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片杏树林

佳斯

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有很多美好的记忆被永远定格在脑海里。这其中有过逃学的惬意，有过偷瓜的刺激……所有这些只是偶尔回忆而已，唯独发生在杏树林里的故事却永远在脑海挥之不去，常常魂牵梦绕。

杏树林就在我家房后，面积足有1000公顷，不是很宽，但很狭长，弯弯曲曲，一直蜿蜒十几里地，花期时就像一条彩色的河流。

每年“五一”刚过，这里便热闹起来，屯子里的孩子们已经在家憋了一冬天，好似出笼小鸟，一下子自由了，仨一群俩一伙地飞进杏树林。有观花赏景的，有打发闲散时光的，更多的则是来到这里寻找一种叫婆婆丁的野菜，盼望婆婆丁早点露出娇嫩的芽芽……

风像催花使者，只一夜功夫，就让杏花开得绚烂多彩。那时，满林子都是花香，满地都是花瓣，那个红呀，红似火;那个白呀，白如雪。偶尔来阵儿风，杏花便满林飘舞，仿佛雪片，洋洋洒洒。有淘气的孩子，用力一摇树干，便出现了仙女撒花般的浪漫……

每到这个季节，我再也无法闷在家里，再也无法囚在教室里了，恨不能一下子插上翅膀飞进杏树林，恨不能变成一只蝴蝶，一刻不停地徜徉在花的海洋里。

闻花香，听鸟鸣，洗去疲惫和孤寂。正因为如此，我才像着了魔一样，经常逃学躲进杏树林，陪伴杏花度过每一时刻美好时光。当然被老师知道后，也难逃被罚一劫。

对杏树林之所以如此记忆深刻，是因为这里的故事太多太多，令人难忘。最重要的是，杏树林曾是许许多多家庭的救命稻草。那是一个填不饱肚子的年代，家家户户如此，尤其我们这个屯子特别穷，填不饱肚子是经常的事儿。每当冰雪消融，小草刚刚露出了嫩芽，杏树林便充满了生机，异常活跃起来。由于杏树很高，树冠很大，根部周围往往比其他地方温度要高一点点，婆婆丁便提早陪伴小草露出小芽芽。按照妈妈的命令，我便和姐姐每天一早就悄悄来到这里，东一棵西一棵地挖起了婆婆丁。一挖就是一小天，累得我腰酸背疼，经常懒倒在地上起不来。透过杏树林看天空，无数光线如梭般洒在我的脸上，享受着无法形容的快感。一直持续一个多月，我们都在挖野菜，直到婆婆丁长大变老开花结果变成蒲公英不能再食用为止。

在那个年代度日，别小看这小小的婆婆丁，每天一背篓，就能解决一家几口人的口粮。至今还清晰记得玉米饼子夹婆婆丁和婆婆丁玉米糊糊的味道。一尺多长的玉米饼子用刀一切为二，抹上大酱，再放上婆婆丁，一夹便可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吞咽，那味道美极了。不知怎么的，我吃了一个又一个，就是吃不饱，吃得姐姐直瞪眼，直流口水。岂不知，饼子是有数的，吃多了，姐姐的那份就没了。姐姐常常说不饿，让给我吃，我便以为姐姐真的不饿，便把姐姐的那份也毫不客气地吃了下去。那香劲儿，不知比现在的汉堡要美过多少倍。

婆婆丁玉米面糊糊也是必备的晚餐。说是糊糊，其实就是婆婆丁煮白水，又苦又涩。时间长了，一口都不想喝了。有条件的人家婆婆丁少放些，玉米面多放些，那是真糊糊，喝过后并没有太多的苦涩。可没有条件的人家只能是婆婆丁放得越多越好，我们家就是这样子。苦日子一天挨着一天，像天上的星星排着队。

那个年代虽然苦，但特别难忘，尤其一年一度的运动会。谷雨一过，公社便召开运动会，这是全公社最大的盛会。各大队和各小队都要组织运动员参加，我和姐姐都是运动员，年年为队里争名次做贡献。我们每天早上三点多钟就爬起来了，沿着房后的杏树林慢慢往公社走。本来一个小时的路程，常常需要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体育场。因为杏树林里藏有美味，那便是小小的山杏。山杏长不大，最大也就指甲般大小。外面的皮不厚可食略酸，里面的核很小但苦涩。也就十几天的功夫，山杏便长到蚕豆粒般大小，可以食用了。摘一个放到嘴里，不敢细嚼，因为那苦涩无法形容，足以让你五官挪位。吃过这个想那个;吃过小的找大的，吃过青的找紫的，反正吃起来就没有办法停下来，直到“倒牙”为止。可走着走着，玩着玩着又闲不住了，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这个时候就不敢再嚼了，只能吞了，因为再嚼牙就不听使唤了。快走到林子尽头的时候，总是意犹未尽，贪婪的手又伸进了杏树林，直到塞满衣兜为止，等到了运动会场再慢慢享用……

运动会每年才一次，妈妈烙了饼子，煮了鸡蛋。这是一天的伙食，也是一年中除了过年最难得的口福。可没等到晌午饼子和鸡蛋就被一扫而光，甚至连杏树林还没有走出来，饼子就造没了。

杏树林东南西北走向，形似棒棰，中间有个大大的鼓肚，呈波浪状起伏。最高处海拔可达百米以上，当地人都习惯把这个鼓肚称之为北小山。

北小山绵延数里，不见人间烟火，而且林木异常繁茂，蒿草大都高过马头。相传此地从前经常有狼出没，而且伤过人畜。民间相传有位叫藏大虎的人，一日手提棍棒从公社回家，因贪酒多喝了几壶，本来从公社走到家也就十多里地儿，个巴小时的路程，可他走到北小山时犯了困，便倚在一棵大树上睡了过去。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傻傻地笑着，不时还大声吆喝几下。当他一觉醒来，不觉身子一阵发怵，头皮一阵发麻。一睁眼，两条大灰狼直勾勾地瞪着他，跃跃欲试，正准备向他攻击。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他站起身，举起木棍就朝前面的狼打下去，可后面的狼一下子差点把他扑个跟头儿。这下他醒了，彻底醒酒了，转身朝后面的狼便打了下去。如此几个回合，藏大虎显得体力有些不支，东倒西晃起来。本来是打前狼，不料转身将后狼打个正着。也不知道是用力过猛，还是寸劲儿，就听后狼嗷了一声，便一个趔趄栽滚到在山下。另一只狼见状，撒腿就跑。后来，藏大虎酒后打狼为民除害之事就在十里八村传开了……

北小山也因此名声大噪。

狼不敢再来了，北小山从此安宁了。可是，人们一提起北小山，还是心有余悸，不管有没有狼出没，每当人们走到这里时总是提心吊胆，甚至胆小的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根本就不敢到这个地方来，就是男子汉打这经过也要憋足了劲儿、壮足了胆儿。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通常都是三三两两成帮结对结伴而行。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这里很少遭到人为破坏，也很少有人没事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反倒保护了北小山的一草一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保护了这里的生态环境。所以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这里的婆婆丁都比别的地方多，我便提着背篓像寻宝一样来到这里。每次都满载而归，收获颇丰。

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每当花开的时候，这里比别的地方都美丽都壮观。花落的时候，这里的杏比别的地方都多都大，甚至别的地方早就罢园了，这里仍然还有，而且个头都大。我就是受益者之一，常常和小伙伴们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天，因此也没少挨老师的批评和爸妈的打骂。回想起来，挨批评和被打骂的原因无非三条：一是逃学不上课，老师特别生气;二是不回家吃饭，饿着肚子，爸妈心疼;三是因为过去有藏大虎打狼的传说，怕狼真的来，搭上小命。

杏树林是个好地方，是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好去处，因为这里隐蔽，两个人往树根底下一蹲，路过的人谁都看不见。杏树林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特别整齐有序。那个年代不许青年男女公开恋爱，甚至连一起走路都要分开一定距离，这里因此也是青年男女约会的好地方。

有一次去挖婆婆丁，不经意间发现了邻居孙大小子和李二姑娘，在这里躲躲闪闪。开始还以为他们也是来挖婆婆丁的，可后来发现不对劲儿，他们总是东绕一下，西绕一下，甚至有意躲着我们。有时我主动和他们搭话儿，他们不是不搭茬，就是脸一红儿，一笑便溜之大吉。后来听大人说，他们这是“订婚”了，以后再碰上要老远就躲开，不要影响人家谈情说爱，免得人家不好意思……

从此每次进入杏树林，我首先不是找婆婆丁，而是先找找有没有“订婚”的人。还别说，有一次就把我吓傻眼了，看得我目瞪口呆。也是找着找着，突然发现了老师和一个女同学蹲在一棵杏树底下嘁嘁喳喳。老师是教体育的，女同学比我大好几岁，屯亲，姐夫的表妹。见到我，老师丢下女同学便一个人溜掉了。后来屯子里的人说老师和那个女同学真的结婚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了两个孩子后又离了，老师去了外地，至今杳无音讯，女同学日子过得也很惨，据说还有些精神失常，真是很可怜。

杏树林里藏了我很多梦。小的时候想当作家，经常来到这里读书，背诵唐诗宋词，也常常一个人躺在树根底下胡思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当上生产队长，一定要带领全屯子人大干一场，坚决多打粮食，多卖钱，让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如果有一天我能当上大队书记，我可不能像老吕大哥那样，今天骑个车子到东屯喝点小酒儿，明天到西屯子闲扯乱逛，从来不干正经事;如果有一天我能当上公社书记，坚决听毛主席的话，带领全公社人民“跨长江、过黄河”、“赶英超美”……

杏树林啊杏树林，我儿时那么多故事和向往都被你的美给淹没了。我曾在梦里，变成一只蜂鸟爬在花蕊上，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曾在梦里变成了婆婆丁，大片大片地生长在杏树林里，帮助那些穷苦人家渡过苦难时代;我也曾在梦里变成一只老虎，成为杏树林的守护之神，让杏树林永远不遭破坏，永远保持这样的诱惑和美丽……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家乡早就变了模样。农民住上了楼房，水泥板路通到了学校门口，再不会有人为吃穿发愁了。可令我想不到的是，那片杏树林没了，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将林子连根拔了，再也找不到杏树林的风景和杏花盛开时的美丽了。

我用心呼唤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