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浪滔天
2015-01-06聂鑫森
聂鑫森 曾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首届“湖南文艺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及其他文学奖。写作之外,四十多年来,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刊发国画作品,并多次应邀为刊物和出版社的书籍插图。
一
滚滚滔滔的湘江水,流到古城湘潭西端时,南岸兀地向江心凸出一座巨大的石崖,狰狞威猛,便迫使一泻而下的波涛,不得不拐了个大弯,仿佛弯腰鞠躬表示臣服。于是这块地方,遂成了一个回水湾的格局,水石争斗,雷鼓震天。站在崖头往下看,激浪如沸,翻卷出一片雪白。
这个湾,古称窑湾,史载这里曾布满烧制瓦器的龙窑,后来才渐渐衰落。这座凸向江心的石崖,极似一张伸得长长的嘴,故名石嘴垴。石色赤红,有锦石之谓,于是窑湾又曰锦湾。
沿着窑湾再往西走半里地,便是唐兴桥,砌在一条入江的溪河口上。这是一座单孔石桥,石色苍古,唐代的大书法家褚遂良曾为它题写桥名。唐兴桥对面的江心上,泊着一个面积很大的杨梅洲,当年曾国藩的湘军在洲上建有专造战船的船厂。
这块风水宝地,古城的子民每一谈及,是颇为骄傲的。闲暇时,可以登临石嘴垴,到望衡亭小憩,天青气朗,遥岑供目,南岳衡山的一抹黛色清晰可见。或者,去抚一抚唐兴桥的石栏,生一些怀古幽情。而石嘴垴附近的酒楼饭馆,善烹窑湾出产的回渡鱼,细鳞嫩肉,让人大快朵颐。
但本地的渔家,却轻易不去窑湾打鱼,惊涛骇浪,容易船翻桨折,命如悬丝。他们只在宽阔的江面上讨生活,那是他们的领域。在窑湾里打鱼的,是茶陵佬驾驭的茶陵船!
茶陵是湘东的一个县。从湘潭往东数过去,依次是株洲、醴陵、攸县、茶陵、酃县(现在改名为炎陵县),再过去就是井冈山了。茶陵盛产铁矿石、石灰石、木材、茶油、板栗、稻谷、炸药(那里矿山多,又有硝土矿源),也生长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烈女。
这一帮打鱼的茶陵佬,是什么时候迁来湘潭的,则谁也说不清,据老辈子说,最少有四五代了。
湘潭是个大口岸,茶陵佬要在这里立住脚,谈何容易。他们打鱼,肯定不能在本地渔家的地盘上,只剩个窑湾任其来往。他们的船,不能停靠别人的码头,只好选择唐兴桥畔的一块滩地边。他们也不能上岸居住,只能永远与水为邻以船为家。茶陵佬每一家有两条船,一条大些的船宽而短,舱深,外形如屋。当然也可以装载货物;另一条船窄而小,如苇叶状,专作打鱼和打水鸭子用,打鱼用飞叉,打水鸭用鸟铳,火药则有茶陵老乡悄悄送来出售。
他们买火药,往往一次买很多,藏在船头暗舱中的夹层里,外人是找不到的。
茶陵佬在窑湾里打鱼,不论男女,都是好身手。往往是女的打桨,男的站在船头用飞叉叉鱼。精钢打制的飞叉,两个细长的尖齿,像个“冂”字。齿尖有倒刺,齿长五六寸,上安一个短铁柄,柄上有眼,穿上一根长而结实的细绳。一手执飞叉掷向水中的鱼,另一只手上的绳子随之放出,百发百中,这个功夫是了不得的。小船时而颠在浪尖,时而没入浪中,似乎随时会翻覆,但他们却安然无恙。即使翻了船,也无妨,他们的水性相当好,有惊无险而已。
打了鱼,便把船停到石嘴垴下,从舱中拿出秤,称了鱼,仰头高声报出一个数字。酒楼饭馆早有人等候在上面,便把钱放在一只竹篮里,用一根长绳吊着放下来。船家取了钱,把鱼放入竹篮,喊一声:“多谢了!”再把船划到波涛里去。
茶陵佬很勤快,也很能干,打鱼打野鸭之外,他们还做甜酒,做止血镇痛的刀伤膏药,割芦苇编芦席。
这个茶陵佬船帮,一共有十几个家庭,大小船只三十多条。他们大多性格豪爽,虽穷却快乐;不拘小节,讲的是一个“义”字;不怕苦,也不怕死,对于生命有一种非常达观的看法。
湘潭本地人,对茶陵佬是颇为不屑的,很少同他们来往,彼此不通庆吊。他们说的是地道的茶陵方言,循的是原汁原味的茶陵习俗。
茶陵佬船帮成了湘潭的吉普赛人。
二
小溪河潺潺地从唐兴桥下流过,汇入浩浩的湘江。在这个出口处的旁边,是一块荒芜的滩地,上面长着水芦苇和旱芦苇,在秋风里苇穗洁白如银,像是一片雪。
茶陵船帮静静地泊在渐淡的日光里,各家各户的大船上升起青色的炊烟,但没有任何喧闹的声响,连爱喊爱叫的细伢嫩崽都坐在船舱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是一九四四年初冬的一个傍晚,虽没下雪,但西风一阵紧似一阵。
古城已于今岁夏沦入日军之手。
船帮帮主石彪的老婆要生孩子了。
石彪家的大船,泊在离船帮十来米远的江滩边,所请的接生婆已进入舱中忙碌。已经四十岁出头的石彪,坐在船头上用大碗兀自喝着烈酒,脚旁边放着一盆凉水。石彪生得五短身材,腰圆膀乍,一身都是鼓鼓梆梆的铁腱子肉;蓄着平头的脑袋硕圆如瓜,浓眉如剑,很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慈祥。
石彪等这个小生命,等了十多年了。也不知什么原因,老婆和他一样,风里来,雨里去,身体强健,却留不住一粒种子。石家几代单传,难道就这样断了香火?老天总算有眼,老婆到底还是怀上了,而且快生了,石彪能不满心欢喜?他知道船帮里的每个人,无论老小,都已经备好了贺酒贺菜,假如顺吉的话,今晚是要在滩地上大闹一晚的。
石彪支起耳朵,想听见老婆的呻吟声,呼天抢地的呼喊声,然而没有。他骂了一句:“这个倔婆娘,难道生崽都不痛,那样大的一坨肉要拱出来,你哼都不哼一声!”骂完了,独自一笑:“这个婆娘,是个狠角!”他想:老婆虽不算顶漂亮,但还过得去,手粗脚大,胆子也大,难得的是为人义道。他们没有细伢子时,经济上自然宽松一些,谁家缺米少油了,她笑吟吟地送去;谁家有人生病,没钱请郎中看病没钱抓药,她立刻把钱送过去。哪个不讲彪嫂好呢,彪嫂就像观音菩萨了。endprint
想着想着,石彪焦躁起来,这个磨人的小崽子,你还赖在里面不出来,把老子急死了!他蓦地站起,用京白吼了一声:“儿呀——”再猛一跺脚,大船像被跺痛了,立即地摇晃。
就在这一刻,船舱里传来婴儿脆亮的啼叫声:“哇呀——哇呀!”
随即石彪听见老婆快活地喊道:“石彪哥,你这一脚跺得好,把小崽子震出来了!”
石彪仰天哈哈大笑,操起篙子,把船向船帮撑过去。
众人问:“石帮主,生了吗?”
“生了!”
“是男是女?”
“我还没看到!”
“应该是个男的。”
“谢谢吉言。”
船靠稳,下了锚。石彪面对船舱,等着接生婆把婴儿抱出来。
舱帘一挑,接生婆出来了,笑嘻嘻地说:“石帮主,恭喜恭喜,是个公子!”
石彪说:“辛苦你老人家了!这是谢仪。”
谢仪是两块光洋。
接生婆把已洗干净但仍是赤条条的婴儿递给石彪,说声“打扰”,步着跳板下船去了。
石彪一手托着婴儿,一手扒开两条小腿,看那个鼓出的小玩意,禁不住又笑了:石家有后,我石彪终于当上爹了。
然后,他倒提儿子的双脚,微弯身子,拿起搁在船头的那盆凉水,猛地泼在儿子的身上。儿子受了刺激,发狠地啼哭起来。
众人一齐喊:“好!好!好!”
这是茶陵船帮的风俗,婴儿出生,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淋一盆凉水。说是吃水上饭的人,出世便要和水打交道,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养大了也是个废物!
有几个上年纪的女人,上船来,有的接过婴儿去穿衣戴帽,有的端了甜酒冲蛋和猪肉包子,到舱中去慰问彪嫂。
石彪说:“我知道各位准备了贺酒贺菜,我也备好了酒肉果品。按老习惯,在河滩上烧起篝火,砍下芦苇铺地,我们要喝个痛快,闹到天亮!”
众人一片欢呼。
芦苇平铺在滩地上,酒、菜、果品摆成一长溜,人们分坐两边。几堆篝火也烧起来了,火舌翻卷,光焰四射。
石彪端起酒,说:“谢各位乡亲抬爱,喝!”一仰脖,酒碗空了。
“帮主,好酒量。”
石彪说:“惭愧,我这个帮主无非是各位乡亲推举,以便和外面打交道,实在没做什么事。”
正在这时,空袭警报响了。
能到敌占区来轰炸的飞机,只可能是从本省芷江机场起飞的,陈纳德将军领导的中美航空大队就驻扎在那里,这是最让日本人头痛的。
石彪说:“熄掉篝火吧,要不日本人会往这里打炮。”
篝火泼熄了。
“炸弹丢不到这里来,我们只管喝酒。”石彪又端起了酒碗。
“我也来一个,喝!”
竟是彪嫂!
生了孩子的彪嫂,稍稍休息一下,就似乎和往常一样了,就像刚打过鱼,或者刚洗了几件衣服,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些无论男或女,一律被湘潭人鄙称的茶陵佬,命也硬气也粗。
彪嫂坐到石彪的对面,端起一碗酒,大口地喝下去!
全城的灯火都熄灭了,黑如一片坟场。
石彪突然说:“我儿子今天出世,就有飞机来轰炸日本人,好啊。过下子,把儿子抱出来,看冲天的火光,热闹!”
彪嫂说:“还有这么多乡亲喝酒庆贺,我儿好福气,喝!”
不久,城里哪个地方响起了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仿如放焰火。
石彪说:“我儿出生在冬天,男儿应如一把火!今夜又到处火光冲天,就叫石火吧!”
三
石火出生的第三天,天气骤变,大雪飘飘,下得天昏地暗。
如果不是古城沦陷,往年这时候,石嘴垴、唐兴桥一带是相当热闹的。古城毕竟是古城,这里的子民身上似乎比别处多一些诗人气质,随处不失风雅。登石嘴垴,站在望衡亭前,这时节阴云低垂,自然望不见衡山,但可以俯瞰澄江如练,可以眺望江对岸宝塔岭的七级浮屠,可以欣赏茶陵佬如何在雪浪翻滚的窑湾用飞叉取鱼。冬天的回渡鱼格外鲜嫩,是附近饭馆酒楼的热门生意,好酒好菜,既暖身子又饱口福。
唐兴桥再往前走一截就是郊外了,不时地可以看见铁干虬枝上开着的梅花,于是有人便会想起灞桥风雪骑驴觅诗的古韵,也雇一匹驴,得得地缓缓经过唐兴桥,去寻几个得意的诗句……战争破坏了文人的雅兴,但没破毁达官贵人的吃兴——吃回渡鱼,仍是一件快事,于是石嘴垴附近的食客未见减少,回渡鱼的需求量也就火爆。
茶陵佬在春节前这段日子里,顶风冒雪,早出晚归,为的是多赚几个钱。
石彪夫妇上无老人,儿子自然无人看管,只好寄放在帮中有老人的船上。打一个时辰的鱼,就把船划回来,匆匆给儿子去喂奶。彪嫂望着吭哧吭哧吮吸奶水的儿子,眼睛红了,湿了。
石彪说:“你别去了,我一个人行。”
彪嫂一抹泪,说:“没人打桨,船怎么稳得住?你怎么使钢叉?寒冬腊月,一旦翻船可就惨了。走,这是命,人强命不过!”
……
保长汪一龙突然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清早,带着几个持枪的伪兵,站在了滩地边,他们身后是一片零乱枯萎的芦苇。这时候,茶陵佬们正准备驾小船去窑湾打鱼,船头上放着一把把雪亮的飞叉。自从日本人进城,打野鸭子的铳枪被收缴了,火药贮在船舱夹层里,闲着无用。
汪一龙说:“谁是石彪帮主?我是唐兴乡保长汪一龙。”
石彪站起身,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就是!我们茶陵帮不属哪个保。”
唐兴桥这一带,编制是一个乡,叫唐兴乡,茶陵帮从未算入过湘潭籍,也就不属于哪个保了。
汪一龙年届五十,见过些世面 ,便说:“你们虽不属哪个保,但停靠在这块地盘边,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是来传达一件要事的。保安团杨团长过几天做寿,说要上等回渡鱼三百斤置办寿宴,钱,分文不给,权当劳军。你们必须按时把鱼送到保安团去。”endprint
石彪冷笑道:“要鱼,还不给钱,这是什么保安团?是土匪!我们有老有小,买米买油要钱,谁给他白干!”
汪一龙说:“如果你石彪敢这样领头抗命,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
石彪说:“凭你这几条破枪?”
滩边不远的一棵老樟树上,忽地飞来一只麻雀,站在一根小枝上。
石彪弯腰猛地拿起船头上的飞叉,一抬手甩出去,飞叉带着长长的细绳直取麻雀的喉部,迅如闪电,麻雀被叉住了。他再把手里抓着的绳头一拽,钢叉连同麻雀又飞了回来,被他轻轻接住!
其他的茶陵佬的手上,也都拿着亮闪闪的飞叉,一个个怒目圆睁。
汪一龙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说:“石彪,我只是转告而已,有本事你去和他们说。告辞!”
石彪冷冷一笑:“不送!别忘了你祖坟埋在中国!”
汪一龙领着团丁慌慌地走了。
四
石彪上街去买米时,被一伙伪军抓走了。
他被抓到了保安团团部。
肥胖如猪的杨团长,把枪往桌上一搁,骂道:“一个臭打鱼的,敢跟老子叫板,说,回渡鱼送不送?”
石彪说“你拿钱来买!”
“笑话,老子什么时候要拿钱买东西?”
“我们也从来不把鱼白送!”
“好,你嘴硬,给我打!”
被捆了双手的石彪,在棍棒的飞舞中,烈声壮气地破口大骂。
杨团长说:“你送不送鱼?”
“不送!”
“再打!姓石的,你到底送不送?”
“不……送。”
石彪昏死过去了。
杨团长说:“浇盆冷水,关到牢里去!”
一身是血的石彪即使昏死了,也是怒目圆睁,让杨团长打了一个冷噤。
消息很快传到了茶陵船帮。
彪嫂说:“不能让人踩着脖颈,茶陵佬不在乎这条命!”
众人说:“彪嫂,我们听你的。”
“好。从今天起,不去窑湾打回渡鱼,让那些酒楼饭馆吃个鸟!把大船开出去,游江请愿,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茶陵佬众口一词地喊道:“对!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窑湾打鱼的小船一只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湾宏重的涛声。
从唐兴桥的滩地边,驶出一支由十六条大船首尾相连组成的船队,每船除一个壮年男子在船尾摇桨外,其余的老人、妇女、孩子都静静地端坐在船头。他们的装束很特别,各人头上扎一根白布带,额头正中插一根燃着的高香。走在最前头的是彪嫂的船,石彪不在身边,由彪嫂摇桨;船头坐着一个帮中的老娭毑,抱着刚出生才几天的石火,石火头上也扎着白带子,额头上同样插了一支高香。石火不哭不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茶陵船帮相传的古俗,表示有了天大的冤情,官欺不服,投告无门准备从容赴死。
茶陵船队先对直驶到杨梅洲头,再打横,从西向东缓缓而行,靠南岸是一溜繁华的码头:大码头、高码头、鄢家巷码头、新码头、盐码头、张家码头、仓门前码头、兴仁巷码头、黄龙巷码头、水府殿码头、黄龙庙码头、周家码头、岭南码头、唐家码头、马家码头、关圣殿码头、烂码头、万寿宫码头、护国寺码头、朱家码头、南岳行宫码头、通济门码头、小东门码头。船队到了小东门码头,再掉头向上。额头上的香燃完了,再点一支续上。一落黑,船队再回到唐兴桥,下锚。除襁褓中的婴儿可以喂奶外,其余人一律不用餐,只喝水。
一连三天啊,茶陵佬真是命贱命硬,居然没有一个倒下!
一时城中舆论大哗。面对这样的场景,稍有良知的人,也会动恻隐之心。日军司令部也觉得这事很棘手,武力镇压吧,怕引起更大的骚乱,于是命令保安团必须妥帖处理,态度要亲善,不得胡来。
杨团长只好派副官去找茶陵船帮谈判。
彪嫂说话很硬气:“第一,立即释放石彪,加倍赔偿医疗费;第二,赔偿打鱼船三天的误工费;第三,杨团长不得再来索要回渡鱼,并登报公开道歉。否则,我们就这样一直请愿到全部饿死!”
副官委屈地答应了彪嫂的全部条件。
石彪是习过武术的人,虽然伤了皮肉,却伤不了骨头。被抬回来的时候,彪嫂背上背着石火,用一根长竹篙挑起一挂“万字鞭”,点燃了,炸出一派惊天动地的响声。这样大的响声,石火居然没有哭,反而格格地笑了。
石彪说:“这个崽,将来又是一个不怕场合的角色!”
五
1945年3月,桃花水发得很大很猛。
日寇侵华却已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嵌在湘省西南方位的芷江机场,被称之为远东第一机场,可以停泊四五百架飞机,中美空军的主要力量都驻扎在这里。
从芷江出发的轰炸机远的到过东京去丢炸弹,至于去上海、南京、武汉、长沙、湘潭各地上空去执行任务的飞机,都是从芷江机场起飞的,日军在中国的最后两年基本丧失制空权。于是,日军最高司令部决定调集近九万精锐部队,从四个方向向湘西雪峰山一带逼进,妄图夺取芷江机场并打通进攻西南的通道。得到情报的中国军队,也调集二十万之众,摆开战阵。军事史家在后来的著作中,称这个战役为“芷江保卫战”或“湘西大会战”。
日军进行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后勤供应便成了紧迫的问题,弹药、药品、粮草必须迅速运往前线。各地严令征集船只、车辆和民伕,违者一律格杀勿论。
唐兴桥汪一龙汪保长,保安团杨团长,在一个深夜,领着一个排荷枪实弹的伪军,来到了唐兴桥边的滩地。他们先在滩地略高的地方架起了十几挺机枪,枪口对着泊在岸边的茶陵船帮。
汪一龙开始喊话:“石帮主,奉皇军命令,杨团长请你到岸上说话。”
静穆。
汪一龙又喊道:“石帮主,杨团长来了,决不是为了报私仇,是有公事要和你谈!”
还是静穆。endprint
杨团长只好自己说话了:“石帮主,我如报私仇,皇军也饶不了我,只是想借一步和你说话,绝无恶意!”
黑暗中,从一条船上,突然飞出一把没带绳子的飞叉,掠过杨团长的头皮,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叉尖上钉着一张纸条子。
有伪兵扳动了枪栓。
杨团长喊道:“不要开枪!”
他随手扯下纸条子,用手电一照,上面写着几行字:“杨团长:请你先回,我随后就到,绝不食言。石彪。”
杨团长说:“石帮主,兄弟佩服你。我到团部恭候大驾!撤!”
汪一龙小声问:“石帮主会来吗?”
“会!他是很硬气的人!”
保安团的团部,设在城中正街十三总的黄龙庙。当杨团长一行跑步回到黄龙庙门口时,石彪已经威威武武地站在那里等候了。
“石帮主,你好快!”
石彪笑了笑:“我等你好一阵了。”
杨团长就着门口的路灯,再看石彪的布鞋,鞋面干干净净,连泥巴水沫都没有一点,这种轻行疾走的功夫,了不得。
“石帮主,请到里面说话。”
黄龙庙的庙堂很大,神座上供的一尊龙王泥塑像,老态龙钟的样子。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下燃着一盆木炭火,火焰跳跃,不时地有爆响的火星子飞出。
“石帮主,请坐!勤务兵,沏茶!”
石彪大大方方坐下,杨团长也坐下了,汪保长笑吟吟地站在杨团长后面。
石彪说:“几月前,我被杨团长绑在这里,一顿好打,好在我的筋骨还硬,不想又如从前一样威风。”
杨团长尴尬地说:“上次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汪保长说:“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听说杨团长的老家住在湘乡的兴让乡,家中老父老母贵体不是很好,老人家不容易啊。”
“这你也知道?”杨团长惊得头上冒出了冷汗。
“茶陵佬到处都是,怎么会不知道呢?杨团长,你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皇军有大的进剿行动,由保安团征集车辆船只运送军用物资,茶陵船帮的所有大船全部调用。我首先申明,绝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汪保长将你们的情况申报给皇军司令部,皇军说你们的船阔而舱深,下令征调。凡违令者,一律枪毙。”
“是吗?”石彪斜瞟了汪保枨一眼。
汪保长顿时脸都白了,嗫嚅着说:“石帮主,皇军下令一个乡要征集多少船、多少车,我只好公事公办。”
“很好。我可以作主,让你们征调。”
“不过,”杨团长摸了一下圆硕的下巴,说,“不过,皇军说各家各户都要随船而行。五天后,船装上军用物资拴在一起,由皇军用拖轮拖着走。”
石彪蓦地站起来,说:“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谁没有父母儿女?这运枪运炮的事,明摆着是去送死,青壮男人去也就罢了,还拖累老人孩子。不去,死也不去,我们舍得一把火将这些船烧了!杨团长,你打仗为什么不带上你的老父老母?你的老父老母留在湘乡,就不怕有人去找麻烦?”
杨团长说:“这是皇军的命令,我绝不敢为难石帮主。你既知我父母的住处,二老的性命也就在你的手里,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出这样的主意。我也知道茶陵人什么都不怕,但总不能把那些老人孩子往死里拖吧?”
石彪冷冷一笑:“你去跟日本人说,大船我同意征调,但每船只留当家的男人,老人孩子不上船。当家男人拉了伕,而且死活难料,所以必须给每一家生活补贴金和路费,让他们回茶陵老家去讨生活。我呢,老婆和孩子都带上。如果日本人不同意,我们也就不惜这条命了。”
杨团长说:“石帮主愿意独一人携家眷上船,诚意可见,我去和皇军说说。”
“那好,杨团长,我告辞了。”
石彪飞快地出了门,身影一闪,脚步声悄悄,人早已不见了。
六
十六条茶陵船,两只一排,彼此拴在一起,由一根粗大的钢缆牵引,与一艘中型的机动拖轮连在一块,钢缆的伸和缩由拖轮尾端一台绞缆机控制。拖轮上坐着一个班的日军和两个班的伪军,拖轮的底舱放着桶装的汽油和箱装的手雷。
除了石彪的家眷,其他各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回茶陵老家去了。
日本兵对茶陵帮船仔细检查后,装上了一箱箱包装严密的子弹和炮弹,还有一些医用的酒精、药棉和药品。但船上的飞叉、菜刀、碗盆、锅铲、小炉灶全部收缴,火柴、火镰石之类的东西也一概不准带到船上。按日本规定,行走时,茶陵船和拖轮所隔距离二十米左右,吃饭则由绞缆机把茶陵船拉拢来,由拖轮上把饭菜、茶水递过去,然后再保持一定的距离。
帮中兄弟在出发前对石彪说:“你不该让彪嫂和孩子上船。”
石彪说:“不这样,日本人就不会放走你们的家人。放心,我有办法。”
出发的时候,春雨潇潇,天低云暗。
杨团长和汪保长,特意站在唐兴桥边送行,放了一挂爆竹。杨团长双手一拱,说:“石帮主,这些小船和其他东西,兄弟会替你们保管好。祝你们一路平安!”
拖轮的发动机轰响起来,一声长长的汽笛过后,船队向长沙方向驶去。
在茶陵船上,留着一个日本兵和一个伪军,他们荷枪实弹,执行监视和押运的任务。
石彪站在船头,面对后面的船喊道:“兄弟们,把这两位款待好了,有好酒只管拿出来!”
大家齐答:“石帮主放心!”
石彪回到舱里,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彪嫂正在给石火喂奶。石火已经有五个月大了,胖胖的小脸,红朵朵的。
彪嫂问:“这船往哪里走?”
石彪说:“听说日本人要在雪峰山一带打仗,眼下船正往长沙方向走,我猜应是过长沙、益阳、常德,到洞庭湖,再走沅水,然后去沅陵一带。”
彪嫂说:“我们死倒无所谓,只是这石火,他是石家的根,他不能死!”endprint
石彪笑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家石火命大,这么小就跟着爹娘闯风险,将来准有大出息!”
拖轮上储备了足够的油料、粮食、肉和菜,一直开足马力向前,沿岸的码头一概不停。
拖轮尾端的绞缆机旁边,架着一挺机枪,枪口对着茶陵船队。船队的最后一排船和中间的一排船上,分坐着日本兵和伪军。
第一天深夜,船到益阳。
第二天深夜,船快到常德了。
雨下得不紧不慢,四面一片漆黑。
石彪悄悄扒开舱帘,朝前望去,拖轮上那个守着机枪的日本兵正在打盹,大概除驾驶舱的日本兵之外,其余的人都进入梦境了。
他放下舱帘,对彪嫂说:“你寻两团棉花,把石火的耳朵塞住,我要唱段戏文了,别惊醒了他。”
“半夜三更的,唱什么戏文?”
“你莫管,今晚要办大事。”
舱外雨声渐大,宛如急管繁弦,石彪端坐,运上一口气,唱起京剧《朱仙镇》中老生王佐的一段“二黄导板”、“回龙”再转“原板”:
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
为国家秉忠心食君禄报王恩昼夜奔忙。
想当年在洞庭逍遥放荡,
到如今食君禄未报宋王。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留一个美名儿万载传扬。
石彪的嗓音苍凉浑厚,有点谭鑫培的味道。唱完这几句,却戛然而止。
“不唱了?”彪嫂问。
“不唱了。他们已经明白了。”石彪一笑。
“谁明白了?”
“妇道人家,少问。熄灯!睡觉!”
灯熄了,舱里伸手不见五指。
三更的时候,雨停了,但天黑如锅底。几个敏捷的人影闪进了石彪的船舱。
石彪小声问:“把那两个家伙做了?”
“做了。听了你唱戏,我们到二更后才动手。”
“让他们靠在舱门边像活的一样坐着?”
“是的。”
“那好。快到常德了,你们悄悄下水游到岸边去。”
“彪嫂和孩子呢?”
“我们不走,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彪嫂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骨碌坐起来,说。
“老婆,你抱着孩子先走。我石彪一身的本事,还愁脱不了身?船头舱里夹层中有火药,有火柴和引线,我要引爆茶陵船,而且要连同拖轮一起炸掉,这些东西都是去打中国人的,我也要为抗日尽点力。我只是担心水太猛,你抱着孩子是不是游得到岸?”石彪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石帮主,孩子我们负责,保证不出差错。彪嫂的水性,一个人游到岸边没问题。”
彪嫂仍然不肯走。
石彪上前给了她两个耳光,说:“蠢老婆,石火没有你不得活,走!快走!”
石彪喉头哽哽地说:“把换洗衣服用油布打成包,不要浸水,还有石火的小夹袄。上岸后赶快换衣,沿岸去找茶陵船帮忙,哪条江上没有我们的茶陵船呢。”
一个年轻后生点点头,抱起舱板上的石火,石火睡得正香。彪嫂在黑暗中用油布把衣服包好,用一根麻绳扎死口子。
一个一个的人影摸到最后一艘船上去,然后一个一个溜下了水。
石彪透过夜色,依稀看见一个一个的影子滑到水里去,他想看清哪个是他老婆,又是哪个抱了石火,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船队依旧快速前行,只听见涛声哗哗,风声飒飒。老天帮忙,雨到底是无影无踪了。石彪趁着天黑,悄悄地从船头舱下的夹层中取出用油纸裹严的一包火药,将引线穿上,再把火柴暗藏在身上。他回到中舱,把盖板揭开,将火药包放到炮弹箱之间,默了默神,留出一段足够的引线——在绞缆机绞动船队靠到拖轮边,引线要正好燃完立即启爆。他又悄悄摸到另外的船上,将已被勒死的日本兵和伪军摆出还靠在舱边打盹的样子,这才轻松地回到自己的船上。
天渐渐地亮了。
东边的云缝里,挤出了几丝金色的阳光,看样子今天是个晴朗天。
石彪坐在揭开了舱板盖的炮弹箱上,身边是那个穿了引线的火药包。他装着睡着了,不像往常天一亮就走出舱门,坐到船头上去。
拖轮上有人喊话:“吃早饭罗——收缆啰!”
石彪分明听见绞缆机咔啦啦的响声了,兴奋得一块脸发红发烫,他迅速地掏出火柴点燃了引线,然后小心地拉开舱帘,钻出了船舱,打了几个哈欠,才站到船头上,向前面招了招手。再转过身子朝后面的船骂道:“起来,起来,吃饭了!又没有抱着老婆睡,有什么舍不得的!喂,太君,你还在做浏阳梦!”
拖轮上的伪军听了,淫邪地大笑。那个守着机枪的日本兵,也跟着莫明其妙地笑。
拖轮和茶陵船越来越近了。
石彪看见浩淼的洞庭湖波涛翻滚,看见天边的山影淡绿一抹。他想:可以跳水出逃了。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个开绞缆机的伪军喊道:“怎么只你一个人?”与此同时,扳动绞盘的手也停住了。
石彪猛一转身,什么也没有想,纵身一跳,横空掠过三四米的距离,轻轻地落在拖轮的船尾,猛一拳把那个伪军打倒在地,然后飞起一脚,把机枪边那个日本兵踢到水里去,石彪疯狂地转动绞盘,茶陵船飞快地逼近,与拖轮紧靠在一起。船与船相撞,宏重的一响。在这一霎,传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石彪的船立刻燃起冲天大火。紧接着爆炸声连环而起,一团团密集的火球飞溅到拖轮上,在一片惊呼声中,拖轮舱中一桶桶的汽油和一箱箱的手雷都相继引爆了。
石彪双手紧握着绞盘,头上鲜血四溅,身上大火熊熊,他想跳水,但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拼着力气想喊一声儿子石火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爆炸声。
拖轮和所有的茶陵船变成了无数碎片,迅速地沉入洞庭湖的惊涛之中……
七
彪嫂带着儿子石火,和茶陵船帮的乡亲,再次回到古城湘潭,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
日寇已经投降了。
伪保长汪一龙和保安团杨团长,因汉奸罪,被处以死刑。临死前,他们留下一封信,说茶陵佬打鱼的小船及一些家什,都存放在杨梅洲船厂一个废弃的仓库里。
湘潭人对于这些茶陵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和尊敬。商会拿出一大笔钱,为各家置办了一艘短而阔、舱深的大船,以及油、米、柴、盐。还专在彪嫂的那艘大船的舱门上挂了块横匾,上写四个金字:“舍身取义”。而且许诺,他们可以在湘江的任何地方打鱼,也可以上岸居住。
在夜里,彪嫂取下那块匾,抱在怀里幽幽地哭了一整夜,然后把匾放到船头的舱里,把舱盖牢牢地盖上……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