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逐流水年华
2015-01-04郑陆
郑陆
梦逐流水年华
郑陆
房子周围挨挨挤挤生长了许多阔叶的野田菜,提醒人们多年前这里还是良田美池。野田菜学名叫车前草,性凉利尿,是一味草药。这还是读初中时就知道的。那时有电影叫《红雨》《春苗》,虽然故事涂上了“阶级斗争”的色彩,但当时农村乡镇缺医少药的情况是普遍的。我害过红眼睛,双眼肿得睁不开,只得用食盐泡水慢慢揩拭。医科院校停止招生,代之而起的便是“新生事物”“赤脚医生”——乡下老人客气地叫“土郞中”,因为尚书侍郎下面就是“郎中”,可是司局级的官员啊。
看了电影好几位同学都想成为“赤脚医生”,在学校东北角靠团圈村的河边开了几垄地,插上块牌子叫“百草园”。周六下午、星期天便上山采草药,常去乌山,去了便趁便钻趟山洞;大多上施家山,或向西南翻山到铜锤湖,或向东南边爬几座山头到剑山。起先工具只是小铲,只能对付草本植物。有段时间“深挖洞”备战备荒,小孩子比大人还积极,把铁耙柄锯短了来挖“防空洞”——其实只能称“猫耳洞”,挖了好几个可都积了水,说它是洞不能藏身,说它是井又不能打水,于是扛起这短柄铁耙去采药,倒可谓装备精良了。
不认识草药怎么办,常到医药公司草药收购门市部去转悠,听收购人员讲草药,默记在心里。春夏间也去采荠菜花、掘马蹄金,荠菜花剪齐晒干扎成捆,马蹄金洗掉根泥晒干。卖了草药有了钱,便到新华书店买草药书,《浙江民间常用草药》有三本,几毛钱一本,左边写草药的特性、喜生长在何处、能治什么病,右边是草药图。我们便按图索骥,什么积雪草、羊蹄、六月雪、大蓟……每按书找到一种草药,就像胡适先生所说的
考证出一个古字那么了不得。
龙南乡的山连绵起伏,我利用作客的机会跟伙伴入山挖柴根也采草药。山坡上看去都是柴草,可是到书上大多可入药,正如古语说的“不识的是根草,识得的是个宝”。采满两竹箩有三十来斤,肩膀被扁担压痛了,脱下棉裤垫在肩上,免不了被路上遇到的挑着大捆柴健步如飞的人们取笑一番——从现在教育家看来应该表扬才是,典型的“吃苦磨砺教育”嘛。书上有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能治毒蛇咬伤,很想见见这种“神药”,但灵药生幽谷,遍采不得。小伙伴们说可能纱帽山有。那是座神奇的山。龙南一带风水好本应出皇帝。好事者画了图让当朝皇上看到了,惊慌得不得了,忙用朱笔在画上打叉叉。霎时霹雳闪电,山洪暴发,“天打烂龙背,火烧敬义堂”。雨后满山是纱帽形状的巨石,这都应是未来的皇帝封给臣子戴的,现在谁也戴不动了。我很想到那里去找七叶一枝花,但没有伙伴肯同去——路太远了,掘了柴根挑不动——所以至今也没有见到这种神药。不过,孔夫子不是让学生多识记些草木之名么,总算晓得了神农氏遍尝百草的“先进”事迹,还有个“土郎中”叫李时珍的,跑遍荒山野岭弄出一本《本草纲目》来,便成了“药学家”。
上了高中又做起了当作家的梦。读了当时能读到的鲁迅的几本集子和“学习文选”上诸如韩非《五蠹》《孤愤》,商鞅《商君书》等“法家”文章,便一心想成为文章家。于是积极出刊班级和学校的黑板报,学校组织到工厂“学农”,劳动外写报道,编辑《学工简报》,刻蜡纸,油印简报。两年高中毕了业,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才能被推荐上大学,升学无望只得去做临时工,酷暑六月筑柏油马路,拉起人力车当搬运工。
虽然医生梦、文学梦,看来没有希望圆了,可终不甘心成黄粱。别人家有成语辞典借了来抄录,向县图书馆借了《唐宋诗举要》《李白诗选》《白居易诗选》和龚自珍诗词抄了读。到深藏于皖南山区的“三线”工厂去学艺,那里都是上海来的技工,他们读过的技校语文课本里竟有我从未看到过的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爱不释手,抄写在本子上硬是背诵了下来。
想不到三四年后,国家以逐日夸父的决心,奔逐“四化”宏图,大学考场重开,阴差阳错地从理工医科转录到师范中文专业。悬壶济世的“郎中”梦虽然没有成真,却倒是历年来有好些我的学生考入医科院校,算是为我“曲线”圆了“郞中”梦。因为与语言文字亲密不离,教学之余向报社的“老编”、“老记”们学习写新闻报道。与学生们一起在语言文字的海洋里学游泳,还常写些“下水作文”,陆续发表,集腋成裘,居然汇成一本集子,取前辈诗意“我只是渡工而已/不断把学生渡到对岸/而我一辈子守着渡船”——便叫《渡工集》,算是有了一本写有自己名字的文集。
把文集赠送给来访的学生们,心里充满喜悦。唐代诗人柳宗元有个美好的梦想——“若为化得身千亿”,对我们传播人类文明的教师来说,这个梦想已经或正在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