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灵魂去逛街
2015-01-06陈仓
陈仓 原名陈元喜,上世纪70年代生,陕西丹凤县人,目前供职于上海青年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诗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花城》、《江南》、《南方周末》等各类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等600余篇(首)。著有诗集《永恒与一瞬》、《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为世博图片集《传世博》配诗80首,60首诗歌入选《同济大学通识教育教材·诗歌读本》。先后获权威性文学奖项12次,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最佳选本。参加中国作协《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
你漂泊的一生
可能需要制造两个坟墓
一个要用黄土掩埋你的影子
一个要用火焰焚化你的肉体
你立下一份遗嘱——在你死后
仅剩一把骨头与几朵白云的时候
请不要让你自己和自己分开
在那块金色的麦地里,小河边
为你的肉体与灵魂安排一次重逢
让它们相互拥抱一下,搅拌一下,
就像安排一只蝴蝶落在一朵花上
你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杂草
怎么经得起凌厉的风
撑得起两个碑
一、最后的叶子
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
那年冬天,当你一路背着父亲,在上海的大街上四处闲逛的时候,父亲一直都很享受的样子。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来上海,第一次遇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烟火。也许连一直跟从的妻子也没有意识到,你一路背着的不是你的父亲,而是父亲的一丝游魂。
想起哪位名人有句“灵魂即身体”的话,你的心底稍稍就平静了些。
父亲抬起右手,再一次指了指窗外,这是父亲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条弧线。这条弧线是倾斜的,顺着他的右手望过去,是上海这座城市里司空见惯的一棵法国梧桐。父亲生病住院之后,无数次地抬起手,指着窗外提到回家。有一次,你把他从病房里接了出来,接回了你在上海城西双河路的家。但是你还没有把门打开,他却转身走了。你问他怎么了?他就说,这是我的家么?我的家在陕西秦岭山区,一个叫塔尔坪的村子,以后记着,我说要回家的时候,肯定是那个塔尔坪,就是埋着你妈你哥、你大伯大婶,还埋有几头老黄牛的塔尔坪。
父亲说,你这娃本事大,是塔尔坪走得最远的一个人,不是你我们哪里知道外边还有这么大一个地方,我们哪里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上海。你小时候好多都不听我的,但是回家这事情,你一定得听我一回,我一旦死在你们上海了,你一定得把我的尸首弄回去,拖也要拖回塔尔坪。
你说,恐怕政府不允许呀。
父亲问,是要火化么?我最怕火了,而且被火一烧呀,什么东西一点养分都没有了。你们看看,一把茅草烧出来的火灰,和石灰一样干巴巴的,撒在地里有什么用呢?所以一定要把我直接埋在土里,最好埋在门前的麦地中间,一旦化成灰了,就是一把好肥,肯定能长一季子好麦子呢。
有一次,碰到你岳父的祭日,你与妻子就带着纸钱去上坟。岳父是上海本土人,埋在上海西边青浦地区的淀山湖畔,那个墓园叫福寿园,还有一个名字叫人文纪念公园,也就是说到这里来不仅仅是祭祀的,还可以来这里逛逛的,像逛公园一样欢天喜地。那一天,父亲病情稍微好转了些,勉强可以下地了,你就带着父亲一起去福寿园。想让他看看城里人埋在什么地方,看看那些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地方,比咱活着时住的还要漂亮,意思是让父亲在上海挑选一块自己满意的墓地。
第一次陪妻子去给岳父上坟的时候,你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以后能埋在这么好的地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依然活着,依然能够晒到人间的阳光,谁还会怕死呢?
父亲来到城里人的墓地,并没有与你一样的想法,他说有草坪,有柳树,有一条清亮亮的小河,河边有蓝色的湖泊,还有一块漂亮的石碑,写着儿女的名字与自己的名字、生卒年月,这有什么用么?埋在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有些花花草草的,也叫不上名字,这太孤单了吧?
你说,你不埋在这里,孤单的就是我们了。
父亲说,你们以后埋在哪里我不管,因为你们有你们的根。我的根永远都在陕西的塔尔坪,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麦地,五月的时候,麦地黄灿灿的一片,多好看呀。所以你们别挖空心思了,我对儿子一辈子没什么要求,就求你们这一件事,死了就给我留个全尸,运回到塔尔坪去。用塔尔坪的土埋着。那里什么时候适合种洋芋,哪一块地适合种麦子和包谷,我心里清楚得很。埋在那里,我身上就不会痒痒了。
在塔尔坪,地是不多的,每家每户也就一两亩的样子,适合种麦子的地就更稀罕了,只有那些肥沃一点、光照充足一点的平川,才长麦子。阴坡呀,沟沟呀,只能种洋芋和红薯了。所以,在父亲眼里,一个人能埋在麦地里,像是睡在皇宫里。
父亲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尸首留在上海,我的魂肯定还在塔尔坪,不就分家了么?
是父亲最后这句话说服了你。从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想,一个与土地打了近八十年交道的农民,一个把自己一点点埋入泥土的农民,一个已经无法与泥土划清界限的农民,他死后,要是把他用一把火烧掉了,然后埋在一个没有一棵庄稼一粒种子的城市,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呢?
父亲有几次,从上海的医院里偷偷溜掉了,他说既然政府不允许运尸首,那总允许运病人吧?在我没有断气的时候,我们干脆先回塔尔坪吧?
其实,在医院三番五次下发病危通知的时候,你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真想趁早把父亲送回老家。但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作为儿子你就没有理由无视他。所以,你安慰父亲说,你就安心看病吧,我会答应你的。
父亲笑了,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么?
你也笑了,我可以把你偷走呀,比如把你放在麻袋里,当成一麻袋麦子什么的。
父亲担心地说,你可别糊弄我,这城市里只有面粉,哪里有麦子呢?你怕连医院都出不去吧?endprint
你拍了拍父亲的手说,你这个老头还挺狡猾的,这样吧,我就说是旧衣服好了。
父亲说,这才像我儿子,只要能把我运出去,别说是一堆旧衣服,你就说是一只狗吧?狗死了是不是不用火化呢?
父亲又孩子似的问:如果回塔尔坪,是不是要走三一二国道?
你说是的,上海是三一二国道的起点,坐飞机或者是坐火车都不从这里走,如果坐汽车的话,经过江苏、安徽、河南,就到我们陕西了。
父亲又问,那南阳在不在国道边上?
你说,是呀,你想去南阳吗?
父亲说,年轻的时候,我与塔尔坪的几个人做挑夫,帮人家运毛铁,都快出西峡了,我摔伤了。其实是走不动了,发懒了。你几个伯伯叔叔呀,都去了南阳城,还进了卧龙岗,看到了诸葛亮,他们在我面前吹得山呼呼的,笑话了我一辈子。我就生气地说,南阳有什么了不起,等以后我还要去杭州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不是指杭州呀?
你说,是呀,是指苏州与杭州,杭州最美的就数西湖了,在西湖的湖心亭转转,再去龙井村喝喝茶,还可以去灵隐寺烧香。呵,忘了,你看过老戏《白蛇传》的,那条蛇妖白素贞与许仙,就是在西湖上划船时遇到的,在断桥上擦身而过的,蛇妖至今还压在雷峰塔下。
父亲张着嘴问,假的吧?
你说,当然假的,只是个传说。你好好养病,等身体好点了,我就带你去看西湖吧?
父亲说,再美不就是一池子水吗?西湖就不去了,太折腾了。
他悄悄地趴在你耳朵上说,这次出来呀,有几个老头,还在笑话我当年呢,说你这次到上海,是要经过南阳卧龙岗的,不要又摔跤了呀?我就告诉他们,南阳有什么好的,哪有人家上海漂亮?两腿朝天的诸葛亮,哪有如今的上海人聪明?那东方明珠比我们这里的山要高好多,我儿子就在一百层大楼里上班,晚上加班的时候,伸手就能摸到月亮了。儿子,你说我没有吹牛吧?
你说,有点吹牛哦,我上班的地方才二十层。但也不夸张,站在陆家嘴那一百层楼上,摸不到月亮,至少可以摸到一两片云彩,有时候起雾的时候,上海的云彩确实飘得很低。哪天你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东方明珠,还有一百层的金茂大厦,省得回塔尔坪后,那些老人家再嘲笑你。到时候你讲给他们,还不羡慕死他们?
父亲担心地说,这几天身子越来越沉了,恐怕身体吃不消了。这辈子游不游东方明珠我也不在乎,还得再叮嘱一句,无论如何得带我回家呀。
父亲身体好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外奔波着,为了生计糊口,也为了自己的事业,心想等自己事业有成了,在哪个城市安定下来了,你一定要带着父亲到全国各地走一走,有机会再跨过太平洋,去看一看外国的云彩和月亮,是不是和洋人一样又肥又壮。父亲这一辈子,还没有真正地旅游过,也就是在他的一生中,没有一天是真正地为看风景而活着的。
如今你在上海一家报社工作,手下有几十个记者,都是上管天气下管油盐的人物,算是在上海安定下来了。而且娶了个年轻而贤惠的上海女人,在这个城市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有了一部自己的小汽车,正准备着在上海生养一个孩子。这时候应该有条件、也有心情带着父亲好好享受一下,偏偏父亲却查出了绝症,是肝癌晚期。
父亲到上海住院前,从塔尔坪不断传来父亲身体不好的消息,先是耳朵聋了,牙齿掉光了,后来是腰痛,腿肿,大小便失禁。但是你问起的时候,他总是说,人吃五谷杂粮,有个头痛脑热很正常,而且已经七八十岁了,泥巴已经埋到脖子了,不生病才怪呢。
父亲在上海看病的这些日子,你一直渴望着父亲能够好转,除了那次去岳父的墓园之外,有几次也勉强把他弄下床,但是还没有走出病房,他就又昏迷过去了。医生告诉你,他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真有点“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感觉。
那天下午,你照例在家熬好稀饭,去医院给父亲当晚饭,这时候父亲只能勉强吃点流食了。你一踏进父亲的病房,他就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了。自从查出患了肝癌晚期,住院一个多月了,他从没有这么大力气,这么麻利过。别说坐起来,就是翻个身,也得你们帮着。刚在楼道碰到医生,他又对你说:还是准备料理后事吧。你当时听了,眼泪就流下来了,你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想孝敬一下父亲的机会彻底没有了。
看到父亲突然有了一些起色,你笑了笑,心想人世间除了磨难,还是有奇迹的。
你盛出一碗稀饭,里边是加了红薯的。父亲在陕西老家住了一辈子,年年都要种红薯的,吃了一辈子红薯稀饭,好不容易到城里生活一个月,他还是忘记不了这种又甜又面的食物。从到上海第一天起,问他要吃什么的时候,他还是一句话,红薯稀饭。前几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中,已经不能进食了,靠着打点滴维持生命。但是,一有机会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他吃不吃都还是一句话,红薯稀饭。
你端着碗坐到父亲床边,拿起勺子准备喂他的时候,他夺过了碗自己吸吸溜溜地,一口气就吃完了。你问,要不再来一碗吧?他竟然点了点头说,这辈子吃遍了草根树皮,这些天吃了你们城里的燕窝与鱼翅,还是觉得这红薯稀饭是最可口的。
父亲说话的声音也清亮了些,不再是含混不清。
正是黄昏时分,最后一道阳光与第一道灯光掺杂在一起,照在医院对面大厦的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光线显得更加刺眼。父亲住院期间,你与妻子都请假了,一半是年休假,一半是病假,轮流着陪房。她陪白天,你陪晚上,每天黄昏阳光未尽灯光未起,就是你们换班的时候了。你与妻子还打趣说,太阳与月亮原来是夫妻,现在是同事,得换班了。
此时,妻子趴在病床旁边睡着,听到病房里少有的欢快声就醒了,像个刚游完了童话世界的小女孩,揉着她的单眼皮看了看。看到父亲自己端着碗在吃饭的时候,脸上的疲惫一下子化开了。
你笑着努了努嘴说,都吃第二碗了,我说吧,这就是奇迹呀。
妻子示意你去病房外说话。你跟在她后边,来到楼道狭长的尽头。上海的冬天是黑得比较早的,阴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拥而上,还刚刚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楼道里已经黑透了。有几盏灯坏了,几盏灯未开,所以有些暗淡,实际上是有些恐怖。加上医院床位紧张,楼道两边摆满了临时加出来的病床,随处都能看到纱布、绷带、针管与呼吸机,不时还会传来撕心裂肺的呻吟。这就是许多魔幻小说里描绘的地狱的场面吧?endprint
妻子说,你没有预感到什么吗?
你说,感觉好多了,父亲的病有转机了,也许明天就可以去东方明珠了。
妻子说,你没有看他的脸色与眼睛吗?像不像是没上发条的机器人?
你说,是呀,机器人更有力了,能吃两碗红薯稀饭了,上东方明珠应该没有问题了,我们还是尽早带他去东方明珠一趟吧?再一反复,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妻子说,他脸色是惨白的,没有一点血丝;眼睛原来是没有光的,但是现在你看看,像不像窗外的反光呢?
你走到一扇窗户边上,看到窗外的太阳彻底落下去了,残阳染红了几片白云,玻璃的反光却仍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你问,你是说,他是回光返照吗?
妻子说,我有这个预感。
你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窗外的反光一下子击中了。你赶紧转过身,朝父亲的病房里冲去,当你冲到父亲的病房时,父亲已经软软地倒在病床上。如果刚刚身体里还有一块冰在支撑着,这时候身体里的冰经过夕阳一照,一下子融化掉了似的,找不到一根骨头了。
当你泪流满面地坐在父亲的身边,刚刚握住他的手,还未来得及问他什么,他就说了一句“塔尔坪”。
实际情况是,他只说出了一个“塔”字就断气了。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再一次抬了抬手,是想指向窗外的,或者是想指向远方的。他抬手指向的窗外,正是初冬时节,那棵法国梧桐树上,大部分叶子早在立冬后就陆续地落了,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一直坚持着。父亲住院期间,每每从昏迷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起手指向窗外,你那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现在才明白,他指的就是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
他的意思是叶子要落地归根了。
随着一阵狂风,那最后一片叶子,也坚持不住,落了下来。这片叶子顺着窗户,打了一个曲折的弧线,然后飘到了病房里。妻子木然地捡了起来,准备扔进垃圾筒的时候,你把这片叶子要了过来,紧紧地贴在了你的胸口,然后跪到父亲的面前说:我们回家吧。
二、童话城堡
妻子明白父亲走了,但还是出门去喊了护士医生,等护士医生全部冲进来,准备给父亲把脉听诊,甚至要用呼吸机的时候,你说,没什么大事情,父亲刚刚吃了两碗稀饭,现在好像睡着了。
护士医生翻了翻父亲的眼睛,就摇摇头说,你们准备后事吧。你很生气地说,什么后事?我们要办什么后事?护士医生以为你是伤心过度,不能接受父亲离开的事实,所以就暂时先退了出去。
妻子说,我们还是报个丧吧。
你说,给谁报呢?
妻子说,亲戚朋友呀。
你说,塔尔坪已经没有亲人了,在上海这个城市里,我们还有亲人吗?
在你们塔尔坪,年轻人全部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只剩下一帮子老人,而且活着的老人也没有几个了。所以,上次回塔尔坪接父亲到上海看病,你说过年恐怕回不来了。父亲说,那上坟怎么办呢?你说,可以提前呀。于是你来到塔尔坪的坟地,给所有去世的乡亲们烧纸,整整用了十二捆火纸,发现一个坟头接着一个,这气势真的比村子要壮观了。你说,村子里的人不停地在减少,为什么这坟地还在不停地扩大呢?父亲说,叶落归根嘛,你看看那几座新坟,逢年过节的都不回家,但是如今去世了,还是回来了。父亲又问,你以后也要回来吗?你说,我娶了城里的女人,我回来就是叶落归根,那她回来呢?不就是背井离乡了吗?
就是从那天起,父亲开始叮嘱你,无论他死在哪里,都得把他运回去。他在塔尔坪早就选了一块麦地,用青砖石灰建好了一座坟墓,而且还用泡桐树打了一口棺材,连寿衣他也准备好了,全部堆放在你家的阁楼上。
妻子问,要去青浦福寿园订一块墓地吗?如果放在我爸的边上,那他们也可以做个伴了。
你的眼前,不停地出现父亲抬手指着窗外的姿势,还有那最后一片叶子在空中飘落的弧线,这一切好像都在指引着你。你给妻子说,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你还是先去把医院的手续结清吧。
妻子一出门,你把父亲身上的病服脱了下来,为他换上了一套棉袄棉裤,给他系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还戴上了一顶帽子。你把他捂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鼻子眼睛,你不清楚是因为外边太冷,还是害怕大街上的热闹,也许这是一种武装,也许就是一种伪装,你觉得对于父亲绝对需要这样。
你把父亲放在肩头,背着他出门了,别人远远看着,真像你与父亲商定的那样,背着几件旧衣服似的。
几个医生碰到了问,你背他干什么去呢?你说,上厕所呀。医生说,楼上不是有厕所吗?你说,父亲喜欢干净一点的地方。有几个病友问,你背他干什么去呢?你说,我背他去院子里透透气呀。病友说,外边风大小心着凉。你说,穿得实着呢,而且父亲从不怕冷的。在院子外,又碰到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问,你背他干什么去呢?你说,他想逛街了,我背他去街上溜溜吧。
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一个病人,想上厕所,想去透透气,特别是想到人间的大街上溜溜,这就说明他的病情在好转了,这是一种活着的状态。
听到大家纷纷说“这好呀”,你却流泪了。
父亲在你的肩头很轻很轻,轻得和一堆旧衣服差不多,这一个多月他在与病魔斗争中,耗尽了整个生命,已经皮包骨头,剩下不到一百斤重了。他像是睡着了,头像拨浪鼓一样,一会儿倒向左边,一会儿倒向右边。他的脸不时地挨着你的脸,胡子还不时地扎痛了你,这与小时候父亲抱着你,不时用胡子扎你一下,用脸挨你一下多么相似。他的双脚在你的背上荡着,不时地还像是踢你一下又一下。小时候父亲背着你的时候,你就这样调皮地踢过他的腰,父亲那时候的腰肉乎乎的,像是安着弹簧,可以把你的脚像皮球一样弹起来。
你背着父亲,或者是几件旧衣服,先是穿过瑞金路,石门一路,石门二路,然后转向陕西北路。你一边走,一边给父亲介绍说,上海的路呀,全是以地方取名的,有丹凤路,就是我们丹凤县的丹凤;有商洛路,是我们商山的商,洛水的洛。刚才走的叫石门路,这个石门路肯定不是指我们石门乡,因为乡呀、村呀,在上海是没有名字的,起码你得是个九品的芝麻县,你才能有资格成为上海人的小弄堂。endprint
你拍了一下父亲的屁股说,现在走的呀,是陕西路,这条路上有好多名人生前住的房子。最有名的就是前边的这个,叫马勒别墅,是一个英国人给自己女儿盖的,像是一个童话世界般的梦幻城堡。你一辈子了,还没有听到一个童话吧?还不知道什么是童话吧?童话就是讲美人鱼呀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在童话里,兔子是会说话的,树木是会走路的。
但是爹呀,我多希望我们现在就在童话里,只有在童话里人才能死而复生吧?一只鸟儿一朵花儿也能张嘴了吧?
你没有继续朝北走,而是转身朝南,顺着陕西路往回走。你记得父亲提醒过你,死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那样他的灵魂通向阴间的时候就会迷路了。如今,你心想,迷路对于一个死人,是多好的事情呀,他就可以在人间多呆一会儿了。其实,你并不想让父亲的灵魂迷路,而是要背着父亲去马勒别墅转一圈,让他看看这个梦幻城堡,试试他在这个城堡里,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马勒别墅在晚上,真是好看极了。光是幽蓝色的,走廊四处都装有护墙板,墙上雕着美丽精致的图案,穹顶上装有彩色玻璃,那一个个尖塔指着天空,像与天堂已经接通了信号。你刚来到大门口,就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哈着腰跑了过来。
保安问,你们订座了吗?
你说,订了。
保安问,以谁的名字订的?
你说,陈先生。
保安问,是你本人吗?
你说,不是,是我背上的这位先生,他是我爹。
保安问,你爹地?你们是香港人?
保安更热情了,能叫爹地的,只有香港人了,都是李嘉诚这样的大富豪。他这时才发现,你还背着一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老人,他像一堆旧衣服一样一动不动地伏在背上。
保安问,他怎么了?喝醉了吗?
你说,是的,醉了,不省人事。
保安说,都喝醉了,还要接着吃吗?
你说,是呀,赶场子。
你一边麻木地回答着,一边朝着马勒别墅的大堂走。以前没进来过,以为这些近百年的老建筑,应该变成旅游景点了,没有想到整个一座富丽堂皇的小洋楼,如今全部变成一个吃饭喝酒的饭店。另一个迎宾小姐查了查,回来对你说,今天晚上订餐的名单中,没有一个姓陈的先生呀。
你说,没有订就随便找个位子坐吧?
小姐说,没有订就没有位子,我们这里很火的,一般三天前就订满了。
这位小姐说的都是实情,曾经有位朋友来上海,就住在马勒别墅对面的城市酒店,你说请她到对面的马勒别墅吃顿饭吧。不想拿起电话拨打过去,对方明确告诉你说,每位最低消费五百元,而且一周之内都没有位子,这才给你解了围。
你说,那我们不要位子行吗?
小姐说,不要位子怎么吃呢?
你说,转转不行吗?
小姐指了指“游客禁止入内”的牌子说,吃饭可以,参观免进,都写着呢。这位小姐借着走廊里有些迷离的灯光似乎看出了什么,她一阵惊叫着说,他是不是流血了?不得了他是不是流血了?保安也跑上来说,在往下滴呢,应该是吐血了,都喝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要喝呢?还是送医院去吧。
血是什么?是死与活的区别,死人是不会流血的,但是活着就会流血。也许父亲走进这个童话城堡,就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出现奇迹复活了?你一时有一点莫名的兴奋,你蹲到一个黑暗的角落,把父亲从背上放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解开父亲的围巾,发现父亲确实流血了,不是从鼻子里,也不是从眼睛里,而是从嘴角。
一股黑色的血水从嘴角流出,钻进了父亲的脖子,你用衣袖一边替他擦着,一边不停地呼喊着,爹,爹呀,你醒醒呀。
保安帮忙拨打了急救电话,与接线人员喂喂地喊着,说是陕西路延安路口,有人病危需要抢救。这时候,妻子已经开着车追了过来,停在马勒别墅的前边。妻子对保安说,不用叫救护车,我们自己送医院吧。又有几名用餐的客人,嘻嘻哈哈地走进了酒店,保安和服务小姐就忙着接待,已经顾不得别人是死是活了。
妻子说,还不走吗?
你说,爹好像又醒了。
妻子说,已经不在了,怎么会呢?
你说,你看看这是血,断气了还会流血吗?
妻子告诉你,得肝癌的人,临走时都会流血的。你擦了擦父亲的嘴角,发现这血是块状的,像在稀饭里兑过冷水。你还是心有不甘,四处慌乱地摸着手机,想打催一下救护车。妻子把父亲的一只手,拉起来放进你的手心,这只手像机器人似的,有些机械和僵硬,一弯曲就咯嘣咯嘣地响,而且已经冰凉,握在手心宛如握着一块铁疙瘩。
你把手伸进棉袄里,摸了摸父亲的胸口,又探了探鼻子。你吃惊地说,虽然没有心跳,好像还有一丝呼吸。
妻子说,没有心跳怎么会有呼吸呢?
你说,可能棉袄太厚了吧?
妻子把手伸到父亲的鼻子上试了试,然后失望地说,这哪里是呼吸,是外边的风吧?
确实是外边的风,透着一丝丝寒意的风。你说,为什么是风呢?为什么风不从他鼻子里吹出来呢?
妻子说,只有在外边才有风吧?如果在房子里是不会起风的。
妻子摸了摸你的额头,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她感觉你此时的神情,显得十分糊涂和反常。这时一辆救护车闪烁着开了过来,几名护士抬着一个担架跑过来问,刚才是你们打的电话吗?
妻子说,没有啊。
护士说,不是有人胃出血吗?
妻子说,前边酒店吧?
这时,马勒别墅传来了干杯的声音,偶尔还有猜拳行令的声音,于是几名护士抬着担架向马勒别墅冲去。
妻子说,还不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你看了看焦急的妻子,不得不回到现实中。夜晚的天真是太冷了,大街上人越来越多,显得更加热闹了,你重新用围巾和帽子把父亲武装得更加严实了,这一次连你自己看了都误以为是几件旧衣服杂乱地卷在一起。endprint
你抱起父亲一步步离开马勒别墅。你顺着陕西南路,继续朝南走着,一直过了淮海路。这里有巴黎春天、淮海百盛等大型购物中心,还有时尚的巴黎婚纱、老字号北京烤鸭等商店。过去临近著名的襄阳路水货市场,几年前市场被关闭后,这些假货一下子隐入四周的小巷子,所以十字路口到处都是“LV要吧、劳力士要吧”的叫卖声。加上还有几条地铁在此交汇,所以成了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你背着卷在几件衣服之中的父亲,几乎是从人群中挤过去的,你尽量小心翼翼,不要与任何人发生碰撞,不要让父亲流出的血沾到人家身上。妻子则开着车,打着双跳灯,在后边慢慢地跟着,有点长街送行的感觉。
妻子明白你的心思,过了红绿灯她停下来提醒你说,你走反了吧?这是去哪里呢?是回沪金医院吗?
离父亲住着的沪金医院已经很近了。医院周边的几条街道总是让人那么揪心,不时会冒出几辆救护车把夜晚一道道地撕开。
于是你又回头了,顺着陕西路朝北走,经过长乐路十字路口的时候,你提醒自己,一定要慢一点,再慢一点。第一妇婴医院就在这条路上,每天都会有无数的新生儿在这里诞生,在这条路口出没的孕妇也很多,她们的身体里藏着另一条生命,所以你不能吓着她们,或者是吓着她们腹中的孩子。
不然,父亲会责怪你的。
走到康定路十字路口的时候,路面上也许有一块石头,也许是你双腿麻木了,你一下子摔了一跤,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父亲则从背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弹了起来,撞到了一棵梧桐树。
裹着的围巾散了,戴着的帽子掉了,父亲从几件旧衣服里露了出来。他或许被撞痛了,嘴巴大大地张着,似乎用他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向人们述说着他所看到的一切。你上前踢了几脚梧桐树,梧桐树没有作声,没有叶子落下来,因为这棵树上已经没有叶子。
你干脆抱着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给父亲揉着头。你一边揉一边说“大包小包揉揉就好”,这句话是父亲小时候教你的。揉完了,你把父亲平放在双腿上,借着路灯仔细地检查一遍,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陕西路从南朝北是单行道,妻子开车绕了一圈,终于绕到你的身边。她对你说,赶紧上车吧?
妻子与你一起把父亲抬上了车,平放在汽车的后座上。你已经坐上了副驾驶,似乎又觉得不妥,便拉开车门与父亲一起坐到了后排。你把父亲的头轻轻地搂在怀里,像是搂着一个已经入睡的孩子。
有人以为是一场车祸,要把撞伤的人带走,来毁灭现场。人世是险恶的,这样的事情常会发生,所以有人就打电话报警,很快就有几名警察骑着摩托,急急地赶了过来。妻子这时候已经从康定路这条单行道上,逆着车流走远了,混入武宁路这条十分宽阔的交通要道。到了武宁路,就过了静安区,进入了别人的地界,所以背后并没有出现追来的警车。
在夜色斑驳的这个晚上,除了人命关天,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逃逸。
三、上海简介
上海的这个冬天,自立冬时起,就一直没有下雨,更不会下雪。这里再冷,轻易不会下雪的。反正,在这个几千万人的城市里,没有几个人是以种植庄稼为生的,所以根本不在乎天气,在人们祈祷的用词中,也没有风调雨顺这个概念。
老家塔尔坪是小不拉兹的地方,小得在地图上都不会出现,虽然大家很关心天气,却是没有天气预报的,离陕西西安与河南南阳,差不多都是几百公里,从广播里听到的西安天气与南阳天气,预报都是不准确的,所以住在塔尔坪的人,只能抬头看天了。父亲在塔尔坪的时候,经常会站在村口那棵核桃树下,看看山顶上云雾的厚薄,看看傍晚霞光的颜色,就知道第二天是不是会下雨,起不起风。
父亲进入上海前,空气就异常糟糕,除了汽车不断排放的黑烟,还有从北方飘过来的沙尘暴,把上海的天空全给遮挡住了,所以父亲抬头望着上海的天空,总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父亲住院期间,每天要把病房的窗户拉开。
如果是白天,他就问你上海有云彩吗?如果是晚上,他就问你上海有星星吗?
你会说,有呀,哪里会没有云彩与星星呢?
开始父亲问的时候,你还是非常自信的。你告诉父亲,上海不但有云彩,而且特别漂亮。有的像棉花苞,有的像鱼鳞,有的像马匹,还有的像兔子。飘得没有塔尔坪那么高那么远,所以看上去十分清晰,就更加好看了。至于星星嘛,肯定没有塔尔坪那么亮了,因为塔尔坪一到天黑就黑灯瞎火的,而上海一到天黑却是灯火辉煌,任何一盏路灯都可以站出来,叫嚣着与星星比试一下。就像上海本土人,哪怕再偏僻的小市民,也敢站出来与外地人比谁是城里人。
你说,这几天沙尘暴,等天气好了,你再看看吧。
父亲开始也说,大城市嘛,肯定什么都比我们塔尔坪强,云彩应该也不会差的。我们那里山那么高,天空巴掌那么大,就是偶尔能看到一块云彩长得像头牛吧,也只有半个身子。
但是,在父亲住院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你越来越自卑了,甚至在父亲一抬头看天的时候,你就有意识地低下头不敢面对父亲了。因为你每回答一次父亲,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据那些天有关部门发布的监测数据,这一年的冬天出现了几十年不遇的雾霾,连澄蓝色的淀山湖地区也出现了重度污染,官方的解释是浙江那边大规模烧秸秆造成的,通俗的说法就是袅袅的炊烟太浓了。好多人笑着比喻,空气稠稠的,黏黏的,黄黄的,人已经变成了小泥鳅。
有一天,你前往医院的途中,由于能见度太低,竟然撞在一棵香樟树上。
父亲问,是不是撞到树了?
你说,是呀,你怎么知道?
父亲说,这和我们走夜路的时候一样呀。
当时并不是晚上,你走的也不是夜路。你有点恼怒地对父亲说,你来上海之前,上海肯定是有天空的。
父亲安慰你说,我知道,又不是阴曹地府,哪个地方会没有天空呢?哪个地方会没有云彩与星星呢?只不过是我一来呀,就被挡住了,说不定这些灰尘,还是我带来的呢。endprint
这一番话是父亲刚刚说的,父亲说完之后,整整刮了一个多月的沙尘暴就结束了,随着一阵海风夹着一阵冷雨,上海玻璃一般的天空就回来了。久别的天空比过去好像更加蓝了,瓦蓝瓦蓝的,那一朵朵云彩更轻了,如挥动着一缕缕丝帕。
但是父亲却走了,父亲永远看不到上海的蓝天白云了。
或许是上天安排的,专门安排那么厚重的尘土,一粒粒从大沙漠飘过来,经过蒙古草原,经过北京,经过中原,经过唐朝、清朝、民国,然后随着父亲一起,就飘到了上海,把上海的云彩与星星蒙住,目的就是不让父亲看到上海的真实面目,就是不让父亲对上海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让父亲依然守住自己的看法:还是咱们塔尔坪好啊。
你对这一切也有预感一般,半年前读到雷平阳一首叫《蓝》的诗的时候,你把它背了下来。
你看着上海少有的天空,静静地给父亲念了起来:过牛栏江时,天空/比两个月前蓝了一点。车过昭通城/又蓝了一点。跟着一朵白云/跑向欧家营的那半个小时/它蓝到了极限……/坐在院坝里,和母亲说起天空的蓝/被她厉声打断。父亲死去才两月/她说:它应该堆满了天空的纸钱/它应该打开天国的喷泉/它还应该,在黑色大幕的边上/指定一群星斗,充任泪眼和灯盏/天啊,不能再蓝了,再这么蓝下去/我的母亲,一个悲观主义者/她怎么承受得了你的蓝。上海的天空啊,今夜你不能再蓝了,再这么蓝下去,让已经离开的父亲,怎么承受得了你的蓝啊。
妻子轻踩了刹车,把车缓慢地停在路边,听完你的朗诵之后,才小心地问你,现在去哪里?
你把头伸出车窗,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再回头看了看车后。透过车后的玻璃,上海一片灯火辉煌,即使那些没有灯的地方,也被一道道霓虹照亮了。整个城市的街街巷巷,像一条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如今被一把火烧红,马上就要熔化了。天气一旦好起来,在这个城市再低矮的地方生活,都可以看到东方明珠,锥子一般插在面前的土地上。
你拉了拉父亲的手说,去东方明珠吧?
妻子问,就现在吗?
没有等你回答,妻子已轻踩油门,缓缓地上路了。在兰溪路口调转了车头,驶上了内环高架。这虽然不是去东方明珠最直的,甚至是绕了一个大弯子,但是每每有朋友从外地来上海,带他们去旅游观光的时候,是你们必走的一条线路。因为从这条线路走过去,沿途可以看到许多上海的美景,而且在高架上,低处的杂乱与石库门不见了,那些到处流窜的小摊贩与烟花柳巷也不见了,你能看到的都是琼楼玉宇。这就是修高架的另一个好处吧?从高架上通过,你能看到的,都是浮在半空中的生活,都是这个城市的上半身。用男女关系来比喻,仿佛就是一场没有欲望的君子之交,是浪漫的,是儒雅的,是单纯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你把两边的车窗摇下来,把父亲向起抱了抱,几乎让他直直地与你挨着坐了起来。这样他就能透过车窗,看到彩虹一般的高架和高架两边的景色了。
走过一个大圆球时,你给父亲介绍说,你看像不像一个琉璃球?这是长宁区体操中心,周立波常在这里说海派清口,就是一个人说笑话。妻子插嘴说,现在正在入场呢,所以车才这么堵。
你很气愤地说,什么时候不堵了?在上海有不堵的时候吗?
妻子说,当然有,后半夜就不堵了你信不?
你更气愤地说,尽说胡话,后半夜你出来过吗?
妻子讨好地说,爹呀,我出个题目你猜猜吧,你猜猜“耐伊做特”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周立波的经典台词,也是每次演出时的高潮。每次演出结束的时候,所有的观众都会随着周立波,举起拳头高声欢呼着“耐伊做特、耐伊做特”,像是当年大家一起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妻子曾经也考过你这个外地人,你至今也没有想出具体的答案。
还没有超过一分钟,妻子就自问自答地说,爹呀,我就告诉你吧,“伊”就是他的意思,“做”就是干的意思,这是上海滩黑帮老大的一句口头禅,“把他干掉”。
妻子回头冲你笑了笑。
你没有笑。你说,不是一种酒吗?比如俄罗斯的伏特加。
气氛就这样被缓和了,竟然让你一时忘记了眼前。
再往下,就到了可以容纳八万人的万人体育馆。你搂了搂父亲的脖子说,爹呀,八万人啊,我们塔尔坪祖祖辈辈,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就是连猫呀狗呀,还有你年年杀掉的大肥猪,全部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十分之一吧?
万人体育馆打着荧光,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花,当初是照着上海市花白玉兰设计的。此时也许是哪位明星的演唱会吧?远远就能听到里边的欢呼声与嚎叫声。你摇了摇父亲说,你看看,像不像塔尔坪夏天时满山遍野长着的野百合?
妻子这一次没有插嘴,她在上海经常给你煮百合绿豆粥,但是她只去过塔尔坪一次,而且在寸草不生的冬天,所以从没见过野百合开花的样子。你不知道为什么,在塔尔坪就是再饥荒的年月,也没有人把野百合挖出来当饭吃,你们家门前的小河里有一条条小鱼儿游弋着,却从来没有人捞出来当食物。也许在塔尔坪人眼里,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是值得尊重与珍惜的吧?从这一点来讲,生活在塔尔坪,无论你多么卑微,只要你像蚂蚁一样能爬,像蛐蛐一样能叫,像瓢虫一样能飞,你就是幸福的了。
你们还经过了只剩下东方之冠与月亮船的世博园区,还把汽车开上了呈螺旋式上升的南浦大桥。一路上,你恨不得把这里的每一盏明亮的灯,每一只从头顶飞过的水鸟,每一栋房子,每一扇窗户,每一条马路,甚至每一个匆匆而过的陌生人,还有那个曾经供你上班又炒了你鱿鱼的摩天大楼,都指给你的父亲。
你在上海已经整整生活了九年,头发是在这里白的,牙齿是在这里落的。因为迷过太多的路,受过太多灯红酒绿的引诱,所以经历过太多的煎熬之后,你对这里的一点一滴都是熟悉的,都是十分热爱的,有时候碰到自己曾经扶起过的一棵树,曾经避让过一只蚂蚁的草坪,曾经拾起过一块垃圾的街道,你都那么激动,感觉这里的一切繁华,都是自己一手创造的,一百多层的金茂大厦就是你家的。endprint
你没有理由不把这些告诉你的父亲,没有父亲就没有今天的你。没有你,今天的上海恐怕就暗淡一些了,起码要少一两束光线吧?就像没有上游塔尔坪的涓涓溪流,哪里会有下游的滚滚长江与滔滔东海呢?
想到这里,你不禁有些失控,眼泪不经意间又流了下来。这泪水通过你的脸颊一颗颗落到了父亲的脸颊上。猛然看过去,父亲像是被眼前的景色感染,流泪了一般。你伸出手,轻轻地帮父亲一颗颗地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你说,爹呀,你别哭呀。
妻子说,爹可能高兴吧?看到你生活在这么好的地方,在替你高兴呢。
很快你们就来到了陆家嘴,与外滩仅仅隔着一条黄浦江,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这里每一座高楼,都是需要仰起头才能欣赏的,你一问一答式地与父亲聊了起来。
你问,爹呀,你知道这里什么最多吗?
你答,钱最多。
你问,为什么钱多呢?
你答,因为外国的银行多,有四百多家呢,有一家你还认识,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花旗银行呀,那一年有人拿着几张老人头,说是孙中山的存折,可以到花旗银行兑现黄金万两,你正需要替我交学费,所以就被骗了。
妻子把车停在金茂大厦下边,然后回过头说,你让爹看看,旁边那座楼像不像一把军刀?
你知道她说的是目前最高的环球金融中心,地上一百零一层,这是日本人投资的。楼顶上原来是圆的,像一面太阳旗,小日本要把他们的国旗牛逼地插在上海,后来中国人上街反抗示威,才把楼顶改成了方形的。现在不像太阳了,却像一把刀柄。
你尽量让父亲坐直了身子,让他把头伸出车窗外,像他预报天气时一样抬着下巴。你说,再过两年,上海人在旁边会盖一座更高的,一百二十层,六百多米,跟咱塔尔坪的山差不多了。
你似乎感到父亲的怀疑,住这么高多艰难呀,爬上爬下的,吃口水也不方便吧?
你解释说,人家上下坐电梯,而且楼有多高自来水就有多高。如果在塔尔坪的山上安一部电梯那就好了,爹你砍柴呀,挖药呀,放牛呀,呼哧一下就到山顶了。
你想,父亲应该会被这句话逗乐的,但是他并没有笑。也许他在遐想着在大山上安装电梯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妻子再次把车缓缓地启动了。这时有一个年轻人站在路边,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军用大衣,一手捂着头一手挥舞着,在焦急地拦着出租车。在上海华灯初上的这个时候,特别是在陆家嘴这样的繁华地段,想打一辆出租车真比找到一只白鸥还难吧?
妻子说,他好像受伤了。
你说,别管闲事,我们有正事呢。
妻子说,也许他会死的。
你愣了一下说,那开过去吧。
于是妻子把车停在他的身边,然后摇下车窗问,你去哪里?
这个年轻人果然受伤了,从他捂着头的手缝里,有一股股鲜血流下来,像是一条条蚯蚓在爬。他摆了摆手说,你们是黑车吧?我不打黑车的。
他还是挥舞着手,冲到滚滚的车流中间,一时喇叭齐鸣。有人骂,你找死啊?有人则朝他直吐唾沫。妻子没有把车开走,只是静静地等着。
这个年轻人最终还是跑过来,先是拉开了后门,发现里边已经坐着两个人,于是又拉开了前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手缝里的血,流得更厉害了。
你说,小心你的血。
年轻人回过头,用军大衣的袖子一抹,就把半边脸抹花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而且嘻嘻地笑着,像是表演川剧中的变脸。血并没有止住,还是有几滴洒下来,染在你们的车座上。
妻子问,去哪里?
年轻人说,还能去哪里?上就近的医院吧。你拼车就算了,可别给我兜圈子呀。
车缓缓地启动,离开了光怪陆离的繁华地段,慢慢地钻进了暗淡的小巷子。年轻人并不在乎窗外,而是在车里打量了一番,然后嗅了嗅鼻子说,味道怎么怪怪的?
妻子说,是血吧?
年轻人说,怎么会,我没得肝炎,也没有艾滋,我的血是干净的。
妻子说,是腥味,再干净的血也有腥味,你看看你的血,已经弄到车上了。
年轻人说,所以看我流血了,出租车根本不拉我,他们这叫拒载,我要投诉的。你车头上有四个环,是不是奥迪?你们拿奥迪做黑车,比出租车舒服多了。
他又嗅了嗅鼻子,一拍大腿,很确定地说,啊,我知道了,你们下过老鼠药,车上是不是有死老鼠呀?
你有点无法忍受,讨厌地对妻子说,让他下去吧!
妻子苦笑了一下,还是加大了油门,向着东方路开去。这个区域最好的东方医院就在这条路上,年轻人的血还在从耳根往下流,流到下巴的时候就滑落了,一滴滴打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年轻人并不关心自己的伤势,主动向你们介绍说,我是上海中心工地上的安装工,你可别小看我,金茂大厦上的玻璃还是我安上去的。我喜欢站在这个环形天桥上,数下边的车子,有时候一个晚上,我能数到四千辆。今天晚上没事,我又到天桥上数车子,有个女的正和男的亲嘴呢,却突然睁开眼睛,指着对面的楼顶问,你说像不像杨贵妃头上的帽子?男的说,哪里像了?女的说,上边的珠子像,簪子也像,我也要一个这样的帽子。男的说,有卖的吗?女的说,我不管。男的说,好,好,明天就买一个给你。这对小鸳鸯说着说着,一个闭着眼睛,一个撅着鸡屁股,又滋滋地亲了起来。我刚数到四百二十三个的时候,抬头一看这座金黄色的楼顶,顺嘴说了一句,哪像帽子呀,就像一堆狗屎,上海就是一堆堆狗屎。
年轻人有点气愤地说,我就这样被人打了。
见没有一个人吱声,他侧脸看了看妻子,又回头看了看你和怀里的父亲,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也不是上海人吧?你们说心里话,喜欢上海吗?反正我不喜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特别想呆在这里。
车很快停在了东方医院的门口,有救护车拉着警报不停地开来,有打架斗殴的,有喝醉酒的,有心脏病复发的,有不小心掉到河里的,有被空中落下的一袋子垃圾砸了的,有鱼刺卡了喉咙的,五花八门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只有你来到医院,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安宁,有病的人是那么多,生命是那么不堪一击,有时候脆弱得只要一分钟,一条命就消失了。endprint
年轻人下车后,把手伸进大衣里摸了半天问,多少钱?
妻子说,顺路的。
年轻人说,我知道你们拼车,所以应该少收点。
妻子说,我们顺路的,所以不收你的钱。
年轻人有些意外,为什么呀?
妻子说,看在我爹的面子上。
这个年轻人问,你爹是谁呀?你爹我认识吗?
妻子说着,就把车启动了,年轻人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很明显,这个善意的夜晚超出了他的想象,在这个城市里什么都是以金钱来衡量的,不给钱你只能靠边站。有一次,他去免费厕所拉了一泡屎,顺便拿了两张擦屁股的草纸,他以为同样也是免费的,没有想到出来的时候却被人收了两块钱。
年轻人并不急着去包扎伤口,静静地站在马路旁边,迷惘地向你们挥着手。
你们返回了陆家嘴,用围巾、帽子把父亲好好武装了一番,武装成几件卷在一起的旧衣服,带着父亲认认真真地参观了一趟东方明珠。
从东方明珠出来,妻子很自然地把车开入了延安东路隧道。这同样是接待朋友,返回时一条最佳线路了。不但可以体验从黄浦江下穿过的感觉,而且走出隧道右拐就到了外滩与南京路步行街。外滩的老房子,全是洋人盖起来的,一百多年还是那么漂亮;步行街上的永安百货、第一食品、先施眼镜,都是中国的第一批商店,如今仍然琳琅满目,既有上海牌手表这样的老古董,又有世界各地最流行的时髦货。从步行街出来,如果再开上延安高架,可以清晰地看到人民广场,这是上海市权力的中心。
你在延安高架上,指着人民广场中间那座四方形的火柴盒介绍说,爹呀,这就是上海市政府大楼,原来江主席、朱总理,还有现在的习主席工作过的地方。有一年国庆节,发生禽流感,通报一个紧急情况,单位派我进去开会,一开就是三个小时,我在里边坐了三个小时。你别看这座楼外表土了一点,破了一点,不如咱们家的前庭后院,但是里边呀,到处都铺着软绵绵的红地毯,水龙头轻轻一拧就能用热水洗手,洗完手往一台烘干机下一伸,一股热风就自动把手吹干了。大门口站着岗哨,腰上别着手枪,是二十四小时的,你看到了吧?你进去出来呀,他都会“啪”地立正,敬个礼给你。
你指了指市政府大楼西边的上海大剧院说,像不像一个水晶宫?那八根白色大理石柱子,都是从希腊空运过来的。我们塔尔坪到处都是大理石,你用它们铺过台阶,也砌过猪圈的。你问希腊是什么地方?这个国家是个洋鬼子,离我们十万八千里,竟然用飞机运石头,你是不是觉得可笑?这个大剧院里,天天都在演戏,但是爹呀,人们为什么不演豫剧呢?特别是《卷席筒》多好听呀,你听了几十年了吧?
开到一个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妻子还是选择了直行,进入立交桥的下层。妻子说,你给爹介绍介绍上海的几条高架吧,像不像一条条大彩虹?
你便介绍说,穿过上海市区的高架主要有三条,拥挤的时候外地车是不能上来的,上来就要罚款两百块,要是你还不心疼死了?够你两个月的油盐了吧?所以上海的车牌子,就是车屁股后边挂着的那张铁皮,已经卖到十万了。第一条高架是内环高架,顺着上海市区绕了个圈子,像是上海的一条腰带,有人说是裤带,系得太紧的裤带。
你笑了笑问,爹呀,你看像不像我小时候用树皮做的裤带呢?
父亲好像有些疲惫了,几乎无法靠在座位上,所以你干脆把他平放在座位上。
你继续介绍说,第二条高架是南北走向的,叫南北高架,北边到石洞口,南边到卢浦大桥。第三条高架是从东到西的,因为高架下边的这条路叫延安路,所以叫延安高架,就是我们陕西省的那个延安,毛主席闹革命的延安。东头是著名的外滩,都是一百多年的老建筑,有沙逊洋行,有和平饭店,住一晚上几千块,恐怕值十头牛吧?西头是上海的虹桥机场,飞机像鸟似的露着白肚皮,贴着树梢飞来飞去。我们现在就处于南北高架与延安高架相交处,那年打桩时出现过一件稀奇事,工人白天打,晚上就长起来了,有人向龙华寺的和尚求救,和尚说此地为龙脉,有一条大龙睡在里面,打桩正好打在龙头上。和尚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此龙会出游,在此时打桩,就能打进去了,为了不让大龙回来后生气,必须在柱子上刻上九条龙。施工队照着做了,就顺利打下去了,和尚泄露了天机,当天就圆寂了。
经过那根大柱子,妻子打了双跳灯,把车停了下来。在这里,常有汽车停下来看风景,这里风景是流动的,是从任何角度都欣赏不到的。你借机指着那根柱子对父亲说,你看到没有?那金黄色的大龙盘在柱子上呢。
你拉起父亲的手,一条条地点着,一条条地数着,果然整整九条,有的似飞,有的似游,被各种灯光一照,感觉它们都是活的。
立交上开始堵车了,巡逻的警察发现了异样,便骑着摩托追到旁边。警察说,这里不允许停车,请尽快驶离。妻子说,车子坏了。警察说,要急救吗?于是用对讲机开始调动拖车。妻子一打油门,汽车再次发动了。
父亲双目紧闭着,他怎么能看到呢?此时此刻,他这双僵硬的眼睛,如果能看到什么的话,也许只能看到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世界了。而那个世界,根本没有办法与父亲以前的世界,与你们现在的世界重叠在一起。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死亡吧?
四、登高望远
妻子问,要打电话吗?
你说,还是买门票吧。
妻子说,买几张呢?
你有一点点生气地质问,你说几张?你,我,还有爹,当然是三张了。
你当然明白妻子的意思。你是报社的,还管着一批记者,到哪里都是不需要买票的,这是记者的面子,也是你的关系。平时来登东方明珠,只要给这里的蔡经理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说明几个人,有没有开车之类的,就妥了。有时候,蔡经理还会问,需要在旋转餐厅吃饭吗?如果你需要,只要不作声,人家把这顿饭也会准备好的。等你赶到东方明珠二号门,不用按喇叭,也不用下车,只要对保安报上自己的单位,报上自己的名字,那道铁栅栏就自动打开了。这是贵宾通道,从这里进入,再转一个弯子,把车直接开到东方明珠脚下,停在半腰上,然后直接进入电梯。而普通的游客,车只能停在远处的停车场内,从二号门进去,爬上几十个台阶,绕过一个长廊,人多的时候还要排上半天,才能乘上几十人一部的旅游观光电梯。endprint
父亲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你就给蔡经理打了一个电话。蔡经理说,你们几个人?还是老样子,报上你的单位,报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你说,这次来的,没有别人,主要是老父亲。
蔡经理说,这样啊,伯父来了,我得请他吃顿饭,什么时候呢?就在我们上边的旋转餐厅吧?
你说,父亲是来看病的,什么时候还要看身体情况,只是提前打个招呼。当时提前打电话,怕父亲身体好了,可以上东方明珠了,却联系不到蔡经理,在父亲面前应该是很尴尬的。你要让父亲知道,他养的儿子是有出息的,可以随便出入代表上海高度的东方明珠。
但是现在呢?你觉得没有必要了。
你要让父亲以一个普通游客的身份,正正经经地买一张一百八十块钱的门票,在二号门的检票口,让工作人员在这张票上打个孔,从此把它变成一张废纸。然后凭着门票跨过那道栅栏,一级一级地爬上大理石台阶。如果人多的话,还要排队,像一条长蛇一样绕来绕去。
这关系到父亲的尊严,不买票看上去省钱了,而且满足了虚荣心,却失去了普通人起码的尊严。
不给蔡经理打电话,车就不能停进东方明珠。妻子于是花了每小时十五元的停车费,停在了马路对面的公共停车场内,这恐怕是你第一次花钱停车。
妻子下车去买票的时候,还是问,是三张吗?
你说,当然三张。
你想了想,又叮嘱说,买一张半价票吧。
父亲已经超过七十岁了,可以享受一位老人应该享受的优惠,你不是想省那么几十块钱,你觉得有必要让父亲体验一下,这个文明社会对一位老人的尊重。妻子明白你的意思,于是从包里把父亲的身份证摸索了出来。
准备进入东方明珠前,你把父亲的衣领整了整,用围巾把父亲的半张脸都围住,还把那顶帽子深深套在父亲的头上,如此严严实实的武装,别说面对夜晚的寒风,简直像几件旧衣服胡乱地卷在一起。而且,你把父亲紧紧地搂着,像搂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你想起父亲当初的话:“这才像我儿子,只要能把我运出去,别说是一堆旧衣服,你就说是一只狗吧?”你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混人耳目,你可以把父亲伪装成一袋面粉,可以伪装成一个醉汉,也可以伪装成几件旧衣服,你不会把他伪装成一条狗的,哪怕就是充当一条活着的狗你也绝不愿意。
在检票的时候,工作人员拦住问,半价票是谁的?
妻子说,是老人的呀,他七十多了。
工作人员说,光票不行,必须对照本人。
妻子把父亲的身份证递了上去。工作人员看了看身份证,又看了看我搂在怀里的父亲,奇怪地问,怎么像个蒙面人似的,外边有这么冷吗?
妻子说,冬天了,这么大的风。
工作人员一边说着,一边要掀开套在父亲头上的帽子,想露出鼻子眼睛与身份证对照一下。见你侧着身子躲开了,蹲到旁边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工作人员十分疑惑地说,不对吧?
妻子说,他快八十了,牙齿掉光了,头发也全白了。
工作人员说,我们不是觉得年龄,我们觉得这身份证不像他的。
妻子说,哪里不像了?
工作人员说,眼睛,嘴唇,眉毛,恐怕哪里都不像,你们躲躲闪闪的样子,身份证是假的吧?
妻子说,我们不是躲,我们怕把他吵醒了,一个老人有必要骗你们吗?
工作人员说,为了看个景色,骗子多了,有用假钱的,有用假证的,还有人硬往里边钻的,我们什么没有见过啊?
可能确实天太冷,加上又是晚上,来登东方明珠的游客有些零落,但是这是陆家嘴,对面就是正大广场购物中心,所以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少,大家纷纷涌到检票口。有个看热闹的上海人说,阿拉没这个钞票呀,就不会出来穷白相了;有个外来的游客嚷嚷着说,你不进去,还是快让开吧?
你要来父亲的身份证,发现身份证是十五年前办的,那个时候的父亲,剃着一个光头,额角没有一条皱纹,眼睛那么光亮有神,嘴角微微翘起地笑着,还有一排整齐而雪白的牙齿。你揭开蒙在父亲脸上的围巾,与现在对比了一下,皱纹深不见底,眼睑耷拉着,嘴巴是松弛的,嘴唇像一张白纸,眉毛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落得有些稀稀疏疏。特别是整个脸,紧缩了,干巴了,比早上整整小了一圈。
妻子抹着泪问,还是给蔡经理打个电话吧?
你质问,打电话?你说给蔡经理打电话?!蔡经理来了怎么办?总要和爹握个手吧,打个招呼吧,而且肯定要请吃饭吧。
妻子说,那我们不去了?
你低下头,替父亲整了整衣领,用围巾干脆把整个脸都蒙住了。
你说,补一张票不就行了?
你搂着父亲再次来到检票口的时候,工作人员看到是三张全价票,就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得意地放行了。
你一步步爬上台阶,每爬上一级你就回一次头。只有从台阶上远望,才能看到金茂大厦及环球金融中心的全貌。每每看到那点缀在天幕上的灯光,绿的,蓝的,红的,黄的,紫的,一闪一闪,让人误以为自己与天堂近在咫尺。
虽然一个多月来,上海迎来了少有的晴好天气,而且又是一个周末,但是游人意外地稀少,往日排队的景象不见了,只有几十个人,排在异常空旷的通道里,等着高速电梯。有个小女孩欢快地跑到你的身边,仰头好奇地问,这位爷爷怎么了呀?
妻子说,你确定是个爷爷,而不是一个孩子?
小女孩说,当然了,你看看他的手,像不像一张皮?小孩子的手怎么会像一张皮呢?
这时,你发现父亲的一只手,一只单薄的手,垂在袖子外边,果真像一张皮,被岁月揉烂了似的。恐怕只有一个天真的孩子,才会发现露在你腋下的这只手,是那么非同一般。
小女孩问,他为什么要让人抱着?
妻子说,他睡着了呀。
小女孩问,睡着了还登东方明珠?
只有你明白妻子,父亲他真的睡着了,永远不会再醒了。排在后边的一位河南人说,你们去台阶上歇会吧?排在前边的一位山东人说,人虽然不多,你还是插在我们前边吧?endprint
放在平常,如果有人要插队,那会引起公愤的。大家会吵架,甚至会打架。在人满为患的上海,吃饭排队,上厕所排队,就是磕头下跪也是要排队的,为了插队动刀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现在大家纷纷谦让着,是因为抱着父亲的你太孝顺呢?还是因为被抱着的父亲太值得同情?
你想,大多数人并不注意别人的存在,根本不会来判断别人是死是活,所以无论你有没有蒙住父亲的脸,把父亲伪装成几件卷在一起的旧衣服,他们都不会在乎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对于少数人,也许他们本来就是善良的,他们也许已经看出了一些破绽,明白你抱着的老人不是睡着了,你抱着到处游逛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游魂,他们之所以不想把你戳穿,是想让一个人在最后的时光,能够顺利地从这个美好的世界中通过。
不管是什么原因,像带着几件旧衣服一样,能顺利地带着父亲出来逛逛,你都是心存感激的。
妻子说,我来换一会儿吧?
你没有同意把一百斤的父亲,连同大过身体几倍的阴影交给一个女人。她已经很累了,这个上海的娇小姐,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以前端汤倒水的时候很累,现在跟前跟后的仍然很累。
高速电梯还没有来,你听从了河南人的建议,抱着父亲坐到了旁边的台阶上。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准备阻止你,但是看你疲惫的样子,于是关心地问,这样子还能上去吗?
你说,一上去他就醒了。
工作人员问,他没有高血压吧?
你说,肯定没有。
工作人员说,那有没有心脏病呢?乘高速电梯很危险的。
妻子上前打圆场说,老人正好做过体检,血压呀心脏呀一切正常。说着,就打开包开始乱翻,像要找一张化验单来证明自己的话。
工作人员要揭开帽子,被你用手挡开了。你说,他怕光,这明晃晃的光,会吓着他的。工作人员说,闭着眼睛也会怕光吗?你说,开着灯有些人睡不着,就是这个道理吧?另一个工作人员赶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捂着鼻子说,哪来的味道?
妻子说,不瞒你笑话,老人不喜欢洗澡,老人是山里来的,一辈子都在河里,听说城里每一滴水,都是从好远的地方流过来的,所以为了节省哗啦啦的自来水,半个月没洗澡了。
工作人员说,还蛮懂得低碳环保的嘛,凭这个就应该得到尊重了,你们跟我来,坐贵宾电梯直接上去吧。
父亲不在上海的时候,回想起来你干了多少不本分的事情啊?尤其在医院看个小感冒,挂号时要让熟人打个招呼,就诊时要找医生走个后门,特别是照个B超拍个CT什么的,没有一次不插队的。父亲住院后,有一次医院的宣传干事电话不通,你就直接找到专家说,你是某某报社的,是某某的朋友,希望关照一下。医生批评说,你报社的?报社的就不能等了?现在坐在外边的哪个不是绝症?哪个的命不是过一天少一天?父亲在外边听到吵架声,对你十分生气,屁股一拧便走了。
你拒绝了工作人员的好意。你说,父亲会不高兴的。
工作人员说,老人本来就可以优先的。
你感激地笑了笑,这时电梯来了。
进入电梯后,妻子像是提醒你,又像提醒父亲,说每秒七米呢,捂住耳朵吧。
由于电梯太快了,所以在上升的时候,耳朵会嗡嗡地响。但是父亲耳朵早就聋掉了,捂不捂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你说,很快的,只要四十秒,我们就到二百六十三米的地方了。刚说完,电梯的门已经打开了,你们就悬在了上海的半空。
你已经记不清自己上过多少次东方明珠。有的是为了工作,比如沙画展呀,乐器展呀,是带着采访任务来的。有的是遭到挫折后,跑到这里来俯视一下这个世界,给自己打打气。多数时候是陪外地朋友,来上海不登东方明珠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有一次,北京有个蓝诗人,晚上十点半了,急匆匆地打电话,说要登东方明珠。那时东方明珠已经清客,你只好找了蔡经理,专门开了一部电梯,把你们送到上边的圆球里。这个蓝诗人大老远跑到上海,不是出差也不是旅游,是来见网友“姑姑”的,可惜杨过吃了“姑姑”的闭门羹。
蓝诗人爬上东方明珠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个游客了,到处黑漆漆的一片。他向那台望远镜里,一连投了二十个硬币,通过望远镜对着一栋大厦直看了二十分钟。然后高兴地说,她就在这座大厦上班,那扇窗子里边灯还亮着,说明她没有骗我,她真在加班。
还没有妻子之前,每一次谈情说爱的时候,也是你带女人必到的地方。你常对她们打趣说,知道为什么要带你们登东方明珠吗?因为我长得太矮了呀。有一次,你还在东方明珠上过了一夜,那次是想体验一下,在这么高的地方睡一夜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做出什么奇怪的梦。所以在清场的时候,你偷偷地躲在厕所里,直到电梯停开了,所有的门关掉了,你才从厕所窜出来,独自一个人躺在地上。你夜夜都会做梦的,多数时候梦见的是塔尔坪以及父亲,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梦里竟然一片空白。
无论你有一千个一万个登上东方明珠的理由,带着溘然长眠的父亲登上上海之高,这是任何人也没有想到的。但是,无论哪一次,天气从来没有这么好,空气从来没有这么透明,白云从来没有如此缥缈,感觉已经不是丝绸了,而是仙鹤的一小撮一小撮羽毛,在轻拂着。
这不就是父亲前往的天堂吗?在天堂里生活的神仙,还需要做梦吗?
顺着楼梯,你们首先下到二百五十九米处的悬空观光廊。过去是万万不敢踏上去半步的,心想如果脚下的透明玻璃碎掉了,这样不就一下子落入万丈深渊了?但是这一次,你抱着父亲十分从容地走上去,不停地在上边跺着脚。玩累了,你从怀里放下父亲,坐在悬空的玻璃上,又跺了跺脚说,爹呀,你看看下边吧,正在爬行的是什么?当然不是屎壳郎,是路上跑的小汽车;还有人,在面前的时候多大呀,一百多斤五尺多高,现在看看跟蚂蚁差不多。
但是父亲呢?现在是不是比蚂蚁还小呢?
妻子还在边上胆小地徘徊着。你对妻子说,有什么好怕的?
妻子怀疑地看看你说,你原来为什么怕呢?endprint
你也疑惑地说,原来我为什么会怕呢?
妻子看了父亲一眼,算是告诉你,是父亲的原因吧?
确实是父亲壮了你的胆子,有父亲在身边的时候,你好像胆子就大了,什么也不怕了。小时候,你从森林中穿过时,有父亲在你就不怕野猪野狼了;少年时,有父亲的安慰你就不怕成为一个穷光蛋了;出门闯荡时,有父亲站在村口你就不怕迷路找不到家了;如今呢?你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任何事,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孤魂野鬼,因为这其中的一个可能就是你的父亲。
很多人不敢站在悬空的玻璃上,毕竟脚下是几百米高的距离,任何一个有幻想的人都不会如履平地。你自己也不敢,但还是装作很大胆的样子,鼓励着别人向前看,不要看自己的脚下,不要想象坠落时的情景。人很多时候,是自己在吓自己,或者说是幻想吓了自己。
你对着妻子说,闭着眼睛上来吧,这玻璃结实着呢。
妻子闭上了眼睛,一步步朝前移着,还没有站到悬空处,已经吓得哆嗦了起来。
她在旁边说,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
悬空玻璃下边就是上海最繁华的陆家嘴,五光十色的汽车在大转盘上跑着,像是一个滚动的大铁环。你把父亲放在这个大铁环的中央,让他平躺着。四仰八叉地躺在悬空的玻璃上照相留念,是来东方明珠旅游中最热闹的姿势了。妻子掏出手机拍了几张,不是很满意地说,忘记带照相机了。
旁边有一位游客,脖子上挂着一个佳能,属于最新的款式。大家都在拍人的时候,唯独他在拍景色,看上去很专业的样子。他对你说,能让我拍一张吗?妻子说,你随便吧。他于是端起大炮筒,对着父亲和你咔嚓咔嚓了几下,他回看照片的时候也不满意地说,如果不蒙着脸,眼睛能睁开就好了。
你心想,如果父亲的眼睛能在这一刻突然睁开就好了。
妻子对摄影师说,睁着呀。摄影师调了调焦,又咔嚓了几张,不解地问,他眼睛是睁着的吗?妻子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当然了,一直睁着的。
有几个年轻人,在玻璃上跳着蹦着,如在平地上一般,她们嘻嘻哈哈地指着父亲说,你看看,他吓得眼睛都蒙上了。
妻子其实是没有错的,一个人的眼睛在这里闭上了,不见得在其他地方也闭着的;一个人在这里倒下了,可能从另一个地方爬了起来。只不过,在此时此地他是你的父亲,在彼时彼地也许就是一根小草,一盏小灯,或者是一个小水滴而已。
你抱着父亲,再回到二百六十三米处。你给父亲指了指那一排低矮的房子,说这就是外滩,全是洋人当年盖的。那个大钟表看到了吧?就是有名的海关大楼,小时候床边就贴着这张年画,你记得吧?贴了五六年都舍不得撕,那时候还不知道它是上海。正说着,伴随着《东方红》的曲子,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响了,当当地敲了二十下。
你扭头看了看父亲说,听到了吧?晚上八点了。
接下来你给父亲指了指南京东路,说这就是十里洋场,早些时候只是一个赌钱的跑马场;你再指了指光怪陆离的外白渡桥说,原来这座桥只准洋人通过,中国人过桥是要收钱的,在桥上还拍过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指到陈毅雕像的时候,父亲似乎在肩头动了一下。
你提醒他说,记得了?小时候你还跟我说,有位大元帅叫陈毅,我们也姓陈,所以要向他学习呀。于是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我把名字改成了陈元帅,不过在那学期中间,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老师改回来了。
你还指了指黄浦江说,是不是看不到水朝哪里流呀?实际上它是从外滩朝外白渡桥的方向流的,再流十几公里就是长江口了。你在塔尔坪流的汗水,甚至那年你砍断一根指头,一股股流下的那些血水,都顺着我们家的那条小河,从丹江到汉江一直流到了上海,在长江口就汇入了东海。
你自言自语,你说什么?水是浑的?上海的水哪能与塔尔坪比呢?一路奔波下来,经历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苦,能这样子已经不错了吧?
妻子则指了指黄浦江边的几栋房子说,它叫汤臣一品,是上海最贵的房子,一平方二十多万,一套房子就上亿,安一只马桶的位子就是我两年的工资了。
你说,再贵有什么用?哪有人买呀,听说都空关着。
妻子说,几年前没有人买,现在早就被人抢光了,前一阵子有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孩子买了,与一个大明星在里边结婚,就住了一个晚上。
妻子说到结婚,你突然加快了脚步,转了半圈来到国际会议中心前边。你指着脚下一栋圆球状的房子对父亲说,这叫国际会议中心,世界头头脑脑开会的地方,美国的克林顿,俄国的普京,都在这里开过会。
你得意地说,我就在这里结婚的,是在一间明珠厅,摆了十六桌酒席,喝的是五粮液,抽的是硬中华。结婚的时候接你来,你却说麦子黄了,要收割了。我当时说,在你眼里,麦子比儿子儿媳妇还重要吗?你却说,麦子可以吃,你们呢?而且麦子不收就烂掉了,你们今年不见明年还能见,等你们给我抱孙子了,再去上海看孙子吧。
你说,儿媳妇已经怀孕了,测试过了,刚刚怀了两个周,明年你就能抱孙子啦。
妻子摸了摸肚皮说,你确定就是孙子?说不定还是一个孙女。
你对父亲说,我们争取生个双胞胎吧。爹呀,你说怪不怪?下了半个月的梅雨,到结婚那天下午说停就停了,突然出现彩虹了。你没有看到儿媳妇穿着婚纱在彩虹中出现的样子,像仙女一样太漂亮了。
妻子轻轻地踢了你一脚,对父亲说,那天你儿子也很帅的,西装领带,还梳了个大背头,有个艺术家,姓过的,朗诵了他写的诗,听了他的诗好多人都哭了。
正好有一台望远镜,妻子摸出一个硬币投了进去。妻子说,你让爹看看吧。
你赶紧把望远镜扳下来,对准了父亲的眼睛。你说,爹呀,你看看吧,说不定还有人在玻璃球里结婚呢。再顺便看看放大的上海,应该能看到我们的房子,就是贴着红色瓷砖的那一栋,楼顶上一闪一闪的那是避雷针,旁边拉着好几排高压电线,上边站着一串小麻雀,反正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从家里的阳台上是能看到东方明珠的。endprint
每个人的眼睛是否能够看到只有自己清楚,所以你相信父亲通过这台望远镜,是能看到那些过往的婚礼,包括眼前迷离的灯光与摇晃的树木,甚至比任何人看得都远,看得都清,看得到过去与未来。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他的一只眼睛。
妻子死活要帮着背一阵子,你看着纤弱的妻子还是同意了。父亲趴在妻子的肩膀上,几乎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像个佝偻病患者。但是她还是半拖半拽地,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标着“西安”的箭头前。
你指着远方告诉父亲,从这个方向一直朝前走,就是陕西的塔尔坪了,再从塔尔坪往西走三百公里,就是西安了。到塔尔坪一千多公里,步行需要一个月,一只大雁要飞半个月,一股风需要十天,开车需要一天半,若是如一束光线般的你,又会需要多久呢?会不会是一秒钟就到塔尔坪了呢?
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从陕西来的,陕西塔尔坪你知道吧?
老人说,我也是从陕西来的,是黄陵县的店头镇,难怪这么面熟呢。
你这时才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戴着的帽子已经掀开,除了露出的眼睛闭着之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而且在晚上,灯越多的地方,一个人的影子就越多,有十盏灯朝着你,你肯定就有十个影子。所以所有人都在欣赏着迷人的风景,并没有人在乎父亲这样一个游客有什么异样。
妻子吃惊地说,难道你们认识吗?
老人说,总觉得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妻子说,我父亲一辈子没翻过秦岭,也许与你的朋友长得像吧。
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妻子又问,你一个人吗?
老人说,是呀,不来就没有机会了。
妻子安慰说,怎么会呢?身体还挺结实的呀。
老人问,你们背的是谁呀?妻子很自豪地说,是他父亲,是我公公呀。
老人有点羡慕地说,你们还真孝顺,是专门带他来登东方明珠吧?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只背了一小会儿。
正说着,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妻子说自己没事,但是从牛仔裤里,很快就渗出了一片血。你赶紧跑上去要为妻子包扎,被妻子拦住了。你们三个人干脆一起坐在地板上,在这个“西安”的箭头前,你们把父亲夹在中间,左右搂着父亲的脖子,妻子则掏出了手机,自拍了一张全家福。
老人并没有离开,他一时受到了感染,也夹在你们中间,执意要站在父亲旁边,还要握着父亲的手合个影留个纪念。妻子拍完了说,照片不是很清楚,有些模糊,你留个地址,洗出来寄给你吧?
老人笑笑说,不用了。
他既然“不用了”,又合影干什么呢?是真的认识父亲呢?还是想感受一下一家人一起旅游的乐趣?老人拄着拐杖离开的时候,你发现他走路十分僵硬,抬腿时像是一个机器人,步调破碎而呆板,像是有点慌张。妻子小声说,看上去是生病了,应该是老年痴呆。
老人三番五次地回过头,恋恋不舍的样子,和你们挥了挥手。
你重新把父亲抱在自己怀里,说只能看这么多了,我们去吃饭吧?
妻子赶紧去服务台,询问了一下旋转餐厅,但是服务员告诉你们,这上边是要预订的,现在没有位子了。在上海生活,道路还不算是最拥挤的,最拥挤的就是饭店了,环境好的饭店一般需要几天前预订,像东方明珠这样的空中餐厅,至少需要一周前预订吧?
妻子提醒,要不要联系蔡经理?
你说,又忘了?蔡经理会让我们自己埋单吗?
妻子说,就说朋友用餐呀。
你说,如果你是父亲呢?他会不会嫌贵?而且麻烦人?
妻子没有再说什么,帮忙把父亲扶入了高速电梯,你们又花了四十秒的时间返回了地面,返回了零米的高度。
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有一位衣衫破烂的老人,端着一只茶缸子扶在车窗上,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你还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妻子把刚刚找来的七十块钱全部递了过去。
妻子问了一句,够吗?
妻子一点也没有施舍的样子,宛如在给一位亲人付清了一顿晚餐的费用。
五、半夜敲门
带着父亲把上海逛了半圈,你的心情平静了许多,除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流泪,已经接受了父亲不在的事实。
在返回的路上,你说,人在与不在有什么差别吗?
妻子说,人还在的话,可以光明正大地登上东方明珠了。
你说,父亲不也照样上去了?不也是二百六十三米?
妻子说,差别可能不在父亲身上,而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身上。比如进东方明珠的时候,我总怕被人发现了。
你赞同了妻子的看法,父亲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界,对于他自己来说,特别对于这个偏远农村的农民来说,同样是单调的,孤独的,阴暗的,他的身体同样是可以移动的,他的灵魂同样是自由的,他在你们面前同样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如果说有差别的话,差别就是你们这些儿女,只要你们认为他还在,那他肯定就在。
你认为,父亲虽然不在这个世界,但是他并没有离开你,他依然还在你的身边,甚至离你更近,与你已经重叠在一起,安静地享受着你为他安排的上海之旅。
从延安高架朝西转向内环高架,然后从金沙江路出口,通过杨柳青路又会转到武宁路。从武宁路一直朝前,穿过了大渡河路,见到一个转盘只要直走,就可以进入三一二国道了,顺着三一二国道一直走下去,一千多公里就会碰到一个刚刚通了汽车的小山村,这就是你一直思念的故乡、父亲开口闭口的塔尔坪了。
晚上九点多的样子,你们来到了三一二国道的入口。妻子问,是不是要回家一次?你说,你说的家是什么地方?妻子说,是我们在上海城西双河路的家呀,父亲还没有在这个家里过夜呢,那天一来上海就发病了,就住进医院了。
这时,你才想起来,把父亲接到上海,他刚刚进门的时候,跺了跺地板,摸了地板的木纹说,这不是橡木的么?我们塔尔坪的橡树砍掉后,以为被人拉到什么地方做床板做棺材了,原来躲到城里偷懒来了呀。endprint
当他跑到窗前,伸头朝楼下看了看,说了一声“我的妈呀”,就一下子晕倒了。
你以为父亲是坐车晕车,加上在低处过惯了,站在二十四层的高楼上,突然得了恐高症。你把父亲送到上海最好的沪金医院,一检查,医生得出的结果却是肝癌晚期。你本来与妻子是要瞒着他的,但是他醒来后,笑着对你说,应该是肝上的毛病犯了,是不是时间不多了?其实他对自己是非常清楚的,每次你打电话问起来,他总是说,每顿吃三碗饭,挑大粪呀,上山砍树呀,一点事情都没有,我身体结实着呢,你们在外就放心吧。
原来,这全是骗着你们的。
你什么也没有说,妻子从你的眼睛里,已经明白了方向。她把方向盘一打,离开了三一二国道,朝着你们离此不远的房子缓缓地驶去。
你们在上海安下的家,位于一条双河路上。当初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妻子看上的是小区绿化环境,小区内有一条人工河穿过,河上架有一座座木桥,两边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区外边则有一个开放的大公园,公园里九曲回廊,水榭歌台。但是让你心动的,是双河路这个名字,你的老家塔尔坪,就属于双河镇,还有小区外边的公园里有个芦苇荡,你穿过时竟然发现有一对野鸭子。住在这个家里,能让你产生一种幻觉——你还在陕西塔尔坪,起码离陕西农村不是很远。
你把父亲背进小区,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时,遇到了几个跳舞回来的邻居,他们一个个问,这是谁呀?他怎么了?你说,这是我的老父亲,他不舒服呀。一位保安还跑上来,关心地要摸父亲的额头。妻子则挡开了,拉了拉帽子说,风大,小心着凉。
在楼下碰到一位老乡,之间的关系不错,平常会走动一下。也许是老乡的原因,吃呀喝呀有些相似,都爱吃面条,都爱喝点小酒。有时候老乡去旅游,就把一只大王八拿来让你照看几天,给它喂喂小虾米;你若是从北方回来,也会捎点大枣呀核桃呀给他,让他过过瘾。所以,在上海的邻里中,他家是唯一可以串门子的地方。
老乡说,大伯什么时候来的?哪天我请他去云南路吃羊肉泡馍吧?
妻子说,在上海吃羊肉泡馍,还不照样放几勺子白糖进去?就算了吧。
老乡说,这怎么行,大伯来一趟不容易,大家应该借机聚一聚。
妻子说,真不需要了,你有空来看看他就行了。
两个人正客气着,你们就到家了。你把父亲直接背进那间为他预备的房子里,这间房子是朝南的,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对着小区里的花园,不但景色好,通风好,白天也能晒个太阳。父亲没来前是你们小夫妻住着的,接父亲来上海后你们就搬到靠北的那间了,不仅房子小,一年到头还不见阳光,所以整天阴丝丝的。
父亲这是第一次睡席梦丝,第一次睡一张可以放心翻身的床。父亲在塔尔坪的那张床,是用木板支起来的,不足四尺宽,底下铺了一层散发着霉味的麦草,这还是近几年改良过的,早几年还是硬邦邦的土炕,上边铺着一张席子。遇到冬天,天黑前先用柴禾烧一烧,天亮时就冰凉冰凉的了,一个人像是睡在一张冰块上。
妻子像是怕他冷了似的,又为他掖了掖被子。被子与褥子也是专门浆洗过的,不再是被弹过多遍的烂棉花,而是蚕丝的。为了迎接父亲,妻子专门花了大价钱,从东方购物更换了这些,单就一床蚕丝被来说,几乎是妻子一个月工资,具体多少钱你问她,她就说不贵的,才五折呢。妻子说,父亲苦巴巴的一辈子,养过蚕,做过茧,抽过丝,但是却没有盖过蚕丝被,这一次就让他享受一回吧。
你说,盖着蚕丝被他会不会更睡不着了?
妻子问,为什么呢?
你说,他以为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在他身上爬呀。
妻子当时就笑了,他又不是一片桑叶,蚕又不吃了他,怕什么呀。
如今的父亲不是被虫子吃了,又是被什么吃了呢?为什么他突然之间就不在了呢?
这时有人敲门了。这么晚敲门,是比较少的。在城市里,走门串户的朋友少,敲门大多数就是物业,上门催缴水费电费之类的。或者是发放广告小卡片,要求给灾区捐款捐物,也有一些走错门的。所以,一般碰到咚咚的敲门声,大家都十分惊慌,胆小的会屏住呼吸,把家里的灯一拉,装作家里没人的样子。胆大的,会透过猫眼瞅瞅到底是什么人。
你与妻子这次选择了不吱声,但是外面不依不饶地敲着。你与妻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意思是再忍一会。
但是敲门者喊道,这么快就睡了?我来看大伯来了。
原来是住十四楼的老乡。妻子把父亲房间的灯关了,然后给老乡把门开了一条缝。老乡隔着门问,大伯呢?
妻子说:一路折腾,有点晕车,已经躺下了。
老乡透过门缝对里边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带的,就买了一条子红双喜,两瓶上海石库门老酒,这两样都是上海产的。每年我回咱们陕西老家,也就提着这两样东西,我父亲呀,喜欢得不得了,特别是石库门老酒,他特爱喝,说是喝着不醉,也不烧心,比陕西西凤酒强多了。我告诉他,一个是黄酒,一个是白酒,没法比。只要他爱喝,就到上海住些日子,我顿顿给他弄一瓶子,放上姜丝温一温,再弄几个花生米呀萝卜干呀,父子俩不就乐呵呵的了?可惜他死活不答应。春天了,说是要给麦子锄草;夏天了,他说布谷鸟叫了,马上得收麦子了;就是冬天吧,他也有借口,说是舍不得槽上的大肥猪。
妻子说,和我父亲一个样,说一千道一万,连那边的一根草也舍不得放下。
这时,老乡身后跟着一条小狗,这条小狗叫范二。其实是你们收养的一条泰迪,卷毛,棕色,十分小巧可爱。当时给它起名字时,你想叫小村子,或者叫陈三多。妻子极力反对地说,以后咱们有孩子了姓什么?你说,我们陈氏的血脉当然姓陈了。妻子说,孩子与这条狗,你是不是让我挑一个跟我吧?妻子姓范,于是她给这条小狗起名范二。至于“二”的来历,有几个版本,她一会说受到王小波小说中王二的启发,一会又说二嘛,谁都明白是傻的意思呀。
这些天你们要去医院陪父亲,范二就没人看管了,便寄养在老乡家里。endprint
范二趁两个人站在门里门外说话的时候,一下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范二一进门,先是在妻子的腿上蹭着,又跑到你的脚边打了一个滚,然后就一溜烟地钻进了父亲的房间,再怎么叫唤也不出来了。
老乡说,我出门的时候,它感觉到我要来似的,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了。大伯来了,你们肯定要带大伯四处好好转转的,所以范二还是交给我吧?这畜生嘴刁,米饭呀面条呀统统不吃,这些天我买了一只鸡在招待它呢。
老乡说着,也从门缝里钻进了门,直接冲到父亲的房间,一边叫唤着范二,一边要去捉住范二。范二看到有人要捉它,就冲着老乡狂叫着,甚至要扑上来咬他。
你把父亲房间的灯打开了,用被子一角蒙住了整个父亲。
你解释说,刚一回来,他倒床就睡了。
老乡说,应该太累了吧。
老乡又开始埋怨他的父亲了,说他为什么不来上海呢?我们在城市里好不容易混得像个样子,有了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一点地位。但是呢?只能自己在这里享受,父母为我们吃了多少苦头,不就是盼着有一天我们事业有成吗?但是事业有成有什么用?父母兄弟不能一起享受的事业,那还叫事业吗?
老乡是上海政法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就留在上海一家法院,当了民事法庭的一名法官,天天拍着惊堂木,给人判案子,断是非。如今刚刚提拔,当了副庭长,可以说在上海活得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有案子的,巴望着结识他,探听点案子的进展;没有案子的,离个婚呀分个房呀,生活中有点矛盾呀纠纷呀,也喜欢向他咨询一些法律问题。就凭这些,他比你这个报社的小头目更风光。这年头人可以不出名,但是没有人保证自己不出事,所以上到小区物业经理,下到看门的保安与清洁工,对他又点头又问好的,都得敬上三分。
老乡说着说着,就坐到父亲的床边哭了起来。你听着听着,心头一酸,泪水禁不住地又流下来了。
你抹了一把泪水,安慰说,等什么时候,我帮你一起劝劝他吧?
老乡眼睛一亮,马上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他父亲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了你。你对着手机一边流泪一边说,伯父呀,我是你儿子的邻居,也是老乡,我家是商洛的,你们家是安康的,都属于陕南的,我现在把父亲接到上海了,刚才还登上了东方明珠,他可高兴了。
你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现在老家应该下雪了吧?地里庄稼已经忙完了吧?你过来与我父亲做个伴吧。
电话那边着急地说,瞎得着,说啥子么?
老乡说,他耳朵聋了,只有大声点才行。于是他把手机接了回去,站到露台上对着手机大声喊着,我的大呀,你什么时候来上海吧,我也带你上东方明珠吧,一百多层呢,我想你了,想咱们家了,想安康了,想紫阳了。
声音实在太大了,几乎整个大楼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打开窗子抬头朝上看,有谁家的婴儿被吵醒了,发出了尖厉的啼哭声,把小区的夜色给刺透了。
老乡还没有喊完,又哽咽着哭了。手机另一头也哭了,说是儿呀,想家了就回来吧,我给你预备着几斤紫阳茶叶,还有几个女娃子,等着你回来相识相识哩。
妻子给老乡递过几页纸巾擦了擦眼泪。老乡放下电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把大伯吵醒了?
你说,他也是一个聋子,雷打不动的,倒是吵醒了谁家孩子,哇哇地哭了。
老乡伸出手,揭开被子一角,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妻子有些心慌,赶紧上前说,你们去客厅说话吧,要不给你们弄点小菜,你们喝几杯?
妻子说着,一下子把灯关了,先转身到厨房弄小菜去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乡把房间的灯又拉开了,伸手摸了摸父亲的脖子,像是摸到了一条蛇似的,缩回手惊讶地问,怎么冰凉冰凉的?
他又试了试父亲的鼻息,还伸到被窝里摸了摸父亲的身子,然后一下子站起来问,大伯他怎么了?赶紧送医院吧?
你沉默了半天,忍受不住,还是哇地一声哭出了声。你说,不用了,你还是回去吧。
老乡站起来,急得直跺脚,你们怎么这么怪呀,不送医院是要出大事的。
他说着就要拨打急救电话。妻子端着一个空盘子,跑进来拦住了说,我爹他去了,他不在了。
老乡说,去了是什么意思?不在了又是什么意思?
妻子说,就是死了。
老乡吃惊地问,难道你们刚才背回来的是大伯的尸首?
老乡一下子躲闪到一边,又朝前走了几步,跪在了父亲的床前,连忙朝父亲磕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然后说,大伯死了,你们怎么不给他设灵堂呢?怎么不给他办丧事呢?
大家无语了好久,老乡似乎有些明白了。他问,你们是不是把大伯从医院偷出来的?你们刚刚是不是带着他去逛街了?是不是要把他的尸首运回陕西去?其实呀,你们也不用瞒我了,每次要接我父亲来上海,他都推三推四的,要么说忙,要么说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这都是假的。
妻子说,为什么是假的?
老乡说,有一次他问我,他如果死在上海怎么办呢?我告诉他,那只能火化呀。他问有没有办法把他的尸首运回老家?我说,政府是不允许私自搬运尸首的,这样是违法的,要坐牢的。而且人在医院一死,就会被推进太平间,等家属把身份证呀社保卡呀,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全部注销完了,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殡仪馆才派车拉到火葬场去,推到炉子里烧掉。这中间根本就不让家属插手。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松口了。
老乡长叹一声说,这叫叶落归根呀。说实在话,我们虽然在上海安家了,你还娶了个上海嫂子,但是根并不在这里,如果到死的那一天,要问我埋在哪里,我还是情愿埋在陕西紫阳,最好是汉江边上,我们在那条江边长大的,整个心都泡在那里,尿水都撒在那里,不埋在那里,多可怜呀。
妻子问,你是法官,你说说,我们把父亲偷回来,真要坐牢吗?
老乡说,法律条文上是这么写的,但是有时候法律是一回事,怎么执行又是一回事。中国历来是讲人情的,你们这是孝顺,偷的是自己父亲,又不是别人,民不告,官不纠,怕什么呀。换了我这个法官,我也会这么做的,你们今天晚上转了一大圈,东方明珠都上去了,有人发现了吗?endprint
妻子说,真是奇怪了,除了在东方明珠检票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恐怕是捂得太严实了吧?
老乡说,没有人深究罢了,你们带着的是死是活,关人家什么事呢?
正说着,你的手机响了。是沪金医院的护士打来的,问十七号病床的患者去哪了?
妻子说,在外边吃夜宵呀。
护士说,不是下病危通知了吗?
妻子说,已经缓过神了。
护士说,十二点是要查房的,而且还要量体温,打针吃药,知道吧?
妻子说,知道知道,完了就回去。
老乡说,你看看,人死没死,医院都不清楚,还有谁管呢?
老乡又问,什么时候去陕西?
妻子看了看你。你说,明天清早就启程了。
老乡说,一千多公里呢,过了安徽就有积雪了,你们小心开车吧。
又说了一番话,老乡下楼去找了两支蜡烛,又带来了三个馒头,供在父亲的床头上。还有两瓶子上海石库门老酒与三个黄瓜。妻子去厨房里把黄瓜拍了,又切了一盘子香肠,三个人席地而坐,开始喝酒。喝酒前,老乡一定要先敬父亲。你说,他一辈子滴酒不沾,一沾就醉,我代他喝吧。
老乡说,这怎么好代呢?说着,就倒满了三杯,绕着父亲的床边,一杯杯地洒在地上。
小菜一口未动,两瓶老酒各自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就喝空了。老乡喝完了,死活要留下来一起守夜。你与妻子说,想单独与父亲呆一晚上,除了住院期间轮流着陪他,已经好多年没与父亲单独相处了。
老乡说,那就当是他还活着吧,好好与大伯说说话吧。
老乡摇晃着,像是喝高了,吼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秦腔就下楼了。妻子拿起香肠叫唤着范二,希望把这条狗哄出门去,让老乡一起带走,但是它有了警觉,趴在父亲的床边,耷拉着脑袋装睡了。
六、头发与胡子
以前下班回家,妻子会第一时间打开电视。她不看韩剧、好声音和非诚勿扰,也不看中国的婆媳大战。母亲好多年前就离开了,妻子连婆婆长什么样子也不清楚,她没有婆媳矛盾的切肤体会,所以对这些烂片不会产生共鸣。相反妻子总是叹气说,要有一个婆婆那就好了,你送我一根葱,我送你两个枣,吵吵闹闹的,多有意思呀。
妻子爱看的,除了小企鹅、大熊猫之类的动物世界,就是各个地方的购物频道了。特别是碰到那些推销小姐,声嘶力竭地高喊“只要四千八百八十元哟”的时候,妻子都会笑呵呵地,把音量放大,震得家里的窗子滋滋地响。有时候,她嫌不过瘾,干脆自己充当推销小姐,举着菜刀呀水壶呀,高声欢呼着“仅剩最后一件,最后一件,请赶快拿起电话吧”。
妻子说,我们家阴气重,这样可以增加一点生气。
你一回家,基本上就打开电脑,播放一盘古典名曲,都是《二泉映月》、《高山流水》之类的东西。然后一杯茶,一盘水果,更新一下博客,或者写点鸡头蒜脑的文字。有时候,这些文字还会在《新民晚报》的“夜光杯”上发表,赚个三十五十的稿费,你拿到这些钱一般不会买酒喝,而是再添个十块八块的,统统地换成书。在睡觉前,你会到网上玩几把斗地主,赢了就兴高采烈,输了则骂人家是猪脑子。所以,不管赢输你都得到了放松,像吃了安眠药一般,会睡得非常踏实。
前一阵子,妻子从外边收留了一条泰迪狗,你本来是非常反对的,懒得每到黄昏的时候,要拉它去院子里放风,让它把屎尿拉在树根下,或者是人家的车轮子上。但是这小东西一到家,又是握手,又是立正,还会陪着妻子在地板上打滚,也就乐于留下这个被人抛弃的畜生了。突然领悟出一个道理,证明一个人有没有在这个城市扎根,首先看他能不能安心地入睡,其次是看他能不能收养一个宠物,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哪有心情去宠爱一只无足轻重的东西呢?
所以说,上海的家以往还是挺闹腾的,上海的夜晚从没有现在这么安静过,老乡下楼的脚步声都听得十分真切,他一进家门也许脱衣服时,不慎抖落了几枚硬币,掉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滚动声,让人误以为这些硬币滚呀滚,就滚到了自己的脚边。
妻子犹豫了一下,有点试探地问,我能开电视吗?
妻子应该接受不了这么安静的夜晚,在上海这个只有白天没有夜晚的城市,人们都希望着安静,都害怕嘈杂。但是时间一长,一旦安静下来,反而不适应了,更加烦躁不安了,以为地球停止运转了。
你说,放吧,干脆替我把电脑也打开吧。
妻子先去了客厅,把那台大电视打开。她并没有把电视调到纪录频道,因为已经没有她喜欢的黑猩猩或者是北极熊,而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一个过气电影,周星驰不时发出那声无厘头的大笑。妻子又去书房,替你把电脑打开,电脑还是死机了,一连启动了三次,才放入那盘放了无数遍的CD。
妻子问,哪一首呢?
你想了想说,随便吧。
随便的结果还是《二泉映月》,二胡的声音有点凄凉,妻子又去调了一首,变成了嵇康临刑前的《广陵散》,也是一样的刺耳。再调一下,就停在了《胡笳十八拍》上,这曲子是第一次听,丝丝扣扣的,似断未断,似连未连,听着听着,时间一下子就被拉长了。
她把电视与电脑放得比平时小了很多,却感觉声音还是比平时高了一度。这曲子的声音越高,越嘈杂,这夜就显得更加安静了,安静得能够清晰地听到窗外的合欢树被风摇晃的声音。加上小区内一扇扇窗户已经熄灭,马路上不再是车水马龙,也没有一个行人,有一阵子让你误以为回到了塔尔坪。
妻子没有去看电视,你也没有听那曲子,任由那些没头没尾的节目任意地放着。妻子拿了两件衣服,两个人各披了一件,就来到父亲的房间里守着。你坐在父亲的床边,妻子则坐在露台上。从露台往外看,天上有一轮残月冒了出来,应该是下弦月,这样的月亮没有一点月光,比起那些还没有熄灭的街灯要暗淡多了。
妻子指着天空说,有月亮了。
你说,怎么像一个冰块呢?
墙上的钟响了,当当地响了整整十二下,已是晚上十二点了。endprint
你怕焐着了父亲,把蒙着脸的被子拉开了,又怕冻着了父亲,替父亲掖了掖被子。然后伸手摸了摸父亲下弦月般苍白的脸庞,不知怎么了,你的手被狠狠扎了一下,像是一根针刺到了你。
这时才发现,父亲的胡子已经很长了,头发已经很长了。
父亲一辈子,总是喜欢剃个光头,下巴与脸庞刮得干干净净的。父亲的额头饱满,脸庞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整个头型像是一个成熟的葫芦,如果见过老寿星的那张肖像,就应该明白父亲剃光头是多么好看。
你突然想起一个算命的瞎子,他在你们塔尔坪可以算得上半仙了。有一次他碰到你三叔时说,你恐怕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那一年麦子还没有黄透,三叔就提前割了一捆回家,因为麦子还没有壮浆,无法磨面粉擀面条,三叔就煮了一碗麦粒子。当三叔端着碗,一边朝外走一边笑着说,谁说我吃不到新麦子了?话音未落,从房檐上掉下一片瓦,正好砸在三叔的脑门上。
正是这个瞎子半仙,他摸了摸父亲的光头说,你会长寿的,至少能活过百岁吧。但是父亲在不到八十的时候就走了,整整差了二十多年,是算命先生不灵吗?还是什么折了父亲的寿命呢?
妻子说,应该给父亲刮个胡子剃个头吧?
你赞同了。你去卫生间里,打了一盆子清水,找来准备送给父亲的那把电动剃须刀,还有一瓶剃须时用的泡沫。你爬上床,把父亲的头抱在怀里,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你要给父亲刮胡子与剃头发了。
有一次你回塔尔坪过年,父亲曾告诉你说,塔尔坪唯一会剃光头的老杨去世了,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剃光头了。你问,你自己给自己剃光头,后脑勺子怎么办呢?父亲当时摸了摸后脑勺子笑了笑说,这还不好剃吗?连皮带肉一起刮掉,不就行了吗?
如今你抬起父亲的头,发现除了后脑勺子,包括头顶与耳边,凡是一些孤独的地方,都布满了明明暗暗的伤痕,像是一个纵横交错的地球仪。
原来孤独不仅仅可以伤害灵魂,还可以伤害肉体。你数了数,父亲身上竟然有二十条之多,这些伤痕除了少部分是父亲上山时被树枝划伤的,大多数其实就是父亲自己给自己剃头留下的孤独的证据。
父亲在住院的时候,其实你是有机会给父亲剃一个头,给父亲的后脑勺子少留一条伤痕的,但是这样的机会你却留给了理发店。当时是想让父亲体会一下,城里人理发的那种感觉——理发前先让小姐来个干洗,揉出一头的白色泡沫,敲敲背,捏捏脖子,按摩个十来分钟,再换个理发师把头发胡子剃光,最后还得抹一层油来个暖吹风,在理发店里理发的过程就是一个放松的过程。
从理发店出来,父亲摸着光头问,剃个头多少钱?
你说,不贵,打了三折,六十块。
父亲说,多少?
你说,六十块呀。
父亲瞪了一眼说,你是钱多?还是烧包?六十块钱都可以买个猪头了。
没有想到这样的一次安排,却变成了你一生的内疚,只能靠着一个入殓式一般的努力,你才能弥补自己的遗憾。
当你正要用毛巾浸湿父亲的头发时,妻子提来了一个热水瓶说,这水冷,加点开水吧。
你先是一愣,还是向盆子里兑了开水,把手伸进水中试了试水温。
你要给父亲剃一个舒服的头,不能冻着他了,也不能烫着他了。虽然父亲此时已经没有肉体,仅剩下一堆的灵魂,已经不怕人间冷暖,哪怕你连皮带肉一起刮掉,他也不会流血了,再不会留下伤痕了,但是这种冷暖,这些血,这些伤痕,一丝丝都会袭击着你。
父亲十几天没有理发没有刮胡子,所以他的头发有点长,胡子有了山羊的感觉。似乎父亲的头发与胡子不是在前几天长的,而是刚刚经历的一个晚上就长出来了,或者说是他的头发与胡子从来没有这个晚上长得这么快过。父亲头发与胡子一长,才能看出已经全白,像是下了一层白霜。上海这个城市不下雪,但是会下霜的,霜大了的时候让你以为它就是雪。
父亲下了雪的每一根头发与胡子里,都像藏着一个小偷似的,把父亲一个晚上就偷走了。
客厅里周星驰的电影播完了,在新节目之前插播了一个天气预报,正在播放着全国各地的天气。上海的天气没有什么意外,依然延续了今夜的蓝天白云,风力二级,风向偏西,空气质量优良。
播放陕西天气的时候,你竖起耳朵听了听。你说,明天陕南要下雪了。
妻子说,嗯,河南也要下。
你们回陕西的时候,是顺着三一二国道走的,要经过江苏,路过安徽,最后要穿过河南,必须穿过父亲念念不忘的南阳,西出南阳的卧龙岗就基本到家了。
你用温水浸润着父亲,然后涂上一层一层泡沫。但是父亲的头发与胡子一点都没有软化,像一根根坚硬的钢针扎着,又像沙漠中枯死的胡杨,从他的骨肉里穿了出来。真是太硬太长了,剃须刀根本没有办法,在上边不停地打滑。妻子递来一把剪子说,先剪一遍吧,剪短了好剃一些。
你找来一块砂纸,把剪刀磨了磨,真是锋利极了。你开始用锋利的剪刀,一下一下地剪着,一撮撮地放进妻子的手心。妻子像捧着水似的小心翼翼,手心很快就满了,就溢出来了。妻子说,要扔掉吗?
你说,随便吧。
妻子说,那就留着。
妻子拿来一个平时存放蔬菜的保鲜袋,把这些剪下来的头发,一撮撮一根根地装着,像是装着一些害怕腐烂的东西。
在剪耳根的时候,你不小心咔嚓一声,就剪到了父亲的耳朵,那声音十分清脆,不像剪到了皮肉,像是剪到了一张白纸。
妻子说,是不是剪到肉了?
你说,没有出血,应该一点点吧。
妻子凑上来看了看,然后埋怨着说,那白惨惨的,不是肉是什么?
妻子去外面翻了一会抽屉,拿来一瓶酒精棉球,一团纱布,一卷胶带。然后蹲下来,给父亲处理伤口。你平时切菜呀,拖地呀,一旦弄伤了手,都是妻子帮你包扎的。妻子用酒精棉球把父亲的伤口反复擦拭了三遍,蒙上一层纱布,再打了胶带。整个过程,是那么仔细,那么用心,让你觉得她真是一个出色的护士。endprint
花费了三个小时,你们才剃光了父亲的头,剃光了父亲的胡子,你还是发现了一些异样。你把两个灯都打开了,最后怀疑地问,是不是没有以前亮呢?
妻子说,也许没有剃光吧?
你说,剃光了呀,为什么没有以前亮呢?还有一些青黑色呢?
妻子忧郁地说,人走如灯灭,也许是父亲不在了吧?不在的人哪里还有光亮呢?
这时你才回过神来,原来不是自己水平高,才没有把父亲的头剃出血来,而是因为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在了,你在给身体不在的人理发呀。
看着父亲暗淡的光头与暗淡的下巴,你又一次趴在父亲的身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说,爹呀,我们给你剃头了!
七、又一片叶子
客厅的电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台,只有滋滋啦啦的雪花点子。电脑里的古典名曲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就死机了。那条泰迪狗范二,也许听到哭声,也许太安静了,一时有些惊觉,从地上爬起来,一会儿跑到大厅里,一会儿跑到厨房里,朝着外边狂叫了几声,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范二是条沉默的狗,平时是不会叫的,碰见陌生人也不会叫的。以往你下班回家,刚刚进小区它就先知先觉,开始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拍门,但是不会叫一声。那时你觉得奇怪,它怎么明白你回来了呢?妻子解释说,狗是稀奇东西,能闻到三界的气味,能隔墙看到几百米远的地方。
半夜三更,范二突然狂叫,而且遇到任何一团阴影,就扑上去又抓又咬,阴影越大它就扑得越凶,叫得越狠,这让妻子十分紧张。
妻子脱下一只鞋,朝着范二扔了过去,阻止它到处乱跑,但是并不起一点作用。它还是疯了一样,在整个房间里转着圈子,一会儿钻到书房的桌子下边,一会儿爬到卧室的床上。妻子干脆一把揪住它,把它关进了另一间房子。
你问,为什么要关着它?
妻子说,爹要回来了,范二会吓着他的。
你不解地问,你说谁要回来了?
妻子说,爹呀,还能有谁呢?你不知道吗?魂一般比人走得慢,有的慢几天,有的慢几个小时,范二突然莫名其妙地叫,那肯定是爹要回来了,只有狗能看见他要回来了。
你告诉妻子,在你们塔尔坪,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一个人死后确实要趁着夜色回家,所以你们在人死后的某个晚上会把门虚掩着,在门槛外撒上一层火灰。他们回来的时候,就会在火灰上留下痕迹,可以从痕迹的形状看出,他们托生成了什么东西。
母亲去世后,那天早上一开门,看到火灰上有一串串鸟的脚印子,父亲就认定母亲托生成了一只麻雀。所以从那以后,父亲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会把碗里的米粒儿,撒在外边招引一只只的小麻雀围着他叽叽喳喳地叫,而且在你们家的地里,再也看不到吓唬鸟儿的麦草人了。
有几次,你问父亲,你怎么对鸟儿那么亲呀?
父亲总是说,让它们吃点儿有什么呀。
其实,父亲是把这些麻雀当成你的母亲了。
妻子说,爹会不会也托生成一只麻雀呢?
你说,谁知道呢。你说爹他真要回来了?
妻子说,应该是的吧?
你又一次问,他说这儿不是他的家,他说他的家在塔尔坪,他要回应该也是回塔尔坪吧?
妻子说,死了的人,生前去过的地方,不管是菜园子,还是戏院子,他都会走一遍的。爹活着的时候,虽然只进过这个家门一次,但是总算是来过了,所以他肯定要回来的。而且我们是他的子女,我们的家不就是他的家吗?他应该有两个家,我们都有两个家。
你怀疑地问,这样说,他还会去西峡?当年摔跤的地方就在西峡。他没去过卧龙岗,所以这次他不会去南阳卧龙岗了?
妻子说,在上海他去过哪里?去过一次青浦的福寿园,还有医院门口的理发店,除此之外他只进过这个家。医院,理发店,还有福寿园,他可能已经去过了,就目前来说,除了塔尔坪之外,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最惦记的,他应该要回这里一趟吧?
你说,我们家没有火灰呀。
妻子说,我们又不像塔尔坪烧木柴。
你说,哪里能弄到塔尔坪一样的火灰呢?
妻子说,不是有面粉吗?
妻子说着,就从厨房里把一袋子面粉提了出来,全部撒在了门槛的两边。你把大门打开,轻轻地虚掩着,意思是给父亲留下一条缝隙。在塔尔坪,无论是白天或者晚上,如果有家人外出的话,就把大门虚掩着,守候着他的归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应该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候,天上的光线还没有传来,人间的灯又基本关掉了,那轮下弦月虽然还在天上,却像一小块正在融化的冰块。
妻子说,还是睡一会吧?明天要开车的。
你推开窗户,窗外虽然没有多大的风,但是一股寒气立即逼进了房间。你想,凌晨是最冷的,父亲应该也是最冷的吧?你又打来一盆温水,给父亲泡了泡脚,然后贴着父亲躺下了。
你躺在父亲的另一头,把他的双脚紧紧地抱在怀里。你要给父亲暖暖脚,你常年在外漂泊,与父亲同床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母亲又在你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所以父亲的脚在冬天时,大半辈子都是冰凉的。
妻子说,要关灯吗?
你说,关吧。
妻子说,你不怕吗?
你说,我怕什么?你说我怕什么呢?
你知道妻子的意思。你从小是听着鬼故事长大的,所以最怕的就是鬼了,见到外边的一棵树影儿,你也会害怕得直哆嗦。就是在上海的家里,如果妻子出差了,你一个人几乎不敢入睡,一直把灯拉到天明。你也觉得奇怪,你现在一点恐惧都没有,你知道你不害怕的原因,一半是因为对父亲太熟悉,只有陌生才会产生恐惧。另一半是因为你明白父亲不在了,仅仅不在这个世界而已,但是他依然没有离开你。你与这个世界是不同的,这个世界没有他存在的地方,但是你有,哪怕是你的心,你的泪水,你与他相似的血液,都是他可以存在下去的地方。所以你不相信一个离开你的人,怎么能够如此安静地躺在让你摸得着看得见的身边呢?endprint
妻子没有再说什么,把家里的灯全部关掉了,两根蜡烛也点完了,房间里一时真的一片漆黑。夜色把一切隔阂都填平了,把任何不一样的东西都抹掉了,你、妻子、父亲,还有窗外的上海,以及一千多公里外的塔尔坪,统统融在了一起。
你把父亲的脚放在你的衣服外边,但是隔着一层冬天的棉衣,你感觉不到自己传递的温度,于是你为父亲脱掉了袜子,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把父亲的双脚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你感觉你的心跳已经传到他的身上。
你想,如果你与父亲的心脏也能融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你的胸口还是不够暖和,于是就把他的脚左一只右一只,夹在自己两边的腋窝里。每个人的腋窝才是体内真实的温度,所以量体温要把温度计夹在这里。父亲的脚走过太多的路,结上了厚厚的茧子,其实抱着父亲的双脚并不比抱着两块石头舒服。如果是两块鹅卵石的话,起码还是光滑的,但是父亲的脚除了冰凉之外,还那么粗糙和坚硬。
天终于亮了。你第一次看到这么早的阳光,原来是血红血红的,把天空都染红了。有时候让人误以为,人世间所有人流出的血液,全部被太阳吸收去了。太阳再把这些血液,通过风,通过土地,通过一株株植物,比如麦子或者是土豆,把血液再次还给了人们。
而一个晚上的夜色、所有人的影子都去哪里了呢?
这个晚上,你把父亲的脚真暖热了,这恐怕是父亲大半辈子里,他的脚最暖和的一个晚上吧?但是这种温度,除了你自己感觉得到,他能感觉得到吗?
你起床的时候,给父亲刷了一次牙,洗了一把脸。你还为父亲重新穿上袜子,把你的棉袄为他加了一件,给他换上了一条红围巾、一只白口罩和一双蓝手套。你希望你的温度在他的身上能够保留下去。起码让你看了,觉得他是温暖的,这就足够了。
妻子其实早就起床,收拾好几件衣服,灌好几瓶子开水,带好一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只等着你醒来后就出发了。
妻子说,我们去开门看看吧。
你洗了把手,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把大门轻轻地打开了。你仔细地观察着门槛内外的那层面粉上边,有没有父亲回家时的痕迹。天还没有彻底亮,楼道里有些暗淡,妻子拿来了手电筒照着,你们跪在地上,不放过一丝一毫。
你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呀。
你明白,父亲的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塔尔坪,他在上海住院的时候,有一次你把门都为他打开了,他刚踏进门槛就跑开了,如今你有什么理由,让他的灵魂再一次回到这里呢?
你看到一个痕迹问,这是什么?
妻子说,这是你昨天晚上撒面粉的手印子。
你又看到一个痕迹问,这又是什么?
妻子说,这是你昨天晚上流下的眼泪,你一边铺面粉一边在流眼泪。
妻子最后把门彻底推开了,她指着门槛外边的一片叶子,有点失望地问,那这算不算呢?
你看了看,这是一片红中带黄的叶子,像是枫叶,又不是很像。它有五个齿轮,形状像一个手掌。你一时不敢确定,在你们小区里,有没有枫树这种植物,在上海你也没有注意,在哪里才有这种植物。但是这片叶子那么眼熟,你十分肯定,在你们塔尔坪,满山遍野都是这种叶子,而且在冬天里经过风打霜浸,正好就是这种颜色。
你说,父亲真的来了?
妻子说,应该是吧?
这时楼道里起风了。也许是从门里边,也许是从走廊里,有一阵风吹过来,把这片叶子吹了起来。这片叶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在一点点挪动着,像是要走开似的。
你赶紧扑上去,抓住了这片叶子,捧在手中,看了看它鲜活的脉络,看了看它小手一样的轮廓。你掏出在医院拾到的最后一片梧桐树叶,把一大一小两片叶子叠在一起,装进了你贴胸的上衣口袋。
你转身回到父亲的房间,把父亲再次放上了肩头。
你对着妻子说,我们出发吧。
妻子说,好的,我们出发吧。
妻子话音未落,从房间里传来了小狗范二汪汪的叫声。这条可怜的被关了一夜的泰迪狗,被妻子放出来的时候,正摇着尾巴,希望跟着你们、跟着父亲一起回家呢。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