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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链条(外四题)

2015-01-04赵淑萍

文学港 2014年9期
关键词:牛尾巴客轮红卫兵

赵淑萍

1905年5月23日,如果没有那场灾难,那就只是平平常常的天气,平平常常的日子。

那天,外婆准备坐江轮去镇海的娘家。船票是提前一天订购的。外公去了上海,因为,他的父亲生病了,他是一个孝子。外婆当时怀头胎,接生婆看着她腆起的肚子,说怀的是个女儿。

外婆怀的是我的母亲。后来,我妻子怀孕时,外婆讲起了那场江难。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的母亲要她乘江轮回镇海过生日。同时,在娘家住上几天。

轿子在门外候着。外婆拎了行李出来,准备锁门。忽然,腹痛如绞,无法行走。外婆后来将此解释为腹中胎儿的感应——小东西在灾难发生前的反应。外婆说:“当时你娘一定感受到什么了。于是在我肚子里拼命蹬胳膊伸腿,像男孩一样顽皮。”

外婆痛得大汗淋漓,无法上轿,最后,决定留下,回了轿夫,付了一点误工费。连院门也没关,她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子,趴在藤椅上。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渐消失。如同噩梦里醒来一样,她看到院门外阳光明媚,鸟儿在唱,树叶在风中微微摇晃。

没过多久,邻居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嘴里叫着:幸亏你没有走成!

那一天,镇海举行迎神赛会,俗称“四月半会”(阴历),许多人都乘江轮前往赴会,特别是女人们,盛装艳服,披金戴银。本来限乘三百人的江轮,超载过半。那江轮,离开码头不久,便倾覆。江水湍急,溺死四百余人,陈尸江干,惨不忍睹。现场观望的邻居回来叙述了江难的情形。外婆从包裹里翻出那张船票,还有些后怕。

噩耗传到镇海,外婆的父母懊悔不已,不该那一天唤回有孕在身的女儿。不过,他们还是怀了一线希望。

平时冷落的电报局,已人满为患。报消息的,盼候消息的,人头攒动,户限为穿。终于,黄昏时分,外婆的父母得到了电报:平安。

平安,决定了我们这个家族血脉的延续。三天后,外婆陆路去了娘家。几个月后分娩,印证了接生婆的眼力——女儿。这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后来,回忆那次风暴般突如其来的剧痛,外婆作了种种揣测,最后,外婆说:“腹中的小生命对外界敏感吧。”她还对我说:“你娘很敏感,睡眠很浅,半夜屋里一点点响动,就会醒来。这点也传给了你。”

我经常失眠。记得1957年,我这个内定的右派分子浮出了水面(当时,右派有名额,不够,把我列入,我的发言被断章取义,定性为“右派言论”)。那时,我新婚不过半年。那天夜里,焰火满天,庆祝一个什么纪念日。妻子因为我被划为“右派”吓得不轻,我把她送回娘家。此时,我一人站在五楼的阳台。

耳旁有个声音在喊:跳下去!跳下去!我像受了怂恿一样,跨上了阳台。如果纵身一跳,所有的痛苦和委屈就会了结。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外婆的声音:“当心,乘凉也不能探出阳台外边。”小时候,外婆看我在阳台上乘凉,总是递一把蒲扇给我,要我回房,说:“心静自然凉。”

接着,我想起了外婆对我说的1905年5月23日的江轮事件。想起父母,想起妻子,于是,我回了房间。

两年后,女儿出世了,她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生机和希望。她渐渐长大,两根辫梢,缀了两个蝴蝶结。她自己,也像一只蝴蝶,在我们中间飞来飞去。我常常凝视着女儿,看到她我总想起我的外婆。我不知道外婆少女时的样子,可是,我总觉得女儿身上有外婆的影子。我还想,那年外婆腹中的那场剧痛,来势汹汹,却不治而愈,而且,不早不迟,偏偏是她动身乘轿之时,从而免去一劫。

外婆如果乘上了那一班江轮,肯定是母女双双遇难,没了外婆就没有我母亲,没有了我的母亲,自然也不会有我——那根生命的链条,差一点断裂,多么惊险。后来的日子,外婆接连生了八个子女,像音符,谱出家族的生命的乐章。

我也想着1957年11月6日的晚上,冥冥中要不是外婆的声音及时阻止了我的轻生,差一点,我和女儿之间的生命链条就断裂了。

那一年,女儿有了恋人,我也搬进了新房子。在旧居的五楼,我绝少去阳台。到了阳台,会想起那晚的幻音:跳下去。我的新居是在一楼,虽然楼层低,却感到踏实。窗前有棵树,在春风中枝叶披离。而这时,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

女儿听说过曾外婆的故事,却不知道1957年11月6日夜晚五楼阳台差一点发生的事情。差一点,她就来不到这个世界上了。

我喜欢独处,我沉浸在对这个城市历史文化的研究中。我专门查阅过市志,其中记载了1905年5月23日的江难,即光绪31年阴历4月15日。有多少人的生命链条在那一天断裂了。我想象,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江难,现在的甬城还有更多的家庭,或许,我跟他们私人还有交往,甚至关系密切,那么,又会发生多少故事?

1948年冬日的怀表

1948年12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刚过3时,他喊了一辆人力车前往十六码头。开船时间是4时。他已无数次乘坐这班客轮——国营招商局的三千余吨客轮,起航相当准时。他几乎每一年都来往上海和宁波之间,主要是探望在上海的母亲。

不料,年老的车夫走了一条扩修的断头路,这样,不得不绕回去。车夫已经跑得大汗淋漓,他望着车夫气喘吁吁的样子,不忍再催。他盯着手表,眼看已过4时。车夫的步子却越来越慢。他仿佛听见开船的鸣笛声。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半途返回。那样,第二天,又要经历一次母子别离的悲伤场面了,何况,宁波的家里还有急事。他默默祈祷:迟些开船!

远远看见巨型海轮还泊在码头。他想,是不是因为反复祈祷发生了奇迹。车夫在码头前的街口停下来,说:“先生,你有福气。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他付了车钱,说不用找零了,提着行李,急急奔向入口处。

他简直不敢相信,刚踏上码头浮桥,挤在船舷上的密集的乘客,又是鼓掌,又是欢呼,放佛欢迎他的到来似的。这艘客轮终点站是宁波。莫非,他不在的三天里,宁波发生了与他有关的什么头条新闻?可是,他不过开着一家当铺,生意不大不小,这个年头,国民党军队败势已定,当铺的生意突然好将起来,那也不至于成了一艘客轮欢迎的对象呀。而且,是谁发现他要乘这班客轮呢?endprint

这时,他看见前边有十多个国民党士兵,全副武装,整齐列队,登上客轮。他不曾和军界有过交往呀,怎么竟来了这样的阵容?他尾随士兵,最后一个登上客轮,顿时,鸣笛声响起,似乎专门在等候他。他甚至为迟到略生内疚,毕竟是一个人耽误了一船人。他还想,很可能错位了,人们把他视为什么重要人物了。

客轮从黄浦江驶向东海。热闹后是平静,并没有乘客关注他。似乎转眼间就被遗忘被冷落了。他觉得蹊跷,就探问身边的一位乘客。乘客是宁波城内的居民——他竟然不知道他开的当铺。

说起将去宁波的一队士兵,原来是护送一位军官的。军官坐在十六码头的铁栏杆前。大概是看一看开船时间吧,不慎,那一块镀金的怀表坠入江中。据说,那是重用他的一位国民党要员赠送的纪念物。正因为有那层关系,他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士兵们知道这位官员珍爱怀表。一名士兵跳入江中,抵不住冬至后的寒冷,上了岸。第二名士兵跳下去,仍摸不到。下水的人,水性一个比一个差。第六名士兵跳下水,反倒是这个水性一般的士兵在江流中摸到了怀表。长官表示要奖赏他,他脱口说:我这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长官不悦。可是,船舷上观看的所有乘客都鼓掌欢呼了,乘客知道,虽然过了起航时间,但是,真正开船的时间是怀表捞起的那一刻。

这正是他拎着行李匆匆踏上浮桥所见。他以为轮船在等候他呢。乘客的反应,完全是因为那块怀表终于“露出水面”了。

他对那位乘客说:是巧合,也是奇遇,让我给碰上了。

那位乘客说:打捞怀表,花了一个多钟头,我的女友在宁波等得很冤枉。

回到宁波后,那位乘客来他的当铺拜访,告诉他,自己和女友分手了,原来,女友当时在两个男人之间犹豫不决呢,客轮误点,她相信这是宿命的暗示。

宁波码头,那十余个士兵护卫着的那个官员最先下客轮。第二年初夏,他听说那位官员乘上军舰退往台湾岛。

于是,他想,那块曾经坠入黄浦江的镀金怀表,是不是进了水,是不是还能走?

老 井

我对“文革”的第一个印象跟一口井有关。

我读小学时,住在外婆家。那是一个五户人家共同居住的院子。院子东边有一口井。四角形的井台,由石块砌成,井沿又光又滑。据说,这曾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宅院。院子出口处的那间小屋里的老头,很瘦很瘦,面颊像刀刮过一样,还苍白,说是得了肺病。他是那大户人家唯一的后裔了。

井是公共使用的,井水冬暖夏凉。无论是逢了干旱,还是遭遇洪灾,它总是保持原样,水不溢出来,也不浅下去。夏天傍晚,男人们常常吊起一桶水,当头淋下,那真叫个爽啊。我记忆里,每当放学回家,外婆就取出井水浸泡的菜瓜(买不起西瓜),菜瓜像被冰镇过,吃一口,就凉遍全身。院子里的花木因为井水的浇灌,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花,还引来了蜜蜂和蝴蝶。

可是,1966年夏季的一天,通往院子的那条小巷,石板被踩得一路乱响,接着,十几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涌进院子,冲着瘦瘦的那个老人喊口号,随即抄家。

我发现,红卫兵有备而来,带着撬杠,水泵。水泵用来抽井水,一时隆隆之声大作。估计古老的下水道还是首次遭遇那么大的水,像被呛住了,院子里溢满了水。

红卫兵声称,他们要抽干井水,找出井底的枪支弹药。

老人说:哪有枪,我连枪都没握过。

红卫兵认定老人妄想“复辟资本主义”。

老人被两个红卫兵监视着,坐在屋里老旧的藤椅上。其中,一个红卫兵还带了照相机,给老人和井分别拍了照。

我当时疑惑,一颗“定时炸弹”明目张胆地“埋伏”在院子里,大家怎么没察觉?那些枪支弹药是什么时候窝藏到井底的?

水泵彻夜抽水。红卫兵轮班值夜。我听着水泵“突突突”喘息,好像在使劲憋力气,井水哗哗哗翻吐着,我想象井水渐渐浅下去,然后,露出罪证。

第二天下午,一个红卫兵只穿了一条裤衩,一条粗麻绳把他慢慢放下去,他不时发出声音,好像井底是有一个宽阔的空间,还有回音。过了一会了,他喊:拉!上边两个红卫兵拽绳子。他出了井口,直摇头,说:好像有泉眼,水在往上冒。

红卫兵立刻审讯老人,认为他制造阴谋,妄图用水掩盖罪行。

老人无力地倚着藤椅的椅背,不停地咳嗽。

红卫兵喊一阵口号,又启动了水泵,决心要叫他的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抽了一夜水,那个红卫兵再次下去,还要了酒。看来他是第一次喝酒,还呛了,他说:“井底的水有寒气。”等他第二次上来时,脸色发白,还牙齿打战,好像是在寒冬腊月掉进了结了薄冰的河里。他说:“水又漫上来了。”

红卫兵认定老人掌握了井的秘密,一定要他坦白。

老人说:“水自然而然涌出,我可阻止不了。”

于是,红卫兵采取了措施,填埋那口井。不知从哪里运来的泥土、沙石,一筐一筐往里倾倒。起初还有水响,后来泥沙积到了井口,红卫兵找来了一包水泥,拌了沙子,封住了井口。

半圆形的封口,总是出汗一样渗出水。我高中毕业,老人已卧病不起,只剩一副皮包骨头了,他时常念:水、水、水。

可是,外婆闻声给他端去茶水,他嚅动着嘴唇,又说:井、井、井。

后来,老人平反了——原来,他不是敌人,还是爱国人士。

外婆提出把井重新疏通,院子里所有的户主都响应。各家各户都出了资,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工来掏井。巷子里的石板像打节拍的鼓,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民工也料不到井居然装下那么多泥土沙石,提出要增补工钱。

井疏通了,但水像被噎久了,总是上不来,外婆说:“别急,等一等。”我们如同照镜子一样,早早晚晚,俯在井台上,盼啊盼,终于,水面离井口越来越近了,好像里边有另一片蓝蓝的天空。

外婆告诉老人:井水又上来了!

老人欲坐起,或者,欲说话,但是,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想必是浓痰),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咽了气。他一向面无表情,可能是缺乏肌肉的缘故吧,他死时,表情平静,却增了一丝微笑。我曾从红卫兵口里得知,老人姓耿。endprint

我参加工作之后,外婆跟我迁了新居。后来,院子被拆(列入甬城房地产开发的范围)。有一次,我路过院子的旧址,已是高楼耸立。我想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老式宅院,院中有一口老式水井。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地底下那口井又涌出水,井水转入大楼的自来水管道,冬天,水龙头流出了温热的水。

念 头

那一天早晨,大刘打开窗户,忽然闻到一阵花香。他赶紧跑到母亲的床前。

“妈妈,春天来了!”大刘说。

母亲睁开眼睛,嘴唇嚅动。

他将耳朵贴近母亲嘴唇。

母亲轻轻吐出一个字:“鱼!”

大刘立刻想起朋友有一张小小的网。“我这就去!”他说。

母亲说:一条!

母亲卧病三年,最近半年,更是食量陡减。有时,仅仅喝两调羹米粥。不是说嘴苦,就是说没味。她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头,抱起来很轻很轻。

大刘急匆匆地赶到朋友家,又叩门又叫喊。朋友的妻子开了门。“他出去了。”她说。大刘说:“能借一下渔网吗?”

“他网鱼去了,”她说。于是,大刘朝江边奔去。果然,他看到朋友坐在岸边。身边放着一个小网兜还有一个塑料桶,里面有半桶水。他到时朋友正好扳网,可是,网里什么也没有。“今天是白辛苦了。”朋友叹口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大刘说明来意,要借用一下渔网。

朋友指指半桶水,说:“我是打渔的老手了。天没亮到现在,一无所获,难道你比我还有能耐?”

大刘要他先别走,在旁指点一下。网沉入水中的那一刻,大刘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网到一条鱼。过了一会儿,网杆在水流中微微颤动。

朋友这时把烟蒂扔在地上,说:“起!”

大刘扳动了网。网还没离开水面,一条大鱼在来回串,大刘的心跳起来了,他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了,朋友帮着使力。一条鲈鱼,离了水,还在网里跳跃。

朋友将小网兜伸进网里,熟练地将鱼兜了进去,然后放入水桶。这鲈鱼一入桶中,半桶水被搅得水花纷乱。朋友说:“你这生手,运气倒好!”

大刘说:“可能是这里的鱼都知道你是高手,所以躲着你。”

朋友哈哈大笑。

大刘又生出一个念头,趁这个好开端,再扳几网,多捕几条。

可是,一网又一网,收收放放好几次,再也不见鱼,偶尔有几根互相缠结着的水草。

朋友说:“今天的鱼是怎么了?”

大刘说:“我妈妈冒出了一个念头,要吃一条鱼,果然,实现了。现我又有多出了念头,我是不是贪心?”

朋友说:“我在这条江上,不知投放过多少念头,每一次网沉入水,同时,也沉入一个念头,今天,你已经够幸运了。一个念头就引来一条大鱼。”

大刘回家,本来想报个喜,不过,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就去厨房刮鱼鳞,剖肚,炖鱼。乳白色的浓汤熬出来了,香气弥漫了所有的房间。他关闭了窗户,深怕鱼汤的香味会跑掉。

大刘端着鱼汤,舀了一调羹,吹了吹,放到母亲的嘴边,看着调羹慢慢见底。母亲一连喝了三调羹,说:“鲜!”

大刘说:“妈,从今往后,我每天给你扳一条鱼。”

母亲垂下了眼睑。

傍晚,大刘端着一小碗鱼汤,喊母亲。

母亲像入梦一样,脸上凝固着微笑。

大刘的耳朵贴近母亲的脸,母亲没有了鼻息。

三天后,大刘捧着母亲的骨灰盒。他想起母亲弥留之际的笑容,那一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吧,那笑容多像春风中的花朵。

大刘念小学的时候,外公过世了,一年以后,外婆也跟着去了。母亲给大刘说起一条木雕的鱼的故事。那时,家里买不起鱼,大刘的外公从事木雕,雕了一条鲈鱼。这鲈鱼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每年吃年夜饭,这碗“鱼”就端上桌。大刘的母亲还是个小女孩,她用筷子去夹盘里的鱼。外婆笑着说:“小姑娘这么馋,筷子没长眼呀。”可是,外婆的眼里分明有了泪花。

两位老人去世后,每次过年,母亲总会准备一条鲈鱼,先祭外公外婆,然后用来招待客人。大刘听话,从不动这条鱼。客人也像说好了似的,也不动。一次次摆上桌,以至鱼的表面有了一层毛茸茸的霉斑。估计不再来客人了,母亲才允许大刘动筷子。

母亲咽气那一天,刚过了九十大寿。大刘没有见过外公雕的鲈鱼,但他突然想,他网的那条鲈鱼,是不是外公雕的那一条,是外公外婆把它投入江里,于是,木雕的鲈鱼活了。然后,他们又把母亲给接走了。

牛尾巴

我打算今后再也不动脑子了,但要强化使用手,把手改造得壮实有力,争取达到劳动人民那样的手。可是,杨队长却派我去放牛。

1957年,我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到甬城郊区的一个人民公社接受劳动改造。之所以成了右派,表面上是祸从口出,其实,那些个想法还是来自脑袋。

公社又将我放到杨队长这个大队。杨队长发给我一顶草帽,我说我已经有了一顶帽子了。他看看我的头,会意地笑了笑。我说:“我让太阳晒晒脑袋。”

我懒得动脑筋了,叫我干啥就干啥吧。蓝天、白云、草地、太阳,诱发着我心中的诗意。我对两头牛轻轻地朗诵起自己的即兴诗作,很快,我发现,那是对牛弹琴。我再次告诫自己:要摒除诗情画意的小资产阶级情趣,拼命割草,把那些荒唐的念头统统赶跑。

我挥动着镰刀。镰刀似乎饿了,大肆“割食”一大片一大片青草。有时,一走神,割破了手,我骂自己,动手就不要动脑,否则会受惩罚。

两头牛进了苜蓿地。牛吃了苜蓿,拉出饼状的屎,一堆一堆,很烂。牛圈里满地烂屙。我终于明白,杨队长派给我轻活,是因为大多数社员(特别是壮劳力)不愿放牛,放牛,既不自由,工分又少。

但是,大队里,还有些人看中放牛这个活儿,偏偏杨队长不派给他们。

立冬起,牛不再吃青草,我割的那些草已成了干草,正好给它们享用。过了年,即将开春,杨队长拉来三坛黄酒。他示范我怎样给牛灌酒。他说:“现在给牛滋补,开春耕地就有力气了。”endprint

那个年代,样样凭票供应。黄酒是稀缺的物品,也要酒票。杨队长说:“我摸过你的底细,你人老实,从不喝酒。会喝酒的人想放牛我是不给放的,担心他们趁机在牛身上揩油,牛可是集体的财产。”

第二天,我单独给牛灌酒,我拉住牛鼻,用竹勺子把酒灌进牛喉中。牛饮了酒,竟然惬意地欢叫,好像诗兴大发。

我提醒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又想到“诗”了。

我跟牛渐渐有了感情。春天,我发现了一块鲜美的草地——在河对岸。

这条河汩汩流经村庄,河上有一条方型平底的木船,两岸之间有一条绳子连着,上船后,拉绳可以过河。我拉着牛来到船边,指指对岸,说:“你们看见了绿油油的草地了吗?”牛似乎听懂了,一跃上船。然后,对着河岸叫,仿佛在鸣汽笛。

船靠岸,牛跃上岸。船前后摇晃,我差一点跌倒。事后回想,这条平底船到了河中,要是牛受了青草的诱惑,身体抢在灵魂前边,不顾一切地跃起,那么,船失去平衡,就有覆舟之虞。牛识水,会自个游上岸。我这个右派,不会水,不是“自绝”于人民吗?

傍晚,登船返回,牛肚子像膨胀了,又鼓又圆,我觉得它们把原来的希望统统装进了肚子——一肚子青草,它们不再骚动了。我脑袋里还是一片青草,没被牛啃过的充满诗意的青草,唉,怎么就秉性难改呢?

河水在静静地流淌。我注意到牛尾巴,那上面结了牛粪。

回到牛圈,我用细竹竿挑牛尾巴结的粪,却挑不干净。大概在对岸的青草地,牛吃饱了,卧下拉屎,粘住了尾巴。牛是不会给自己擦屁股的。我突然想起,当初动员“大鸣大放”,我也“鸣放”,那些说出来的话,成了“右派”的依据。我想收回已不可能,有个同事说:“你擦屁股也来不及了。”

我取了剪刀,连毛带粪一起剪除,最后,剩下一条光秃秃的牛尾巴。我很得意,毕竟替牛办了一件好事。

杨队长来了。他表扬我把心放在牛身上,还主动替牛寻找最嫩的青草,摆渡过河。不过,他发现牛尾巴不对劲了。

我说了采取这卫生措施的初衷。

杨队长说:“尾巴毛剪了,怎么叫它掸苍蝇、蚊子呢?

我第一次知道了牛尾巴的功能。

杨队长说:“好心不一定能成好事。”

那天晚上,我找了些艾草,点燃驱蚊。

过了一些年,“文革”开始,我进了“牛棚”。到处是苍蝇蚊子,叮得我又痛又痒。记得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屁股根长出了一条尾巴——那是一条牛尾巴,我摇动着它,苍蝇蚊子嘤嘤叫着跑开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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