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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疼了吗?

2015-01-04金深

文学港 2014年9期
关键词:百胜大头空调

金深

入秋后,郭百胜一想起刚过去的夏天,鼻孔仍会觉得涌入一阵热气,烧得眉心生疼。这个夏天,连续一个月40度以上的高温,让他忘记了云的形状、风的气息,就连天的颜色,也想不真切了。他倒不是没出过门,玉芬为了防暑,把门窗紧闭,窗帘都拉上了。那些窗帘,当初为了照顾倒班的他白天睡觉,全部换成了遮光布,薄薄的一层银灰色布面,把剧烈的阳光挡在窗外,一丝丝都钻不进,整个屋子如同一只闷罐头。

不过,闷罐头里也有清凉地,小满的房间照常开着空调。他那十个平米的小房间,与另外两间就像冰火两重天,那里不仅有空调,还有电脑、扫描仪、打印机等等与现代生活相关的东西,这些都是在小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买的:电脑课有作业啦,老师建了QQ群啦,作业要打印啦……按郭百胜的想法,那些数码产品,能有什么用?他连手机都不用,不也活得好好的?郭百胜也想让小满适应他的生活,比如天气这么热,就到冷库里拉几大块冰,砸碎了放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郭百胜的好哥们就在冷库工作的。十几年来,他都是这么过夏天的。小满当然不肯啦。从上小学起,小满一到暑假就开始叨叨:李皓家装空调了,陈子锐家也装了,张晓燕家装的是中央空调哦……到了小满中考那年,郭百胜才松了口,给他的小房间装上一台。

小满当然不愿打开房门投身到闷罐子里,他哪遭得了这份罪!再说今年热成那样,郭百胜从冷库拿了比往年多两倍的冰,也降不了半度。玉芬也说扛不住了,让郭百胜把发的高温补贴拿出来去买空调。郭百胜到商场一看,空调都抢光了,再说,即便订了,也要等到九月份以后才能装,空调安装工压根不够用。“那还买啥?买了挂墙上当画看?”郭百胜对玉芬说。玉芬转头出门,她到娘家打麻将,那里又凉快又好玩。

小满躲在清凉天地里,任父母在外面折腾。他几年前从职高毕业,一直歇在家里。不过,他宅在家也像个影子,基本不出声,电话都没一个。连上厕所,他都冲出冲进,像在打仗。到了吃饭时间,喊他出来,一口饭还没咽下,就把菜扒拉到饭碗里,满满一碗,端到小房间,对着电脑吃,留着饭桌前的母亲埋怨父亲。到了这个夏天,他连吃饭也不出来了,毫无规律可言,根本踩不到常人的点。他只在父母睡觉时才有所行动,比如钻到厨房吃一碗泡饭,比如啃半个西瓜,比如洗澡。当然,洗澡是他万不得已的行为。在狂热的夏天,他也不是天天洗澡,除非自己把自己熏得不行了。玉芬天天叫:“你不想歇也得让空调歇会儿啊,这么不停地转,烧坏了看我不揭你的皮!”玉芬喊揭皮喊了二十多年,至今连毫毛都没揪掉一根,所以她的话,比毫毛还要轻。

小满眼皮抬都不抬,任玉芬的声音在门口炸响。玉芬伴随着催命般的叫声,抬脚就把门踢开,炮弹一样冲电脑桌子前,抓起遥控器,手指狠狠地按在开关上,把遥控器往床一砸,顺手拔掉电脑插头,又风一样旋出。随着小满“啊”的一声,电脑黑屏后发出“吱吱啦啦”细微的电流声。郭百胜跟进门,伸手开窗。玉芬回身掼出一个杯子。他的手刚触到窗框,“砰”,一个杯子从耳边划过,撞到玻璃,一片碎声落地,片刻间,楼下传来爽脆的声音。“你作死啊——”玉芬抡起拳头,郭百胜已经站到眼前,死死扣住她的拳头。玉芬被压得不能动弹,推着郭百胜往门外退。

暴戾的夏天把戾气压进玉芬的体内,但郭百胜面对儿子,绝对是由着他:“算了算了,这么热的天,让他开会空调吧!”

玉芬气得像个吹鼓了的气球,虚张声势:“这样的儿子你也不管管!就随他好了!我也不管!”

玉芬每次是事端的挑起者,又是息事宁人的主张者。她和郭百胜一样,对儿子永远都有双重标准,自己可以随意责骂,别人一根毛都不能碰。

小满与这些争吵毫无关联,他插上电源,照样躲进网络里,空调也照样打开。那扇被打碎的窗中涌进一股热气,小房间霎时也有闷罐头般的气息。

相对于上白班,其实郭百胜更愿意上夜班。虽然是要十二个小时,下班到家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夜班时,大小领导都搂着老婆进入梦乡,没有人折腾他们这些倒班工人。为了赶超世界先进水平,这个上万人的企业快马加鞭,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飞奔在前进的路上。郭百胜一直不明白,以前慢悠悠过日子不也挺好的?上班下班,老婆孩子管住,一辈子不就这样吗?班里的同事大头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班长,这种思想要不得啊!要有危机意识,要与时俱进,时不我待啊!”郭百胜肩一沉,甩开大头的手,转身拿着安全帽到装置检查去了。大头看着他的背影,转头对着徐娜眨眼:“厂里的油水啊提干啊,郭班长永远够不着,难怪被人家叫做‘郭不着。看人家跟他一起进厂的,都当处长了,他还跟我们一样倒班,老不大!就知道傻干,什么好事摊得上?将熊熊一窝,我们跟着倒霉!”

大头的声音掠过操作室里大片大片的显示屏,飘进郭百胜的耳朵,像沙尘吹过双眼,眼睛涩涩的,眨眨眼不就躲过了。他走出操作室,装置里特有的气息拥住了他。甜腻腻中掺杂着汽油的味道,很多人闻不惯。郭百胜闻了一辈子,这味道像是长在他的鼻子里,根本没有感觉。他穿行在密密层层的管线下,庞大的机泵像一只只大狗趴着,连成一排,望也望不到边。他沿着机泵,像军官检阅部队一样,黄色的安全帽扣在头上,侧着脸微笑着走过。机泵发出尖锐的嚣叫,温热的气息扑向他,渗进他的体内,他的心暖暖的。他柔和的目光抚过一台台机泵,或大或小,它们的温度、流量、介质,每一个指标都熟悉得了如指掌。在机器面前,他自在多了,完全不同于在人群中。他走进人群中就像鸡跑到鹅群里,被挤来挤去,觉得连站的位置都没有。

他像只小甲虫,穿过巨大的铁塔,摸到装置背后的平房,打开一扇小门,里面堆放着杂物。那是他私自备下的小库房。装置规格化,所有的杂物都安标准摆放,他动了好多脑筋,才搞了这么个堆放地。翻寻了半天,他终于找到藏着的一块玻璃,估摸着跟小满房间的窗子差不多大小。他找到后,用报纸包好好几层,再装进编织袋里。这些事,绝不能让班里人看到。若看到,大头会第一个笑话他:“到玻璃店里配不就得了吗?费那劲!”郭百胜心里说,“懂个屁!国企国企,就是所有东西每个职工都有份。凭什么当官的拿那么多,我捞块玻璃都不行?”当然徐娜也会打趣他:“班长啊,赚来的钱是拿来花的,不是用来攒的。做人这么辛苦干吗?”他“哼”着鼻子在心底说:“谁像你!只图花钱痛快,也不为以后想想!”老李常挂嘴边的话,他听了最糟心:“老郭啊,你不抽烟不喝酒,钱攒下来都留给儿子,谁知你儿子对你怎么样!”一般情况下,他会梗着脖子呛老李:“对啊,我就靠儿子了,怎么地?有本事你生个儿子看看?”老李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气得不吱声了。endprint

他打算把玻璃藏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下班的时候来带出厂门。门岗的警卫查得紧,他认为那是对那些民工和外包工,像他这样的脸,小警卫也不敢一本正经。他们这些人跟这个企业关系密切,就跟蜘蛛网似的,他们的触角不知伸向哪个重要人物呢。

他夹着编织袋想找个地方放一放,绕着塔走了一圈,走到最后面一个分析小屋边上。机器的喧嚣减弱了,不过倒有哼哼哈哈吧唧吧唧猪拱食的声。他倒是奇怪了,猪是绝对进不了装置的,化工厂的门岗比军队还严,苍蝇飞进来也得过门卡,更别说猪了。分析小屋是仪表工的地盘,平时关着门,况且晚上仪表工下班,一般是不会有人的。他走近,看到分析小屋的门没锁,推开一看,班里的徐娜与一个男的在地上翻云覆雨。这扇门坏了,他们倒会找地方,偷偷溜进去干那事儿。他看到这活春宫,脑门轰的一热,身子某个部位竟硬了,收了脚步就僵在那里了。

徐娜抬头看看他,冲他眨眨眼,他吓得连忙倒退着逃往门外。靠,徐娜也太不像话啊!把装置当什么了?红灯区?

他回到了操作室,徐娜比他还早到。徐娜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操作台前,跟着大头老李们高谈阔论。

他轻轻触了下徐娜肩膀:“你来一下。”

徐娜跟着他进了交接班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后把个白花花的大腿翘到椅子扶手上。徐娜后脑头发有点乱。徐娜喜欢把头发在两侧梳两条麻花辫子,贴着耳畔垂下来,像纯真年代的少女。他没敢看徐娜,脑子里翻飞着徐娜那一双雪白的腿,刚才高抬着半举在空中……

“好了!下次不在你地盘上总行了吧?”徐娜毫不在意地咯咯笑了两声,反倒把郭百胜臊得没了话。

他停了一会,说:“你当初进厂那会儿,我答应你爸要照顾你的。”那时,她父亲领着她到了郭百胜家里,郑重地把徐娜托给他:“班长,一看你就是好人,徐娜到你们班里,我放心。”徐娜父亲比郭百胜大不了几岁,郭百胜也一直把徐娜当成晚辈。

“没事,我爸死了,你也不用老觉得对不住他似的。”

“那你也不能糟蹋自己啊。”

徐娜笑笑,“别说得那么难听,谁爽快还不一定呢。那你说,我该走什么路呢?什么样的路,不是人走的?”

徐娜低下头,抬起头说:“班长,你不用管我的,不是我小瞧你,你也没本事管的。”

她的老公前几年骑摩托车被撞,瘫在床上。徐娜才三十几岁,又有几分姿色,怎么守得住?有时候把男人带到家里,当着老公的面肆意妄为。到了吃饭时候,小姑子过来喂饭,老公就咬紧牙,眼珠子突出,喂到嘴边的饭全落到枕边。小姑子看出名堂:“是不是徐娜又欺负了你?是的话,你就眨眨眼。”徐娜老公闭着眼睛,五官抽成一团。

小姑子想跟徐娜吵,被她妈挡住了:“把她吵走了,你来管?”小姑子一想,不再吱声。小姑子和婆婆每天轮流来帮忙,已经够麻烦了,再多花精力,她们也搭不起。老公推不出去,徐娜破罐子破摔成了“公共汽车”。

到了吃夜餐,大头听说后,笑弯了腰:“班长啊,你问问老李,这种事,不要太多啊。你到周边舞厅看看。灯黑着跳舞,灯一亮,地上什么都有哦。”

老李发了奖金就跑这些低档的声色场所,上个月扫黄被逮着了,他出来后成了班里同事的笑柄。这时,他又一本正经地辩解上了:“说实话,我们倒班工人,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哪呢?不就是搓搓麻将,看看女人啦。再说我老婆有肾病,我有啥办法?”

徐娜笑得花枝乱颤:“班长啊,你活在什么时代?世上没有纯洁的人啦!哦,不,还有你,对了,还有你家那童男子。哪天老娘把你儿子拉下水!看你怎么办!”

郭百胜脸色铁青。

刚刚入冬,郭百胜小病一场。这场病,用玉芬的话说,活该受罪。

徐娜跟别人搓麻将,输了不肯付钱,只说:“随你咋办!”次数多了,麻将搭子也不肯了,几个人一合计,玩老千让徐娜大输。几个人轮番与徐娜作战,直到最后徐娜昏死过去。麻将搭子这下慌了神,合计半天,不敢找徐娜婆家的人,找到郭百胜。

郭百胜在早餐店里吃生煎包子,一碗紫菜汤。盛紫菜汤的碗缺了个口,看上去像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假文物。他在这家店吃了十几年,眼看着这些碗从崭新到现在缺嘴裂口破败不堪;他也坐在生煎包子店,看着这条街上的店铺不断变化门脸,从最初的兴盛到现在的萧条。在这个工业城,企业的规模越来越大,但为了提高经济效益,本着“用最少的人管理最大企业”的原则,企业不断提高自动化程度,职工人数大幅下降,再加上近几年本地居民大规模地从化工区迁移出去,这个工业城原住民越来越少。因为房价低廉,又在城乡接合部,这里成了外来务工者的集散地。

麻将搭子找到郭百胜时,他正对生煎包子生闷气:这哪是生煎包子,跟小笼包子差不多大了!本来他吃五个就够饱,现在吃了六个,好像肚子里还差只角。他听说后,马上骑车到了其中一位麻将搭子的家里。那位麻将搭子离婚后单人独住,他家成了据点。郭百胜停好车子上楼,刚举起手,门马上开了。他进去,看到一张麻将桌上,散乱的麻将牌,像被孟姜女哭得七倒八歪的长城,屋里两个人看到他,站起来引他进里屋。里屋更是乱得像杂货铺,一张床上堆得满满的,好不容易看到徐娜。徐娜的身子被一堆被子掩埋着,双眼紧闭,脸色像纸一样白。他急忙说:“快送医院啊。”

跟着进来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敢答一声。其中一人说:“到了医院,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郭百胜眼睛一瞪:“要是出了人命,你们更麻烦!”

房屋主人想想也害怕,万一徐娜死在这里,他不倒了八辈子霉了!他还想找人再结婚呢。

他伸手把盖在徐娜身上的被子掀开,徐娜的衣裙短得遮不住身子,房主人赶紧帮她拉拉好。另一人拉着郭百胜到外间,递上一叠钱,“阿哥,帮帮我们吧,这事算我们哥儿几个求你了。这是医药费,到时候再给你两千块,行不行?”

他看了看那叠钱,没说话,背着徐娜就下楼。那人把钱塞进他的衣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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