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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赋

2015-01-06刘凤阳

广州文艺 2014年12期
关键词:统计员徐来娜娜

刘凤阳 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湖北,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广州文艺》、《星火》、《芙蓉》、《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评论等。现居广东顺德。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

——里尔克:《秋日》

1

位于林岳路中段的九号楼经年失修,外墙的砖红早已颓败成酱油色。在太阳光永远也不会照临的楼道里,蚊蚋正在出入和繁衍;因为潮湿和阴暗,因为无意识的触碰和停靠(必由之路是:那一列列绣迹斑斑的铁制楼梯扶手;那半幅据说是白色、而今已成暗灰色的内墙面——墙裙曾经悦目的苹果绿也已不知所终;那一级级长久以来无人清扫和打理的水泥阶梯),各类不明细菌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侵入你身体的某些部位,留下一片莫名的潮红和瘙痒。楼下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铁锤撞击墙壁的巨大声响,加重了这初春的嘈杂和凌乱。厉娜娜走出房门,在楼梯口,她遇见了多年前的一个同事。

他们站在那儿,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彼此都有点尴尬。在楼道局促的空间里,你没法假装没看见一个擦身而过的人。厉娜娜心里非常清楚,那些从前的同事,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也不管熟悉的还是半生不熟的,无一例外,都当她是个“坏女人”。好吧,她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她不想招惹谁,也不想被谁招惹。她恨不得抛开浑身的礼数,直接对这个人视而不见,要么,干脆用一种含着毒汁的眼光恶狠狠地迎上去,给他满怀的热切(探察、索隐、揣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能指望他们哪怕一点点必要的仁慈之心吗?)兜头泼上一瓢冷水。

2

那一年,厉娜娜大学毕业后回到了这座城市。父母对于她的归来既不兴奋,也不意外。多年来,她的任性和倔强已经将他们对她的期望降到最低。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的美貌曾经是父母的骄傲和邻里之间热议的话题,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上高中。然后,随着青春期来临,美貌成为一种负担和风险,更多的时候甚至成为一种潜在的罪愆。她住进了单位里按计划分派给她的宿舍,家里留给她的那个房间只是一个摆设,她当然不会让其成为父母对她的一个约束。

厉娜娜的第一任丈夫徐庆康是个统计员,其颀长干瘪的身材和瘦削阴郁的面容都与他的职业极其相称。没有人能够理解,在他枯燥刻板的外表下面,竟也有着一颗追逐浪漫的心。从始至终,厉娜娜对他的那分吸引,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厉娜娜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个不善言辞的人,不知道采用了什么样的攻势,令厉娜娜投入了他的怀抱。在蒸腾着热气和油烟的大排档,人们看到他和厉娜娜相对而坐。传说这种叫做“三合汤”的地方小吃里放有罂粟壳,让吃过的人流连忘返。徐庆康是个有洁癖的人,他的“洁癖”只表现在吃,对于穿衣打扮、发型、手指甲这些,却并无挑剔——他是油性发质,当然也是油性皮肤,浓密的头发永远是油腻的,肩上有皮屑,手指甲经常忘了修剪,所以说,他的洁癖有些可疑。他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将就厉娜娜。他不能理解这道“美食”的意义,长久以来,他对那煮烂了的、像蚯蚓一样黑乎乎的红薯粉条一点也不感兴趣。终有一天,他要把她的这个恶习彻底改掉。他坐在那里,目光如炬、虎视眈眈;厉娜娜则于热汗淋漓中慢条斯理而又不失优雅地吸吮着、吞咽着,脸上布满被热辣的作料和热气蒸腾出来的红光。然后,她总算吃完了;统计员从自己的裤袋里小心地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又带着一丝嫌恶丢下几张纸币,也不和老板娘说一句话,便和厉娜娜一前一后地离去。隔着一小段距离,他们走在弥漫着烟尘的马路上,就像两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徐庆康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厉娜娜的背影,每当这种时刻,他的心里就会掠过一阵颤栗、一阵疼痛而又喜悦的悸动:她是他的了!她是他的了吗?

厉娜娜几乎是在一种不由自主的状态下步入了和徐庆康的婚姻。在此之前,那些对她抱有追求的嘤嘤嗡嗡的男人们,把她当成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对象,是“女神”和“女神经”的奇妙综合体——只有他,目标明确、行动直接;也只有他,至少在表面上对她的纯洁深信不疑。

统计员徐庆康倾其所能地安排了一场在当时可以称得上豪华的婚礼。他包下了本地一家酒店的大厅,前来祝贺的人们有一半以上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不乏厉娜娜那些过了期的追求者和随时准备着给统计员戴上一顶绿帽子的人。他们原本就和新郎缺少交情,看着他像个小丑一般勉为其难地游走于一张张酒桌之间,推杯换盏,接受大家虚伪的祝福,心里总算找到了一点复仇般的平衡。最后,这场莫名其妙的婚礼在新郎的酩酊大醉中草草收了场。

从下午三点钟到黄昏时分,徐庆康在甜蜜而又无知的昏睡中度过。终于,他从他精心布置过的“洞房”里、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苏醒过来……暮色苍茫,万籁俱寂……窗外,从不知所属的什么地方射进来一线灯光,照亮了他枕边的一堆呕吐物。房间里笨重、样式陈旧的家具,家具上的各种小摆设从暗影中渐次呈现,样样都显得虚假、丑陋;寂静深入他的脑海,变成了一种激烈的喧嚣。

此刻,厉娜娜正在一个舞厅里——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中等城市最“时尚”的去处。婚礼结束时,她被一群人不由分说地拉到了这里。她旋转着、旋转着,从一个臂弯到另一个臂弯,从一个怀抱到另一个怀抱,舞步飞扬、光彩照人。

3

婚后的厉娜娜依然独来独往,依然保持着和旧日朋友们的各种复杂关系。那些关系有的确属单纯清白,有的就未免含了些暧昧。星期天,统计员原本计划了和厉娜娜同去市内公园的人工湖旁走一走,散步或者爬山——这样老派枯燥的活动哪里合得上她的胃口?在统计员却已经是煞费苦心了。统计员生性好静不好动,依了他的意思,两个人就该呆在家里,看看电视,听听音乐,然后,就像那个著名的小调唱的那样:

哎哟喂,我的心肝宝——

你若是真心跟我好,

我给你买两个大面包。

要吃饭,我来烧,

要吃茶,我来倒。

吃饭倒茶全用过,

还愿意给你来洗手脚呀,endprint

你说啊好不好?

我的心肝,隆里格隆,

韭菜炒大葱……

“韭菜炒大葱”,这都是什么吃法!小调里含着的那点市井气,还有一点点胡搅蛮缠,一点点狎昵,是日常西装革履的统计员内心深处的美学理想和伦理原则,说到底,他其实是感官大于感情的,外表委顿如他,更有一份“花心”,否则他不会下死力气、花大功夫追求厉娜娜。他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和一本正经,就算不是装出来的,也是硬挺着的。

他说的公园是简陋衰败的公园,不收门票,却还是人迹罕至,但就这两点对统计员而言,可谓正中下怀:第一不需要花钱;第二没有人干扰——哪怕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在他眼里都有可能是一个“情敌”,这令他兴奋,也令他焦虑。时至今日,在人多的场合,他依然无法表现出他的自信,他跟随着厉娜娜,就像一个前来借钱的远房亲戚。

但是厉娜娜对他的“游园”计划毫不理会。婚礼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她随了公安局的一位朋友,去了郊外打猎。打猎!一般人哪有这样的“礼遇”!和这个公安局朋友的相识,说起来算是另一场奇遇。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厉娜娜和前任男友呆在一个租借来的小房子里。忽然,房门传来一阵粗暴的拍打声。他们手忙脚乱地开了门,进来的是几个神情傲慢严厉的“大盖帽”。他们目光炯炯地巡视着房间,看到丢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几团纸巾,嘴角露出讥讽和不屑的冷笑。有没有搞什么不法活动?其中的一个“大盖帽”向他们发问。我们是情侣——情侣在一起违法吗?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男友反问道。房间里原先开着的那盏红色的、故作情调的床头灯早已关掉,“大盖帽”一进屋,便顺手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装在天花板上的一盏吸顶灯霎地亮起来——看来他们对所有住宅的结构熟悉得比业主们还熟悉。突然,那个“大盖帽”声调提高了八度,他激动地抓住厉娜娜的手。厉娜娜,你不是厉娜娜吗?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章建设呀!七中!第七中学!高三(2)班!你还记得吗?!在明亮刺目的灯光下,随着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愕、兴奋以及莫名其妙的热情,那张白皙的、不乏英武的面孔渐渐从厉娜娜的记忆深处复活,“章建设”,她已经记起来了,高中时代他是班上最难对付的男生,三年里她不曾记得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是这并不妨碍这场奇遇的戏剧效果(如果,就连暧昧的床头灯和地上显而易见的脏纸巾都不能妨碍章同学的热情和殷勤,还有什么能够妨碍他呢)。章同学,或者章公安首先代表组织向他们表达了歉意,原来,今天是公安局的“行动日”,看到夜半从他们房间里透出的红光,还以为有赌博活动呢。哈哈,嘻嘻,没想到却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对他,也算是满载而归了。随后,他们庄严地交换了联系方式。

而今,章同学一乘带有“GA”字样的坐骑——一辆三轮摩托,“突突突”,车屁股冒着滚滚浓烟,威风凛凛地开到了厉娜娜的楼下。他特地穿了“猎装”,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衣兜衬托了他的挺拔和干练,看上去更是英气逼人。

厉娜娜满心欢喜地招呼统计员同去,打猎,单是说说就让人无比神往的事情,却被统计员所不屑。他是不愿和章同学同往吗?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同学,他的“GA”标记的三轮摩托马力强劲、最适合跋山涉水,最主要的是,他的三轮摩托不多不少,刚刚好三个座位,可不就是给他俩备下的吗?

统计员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楚。“你不去吗?那我去了!”她说。

统计员张开嘴,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她打开房门,迎着长一声短一声的摩托车喇叭声,飞奔下楼。

统计员慢慢踱进卧室,仰起头,对着自家的天花板恶狠狠地骂出了声:“婊子!贱人!……贱人!婊子!”内心这才平静下来。

4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徐庆康一路顺顺当当走过来,波澜不惊,没受过半点磕绊。毕业后,他便被分配到市统计局工作,那时候还没有“公务员”一说,能够到国家机关,虽说是“事业单位”编制,也算如愿以偿了。也许,如果没有认识厉娜娜,他的命运就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了。但谁知道呢,不是说,性格即命运吗,他的看上去沉郁的性格其实是含有几分偏执的。这最主要体现在他对待厉娜娜的态度上。

厉娜娜婚前婚后对他的背叛(那当然是背叛),他一直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他希望以他崇高的宽容来化解怨愤、感化她的心灵。总有一天!可怜的人儿,他不知道他的这些努力全是枉然,因为,厉娜娜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关注过他想些什么。

打猎归来,厉娜娜又随了章建设去参加他发起的同学聚会。事先讲好,这次大家都不带配偶参加。“配偶”!却原来章建设早已结了婚,并且他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他读的是“警校”,两年制,比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更早地“进入”了社会,早早地就结婚生子,完成了一系列人生课题。他对厉娜娜那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因此上仿佛打了一些折扣。等厉娜娜参加完聚会回到家,徐庆康兀自守着一桌子冷饭剩菜,巴巴地盯着她,脸上挂着泪痕,像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只等厉娜娜对他解释、安抚,或者,哪怕什么也不说,就只给他个温存的举动。但是不,厉娜娜似乎专门要和他作对一般,径直走进卫生间,哗啦啦放水,洗漱,然后一头扎进卧室,那容光焕发的样子也仿佛是在和他的委顿、软弱、滞粘的神情作对。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更不曾有过辱骂、撕打等等诸如此类的举动。但是,敌意像初春的寒流,仿佛了无痕迹,却真切地弥漫在这个“囍”字尚未退色的房间里。

一周之后发生的一次偶然事件终于给了他们一个了结。是的,对于徐庆康来说,那可真是一个了结,最彻底、最干净的了结。

徐庆康的父母随了他的大哥住在市区的另一端,靠近郊区了。父母对他的婚姻打一开始就非常不满意,却什么也不能说。在厉娜娜面前俯首帖耳的徐庆康,对家人的态度却极其强硬,结婚之后,他和家里的往来就更少了。这一天,母亲打电话来要他下班后回去一趟,他吃完晚饭,就赶了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大哥出差了,母亲单独和他在客厅里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务事,他听半句漏半句地应和着,心里却在密不透风地想着一件事:厉娜娜,厉娜娜,我要和娜娜谈谈,我要和娜娜好好地谈一谈。突然,他站起来,打断了母亲正在说的话。我要回去了,他说。市郊的公交车车次本来就少,晚班又收得早,母亲想要留他在家过夜,看他满脸的心事,也就忍住没说。他心急火燎地拖出大哥的一辆旧自行车,匆匆地骑上了马路。endprint

这是初春的夜晚,风仍旧有些凉,他的心里回荡着那个名字:娜娜,娜娜;他双肩高耸,脚底生风,从昏暗的马路上飞快地驶过。奇怪,这个夜晚似乎出奇地安静,他经过的地方没有灯光,没有车辆,也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个行人。这使他更加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年轻和速度,他一定要赶在厉娜娜入睡之前回到家里,一定要和她好好谈一谈……这是他连车带人冲进那道一丈多深的壕沟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唯一的念头……

5

年初的时候,本地的报章向公众披露了市政府本年度利民举措的“十件大事”,其中一件是拓宽林岳路,以缓解日益拥塞的市区主干道交通状况。此项工程的要点是在横穿市区的二道河上重建一座大型的、现代化钢结构斜拉桥。旧桥已经拆除;在积满淤泥的河道上,基础工程已经展开。新桥的名字就叫“林岳大桥”,由主管城建的副市长亲自在鞭炮轰鸣的奠基仪式上当场宣布,市民普遍反映,这个名字十分响亮。

早起的施工人员最先发现了徐庆康的尸体,据说其状甚为惨烈。临死之前,他一定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的嘴巴、鼻孔甚至耳朵里都灌满了淤泥;他匍匐在地,双手伸出去,伸向无援的虚空之中,以这个他一生中从没有摆过的舞蹈般的夸张造型定格了他最后的时刻。

消息传来的时候厉娜娜刚刚起床。这意外的噩耗带给她的慌乱远远大于悲伤,对于逝者来说这或许有些不敬,但是她的心里的确没有那种可以谈得上悲伤的念头。就这样,她几乎是从这种半睡眠的状态中直接堕入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诉讼中——在外地出差的徐庆康的大哥直接赶了回来,并且立刻一针见血地找到了这场事故的真正元凶,那就是负责桥梁工程的施工队。他们在拆毁的桥梁工地上竟然没有设置任何警示标志。施工队隶属市城建局,是政府机关的下设部门,他们辩称警示标志早就建好了,由于该地段相对偏僻(“新桥建成通车后就会繁荣昌盛起来的,”有个负责人侃侃而谈道,说到那个成语时他的脸上忍不住地掠过了一丝怪笑,谁都知道,这句话里藏着一个“切口”:繁荣昌盛不是繁荣昌盛,而是繁荣“娼”盛),那个“前方施工,注意安全”的灯箱在不久前被小偷毁坏了,新的灯箱正在加紧制作当中——现场那个铁架子可以作证。

这显然不能成为“肇事方”推脱责任的理由。但是事情比想象的更复杂,城建局是什么单位?一向财大气粗、畅行无阻;城建局局长又是何等人物?不说一言九鼎,也算是说话有些分量的人了。如果这件事最后不是和“年度十件大事”广泛的影响力扯上关系,诉讼的后果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作为死者的第一合法继承人,厉娜娜得到了两万元的赔款。这个数字在当时不算低,但也绝不算高,毕竟,那是活生生的生命的价码呀。不过,事情过去之后,人们的兴奋点不在赔款数额的多少,而是在它的使用和分配上。按照一些人的观点,结婚不到一年、尚无子嗣的厉娜娜不应该作为这笔款项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公平的做法是至少分给死者的父母一半。但是厉娜娜独吞了这笔“巨款”。这令早前就对厉娜娜怀有成见、万般不看好这桩婚姻的人们忿忿不平。在他们眼里,厉娜娜发了一笔横财,一笔不义之财,其罪恶程度几乎就等同于——是她谋害了亲夫。

6

有一阵子,成了“寡妇”的厉娜娜突然陷入了与徐庆康有关的种种回忆里。他的脾气是多么温和,他的性格是多么体贴,甚至,他的笑容也总是那样谦卑,这样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人,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又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呢?在他与死神作着最后拼争的那一时刻,他一定想到过她。就像每一次,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令他失望的。想到这一点,厉娜娜不禁悲从中来。

在那段“守孝”的日子里,没有人打扰过她。自从上次打猎之后,章建设便没有了踪影,听人说,他已经辞掉那份令众人艳羡的公安局的工作,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做起了生意。好在,这个悲痛的时刻是短暂的;她曾经有过的婚姻生活同样也是短暂的,短暂得许多人都没来得及接受她已婚的身份,“寡妇”这个字眼也就更难和她联系上了。

但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冥冥之中,这也许就是上苍的旨意——让她用自己的身体、血液和痛楚给徐庆康一个迟来的报还。这个尚且是一个肉团的小东西,注定要承接他在这个世界未竟的人生。

徐庆康离去了五个月,厉娜娜的肚子完全显了形。她挺着大肚子走过人们异样的眼光,没有人相信她怀的是徐庆康的遗腹子——本地话叫做“梦生子”,可不就是“梦”,长眠之人的大梦,对于徐庆康,却只能是一场噩梦。多么可悲!她给死人戴上了一顶绿帽子!唯有这样的解释,才遂了大家的心愿,就连徐庆康的父母和兄弟,如今都当她是仇人——如果没有她,徐庆康怎么也不会踏上一条不归路,无论他们内心怀有多么巨大的疑问和不安,也绝不会认下那个将要出生的“小杂种”。厉娜娜的父母同样被怀疑所煎熬,母亲见了她欲言又止,早在她的肚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时候,就想劝她悄悄做掉,一方面为将来再嫁扫清道路,另一方面好歹也能堵住那些闲言碎语——母亲果然是有着先见之明的,可母亲的话,她什么时候肯听进去?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婴,六斤二两,不比别的婴儿重,也不比别的婴儿轻。顺产,可能是上天怜悯这没爹的孩儿,再没让她遭受一丁点苦。她的还不会聚焦的眼睛大睁着,活脱脱就是徐庆康的眼睛,只是毫无那眼神中的阴郁。厉娜娜的热泪滚滚而下。人家不稀罕她姓俆,就姓厉吧,她给她取名厉俆来,清风徐来,“俆”字嵌在当中,别人就管不了了吧,她犯不着证明给谁看,她知,冤死的徐庆康地下有知,就够了。她只希望女儿不要遗传她的容貌,她希望她长大后丑一点,庸常一点,千万不要继承了她的“原罪”——一个从小到大都是人们嘴里和眼里逃不脱的“美人儿”。

7

临近下班的时候,厉娜娜接到幼儿园阿姨打来的电话,说厉徐来生病了,让她赶快去接。

徐来躺在阿姨的怀里,小脸已经烧得通红。厉娜娜一把抱过来,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徐来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了;她软软地依在妈妈的怀里,热得像一团火,又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那石头压在厉娜娜的心尖上。还好,医生做了诊断,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吊一瓶盐水,退了烧便没什么大碍。徐来静静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厉娜娜俯身盯着她熟睡的小脸,突然涌上了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endprint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出了医院,厉娜娜双臂发软、发麻,抱是抱不动徐来了。她咬着牙把徐来背在背上,慢慢地往回走。徐来还是软软的,两个小眼珠却已是亮闪闪的,恢复了精气神儿。方才下了一阵小雨,地上湿漉漉的,低洼处有些泥泞。一辆小轿车从身后驶来,厉娜娜往旁边让了让,那车却慢了下来,干脆停在她旁边。厉娜娜以为自己背着孩子挡了别人的道,赶快往一边躲。

车门开了。一个一身休闲打扮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下来。“厉娜娜!厉娜娜!”他大声地喊,“真的是你!”

从前,她曾经和他一起上山打猎,她像一个高傲的、不羁的公主,而他呢,像一个浪漫的骑士,那些年轻的时光、暧昧的时光,几乎也是放荡的时光,烟尘一样退去了,一去不复返了。看上去,岁月几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是高大英武的,目空一切的。只是头发薄了一些、悄然后退的发际线使他的“花尖”更高了。

“你这是……?”

瞬间,厉娜娜恢复了平静,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角色里。“这是我的女儿厉徐来,生病了,我刚带她到医院打了针……”她一迭连声地说,好像终于可以把徐来生病的事情跟人说一下了。

他略显惊讶、又似乎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徐庆康的坠桥事件,因为漫长的诉讼,曾经在本市轰动一时,就算章建设当时已经去了外地,也肯定会从他的家人、朋友或者同事那里听说过。一直安安静静趴在厉娜娜背上的徐来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一边用两只小脚使劲地蹬踏着厉娜娜的腰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住在哪里,上车吧,我送你回去!”章建设打开了车门。

但是徐来哭喊着,踢踏着,就是不肯上车。章建设想要来帮忙,正好被她一脚踢在了脸上。

这久别重逢的、几乎就要令人百感交集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无比尴尬。厉娜娜一边道歉,一边央求章建设:“你快走吧,不用管我了。我住得不远,没几步路的。”

车一开走,徐来立刻安静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厉娜娜的背上,脸紧紧地贴在厉娜娜的脖子上,一滴残留的泪珠顺着下巴滴进了厉娜娜的颈窝,厉娜娜心里猛然一惊。

章建设开车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又倒了回来。他远远地跟在厉娜娜的后面,看她们在雨后的街道上艰难地行走着。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九号楼,在四周拔地而起的、簇新的楼群里,它显得破败而又黯淡。章建设坐在车里,看厉娜娜带着徐来一步一步登上楼梯。她的背影依然是俏丽的,他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这么多年过去,他虽不能说 “阅尽人间春色”,也算得上是有些见识了,可乍一见到厉娜娜,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立刻回来了。厉娜娜之于他,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对象了,那只是一个情结,一颗从学生时代便潜伏下来的种子,遇潮就要发芽。然后呢?就会衍生出一些藤藤蔓蔓,牵绊着一些什么、羁留下一些什么,为早已逝去的年华挽回一点春意。那一刻,他几乎就要冲上去,拦住她,抱住她,偿还自己多少年来的一个夙愿。

他想起了那次上山打猎的经历。那是一个他用心策划的、却是失败了的“局”,也怪他当初阅历尚浅、修炼不到家。那天他骑着局里的三轮摩托,载着厉娜娜,沿着那条崎岖的郊区公路开了好几个小时,又在那个光秃秃的山头转悠了大半天,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毛都没见着一根——他真正的“猎物”就在他的身边,可他却苦于不能猎获。厉娜娜远不像他意想中的、或是人们传言中的那样容易“上手”,她的神情欢快而又庄重,她可以和“前男友”共处一个小房间,显而易见,还做了所有可能做的事情;她可以懵懵懂懂中,嫁给那个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无法与她般配的徐庆康,却绝不肯满足他的夙愿,却原来,她的风流和淫荡都只是一个传说,男人们对她想入非非,女人们对她嗤之以鼻,却没有人像他这样身体力行地了解过她……他永远难以忘怀,那一天,她站在郊外的小山头,举着那管装满了铅弹的土枪,凝神瞄准远方。荒草丛中没有野兔、野鸡,连一只麻雀也没见着,她依然快乐如初。山风吹来,她纠结的长发在脸上飘荡着,掠过来、掠过去,令她的笑容变幻不定。这妖媚娇艳的女子,她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脚上居然穿着一双高跟鞋!一串串不知名的小野果缀满了荆棘丛,在秋天的阳光下灿烂地红着;干草的芬芳令空气变得沁人心脾。她一直都在笑着,她的单纯的、莫名的快乐感染着他,使他仿佛也单纯快乐起来。

他们终究一无所获;在那个明媚晴和的秋日里,他们绕着那座山头转悠了大半个白天,终究没有发生他期待过的任何事情,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也是连章建设自己都难以置信的。

从那以后,章建设再也没有和她见过面了,也几乎就把她彻底忘掉了。他坐在车里,看着厉娜娜的背影,看着她高高挽起的发髻,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持。她就像一头从他的猎枪下溜走的猎物,永远对他闪耀着神秘的、诱惑的光芒。

厉娜娜已经走进了房间,有一扇窗户倏地亮起来,她的身影闪动了一下,似乎停留了片刻。她也许知道他并没离去。

终于,章建设慢慢地调转了车头,然后,一踩油门,箭一般地冲上了环城高速路。

8

如今,厉娜娜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年妇人,一次不幸的婚姻、许多次无疾而终的恋情,还有岁月的风霜,生存的困顿,都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再是风韵犹存,也经不起时光的砥砺。

按照迷信的说法,她有“克夫相”。可这样的年代,谁还会迷信呢。多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无牵无挂的、与世无涉的生活。她曾经的追求者、爱慕者都随着她一同老去了。

又一个秋天悄然来临。作为这个城市最早建成的这批楼房,等待九号楼的早晚会是拆迁的命运。从那时到现在,许多的时日过去了,就像大家早已习惯了这个城市的嘈杂和拥攘,习惯了它的几十年如一日的拖沓慵懒、却又永远踏不上节奏地追逐时尚,生活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黄昏时分,厉娜娜走在通往九号楼的林岳路上。夕阳播洒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沟沟坎坎都起了一层金色的涂层。这是清寂而又温暖的时刻,厉娜娜的身影依然是优雅的,窈窕的,生气勃勃的,那些尘土一般的往事就像与她擦身而过的路人,注定要渐行渐远,沉落在暮色深重的远方。她缓步而行,行走在冬日黄昏的余晖里,行走在被夕阳装点出来的那油画一般短暂淳美的背景里,那个不期而至的邻居、那个前同事掩在他自己家里的窗帘后面,他看见,在她的怀抱里,有一束娇艳的、迎风怒放的红玫瑰。

责任编辑 杨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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