稀稠那么多年,不是亲生也成亲生的了,自己怎么能那样做?当然更不能让人家背后指着自己的脊梁骨说闲话了。

老三婆和老太婆一起,随在狗娃儿身后去他家里相看了。不是高门大院,不是富贵之家,可也不比那些寻常人家差了多少,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的柴禾等物归整得头是头脚是脚,还有里间屋子里的两个粮食圈,都是笸箩(一种柳条编制的器具,两抱多粗,多用来盛粮食)样粗,再有屋坡上去年新苫的黄背草(专门苫房顶用的一种茅草),还都齐刷刷地闪着半新的绿光。是了,这样的人家才是农家正常的人家,闺女嫁到这里来,才是跌进了福窝里。老三婆在狗娃儿家的院落里捣着小脚,前后左右地相看着,边看边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她心里装了一百个满意哩!看着眼前的光景,她眼里瞅到了闺女嫁来时的样子,有这样的安稳男人,是闺女前世修来的福分。

是哩,我得赶快回去把闺女带来,好让金凤和狗娃儿合在一处过日月哩!

老三婆在满心的喜悦里别了老太婆,急煞煞地往家赶,她要赶着把金凤嫁给狗娃儿这样的男人。

一副红红的对联贴在左右门框上,两个大大的“囍”字也粘在两扇对开的屋门板子上,院落里一串刚炸过的鞭炮纸屑还在门前地上红成了一朵朵花瓣,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是刚办过了喜事的样子呢!endprint

老三婆急煞煞地从宋庄赶回天堂村,没料想第一眼就看到这样的情景。这是自家院落里的事情,谁会趁自己外出这几日办了喜事?老三婆观察着不由疑惑起来。是了,肯定是那个挨千刀的黄老三,趁自己不在家,让两个儿女结在了一处,这个黄老三啊!他简直是个猪脑子,他咋能这样做呢?自己千辛万苦地外出去给闺女寻男人,他倒好,在家里做了好人,把抱养来的儿子和自己的亲生闺女绑在了一处,这不是丢死人的事么?

老三婆心里的一股火马上要烧起来了。她捣着一双小脚闪进院落的同时,就张开了两只似要抓物的手,旋风似的冲到门前,抓扯着门框上的对联一把撕碎,又去抓屋门上的两个“囍”字,也是一把撕碎,再捣上一双小脚狠狠地踩踏……还觉得不解气,此刻,两只老鹰爪子似的手舞在空中,似要撕碎这个世界,可是要撕碎的东西没有了,只有门框上和屋门板子上那些没有撕扯净尽的残片对联还挂在那里,在秋风中左右舞动着,似在嘲笑着她迟到的愤怒。

人呢?人都去了哪里?老三婆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前后左右地寻找着,一时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好。

门是掩着的,她心里突然如坠了千斤巨石似地重了一下,莫不是金龙压金凤的一幕正在上演?老天爷爷呀!老三婆的头皮麻木了一下,这才疑疑惑惑地前去推开了两扇屋门。还好,出现在眼前的不似她想象的那么污秽,里间房里,金龙和金凤头并了头正在那里“吃吃”地笑着,想是两个人的嘴巴里正在吃着一块糖果,每个人的脸蛋上都鼓出一个大包,在那里前后上下地滑动着。金龙的脸上是一色的红,金凤的脸上也是一色的红,两张脸红在一处,就红成了一片灿烂的云霞。

一切都明白了,这两个天杀的,一定是趁自己不在家把事情办了,而且办得轰轰烈烈的,贴了对联“囍”字,放了鞭炮,这个傻子一点都不傻哩!他简直是个精明透顶的人,知道把生米做成熟饭,知道把木头做成舟船,等自己回来时逼迫就范哩!可我偏不让你得逞,我的闺女我当家,我凭啥让你遂了心愿,独独把我一个人往火里推?

老三婆上去抓开了金龙和金凤两个对在一起的脸,一边一个,把个巴掌抽得山崩地裂似的响亮,抽完了又去抓金龙的那张喜庆的红脸,边抓边骂着说,不要脸的东西,我让你们背着我做下这等事情……

金龙捂住脸闪了下身子,就把老三婆让到了虚空里,老三婆的一双鹰爪手就顺着扑向前去,不要脸的东西,你们一样的货色,抓不到金龙,老三婆手形一变,就直奔了闺女的脸去,她要撕碎这张不知羞耻的脸,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金龙身子向前一挺,挡在了老三婆和金凤之间,一堵墙头似的隔开了老三婆伸向那里的手。

他同时横眉竖目地冲老三婆吼叫起来:我爹都不管,你还管?再管我饶不了你!

金龙的话让老三婆一下杵在那里,是呀,黄老三他个当老子的爹都不管,我还管个啥?可是不行,黄老三一直就是个吃软饭的蛋,他不管我管,闺女是我亲生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凭啥不能管?可是看着金龙虎视视的样子,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而且在这个时候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正无计可施,老三婆抬眼看见山墙上黄老三的那把弦子不见了影子,就知道他是又外出说书卖唱了。

看到这里,老三婆一屁股坐下去,我的娘呀,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咋就不听我的话呀……顺着一声惊叫,就把一声唱戏似的哭喊叫出了胸腔……

硬来是不行了,要想个办法智取。

老三婆想到了口袋里的五百块钱,这是宋庄宋狗娃儿交给自己娶金凤的彩礼,钱都收了,现在自己却把人给弄丢了,还咋去交差?亏得自己没让狗娃儿跟上自己来,那样岂不是要闹出一出好戏来看?在一煞时的定性中,老三婆有了主意,人已看了,钱已得了,既然金凤就成狗娃儿的人了,我就不能叫闺女跟了儿子金龙,这是多大的丢人事呀!难不成叫闺女跟了金龙再生出一个小傻子来?黄老三不在家是指不住了,即使在家,看他那鸭蛋样的作派,显然是在放纵和怂恿了,这样的人又咋能指得住呢?一切还得靠自己想办法。

一夜无话。

第二日,老三婆破例做出一副好相,给金龙烙了几张大大的油馍,在搅得细丝丝样的面疙瘩里打上几只鸡蛋,把个金龙招待得跟个上门的新女婿一般。金龙不知道过了一夜,老三婆缘何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疑疑惑惑地觉得像踩在一堆麦秸上,心里不踏实得软喧,就虚着目光一遍遍地在老三婆身上审视,似要审视出她身上的阴谋与别样的意图来,可是没有,一连三日都是这样,于是那层小心也就淡了轻了,也就没了提防,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只有过年节或者有尊贵客人来时才能吃上的饭食。

到了第五日,老三婆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给金龙让他穿,并慈眉善眼地说,金龙,我的儿,你成家了,做娘的高兴,今儿个我想带金凤到天河镇上看看,你呢,也别闲着,套上架子车,拉着俺娘俩个去转转看看。

看老三婆一脸的平静,金龙迟疑着马上变得开心起来,穿上递过来的新衣服,急慌慌地跑着去套架子车。长这么大,自己去天河镇的次数还真不多,这一回,娶了媳妇,穿了新衣,又要一家三口地去逛街,这是多么好的事儿呀!等到金龙套好架子车,老三婆已经把金凤打扮一新地扶出了屋门,头是光的,脸是白的,那衣服也是那样的簇新。金凤的样子就是好,一打扮真就成了即将上轿的新娘子,看着这一对母女喜恰恰的样子,金龙的心里疼爱着开出了一朵好看的菊花。

锁上门,金龙拉着架子车上的金凤走在村落里,旁边是跟着穿得格格铮铮的,似要出门走亲戚样的老三婆,看着这一家子喜眉笑脸地集体出动,不知道有啥样的好戏要上演,便都围上前打问这一家人的去向。

到她舅家看看,多少年没去过她舅家了,今儿天不错,俺一家去看看。望着一张张不解的面孔,老三婆脸上笑意盈盈地轻松着说。

噢!一家人原来是要出门串亲戚!

一村人都松了口气。

前几日,金龙结婚办喜事时,一村人谁也不知道。那天早上,当看着金龙趁着早雾拉着架子车出村时,谁也不知道这个傻子要去干啥,他们只看到架子车是一床红花被子,被子里蒙包着一个人,只道是家里有人病了,这是要去镇上医院。天堂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谁个病了,病重得不能下地走路了,只有套上架子车,把病人拉到天河镇上的医院里,叫医生们瞧看。那天上午半晌时候,等到一片雾散尽了,这才看见金龙拉着一床红花被子从天河镇的方向走来。拉车的金龙走进村街里时还是一脸喜庆,见了村里人,还立下脚让着一包新买来的纸烟,人们看他傻傻地笑着,就弄清了车上拉的是金凤,又不知道他为何那天这样高兴。后来,半晌午时,听到老三婆家的院落里猛地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 的震天鞭炮,又见村里的孩子蜂似的拥过去捡拾,便多了几分好奇,待前去看时,便又看到了门框门板上用饭粒新粘贴上去的红对联和“囍”字,便知道金龙原来是拉着金凤去镇上登记结婚了。endprint

这个金龙,他一点不傻哩!知道给自己娶媳妇,知道把娶媳妇的事弄得动静大一点,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傻子今天做了新郎官哩!傻子过年看邻居——人家咋办他咋办。肯定是看多了村里人结婚的样子,他才这样做的,这个傻子,他咋傻呢?他一点都不傻。一村的人都是这样的议论和夸赞。

今儿个老三婆一家集体出动,莫不是又有啥好事带回来了?一村的闲人都在那里抽着烟猜测议论着,金龙就是在这样的喜庆氛围中拉着金凤走出了天堂村,和老三婆一起走在了秋日里通往天河镇的黄土路上。

天河镇永远都是一个大气派,一街林立的店铺门前,全是一层一层的人。做饼的,卖猪肉的、卖油馍的、卖胡辣汤的、卖鞋袜的、卖糖果的、还有卖柿子、大枣、核桃的……一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摊贩,一街都是各种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远远地望去,好似一锅烧开的沸水,蒸腾着无限的繁华和喧闹。

金龙是到过这里的,但那都是随在黄老三的身后,春上来选一把锄头、一把铁锨、一把镢头、一把镰刀,到了收麦前,是来寻把扫帚、一杆桑杈、一顶草帽,秋里便又变成了一张犁铧、一袋麦种、一袋袋子的化肥……哪似今儿个专门闲下心来镇上看风景?穿过半条街道,金龙很快看到了前边的一处热闹,一个耍猴子的,在街口唤着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如唱戏的演员似的,在那里钻圈子、翻跟头、戴着一顶小花帽儿,背着两只前爪走台步……滑稽的样子逗惹得过往路人无不开怀大笑。看到这有趣的热闹,金龙便眉开眼笑地跟着笑,笑过了,不忘立住脚去架子车上拉起躺在那里的金凤,指着让她也看这大街上的热闹。在金龙的指引里,金凤歪着的脸上便也漾上了一层笑。走在架子车边的老三婆没有笑,似乎大街上这样的嬉耍是演给别人的,与自己毫无干系。不过,当她看到金龙和金凤配合起来的那一番动作,她的目光就难受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想不到儿子女儿都到了这一层,难怪两个人都这个样子呢!

在十字路口,老三婆叫金龙停下车子,自己捣着小脚去一个饭馆里称了一斤油炸过的油馍,又去买了几个肉包子,一股脑地往金龙怀里塞着让他吃,金龙惊望一眼老三婆,疑惑地又看着手里的东西,舍不得吃,看了一下,不见有啥坏意,就拿了包子油馍去喂架子车上的金凤。吃过了,老三婆便对金龙说,你把金凤拉到车站,我和金凤要坐车去看看你老舅,你老舅年龄大了,再不去看看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也去。金龙说。

你不用去了,咱家没人,你爹不在家,你得在家看门儿。

金龙说,不,我要去。

老三婆说,你如果真想去,以后我带你专门儿去看你老舅。可是今儿个不行,你舅指定要金凤去看他,想去你以后再去。

我也想去看我老舅哩!

以后有你去的时候,这次你要在家看好门儿。

为啥不叫我去?我想和您一起去哩!金龙嘴里嘟囔着,也没细想,把个眼睛直往金凤身上看,那你们啥时候回来?

过几天就回,如果你老舅不让金凤回,就让她在那里多住上几天。

不,我要金凤和你一起回。不然,我不叫金凤去!

好,就依你,一起回就一起回,我们在那里过几日再回,这样总行了吧!老三婆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做出喜兴的样子笑骂着金龙说,娘那个脚,俺们出去几天你都不许,真是磨缠人哩!

金龙傻傻地笑了一下说,娘,咱可说好了啊,要回你和金凤一起回,不然我就不叫金凤去。

好好好,一起回……

金龙拉着架子车去了天河镇北关,把金凤拉到了班车的停靠点。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辆班车老牛喘气似地,哆嗦着终于在一帮等车人的目光里出现了,看着金龙小心地把金凤搀扶到班车上了,老三婆这才终于出了一口长气。

班车哆嗦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开走了,金龙扶着架子车上的两个车把,踮着脚鹅似的站在那里,直望着班车在目光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个影子,一个再也看不到的虚无和空荡荡,这才开始掉头往回走。

嘿嘿……有油馍吃哩,有包子吃哩!金龙拉着空空的架子车,回天堂村的一路上都是“嗬嗬”的笑声。

已经是深秋了呢!

还是那样的日子,还是那样的风景,天堂村这个落在平原上的一个再普通平常不过的村子,此刻正婴孩样安歇在一片平静里。家家户户都在这种平静和安详里,看日头从头顶滚过,看溜溜的风从坡前走过,睁开眼睛又是一个重复着的往日,只是那天气开始变得凉了,更凉了。霜降早已过了,快冬至了呢!村北的那条日日夜夜流淌着的天河里再也没了夏天的笑声,此时此刻枯瘦下去,河面上濛着一层白气,有谁不小心把手伸进去,立时惊叫起来,那水真的是凉得冰心彻骨了。

一个肃杀的冬天正以年迈老人的脚步蹒跚着走来。

没有金凤的日子里,金龙的心里空荡荡的成了一个鸟巣,他变得不开心起来。以前农闲时候,黄老三外出说书卖唱后,家里还有老三婆和金凤,那日子便有了几分偷窃的快乐,现如今金凤随着老三婆去了老舅家,家里没了一个人,日子就过得漫无边际地长,长得心里长了草,无端地生出几分不安。

自到这个家来,金龙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啥时候有亲眷,更没有听说过自己啥时候还有个老舅?黄老三不是孤独一个吗,老三婆不是孤独一人吗?他们的身世从来都不需要了解,也从来不用了解,就好像他们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连个父母都没有,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甚至连个远房亲戚都没有,和自己一样,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家在天堂村里过了几十年,而且还要继续过下去,现在忽然的就有了一个老舅,这事还真是有些让人想不通哩!可惜黄老三不在家,如果黄老三在家,我就可以去问问他,啥时候我还有一个老舅,如果有了老舅,就还会有其他亲戚,而有了其他亲戚,这日子就会过得更加快活起来,等到以后自己和金凤生了孩子,我们就抱着他去串亲戚,让他们也看看我和金凤的孩子。哎呀,那样的日子可真就是好着呢!比天天吃油馍喝面疙瘩打鸡蛋都好,比天天吃肉吃包子都好!金龙这样思想着,日子就变得十分的美好起来了,心里的孤单也就一扫而光地远去了。endprint

老三婆和金凤不在家的日子里,金龙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在一片期盼的喜悦里,甩着一把子蛮劲,把家里的一只只鸡鸭喂养得肥肥的,把家里的一头猪和一头牛也养得好好的,还有院子里的柴禾,他像小心地做着一件工艺品似的,一根一片地捋直抻平摆好,再一垛一垛地把它们码得整整齐齐的,还有那些农闲时日闲下不用的农具,也被他找出来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展览一样地排列在那里,闪着一片片金属的光芒。

没有人在家的日子里,金龙把生活过成了一个圆满的希望,一个完整的家被他料理得活色生香的,充满着富足和欢快。

金龙,他这是要等着金凤早日从老舅家回来,和自己一起过将来的好日月哩!

在等盼的苦焦里,老三婆过了梅南县城,过了天河镇,过了天河上那架石板桥,终于轻快地回家来了,独身一人回来的老三婆却没有带回金凤。

那天上午半晌里,当老三婆捣着一双细碎的小脚回到天堂村里的时候,黄黄的日头正悬在头顶,四野里都是一片秋日的景象。此时,金龙正在自家田地里挥着手里的铁锨,用力堆叠着一个土埂。他要趁着这个农闲,把家里田里料理得成一个正常人家的样子,他就那么一个人在高天大野里干得欢天喜地的,简直要把那些土粒抖动成一种欢快的包谷粒、小麦籽、圆滚滚的芝麻和黄豆……不到半日工夫,一条叠起来的田埂就高高地横拦在那里,挡住了要流走的水土和粪肥,也挡住了自家那富足的日子不外流。风从身边吹过,黄黄的日头从头顶滚着,一切都是那样美好呢!

在这个家里,除了黄老三,别人还没有离开过时日,不知道何故,就是老三婆,在自己的记忆里也只是前几日出去了一次。金龙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金凤从未出过远门,更没有在外边隔过夜的记忆,就是自己从被抱来的那日起,也没有离开过哩!这次金凤却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

金龙掐着指头算过,金凤随着老三婆这次去老舅家差不多有五天。五天过去了,她该回来了,可是为啥还不见回呢?莫不是老舅身体出了意外?莫不是老舅家里有了啥样的事情?还要让金凤在那里耽搁一些时日?金龙就这么在干活的间隙里,仔细地把前后左右都想了一遍,也没有个结果。他甚至想,如果知道老舅家在哪里,自己说不定就要去看个究竟了,可是老舅家在哪儿呢?老三婆走前没有告诉自己,自己当时也没有顾得上问,所以他想得脑袋生疼,也没有个结果。不行,今天金凤如果再不回来,我就去找她们去,哪怕她们在啥样的地方,我也要想办法把她们找回来,我不能叫金凤长时间在外边呆,我要把她找回来,她是我的媳妇哩,是我的媳妇我就不能叫她在外边长呆。金龙在脑子里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想着,心里就有了个明确的底数。

晌午回到家里,金龙意外地发现,家里灶伙的烟洞里升腾出一股树身子样亲切的白烟,他就知道离开几日的老三婆已经回来了,而且此时正在灶伙里做着午饭呢。

老三婆回来了,金凤也就回来了,金龙心里一喜,丢掉铁锨急忙去堂屋里看,可是除了四壁上去年贴上去的年画、黑红油漆驳落的一个古旧条几,一架同样古旧的方桌,和方桌左右两边摆放的圈椅,以及两把破旧的凳子,空荡荡的堂屋里哪里有金凤的影子?东西两个里间没有,又去院落里前后左右地看了,还是不见金凤,他心下不由疑惑起来,这样想着,金龙就叉开两腿,踏着重重叠叠的心事进了灶伙,他要去问一问老三婆,自己的金凤在哪里?

靠墙角的锅台里,一把包谷杆火正在蓬勃地燃着,老三婆正立在灶伙门边的案板前擀着一剂面条,面已经擀好了,千层饼似的面皮在案板上堆叠成田埂的样子,正待主人的切菜刀把它们切成细细的条条。案板上已经有了一团如窝麻样的面条盘在那里,单等着下锅煮了。此时,老三婆拿手的刀工也在跃跃欲试地要切掉余下的面皮了。

看金龙进了来,老三婆就把一层盈盈的笑漾在一张满是皱褶的脸上。她今天有重大的喜讯要告诉金龙,自己不但要为他做一顿天底下最好吃的拿手面,面里还要卧上两只鸡蛋,好让金龙吃得香哩!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趁着金龙吃面的当口,她要把自己此去几日的重大收获说给儿子听。

老三婆这次带着金凤出门,不但把金凤顺顺当当地嫁给了宋庄的狗娃,还在那个老姐姐的物色下,为金龙找到了一个媳妇。

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村子里住着的男男女女们,很少有结合在一起的,大多都是在媒人的寻寻觅觅下,才结合在一起的,好像婚姻这样的大事只有去了外村才好,只有找那陌生的面孔才好,不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一旦要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张床上,日日夜夜地生活在一起了,便是真的陌生了,便是大家议论的窝里烂了,所以,为了避嫌,那就只有去寻外边的男人女人。这样结合在一起的,才算是名正言顺,才算是堵了大家的口舌。金凤就是这样,狗娃也是这样,别的男男女女们也是这样,在这片阔大的中原地区,这就是一个时代的风俗习惯哩!就是在这许许多多的这样里,那个老太婆在给金凤找下男人的同时,也为老三婆的儿子金龙物色到一个媳妇,这既是两个姐妹的关系在那里放着,也是老太婆要为自己的这个姐妹分一下忧愁,她不能把老三婆的闺女说走了,给她留下个遗憾,这就得再寻一个女人来填充金龙的空缺,于是她就在千辛万苦里,在宋庄找了一个与金龙能搭配在一起的女人。

那个老姐姐为金龙物色的媳妇条件不错哩!

那女人其实是个哑巴,自小精明,只可惜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走路一踮一踮地跛着,不然依她那样的腰身条件,找个正常男人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有了这样的先天缺陷,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地过了。在宋庄那个地方,也还不是没有过男人近身,这女人虽有些呆傻,但她能走会吃,且会干些女人的活计,纳鞋底,缝补衣服,刷锅做饭,在别人的引导下下田种地,割麦、收包谷、割豆子都是一个好的帮手哩!这样的女人虽比不得正常人,却是一个比金凤要强上几十倍的闺女,讨这样的女人给金龙当媳妇,再合适不过。

老三婆捣着小脚去看了,满心的欢喜。哑巴的家人也没大的要求,只求把闺女嫁个人家,有了过日月的男人,也就了却了心愿。当下老三婆就把狗娃给的五百块钱彩礼送过去,单等寻个日子,去宋庄把哑巴闺女接来为金龙成亲。endprint

她想象着金龙的将来,虽没有金凤,却有了比金凤更好的女人,这也算对得起抱养的儿子了,能把金龙的终身大事解决掉,就是完成了自己和黄老三今生的心愿。这一刻,老三婆还想象着,趁着儿子在当院吃着面条时,当自己把这桩天大的喜事告诉给他,金龙该会是多么高兴,说不定会当场蹦起来的,自己这个当娘的又该是如何的高兴,这个傻儿子,她知道金龙的习性哩!

可是没有,当老三婆正在那里思量的时候,金龙提前回了来,且进院后像只嗅觉灵敏的狗似的,在家里前后左右地寻着金凤,看到这里,她心里那分提前的喜悦就变得有些虚无起来。不过也好,可以提前的把喜事先告诉给金龙,让他高兴的同时,他兴许还会去锅台前添一把火,帮着自己一起把午饭做好呢!

金龙说:娘,你回来了,金凤呢?

老三婆说:金凤?金凤她要在那里多呆些时日……

金龙说:你们走的时候我咋给你说的?

老三婆说:你说回时一起回……

金龙说:金凤呢?

老三婆说:金凤她……

金龙说:金凤呢?

老三婆说:孩子,你别老是金凤金凤地叫,娘要给你说件天大的喜事……

金龙说:金凤呢?

老三婆说:娘给你找了个媳妇,一个比金凤要好几十倍的媳妇,会做饭、会洗衣、会下田、会给你生孩子……

金龙说:再好我也不要,我只要金凤!

老三婆说:你傻子呀!娘给你找的媳妇比金凤好得多……

金龙说:我不傻,我就要金凤,你把金凤给我,我要和她过日子!

老三婆说:金凤她……她有了男人哩!

金龙说:你给她找的男人?

老三婆说:……你俩是兄妹,咋能在一起……

金龙说:我不管,我就要金凤!

老三婆说:可金凤都和那男人住在一起了,咋能给你?

金龙说:你给不给?

老三婆说:不可能哩!金凤都在那男人家里住下了,拿啥给你……

金龙不言语了,他目光里突然聚起了一把刀,直逼着面前的小脚女人而来。锅台里的包谷秆火爆了一下,鞭炮似的发出“噼啪”的巨响,那一刻,金龙顺手就取了案板上那把发着冷光的菜刀,手起刀落,院落里立时闪起一片红光……

冬至过后的一天,那块黄包谷饼样的日头隐在一片灰蒙蒙的云天里,土路边的野草枯瘦着身子灰灰白白的,在吹着的冷风里摆动。天地间都是一派肃杀。

黄老三背着他的那把弦子,腰里鼓起了一个大圈,那是他出去这两个月里的收获,此时,他苍老的面孔上正绽开着一朵九月的菊花,一色都是金灿灿的光芒。老三婆为金凤寻男人想是早回来了,她一定没有寻下,金凤那样一个又聋又哑的瘫子,哪个男人能要哩!这样的人,可偏偏金龙喜欢,他喜欢就喜欢,莫不如嫁了他有何不可?虽说他俩是兄妹,其实是毫不相干的关系哩!那金龙呢?自然也是喜兴的,自小在一起过日月,他们两个已有了感情哩!这感情叫啥?是不是现在年轻人口里说的爱情,是不是就像古书上说的那样,就是薛仁贵和王宝钏,就是张生和崔莺莺,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柳梦梅和杜丽娘,就是骆红勋和花碧莲,就是那些才子佳人,就是那《琵琶记》和《荆钗记》里有了感情的男男女女?金龙和金凤生活在一处,那是该多好的一桩喜事?龙飞凤舞,龙凤呈祥,生下的孩子说不定还是金童玉女哩!

为着这样的发现和既定的事实,黄老三欢快活泼起来了,那步子走得轻快着呢,本是两条跑江湖的腿脚,此时带着一种喜悦在走,简直就是脚下生风,腾云驾雾了。两个月前的那个上午,从天堂村出去,在八百里伏牛山里走出了一个世界,走过了一个大圆,现在终于又要回到天堂村了,去时一把弦子,空着腰身,回时多了沉甸甸的腰包,这就是一个大大的收获了,这就是与那包谷、麦子、黄豆一样的富足和盈余哩!

过了天河镇,前边是一道枯瘦的天河,再向前去,那个出现在一片田土上叫天堂的村子里就是自己和老三婆的家了,就是儿子金龙和闺女金凤的家哩!在这样的家里,有没有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存在着呢?还有老三婆,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婆子,这一回,当她看着儿子金龙和金凤在一起,该不会生气了吧?一家人生活在天堂这样一个美好富足的景象里,那该是咋样的欢乐快活呢……

黄老三一高兴,他张着的嘴巴里不由哼唱起了一段河南梆子:

有为王下殿去

劝一劝贵妃娘娘

王与你商量商量

小秦英打死了皇亲国丈

王与贤贵妃一样痛伤

你呀你看看金殿上

她要碰头死

她要刀下亡

满朝文武耻笑为王

你的父

你若能宽容小将

王为你的父修盖庙堂

……

在这一段悠扬但却嘶哑的唱腔里,黄老三这个在戏里龙袍加身的唐王,威风八面地站在朝堂上,嘴里悠扬地嚎唱着,他哪里想得到那个叫爱情的东西,正在天堂村里变成一出血腥的悲剧呢?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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