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堂散记
2015-01-04商震
商震
101
杜甫的《绝句》四首之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应该是尽人皆知。这主要归功于历代书法家,书法家不断地抄写、悬挂,使之传播有力。当然也不能抹杀课本的力量。在中学课堂上学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记忆极为深刻。老师讲的是:这首诗写出了杜甫当时的复杂心情。大意是:诗人对绚丽多彩的早春图像分别从视觉和听觉两个角度进行刻画,尤其是门外泊的船,来自“东吴”,此句表明“安史之乱”的战乱已平定,交通恢复,诗人睹物生情,想念故乡,并强调用一个“泊”字,有其深意。
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敢对老师的讲解生疑。可是,我的职业要求我必须把这首诗的真正意义解读出来。我反复地读,也查阅了一些资料。像我的中学老师那般解读的占大多数,合我意者几近于无。我只能憋着。大有在朝堂之上有人指鹿为马,我却不能说真话,还得“诺,诺”。现在我想大不敬了,这首诗,就是老杜做的对仗练习!他同时写了四首绝句,唯这首是写着玩,或唯这首是为了炫技而写。
这首诗表现的是四个独立的图景,谁也不挨谁!对这首诗的其他解读都是牵强的,或是读者自己的再创作。如果这首诗还有什么具体意义,那就是对仗练习的范本。
这首诗写于公元764年的成都草堂,“安史之乱”已平定一年多了。杜甫此时正是消遣悠闲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他同时写的另外三首。
一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
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二
欲作鱼梁云复湍,因惊四月雨声寒。
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
四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
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
读了这三首诗,足见杜老先生正在饱暖生闲事。
悠哉悠哉的杜老夫子想写诗,又无事无激愤无牵挂,可是春天来了,还是要写点啥,就提笔练习一下诗歌对仗中的字对词对句对音对色对等,“两个黄鹂”对“一行白鹭”,“千秋雪”对“万里船”吧!哪里有“战乱平定,交通恢复”和“思念故乡”的感慨!再说:“安史之乱”根本就没影响过长江流域的交通。不知今天的课本还有没有这首诗,不知道今天的老师们怎样讲解这首诗?真替学生们担心!
我还要说的是,不是诗人写的每首诗都一定具有深度解读的意义。无论李白、杜甫,还是谁谁。
102
有一句近乎俗语的话,叫:一字之师。这句话听起来像玩笑,像戏谑。而在诗歌创作中是常见的事。一首诗中,一个字的改动常常可以让整首诗鲜活起来、生动起来、辽阔起来,此类事例很多。但改动的这个字,基本是动词或名词。比如:“大江日夜流”不是诗,是自然状况,可改动一下动词的位置,变成:“大江流日夜”就是诗了。这一改动,使得时间、空间强行并置,历史和当下同步运行,互相映照,互相渗透,意味悠远。
一字之师是存在的。真有为自己改动一字而成好诗的人,应视为一生之师。
有些人写了诗,不喜欢别人改动。好像他写的诗是金铸的铁打的。除了“敝帚自珍”值得尊重外,其余就是自恋、自闭、固步自封了。
好诗是改出来的。此类事例就不赘了。
写诗,千万不要被自我感动所欺骗。
103
诗歌被误读是经常发生的事,而且是正常的事。
诗人写诗,是想让感动自己的情绪在另一个或另一些人身上再震动起来。甚至,有些诗人在作品中设定了特指物象,试图引导读者解读的方向。但是,读者在阅读时是自由的,是诗人不可限定的。其实,诗歌创作,不可太用心机,只管忠实创作时的情绪,任何多余的想法都可能是镣铐或通向死亡谷。
读者怎样去读,不是诗人要担心的事。许多伟大的作品都是被误读出来的。最典型的就是卞之琳先生的《断章》。这首短诗本是一首长诗的一节中的几句,发出来后,被读出了伟大。卞之琳先生写这首长诗到截取这首短诗时,一点儿也没想过会伟大。
误读,不是错误地读,是违背诗人原意地读。最典型的例子是,一首诗被作为考试题去考学生,而作者本人却目瞪口呆地一道题也答不出来。
读者读诗,无论喜爱还是憎恨,大多都会违背诗人创作时的意图,因为读者都是从社会属性的角度出发,从自身的文化修养、生活经验出发,而不是从诗歌本身的要求出发。那些年的“梨花体”、“羊羔体”也是这么误读出来的。
《增广贤文》有这样的话,叫:“不是才子不献诗”。才子者,诗人也。
就一首诗的社会性而言,诗人创作出来的诗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是由读者来完成的。什么思想性、美学意义、文学价值、修辞力量、生活本质、社会反映等等等等,都不是诗人创作时刻意设定的。
说到末了,一首诗一定要经过读者“误读”的再创作,才算彻底完成。当然,有的诗被读成了伟大,有的诗被读成了垃圾。
104
见到一老者,面对比他小近四十岁的人说:“你是著名评论家?我都不知道,你咋就著名了?”当时他的那副尖酸刻薄、扭曲的脸,像一张揉皱的手纸。
据说此老者曾写过一些文学评论,并自诩为“判官”。我自认为是个爱好学习的人,所以,就去找来这老者曾写过的评论文章,发现全是空泛的文字,既无自己的观点,更不见才情,最多的是摘引某某说、某某论。我就怀疑当初他是咋“著名”起来的。后来得知,他曾在一个文学创作研究部门工作过。哦,是位置著名!还有他自诩是“判官”,这就好解释了,判官是对有问题的人起作用的,或是对鬼有用。
那天,他对着年轻人吼“你咋就著名了”时,我心里还嘀咕:咋就这样为老不尊呢?读了他写的东西才明白,这老者就是一个徒具虚名的无才无德之辈。放大声音说话和训斥年轻人,都是因为心虚。
不尊重年轻人的老者,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尊重。凭年龄大去倚老卖老,不过是老不要脸矣。endprint
105
诗人一定要天真。天真不是幼稚,不是简单。是有天地之真气,天地之真心。《易经》复卦中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爻辞解曰: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我更愿意把它解读为:诗人应具备的天地之心,或诗人应具备爱憎分明的立场。
天地之心,是明月耀苍茫,桃花笑春风。
诗人是最该明确地分辨忠奸、善恶、美丑,最该旗帜鲜明的。对文要细辨优劣,对人要判善恶。诗人可能找不到终极真理,但要找到一个能安放个人身心的有天地真情之处。
好诗人之间大多是好朋友,像李白和杜甫,年龄相差很多也能“遇我宿心亲”。一个好诗人遇到另一个好诗人,未必要事事合二为一,但是观点、立场一定是同一的,有点儿像一加一大于二。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形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时说:他们两个“像是两块对立竖放的镜子,无限地反射对方、深化着对方”。古今中外,此类例子甚多,此处不赘了。
我一向认为,天下最牢固的友情是好诗人之间的友情。澄明、透彻、肝胆相照。没交易纷争,没利益纠葛。文本上可以有分歧,审美立场一定趋同。
当然,不是所有的好朋友一定会同仇敌忾。但是,态度一定要明确。在关键问题上含糊、暧昧,做好好先生,估计,与好诗人成为好朋友也可疑。
有天地之心者,真情真意不会稍纵即逝,而是生生不已。
106
突然想起了曼德拉,想起他的一句话:“我从来就不是圣人,而是一个不断努力的罪人。”曼德拉坐了二十七年的牢房,出狱后,他宽容、豁达到没有一个敌人,进而获得全世界的爱戴。他出狱后一直在说:通过爱,我们能够创造希望。这让我想起《诗经·草虫》中“我心则降”、“我心则说”。一个人想着去爱,首先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并且是愉快地放低。
我一直在思忖:是什么让一个不屈不挠的斗士,变成一片浩瀚无际无所不容的海?什么力量能把心灵的折磨、肉体的疼痛都忘掉?答案是:只有爱。人都是知其来,而不知其去的。但是,抱定为爱而活,必定知道会死在爱里!曼德拉的词典里,爱是宽容。像弥勒佛大殿的对联所写:“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即使是与邪恶斗争,也要宽容,也要爱!这对俗常的人是何其难能啊!
中国人讲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看,没有一点儿宽容的余地。
向曼德拉学习爱和宽容,是我刚悟到的。但是,肯定还没悟透。原因是我到《诗刊》工作后,一直有几个恶小在对我施恶,初始我不予理睬,后来这几个恶小越来越疯狂,我就有些心里发狠,心想:“老子啥也不要了,也要把你弄得生不如死。”为此我还写过一首诗。这首诗一直不敢拿出来示人,是怕被大家看到我的恶。现在,我一切释然,不妨晾晒一下。当然了,我有足够的勇气亮出我曾经的恶。诗如下:
卑下的情绪
对有大邪恶的人
做一点恶事
应该得到原谅
比如挑断恶人的脚筋
让邪恶从此力不从心
或者把他按倒在地
像岳飞庙前永远跪着的秦桧
想着想着,手里好像已握着一把尖刀
接着就去百度查询挑断脚筋的方法
查着查着,心里就有一团棉花堵着
唉!善恶对峙几千年
一把刀和挑断一根脚筋无法彻底了结
邪恶的人
是苍蝇蚊子
用毒药扑杀
也仅是暂时有效
我拿出一支烟
用烈火把尼古丁点燃
再从嘴里吐出毒气
我要用邪恶的力量
把邪恶埋葬
把这首诗和当时的心境摊晒出来,也算是摆脱了曾经的枷锁,虽然稍晚,也聊胜于无吧。
向曼德拉学习,用爱和宽容消解戾气。
107
我在《人民文学》工作时,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来找我,让我看他的小说,问为什么总投稿,总通不过。
我看了一遍后,说:你这篇小说,没开篇就想好了谁是好人、坏人,谁是骑墙派。你这是带着爱恨的笼头旗帜鲜明地去写的。小说不该是这样的,真的。其实你在笔下写一个坏人的时候,首先你要爱他,要陪着他慢慢地坏,他可以去做坏事,他和你一样肉眼凡胎,和你一样吃五谷杂粮长大,只是在某些善恶、美丑、是非、真理面前他的表现不一样:有的人贪财,有的人爱色……等等。我想我们抛开政治因素以外,去说人本身的七情六欲,每个人心里都有恶。你在处理一个你认为在道德意义上应该受到诋毁、鞭笞、抨击的人的时候,你最好把你心里曾经藏着的恶,被你压制的恶,慢慢拨亮,陪他慢慢长,这个坏人才可信。同样,你在写一个好人的时候,你可以把你个人心里向往的,追求的,已经存在的善,把它放大,陪着好人慢慢长大,让他的善逐渐地发光。你要爱你笔下所有的人物,因为你爱着他,他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一样长大,他的血肉就丰满、就可信、就生动感人。如果概念化、脸谱化地认为一个人就是坏蛋,是一个贪财鬼、色魔,难免概念化。理性地说,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是法官,不可能对笔下的人物、包括社会事件给个一锤定音的定义。可能有的人不愿意接受,作家不要、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实际意义的道德评判者。如果事先就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评判者的身份上,难免要让笔下的人物戴着面具、带着理性的观念。那么,结果就是你的小说不可信,不感人。
电影《平原游击队》是歌颂党领导的游击队抗日的作品,但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批判了,原因是演员方化演的日本鬼子小队长松井太像,血肉太丰满,感情太丰富,电影给他的镜头太多了。我们现在可以这样想:如果方化不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剧本作者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这个戏不会感人。他也可以概念化,让日本兵一出来就装凶、装恶,大伙一看就知道是反面人物,完成美学概念的要求,但失去了文学的感染力。文学就是要交待:他是怎么变恶的?
写恶人时,你要爱这个恶人,要让他一寸一寸地长高,一两肉一两肉地长肥,他就生动了,可信了。他可恶了,你就咬牙根了。
作家判断社会事物,虽然要学会“望、闻、问、切”,但不能开具体的药方。即使作家不期然地做了个法官、做了个道德的评判者,但是这个结论不是作家应当下的。你读了有你的判断、他读了有他的判断,如果你写得生动,大家在同一个审美层面上,那么这个判断大致差不多,我是说在道德、真理、是非上差不多。
一句话吧,你写什么,就要爱什么。
108
二十年前读武侠小说,真是上瘾,可以说是废寝忘食。金庸、古龙的书,得到就看。最有意思的是,看完一本武侠书,好像自己就已经有了武功,而且每看一本就会增加一些功力。那时,在路边看到一块石头就想伸手一掌把石头劈开,看到一堵墙或一棵树就想用降龙十八掌给打倒。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势头。后来,突然醒悟,金庸、古龙等人是作家,是编故事逗我们玩的。
当然,也明白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也是。作家把人间那些善恶美丑、人生百态,用一些怪人、奇人来演绎。寓教于乐啊!后来自己写东西了,也深谙此道。
我记忆很深的一部古龙先生写的小说叫《绝代双骄》,里边有十大恶人。这十大恶人之一,有一位叫:白开心。白开心的格言是“损人不利己”。他专干莫名其妙的坏事,无明确个人目的的坏事。最后,死于另一个恶人哈哈儿之手。
大凡小说中的恶人,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于另一恶人之手。也就是说,善良的人,都懒得对恶人下手,让更恶的人去消灭恶。
至今没明白的是:古龙先生在哪儿找到的“白开心”的原型?为啥把损人不利己的人写得那么恶。
生活中确实有那种看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的人。别人过上了好日子,好像花了他的钱,住了他的房子,享受了他的幸福。于是,就想着怎么把别人的日子弄糟了,怎么把别人的房子给拆了。
这种人的表现也是人类劣根性的一种。
古龙先生只写了十种恶,其实,生活中恶人的种类远不止这十种。
善的进步永远也跟不上恶的发展。就像电脑病毒,杀毒软件永远跟在病毒的后面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