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的见闻
2015-01-06王爽
王爽
在乡下的老家,屯子中间有一棵大榆树,粗大的树干,需七八个人牵手而围,树枝上,红布条随风飘荡,常有香客过来顶礼膜拜,被人们称为“神树”。它独撑一方天地,可谓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同时,它也目睹并记录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之一:
乡下人重男轻女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如果这个家里没有男孩,你在女孩子中又排在老二之后,那就差不多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主儿了。姜三丫儿也没有例外,而且她还有个不雅的外号——老多余。那时的父母,大都把不称心的孩子这么称呼。
时值上世纪七十年代,正在读高中的姜三丫儿,放学后满脸喜气地回到家。顾不上肚子饿,就跑到菜园子里去跟母亲说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
今天校长领着两个陌生人到班上听课,语文老师让几个平时课文读得好的同学,反复朗读了几篇课文。后来又把从各班选出来的集中到备课室继续轮番朗读。经过反复淘汰,最后仅剩下三个人,其中就有姜三丫儿。
那两个人跟校长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然后校长对他们三位同学说:“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朗读课文吗?咱们公社的广播站打算招一个播音员。初步看好了你们三个,但最后只能要一个。你们回家再和大人商量一下,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选上,就是公社的干部了。”
母亲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都哭了,她说:“没想到老多余一点儿都不多余,命更好啊!”
晚上父亲收工回来,听说此事后,高兴地让三丫儿她妈炒两个菜,喝两盅,庆贺庆贺。
老两口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翌日早,姜三丫儿的母亲就挎着一筐鸡蛋,直奔住在村东头儿的三丫儿表舅家。三丫儿的表舅是大队书记,又是县里有名的老劳模,在公社大院里很“晃”得开,人人都敬他三分。可以想象,只要三丫儿表舅到公社那里说句话,这个播音员的位子就应该非三丫儿莫属了。
下午姜三丫儿放学回来马上又向父母汇报,和她一起初选上的那个男生,因为叔叔在部队当官,人家说毕业后打算当兵去。那个女生今天却没有来上学,据说她家是“富农”出身,可能知道自己在“政审”这一关会过不去。姜三丫儿从校长的言语里已经感觉到,这个播音员差不多就是她了。
父母听后,万分激动,一家人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母亲甚至掰起手指头,在那里估计着喜讯到来的日子应该在哪一天……
几天后,校长把姜三丫儿叫到备课室,一脸遗憾地告诉她,公社广播站已经另找到合适的播音员了。
姜三丫儿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头晕目眩,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因泣不成声,她十分费力地问出一句话:“是谁把我挤下来的?”
校长说:“听说她也是你家那个村子的,叫丁小红。”
“丁小红?”姜三丫儿顿时头嗡地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丁小红是表舅家的大丫儿。
之二:
北方的腊月,寒冷彻骨。刘本昌一大早去给父母上坟,回来,发现雪地里有个毛乎乎的东西。他近前一看,是条不太大的死狗。他用脚碰一下,那狗微微抬了一下头,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你没死啊?”
他心想,这肯定是谁家扔的。他掸一下小狗身上的霜,解开自己的棉袄,把小狗搂进怀里,随即向家走去。
刘本昌父母早亡,穷得没有娶上媳妇,四十来岁了还是跑腿子一个人,吃住在哥哥嫂子家。哥哥家一直都不养狗,据说嫂子被狗咬过,后来就特别烦狗。想到这,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刘本昌猫在院门外。不一会儿,侄子背着书包出来了,他摆手让侄子过来,说:“你看这小狗好不好,我捡的。”
侄子伸过手来抱,那小狗还舔了一下侄子的手。刘本昌说:“一会儿你把它抱回家,就说是你捡的。小狗冻得还没有缓过来,你把它放在我睡的小炕上。”
嫂子果然反对养狗,但侄子又哭又闹,非得留下这条狗。刘本昌不说话,却闷声不响地在院子里搭了个狗窝,把小狗放在里边。早饭吃了两口后就把碗里的饭倒给狗了,他宁可自己饿着。
嫂子看分明了,是刘本昌喜欢狗,自己不说,让孩子来闹腾。她越想心里越憋气,只要小狗一打眼前过,她就往死了踢,吓得小狗都不敢着她的边儿。
小黑狗在刘本昌的照顾下,很快就长成大黑狗,威武健壮,已改名叫大黑。大黑狗仁义、忠厚,跟叔侄俩也很要好,每天进出都要迎送,而且看家守院尽职尽责。但凡有外人进院,必须出来人接,否则谁也别想进来。等走的时候如果带出东西,它会跑过来咬着那东西不放,直到你撒手,哪怕是一根棍子你都别想拎出去。
有一年冬天,刘本昌病了,发起了高烧,人也打蔫了。他哥叫来生产队的大车,送他去了县医院。医生看完说:“是重感冒,得住院打几天针。”刘本昌听到“感冒”两个字,针都没打,抓了几片药就回家了。他在炕上躺了两天,仍不吃不喝,也没有动静。第三天早上,他哥过去扒拉他,发现不对劲,用手摸了一下鼻子,咋没有了气息?吓得他哥赶紧喊来了几个邻居,去买个白茬棺材,把人发送后就埋到屯子外的荒岗子上。
就在当天下午,大黑狗竟然召集全屯子的十多条狗,来到刘本昌的坟前开始扒坟。过路的人看到这些狗一边叫一边扒,狗爪子都挠出血了,坟头上尘土飞扬,不禁驻足诧异。有人问刘本昌的哥哥嫂子,能不能是本昌又活过来了?嫂子说:“如果活过来,那不就是诈尸了吗?”
有人说:“狗是通人性的。狗都去扒坟了,你们还等啥?去掀开棺材看看,肯定有问题。”
刘本昌的哥哥叫来几个胆大的邻居,来到坟前。再看这些狗,把坟扒平了,已经露出了棺材板子,大黑正站在棺材盖上哀叫着乱挠,爪子上全是血。
用铁镐震开棺材盖,几个人用力一掀,原来刘本昌早已坐在棺材里,满脸白霜,还眨着眼睛。
大黑“噌”地跳进棺材,一下下地舔着刘本昌脸上的霜。
之三:
四老太太家门前的菜园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果树,结的是海棠果。
她家的柜盖上长年有个果筐,从海棠果刚可以吃的时候,里边就装得满满的。
四老太太无儿无女,也就更喜欢孩子。只要有小孩子去她家,她就会把果筐拿过来,让你吃个够。像我这样又是亲戚又嘴甜的,多叫她几声“四姥姥”,走时还会装满衣兜。
那个年代,吃水果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各家的那点儿自留地只能种一些时令蔬菜,如果种了果蔬一类的经济作物,就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
好在大队有个果园,主要品种也是海棠果。入秋前后,生产队会派一挂大马车,由保管员押车,到果园去拉回来一车海棠果。然后每家10斤或20斤去领,年底按价从工分扣除。整个秋季,生产队会从果园运回三四次海棠果。我们便像过年似的,围着车疯闹,常常趁着看秤和记账的不注意,伸手抓一把果就跑了。
四老太太家有果树,自然不用去生产队买果。按说屯子里谁家有一棵果树,恐怕不等果熟就得被我们这些淘小子给偷光。然而四老太太家的海棠果没人去偷,原因很简单,四老太太骂人厉害,无论大人孩子,没有敢惹她的。
有一次,四老太太发现秫秸障子有个豁子,果树也被折断一个树枝丫。她断定有人偷了果,于是站在大街上开始骂人。
四老太太骂人,不是一般的骂法,她有一绝,竟然是唱着骂。尤其像这种没有明确对象的“盲骂”,更是她的拿手好戏,可以说,她想骂啥话就骂啥话。她把编出来的所有见不得人的龌龊故事,全都安在这个偷果人的头上。哼哼呀呀地骂,还骂出一定的韵律和节奏,这个做贼的人听到后,足以让他心惊肉跳,如坐针毡。与此同时,她这也是在给旁观者加以警告——你若敢来偷,我就骂你坐不住炕。
四老太太骂人,不是骂一次就完事了,只要她不忙了,就来到街上继续骂。也可以说她这是在破案,目的就是让小偷受不了这样的骂,乖乖地前来自首。
那天,母亲看不下去了,就出去劝四老太太,说:“四婶子你别骂了,果是我偷的。”
“你该干啥干啥去,少来哄我。说你偷的有人信吗?还不如说我自己偷的呢。”四姥姥说。
之后,到底还是有一家的大人出来了,给四老太太下着跪,说:
“婶子你别骂了,是我家孩子不懂事。”
“那就算了,起来吧。我那树上的果,就是给孩子们吃的,告诉孩子再来吃果走正门。”四老太太一边回身往院里走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