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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根在乡下

2015-01-06李静思

岁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寿衣老屋母亲

李静思

出门的时候,母亲往我的车上,不停地搬东西,鸡蛋、大葱、白菜、土豆。只要家里有的,也不管是否需要,一股脑地往车上装。不管怎么拒绝,母亲都在坚持。她对我疼爱地说,城里什么都要买,家里地上种的不值钱,多带些去,可以少花销。这样的场景,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因为每个月,我必须回乡下老家,去看望独居的母亲。

今天,母亲起得很早,一直屋里屋外地忙碌。她烧饭,打扫院子,把鸡放出笼子喂食,挎筐到菜园中采摘,把菜一袋袋装好。已经是中秋,园中的植物开始枯黄,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露水打湿母亲的衣服和鞋子,她有些发抖。秋风中的母亲步履蹒跚,瘦小的身子佝偻着,头上灰白的发丝凌乱,宛如一堆落满雪的枯草。今年春天的一场病,使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每天靠药物维持。这样的身体状况,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实在让人担心,我几次想把她接到城里,同我一起生活,她都一口拒绝。我和婆婆住在一起,生活不太方便;更重要的是母亲要替弟弟守着这个家,帮他看护田地,让他回来有饭吃,有热炕睡,有家的温暖。

母亲今年68岁,自从7年前父亲去世后,她就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在这个村子里,弟弟有一晌多土地,除了春种秋收,其余大部分时间在城里打工。弟媳妇和弟弟很早离婚,远走他乡,把年幼的孩子扔给母亲抚养。三年前,弟弟的孩子考取南方的一所大学,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母亲一人。我在离家一百多里以外的省城安家,工作繁忙而劳累,回来的时候不多,平时只能靠电话联系。

母亲住在村东头,很大的一个院落,红砖外墙,黑漆大门。里面的几间老屋是父亲在世遗留下来的,破旧不堪。母亲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父亲,白手起家,靠自己的劳动盖起了这几间土坯房。这是母亲的家,母亲所有的岁月都留在了这里。那时候,父亲每天在外边上工,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疯跑,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温馨而幸福。现在,这几间老屋母亲舍不得拆除,便把它做了仓房,里面放了一些农具及散乱物品。老屋的旁边是弟弟盖的几间大瓦房,屋顶上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室内宽敞明亮,各种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弟弟这些年在外面打工赚些钱,便盖了这所房子。院子里面,母亲养鸡养狗,又侍弄一个很大的菜园,种满各种鲜花和蔬菜水果,夏天来临的时候,鲜花盛开,瓜果飘香,鸡犬相闻。这个院落,因为母亲的勤劳,充满勃勃生机。

农村没有路灯,家家习惯早早关门闭户,母亲住的房子旁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天长满青纱帐,冬天空旷无边。我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守护这样的大房子,每天是怎么度过的,怕不怕。每次我问起她的时候,她总是摇摇头,微微一笑说,有啥怕的?年纪大了,胆子也跟着长了,啥都不怕,你不用担心我。可是母亲睡觉的时候,枕头旁边,总是放着一把菜刀。

记忆中,母亲的胆子很小。记得有一年,村里死了人,停放了三天,每天哀乐不停,母亲吓得三天不敢走出屋子。母亲的胆小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天黑后,一个人不敢出门,不敢看杀猪杀鸡,晚上屋子里有一点响动,她吓得把头钻进被子里,冷汗直冒。可是这样胆小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独自坚守,支撑着。而我,作为她唯一的女儿,除了每次回家买些物品,给些钱,什么也帮不上。

昨晚,躺在炕上和母亲聊天。说到弟弟,母亲一连串地叹息。母亲说,也不知道你弟弟什么时候能找到媳妇,我今年的身体特别不好,头昏无力,腿脚也不利索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万一哪天我走了,他可怎么办呢?黑暗中母亲忽然拉开灯,起身下地,从衣柜里摸索出一包东西,拿到我面前打开。黄布包的几件衣服,叠得有棱有角。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嗡地一下,眼睛不敢直视,眼角偷偷地移开,心里一阵剧痛,眼泪涌了出来。这是母亲给自己准备的寿衣,还有一双黑色的绣花鞋。母亲叮嘱我说,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走了,这些是我前些日子坐车去城里买的,放在柜子的最上层,到时候你别忘记给我穿上啊!人年龄大了,总有这么一天,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弟弟,他找不到媳妇,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灯光下,母亲把寿衣打开,在自己的身上比试。母亲拽着两只袖子,下巴压住领口,大小合适,如同母亲的影子一般。我看到展开的寿衣,它宛如黑色的乌鸦,扑开翅膀,要向远方飞去。母亲一脸平静的样子。不知怎么开口,说什么呢?寿衣铺平,又叠好,她拿起绣花鞋,放在手里摩挲,仿佛掸去掉落的灰尘。我的眼里蓄满泪水,想从母亲手里夺过鞋子,可是刚一伸手,触电般弹回来,实在没有勇气,去摸这样的东西。母亲的泪一滴滴落下,把鞋子上面那朵红红的牡丹花浸湿一片。

弟弟没多少文化,人又老实木讷,离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这些年一直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劳碌,刚刚四十岁的人,沧桑如暮年。对此,我既心疼,又帮不上忙,更不能因为母亲无期的守望而苛责他。今年春天,和母亲关系很好的邻居,到大连投奔儿子去了,母亲很羡慕。邻居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大连的一家公司做副总。可是母亲的儿子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的根在乡下,母亲的根便也在乡下。

车开出村子,泪水模糊视线,回头远望,透过玻璃窗,看到母亲变得不清晰,一个人独自守望在村口。一只鸟儿,在母亲头顶的天空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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