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秒杀女同学
2015-01-06马家辉
马家辉
如何秒杀女同学
马家辉
有没有从香港去过澳门?
如果从港岛而不是尖沙咀出发,必须先到中环的港澳码头,买票,搭船,大约一小时航程便到了。码头旁边有个巴士站,一片空地,荒荒凉凉的。面对愈来愈狭窄的维多利亚港,白天通常因空气不佳而灰蒙蒙,香港像个硕大无边的工地,到处都在改造施工,尘土飘扬于天,我们在老天的眼皮下过日子,自己心里有一盘胜负的账,老天爷心里,有另一盘。
到了傍晚,天气转凉,灰尘堕落,如果没下雨,维港倒是耀目,两岸是广东人说的“灯光火猛”,红的绿的,闪的动的,没有声音却又似在喊叫,把你招来唤来同欢同醉,我们在红绿闪动里各自找到一个暂时的位置,高兴或不高兴,聊胜于无。于是每回来此难免想起《倾城之恋》里的女人,从上海搭船来港,站在甲板上看海。“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七十年后的维多利亚港,竟然依旧。
然而三四十年前的港澳码头旁的巴士站,并不是眼下这样的,不是的,绝对不是,那时是一片空地、烂地、废地,白天完全没有用途,到了晚上,用途可大了,变成夜市,小贩们纷纷前来摆摊,亮亮的油灯电灯相继燃起激活,激活了一场热闹,一摊华丽,一波温暖,吃的唱的买的看的听的,都在此,我们来此,或独自来,或与友伴来,或与家人来,来到之前和之后都兴奋了好久好久。到底有几个摊子?那时候没法点算,但印象里,好多好多,想必是自己的年纪轻和见过的世面少,觉得摊子横横竖竖地从马路旁边排到岸边,在孩子眼里,已经是无穷无尽的意思。我的第一条量身订造的喇叭裤就是
在这个俗称“大笪地”的夜市里买回。
那是初中的年代吧,家里先被潮流启蒙的是舅舅和姐姐,他们听收音机广播、黑胶唱片和看电视节目,美国的比吉斯兄弟,英伦的披头士四友,香港的温拿乐队五人,以及后来被誉为“歌神”的许冠杰,统统是其启蒙者,把他们引向高跟鞋和喇叭裤,而我,当然跟随比我大六年的舅舅和年长不到两岁的姐姐的脚步前进,裤子是非宽裤管的不穿,恤衫是非窄得把上身紧紧包住的不穿,头发不必说了亦是长长及肩如扫把,若用“花枝招展”四字来形容自己,绝不为过。
喇叭裤,犹如西装,若要超好看,必须量身订制,因为裤管固然要宽,屁股和大腿的部分却亦要紧,必须“上窄下阔”始能显出走路时的爆发力。记得那年是初中二年级,十四岁,九月开学前的两个星期,我独自到大笪地夜市吃喝逛荡,并用七十元港币订造了一条灰色的喇叭裤,顺带用廿四元买了一件窄窄的白衬衫,两者合并而穿,在胸口的袋前缝上校徽,便是校服了。
一星期后,裁缝把喇叭裤造好了,我去取,出门前的那份激动心情至今记得,仿佛期待把新裤子拿回家穿上便变成白马王子,回到学校,秒杀女同学。裤子的缝制效果是不错的,回家后穿到身上,站在镜前,幻想自己是阿B 钟镇涛,眯起眼睛,尚未秒杀女同学却已是秒杀了自恋狂的自己。外婆看见,也说好看,但不忘来个世道感叹,活在香港,真好,如果你在台湾,穿这样的裤子会被抓去坐牢;如果你在大陆,更会被村民活活打死!
我懒得理外婆,继续在镜前自恋。
好了,九月一日,开学了,高高兴兴上学去,穿着摇摇晃晃的喇叭裤,走路有风,好不威风。这七十元花得真值得。但唯一问题是:这条七十元的喇叭裤只熬得了五天,到了周末,把裤子拿给母亲洗涤,湿了,再干,由于成本便宜而布料差劣,整条裤子竟然缩水了三分之一! 上半截本已很窄,如今是窄到根本穿不下;下半截更是明显往上缩短,只差没变成裙子。我的第一条订造的喇叭裤由此报废。
我曾把裤子拿回大笪地找裁缝理论,但他瞪起眼睛、凶狠地说,丢那妈!货物出品,恕不退换,请贵客自理,若再纠缠,拳头侍候!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第二天睡醒,到百货公司另购一条现成的喇叭裤,继续回校秒杀女同学。幸好我长得俊朗并且心思灵敏,即使喇叭裤没有一百分,我亦从不失手。
(李晨晨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我们仨@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