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红
2015-01-04燕历
燕历
电梯无声地起飞上升又急速下滑,把恪珊弃置在17层的高度。
将两只购物袋合并在一处,恪珊腾出一只手在漆皮小背包里摸索房门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水钻镶嵌的星座装饰品,很容易就摸到了。
插入钥匙,转动,她的眼睛盯着门口蓝白条纹编织地垫下面凸起的部分。沉重的橡木门轻轻一碰就灵活地自动打开。她在玄关处放下袋子,换上麂皮拖鞋,顺手把地垫下面的东西拾了进来。
不出她所料,那是一个扁平的小号快递纸盒,外面“唯优商城”的红色logo很是醒目。
时间刚到上午九点半,恪珊却像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那么疲惫。在沙发上瘫坐了一会,她勉强站起身,走到餐桌旁边开始打扫丈夫和女儿早餐后的战场。不久前,她给家里新添置了一台全自动早餐机,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早餐常常以煎蛋、烤肠和吐司为主。米妮总是把土司碎屑和蛋黄末撒得满桌,连桌子底下都是狼藉一片。恪珊爱好整洁,总是赶在钟点工上门之前就自己动手清理,直到白色大理石桌面重新变得光可鉴人为止。
收拾完,恪珊直奔书房,接通电脑电源。急不可耐地点开软件,几个视频窗口一齐出现在眼前,每个窗口的左上角分别标着“第一课堂”“第二课堂”“游戏室”“寝室”的字样。她逐一看过去,终于在游戏室找到了米妮穿格子背带裤的身影。她正趴在矮桌上起劲地摆弄乐高玩具,另外几个同龄孩子坐在她周围不停扭动身子,不时将她本就不清晰的身体遮挡住。
恪珊紧紧盯住一个多小时前才被她送进幼儿园的女儿,怎么也看不够。多亏几个月前园方安装了这套视频监视系统,让她这样的家长可以随时远程观察孩子在幼儿园的一举一动。
米妮去的这家幼儿园比较高端,当然高昂的价格买到的是高品质的服务,这也就是恪珊选择它的原因。如今哪家幼儿园不想往高端上走,打蒙台梭利教育旗号好像已经有点落伍,现在流行的是各种早教课程,什么“金宝贝”、“东方爱婴”、“美吉姆”、“纽约俱乐部”之类。价格当然水涨船高。屈指一算,米妮这家幼儿园一个月各种费用加起来有小一万。例如新增的视频监视服务,恪珊就得给园方和视频公司各一百五的额外费用。但是她仍然认为值得。看多了电视上的虐童新闻,幼儿园阿姨对孩子又是手掐脚踹,又是提耳朵扎针眼,她胆战心惊。高端的幼儿园总是让人放心一些,她可不想因为孩子的事情让自己又平添几分焦虑。
何况,恪珊也不是负担不起。几年前,丈夫章龙拿到金融硕士学位之后,跳槽到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基金公司,做公募,从经理助理升职到了基金经理已经两年,算是公司里最年轻的才俊。(顺便提一句,现在他叫张富龙了,就在升职的时候他自己到派出所改了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他的职业身份,或者印在豪华名片上更有先声夺人的气势?恪珊曾经取笑他干脆挑支基金的名字算了:章中银、章博时、章广发或者章摩根。)一边拿着一份可观的年薪,他一边还拿着一份与绩效挂钩的奖金,如果基金表现良好,后者可能是前者的八倍十倍还不止。恪珊自己在会计事务所打拼,坐的是高级会计经理的位子,收入不菲。后来因为与新来的主任会计产生摩擦,正好同时验出自己有了身孕,就顺水推舟办了辞职手续,一门心思生养孩子、当全职主妇,一闲就是四五年。
视频画面上,米妮突然被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搡了一把,上半身一下子伏在了桌面上。视频看不出力道轻重,恪珊的心顿时扑通乱跳起来。好在一个阿姨迅速出现在画面中,她拨开男孩,扶起米妮,拍拍摸摸,嘘寒问暖。
米妮没有哭闹,而是又扑向乐高玩具,显见是没有受伤。恪珊松了口气,同时佩服自己当初的抉择是何等正确英明。只有在这样高端的幼儿园里,只有清楚知道自己受到监控的阿姨,才会真正认真地看护孩子。社会法制化程度越来越高,她们也害怕出一点问题,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把视频窗口最小化,恪珊随意登上社交网站上浏览了一下好友们的动态。个人空间上无非是:工作着的好友晒带薪休假晒同事聚餐,不工作的好友晒丈夫孩子晒购物战利品,照片都光鲜漂亮得让人产生恨意,看得恪珊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味道。
索性关了它们,来点让自己振奋和愉快的吧。
鼠标咔嗒一声,一份特别注明发给梁恪珊女士的表格被打开。
那是一份灵修班的日程安排表。灵修班有个动听的名字:十日清心宁神灵修班,课程有禅语讲解、静心训练、减压放松等五六门,教学方式亦分为集体授课、小组讨论、个别辅导等若干种。为期十天,每天的安排都很详尽,何时何处上课,讨论何种主题,何时何处进餐、就寝,辅导者是何人,都清晰明确,一目了然。
恪珊对这份日程表唯一的不满就是它太像旅行社的行程单了。
最初动了去上灵修班的念头说来也奇怪,是在一次去超市购物时。OLE连锁超市富丽堂皇,价位奇高,却不肯多设几个收银柜台。恪珊推着购物车,随着排队的人们挤挤挨挨地向前挪动,等快到收银台时却怎么也走不动了。
排在恪珊前面的是个衣着土得掉渣的老太太,购物篮里可怜巴巴地放着几样廉价货,两小把蔬菜、散称的鸡蛋和一包调味料。她堵住收银口的原因是想不起银行卡密码了。
恪珊眼见着她在键盘上抖抖索索地试密码,嘀的一下,又嘀的一下,心想这老太太就该揣上一把零钱去家家乐、万客隆那种闹哄哄的本地超市。老年人真耽误时间,哼,但愿我老了不会变成那样。
老太太输错两次密码,再错就要锁卡,便越发迟疑起来。短短的一两分钟,却不知怎么让恪珊等得心焦。购物车里的黄油块好像正在融化变软,离开了冷柜的寿司卷和鳗鱼料理也在一点点变得不新鲜。“能不能快点啊!”她突然冲着老太太喊了一嗓,声音有点大,听起来更像是一声断喝。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可能老太太耳背,没有理会。收银小姐吃惊地瞄她一眼,又低头扫码去了。
半是自责半是赌气一样,恪珊推起购物车,离开近在咫尺的收银台,投奔了另一条队伍的末端。
已经很长时间了,恪珊都认为自己有哪里不对劲,只是那一次,她为自己确了诊。她情绪起伏,惴惴不安,心里像憋着一股无名火,想要对什么人或什么事撒出来。可她能对谁发火呢?对章龙吗?她每天几乎连章龙的面都见不着。对钟点工吗?现在的工人都牛气得很,立马辞工不干还在背后骂你神经有问题。她也不可能和朋友倾诉。如今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稍微有点空闲工夫都急着给自己身心补充正能量,谁愿意听她诉苦?尤其那些混得不好的朋友,还以为她在故作矫情,变相炫富。——海澜天下的豪宅住着,新款迷你酷派开着,居然还对每月发愁按揭的人诉说人生苦闷,不是找抽是什么?所以到头来,她唯独对小米妮发脾气的次数多起来。endprint
米妮虽然年纪小,却知道委屈,说“不理红太郎妈妈”。恪珊到底醒悟过来,知道再这么下去不行了。恰巧,她在网络上看到了这个灵修班的启事。文案写得很漂亮,说是可以“提升生命能量、摆脱不良心态”,“过去的生命在此觉悟,未来的生命在此展开”。办班的是一位媒体曝光度很高的“法师”,既是居士又是心灵导师的那类人物,英俊,慈祥,声线迷人,在女粉丝中很受追捧。恪珊从电视里认识了他,亲耳听过他一次开示,买过他两本书《你可以快乐起来》和《打破蝶蛹,重新做人》,对他颇有几分自发的好感。再百度一下,发现这个班已经办了七届,行事规范,连营销都有专门的客户服务小组,还宣称“无效退款”。往期学员(多半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女性)纷纷在官网上留下心得,说得神乎其神,“短短十天让我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宁静、安稳,丈夫和孩子都对我的变化感到不可理解”,“仿佛身心灵都泡了一个温泉,无比放松和愉快”。恪珊终于动了心。
再说,上灵修班这种事不是已经变成圈子里的时尚了吗?就和买个包、去趟马尔代夫差不多。成功熟女们谁不追求个“灵性成长”什么的,都不敢说自己是时代女性。高额的费用又怕什么?就当是给自己投资吧。现在本就是个投资的时代,人人都在鼓噪要投资未来,好像他们的未来都在一张张资金损益表上。拿恪珊和章龙的家庭来说,为了那个虚幻的未来,他们已经砸下了大把的投资:高额的生活成本、高额的商学院课程、高额的幼儿园,不在乎再加上一个昂贵的灵修班。哪怕为了孩子良好的成长环境,这样的投资绝对值得。
灵修班的申请恪珊是在半个月前提交的。与客户服务小组的接洽也经由邮件和电话进行了好几个来回。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项,将学费打至对方账户,她就算报上了名,可以在三天后展开“十日清心宁神灵修之旅”。
昨天女工作人员通过电话作了最后的催促:“我们的名额有限哦……”她说话的语气让恪珊有种置身于售楼处的感觉。仅剩××席,数量有限,预购从速。在那一瞬间她差点有了抽身而退的想法,可转念一想,对方有什么错,像她这样有钱有闲却活得无精打采,肯花费一万八千元买个虚幻的“心灵提升”的中年女人多得是,何必一定要等待她?
然而说到转账,恪珊还没有下定决心。因为她必须安排好成行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说服章龙的父母在她灵修期间到幼儿园接送米妮。章龙是做不到的,他最多送园,晚上不到八九点他根本不可能从工作和应酬中抽身。叫钟点工代劳或临时雇人是万万不可以的,现在的人底细复杂,家政公司又有几家能让人放心?事关孩子,提防之心不可无。亲人,只有亲人是最可靠的。她设想好了,老人住的翠竹苑离幼儿园不远,离家也不远,步行也不过二十几分钟路程。把孩子接到家里再陪她玩会,家务自有定时前来的钟点工代劳。参加这个灵修班,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米妮,一想到有十天她和米妮要离开彼此的视线,她就心慌意乱。后悔死了,她应该一开始就不怕麻烦,请个住家保姆才对。
没想到,章龙却断然拒绝了。他把她的请求在他父母面前挡驾了,连禀告一声的意思都没有。他的理由貌似很充分,且不说老人血糖高、颈椎病那些毛病,下午到黄昏正是他们健身休闲的时刻,不该用接孩子这种事情劳烦他们。何况,在他父母眼里,恪珊赋闲在家就已经是放大假了,如果因为上什么莫名其妙的灵修班就不带孩子,就好比在大假里又申请一次休假,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就是这后一条,让恪珊感到受了伤。
她很想向章龙大声嚷嚷:灵修班不是休假!她也知道,章龙认为灵修班就像她曾经心血来潮上的那些插花班、亲子班一样,是种没有多少实用意义的消遣活动。可是她没法向他解释,为什么她需要上灵修班,以及这个班对她究竟有多么重要。
今天说什么也要和章龙谈妥。不惜一切手段。
恪珊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已经参照日程表整理好了所有的旅行物品,整齐地码放在了她的新新秀丽拉杆箱里。包括好几套民族风格的衣服、檀香手串、助眠线香、冥想CD、水晶能量矿石。用来代替日记本记录每日生活的索尼掌中摄像机也一并放在了里面。当然还有数张信用卡和一沓现金,随时可以用来作布施,如果需要的话。
连计划中的最后一件道具也如她所愿及时送达,现在就躺在客厅的沙发旁边。
恪珊离开电脑,漫不经心地用裁纸刀划开了快递盒的封箱胶带。
她期望看到的是一条和订单一般无二的薄羊毛围巾。柔软,细密,簇新,完全对得起它五百九十八元人民币的身价。两天前,恪珊在唯优商城网搜索到了它,没经过一丝考虑就把它丢进了购物车,点了支付键。灵修班的日程里有一项是在净雾山的禅寺进行三日修行,和僧侣们同吃同住同做功课。她查了一下,净雾山有一千八百多米高,听说山上夜凉风大。
可当她把围巾从一盒子气泡膜里捞出来,心里却满满地都是失望和不解。它确实是那条柔软、细密、簇新的羊毛围巾,但却完全货不对板:不是她想要的天青色,而是另一种颜色——好像叫珊瑚红,这使它变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
恪珊立即检查了随箱的发货单,没错,在“货物类型”一栏确实印着“颜色:天青”,那么珊瑚红是怎么回事?
她没法想象当她身着灰色棉麻僧袍,在净雾山禅寺的大殿里合十礼忏,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刺眼的珊瑚红围巾。连她的同学们也要暗中嗤笑了。她很了解这些生活状态和她相仿的女人,她们挑剔的目光永远聚焦在同类身上,一旦被她们说成没有风格没有品位,那简直永世不能翻身了。这种想象让她抓狂,简直要毁掉她对灵修班的美好向往。
800开头的客服电话很快就打通了。几个转接后,才听到售后客服温柔而含混的声音:“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恪珊尽量简洁地说明问题,报上一连串的用户名、订单号和快递号,一遍遍地核对。她听见对方滴滴嗒嗒一直在敲击键盘,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传过来一句不带任何歉意的声明,货可能真的是发错了,责任在库房,她们只管协调问题,需要联系库房那边才可以解决。
“现在怎么办?”
对方又冷静地指导她将货物原封不动地退回,他们收到退货后经由一系列手续再将另一条天青色的围巾寄出。endprint
“那要耽搁多长时间?”恪珊立即发现了最要命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出门,围巾就是为了出门买的。如果要我先退货,这么一来一回,根本不可能保证在我出门前送到。”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就不能先寄过来吗?”
“按照流程的规定,只能先退货后换货。公司要求……”
“我像骗子吗?”恪珊突然气急败坏起来,她的语气有种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尖酸刻薄。
“如果确实急用,您可以现在下订单再购买一条天青色的,等到退货成功后再申请退款,然后……”
“我凭什么要去再购买一条!发错货难道不是你们的问题吗?你们不是反复吹嘘说是全网口碑最好的商城吗?服务怎么这么差?还有你,是怎么替客户解决问题的!……”
恪珊忍不住就对电话那头恶语相向,直到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狠狠地按下挂断键。仍不解气,那条在想象中破坏了她“清心宁神”的珊瑚红围巾,被她用力抛撒,飞了出去。也没飞多远,飘飘摆摆地落在了沙发的织锦靠垫上。
接着恪珊自己也降落在地毯上,双臂环绕住屈起的膝盖。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尽情地流一回热泪。
可是她应该为什么而哭呢?是哭一条不合她心意的围巾,哭章龙不合作的态度,还是哭周围不能让她满意的一切一切?她也突然对灵修班提不起半分兴趣,它真有那么神奇吗?短短的十个昼夜真能改变什么吗?还是她把它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她怀疑,灵修班也挽救不了她,更别提“展开她的未来”了……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和我作对,心里这么自动地冒出一句。
就是这一句话,着实让恪珊暗暗吃了一惊,连眼前的麻烦也暂时退后到了第二的位置上。
它听起来不想是她的口吻,倒像是她在鹦鹉般饶舌,模仿别人说的话。而且,——是一个她不那么喜欢的“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呢?
照说,恪珊是犯不着对脑子里随便闪过的什么东西格外留意的。不过自从迷上灵修之后,她笃信,每个起心动念都包含着神秘的信息和力量。一念起,万缘生。那么这个记忆回来,一定是有某种特殊的含义的。
恪珊定了定神,先花了几分钟控制住汹涌澎湃的情绪,然后从地毯上爬起来,转进厨房,用一把粉青色的西施壶给自己沏了一壶铁皮枫斗参杞茶。
等她再次坐回到沙发上,那个“别人”已经慢慢地浮现出影子了。
是上初一还是初二的年纪?
如果要恪珊形容一下当年的自己,她会想到一个身材高挑、头发乌亮的女孩,皮肤饱满得不输给任何少女超模,背着帆布书包一弹一跳地走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那时她是多么喜欢学校啊,和三十五平米的家相比,那是一个广阔得没有边际的空间。——尽管她也从来没想过三十五平米的居住面积是一个多么狭小的概念。
她在英语课上大声朗诵“Good morning comrade!”,在作文课写“党的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家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她出黑板报、上演讲班,竞选“两道杠”的中队长,当拔河比赛的拉拉队长,为非洲小朋友捐款。作为学习里的风云人物之一,她有许多的朋友,严格地按照关系亲疏分为几个不同的圈子。
那个叫“什么红”的女同学算是在关系最疏远的圈子里的吧。
“什么红”究竟姓什么,她叫张红、王红还是林红,恪珊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她有着圆墩墩的脸庞,留童花头,个子矮小,动作灵活,一只眼睛有一点外斜视,和人说话时眼神总像在闪躲似的。
可能就是因为眼睛的小毛病,使得“什么红”特别乐衷于加入各种各样的朋友圈子,就像现在的人会加入各种各样的微信圈一样。她交朋友的方式很特别,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女同学,她也会邀请别人到她家里去玩。
“什么红”这么做有她骄傲的资本。恪珊听说她的祖父辈在“旧社会”不是茶厂的老板就是商行的买办,整个“同德里”——这是“什么红”居住的里份的名字——都是他们家的产业。直到现在,她家还有许许多多的“海外关系”,给他们带来数不清的外汇券和一次次荣耀的探亲活动。
终于有一天,恪珊也接到了“什么红”的郑重邀请。
过去的记忆有些破损了,恪珊仿佛没有经过任何过程就已经置身在“什么红”家的客厅里。这个家庭现在仍然独占着同德里的一幢小楼。真是奢侈啊,从客厅到卧室居然还要吱吱嘎嘎地踩着红漆的木板楼梯走上去,恪珊来之前真是想都想不到。那时,可是个不知复式楼、独栋别墅和townhouse为何物的年代啊!最奇妙的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就站在窗户外面,一楼对着它的树干,二楼和三楼则与树冠平行,绿色直刺人的眼睛,躲闪都躲闪不开。
恪珊敛着脚步,跟在“什么红”后面四处看看。她看到了黝黑闪亮的钢琴靠墙而立,看到了老式古董红木躺柜上摆着三洋录音机,看到了速溶咖啡罐旁摆着成套的紫砂茶具——恪珊家的一壶四杯的玻璃水壶连盖子都没有,覆盖着一块干净的白手绢,用来隔绝灰尘和蝇虫,与之相比显得多么简陋啊。
后来她跟着“什么红”爬上了她的房间,那实际是一间阁楼,只有一扇百叶木栅窗,也被拥抱在梧桐树伸出的手臂里。阁楼很小,恪珊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什么红”就只能坐在自己的床上。
按照当时最殷勤的待客礼节,“什么红”搬家似的搬出了她的相册本和所有好玩的东西,让恪珊欣赏,其中很多是舶来品,自动铅笔、电子表什么的,满满地陈列了一床。恪珊又是一番眼花缭乱。
天气热得很,阁楼里很闷。两个女孩摆弄了半天也累了,同样按照当时的待客礼节,“什么红”殷勤地邀请恪珊和她一起睡个午觉。恪珊不困,也不习惯在别人家睡觉,腼腆地拒绝了。“什么红”也不坚持,说了句“你自己玩吧”便倒在了枕头上。
阁楼突然变得很安静,恪珊也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什么红”很快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发出沉重的鼻息。她呆坐了一会,环顾四周,心想从书架上找本书看是个不错的打发时间的方法。endprint
就是在那时,恪珊摸到了那本书。
说是书,其实是一本外国出版的小册子,覆盖着细细的薄膜,泛着淡淡的光。好像是某本中英对照的小说读物吧。恪珊勉强认得繁体字,她信手翻开一页,看到了一篇故事,名字叫《玛德琳的一天》。于是她在“什么红”的鼻息里,在梧桐叶片透过的光影里,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对于玛德琳而言,今天依然是困难的一天。
起床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头痛袭击了她,这使得她在床上多耽搁了二十分钟,才懒洋洋地穿上那件绣着百合花图案的晨袍。她走进浴室,跳进了浴缸,往温水里添加了三分之一瓶的牛奶浴液。她将身体浸泡了好半天,恼人的头痛才像退潮一样渐渐地散去了。这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达的轰鸣,那是她丈夫驾驶着“道奇牌”轿车开出车库的声音。
简单的早餐之后,玛德琳的情绪仍然没有高昂起来的迹象。汤米不在身边,她该怎么打发午餐之前的这几个小时呢?真是个难题。
她把餐盘扔进洗碗槽里,穿上鞋子,锁好大门,迈着猫一般的脚步向离家最近的超级市场走去。在拐角处,一个嬉皮士打扮的男子差点把她的小皮包撞掉。“该死的!”她朝他大声嚷嚷,可是他毫不理会,很快就消失在下一个街角。
哈维斯超级市场里没有太多的人。玛德琳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中间穿梭着,往篮子里扔进了两磅面粉、一盒“厨师牌”金枪鱼罐头、一把芦笋和一颗花椰菜。在糖类货架,她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向覆盆子糖浆的位置,可是那里是空的。
“覆盆子糖浆哪里去了?”她有点激动地问售货员。“没货了,夫人。”他像看马戏团的小丑一样看着她。
一种深深的失望攫住了玛德琳。她想象不出晚餐的芝士蛋糕没有浇上覆盆子糖浆的味道,那就好比生日蛋糕上没有蜡烛……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她坐在乔生家餐馆的塑料餐桌旁的时候,依然在想着她的糖浆。这个错误进一步破坏了她的心情,她简直找不到比这更倒霉的事情了。
哦,不。一个热气腾腾的馅饼被端到了她面前。当她用餐刀将它切割,所有的馅料都展露在她的面前时,无名的怒火顿时从心里升腾起来,让心脏也尖锐地刺痛起来。没错,她对今天的预感终于成为了现实,这真是最糟糕的一天,每件事都故意和她作对。
她怒气冲冲地挥手叫来了侍者,试图控制着语调对他说:“青豆!为什么我的馅饼里有青豆?我重复说过两次,我的馅饼里必须去掉青豆,两次!为什么它还是出现了?”一颗颗淡绿色的被烤得熟透的青豆挑衅似的沉默无语。“我对青豆过敏,过敏,知道吗?它会杀了我!……”
歇斯底里就要发作了,可是玛德琳完全无能为力。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她剧烈地摇晃起来,差一点倒在了地板上……
不行。读到这里,恪珊再也没有办法看下去了。她把头向后一仰,支在靠背上,没有合上的书本覆上额头,架成一个三角形。她必须为她的阅读按下暂停键,才能消化刚刚看到的文字。
年少的恪珊一直相信她的生活是明朗的,她周围人的生活也无一不是明朗的,他们生活在同一片明朗的天空下。工人叔叔和农民伯伯各司其职,纺织女工阿姨和卖猪肉的姐姐一样辛勤劳作,而她则和她的同龄人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学习。“宽敞明亮”,这还不够明朗吗?可是今天,这个叫做玛德琳的来自遥远大洋彼岸的女人,却破坏了她明朗的感觉。她代表着某种不明朗的东西,或者说,像一阵阴郁的雾气,遮蔽了她的眼睛。
首先是那几个陌生的词汇扰乱了恪珊的注意力。“超级市场”?究竟什么是超级市场?大概一个很大很大的市场就叫超级市场吧,类似于她每天都会路过的那个人声鼎沸的集贸市场。可超级市场为什么有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只有百货商店才有货架。她常去闲逛的那家百货商店的食品柜台是玻璃的,架子上的食品罐也是厚玻璃做的,盛放着散装奶糖、果丹皮、杏脯桃脯和其他零嘴儿,大概可以称得上“琳琅满目”呢。一个粗眉毛、胖身坯的中年阿姨终日坐在柜台后,好似古墓前镇守的石兽,她大概不会允许有人把东西一样样往篮子里扔吧。“覆盆子糖浆”?她想象它就像止咳糖浆一般浓稠和甘甜。不过“覆盆子”这种东西她闻所未闻,从字面上也猜不透。它和一个翻掉的盆子有关系吗?大概它是某种植物,那么它该是青翠还是通红?是清甜可口还是略带一点青涩?……
紧接着疑窦就冒出来了。这个叫玛德琳的女人,她究竟在干什么呢?显而易见,她在清晨扑向的是浴缸而不是工作岗位,那么,她是没有工作的。“失业率居高不下”,这是政治课上老师抨击“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一条致命的理由,也是恪珊对那个世界少得可怜的印象之一。想也没想,她便把玛德琳扫入了“失业妇女”的行列。然而她从字里行间没有看到她为失业愁苦。她烦恼的居然是另外一些事情。
这几段文字实在让人太费脑筋。停了一会儿,恪珊从椅背上溜下来,她把书重新捧回手里,把刚才那页又重新读了一遍。这次她仍然没有明白,玛德琳幽灵似的从浴缸飘到超级市场,飘到餐馆,她为什么打不起精神?又到底是什么,值得她一阵一阵地晕眩,还差点倒在地板上?为了几颗无辜的青豆?那绝-不-可-能!
仿佛是突然之间,她就想起了英语课上的课文:妈妈为什么在厨房里哭泣?她是在想爸爸吗?不是。她是在担心生病的叔叔吗?也不是。哦原来,她是在切洋葱!恪珊茅塞顿开。在玛德琳的忧愁下面,在她那些反常的举动下面,一定隐藏着什么深奥的原因,关系到一项重要的任务,或者是一个惊人的秘密,甚至是一个恐怖的阴谋!她看过的那些特务故事不都是这么开端的吗?说不定玛德琳是为一个政党做事的地下分子呢。一旦秘密被揭开,就能找到确切的答案,就像“妈妈在切洋葱”一样令人恍然大悟。一定是这样的。
或许,答案真的在故事后面就会揭晓吧。可是恪珊来不及继续看下去了,她也不想费心去猜度玛德琳背后的玄机了。一阵琐细的钥匙串撞击声从楼下传来,接着是弹簧锁弹开的声音。“我爸爸回来了!”“什么红”欢叫一声,打个滚从床上翻下来,踢踢踏踏地顺着楼梯跑下去了。
恪珊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也就是那么半秒钟吧,也飞快地离开了靠背椅。她追随“什么红”去楼下迎接她的爸爸去了。这个家庭让她感到局促,尽管她只是个小客人,可她仍然想当一个礼貌周全的客人。endprint
至于那本书,就在她起身的动作中毫无意识地从手中滑出去了。它是落在了椅面上,还是被她顺手搁上了书架顶部,她没有任何印象。如同她没有印象,后来她是怎么像个小大人一样和“什么红”的爸爸寒暄对答的……
现在可以确信,玛德琳的故事和承载它的纸张早就在时光中消失了。因为那幢梧桐树荫覆盖的小楼消失了,连同整个热热闹闹的里份,都在十年前被一个著名的地产项目取而代之了。恪珊早就搬家搬到远远的城南,几年前,因为陪章龙赴一个客户的宴请,她才又回去过一次。她发现原来的里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连道路都被重新设计、拉直过了。找不到约定的德国风味餐厅,她掏出手机,在定位软件上输入“我的位置”,屏幕上赫然跳出来的是“××商业中心”的字眼。看来,“同德里”那个陈旧的名字无论是在地图上,还是在城市记忆中,都被覆盖掉了,彻彻底底。
照说,没有读到故事后续部分的恪珊永远失去了了解玛德琳秘密的机会。实则不然,多年后的这个时刻,当她莫名其妙地从记忆中打捞起这个片段时,她居然顺便破解了那个秘密。——答案当然就是根本没有秘密。
穿越时光,她似乎与那个虚幻的玛德琳达成了某种谅解。
时过境迁,恪珊不再是那个不知覆盆子是何物的女孩,曾经遥不可及的海外对于她来说,也只短到了一个签证一张机票的距离。当然,曾经的小恪珊也绝对不会想到,未来她会变成一个需要花钱请别人来安抚灵魂的中年女人。
明朗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远遁了,连她自己都怀疑有没有存在过那样一段时光,像对雾霾习惯之后,就想不起头顶是否真的存在过蓝天一样。她在时代划定的轨道上奔跑,生活像上了润滑油,读书,考证,出国,买房,结婚,生子,一路狂奔直到现在的位置。再看看她曾经的同学们,也是如此这般地厮混着,没有一个人落在后面。
她早对生活的变化习以为常,直到现在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回忆小小地打扰了一下。据说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如果记录下来可以装满整整一个图书馆,关于玛德琳的片段实在无足轻重。只不过,她惊讶于她记忆的微妙。她重新体察到了当时——小恪珊看到那本读物的感觉。是一点讶异,一点探秘的快感,更多的是一种遇到陌生而不能理解的事物时的不爽快的感觉,像喉咙被什么初次吃到的东西梗住似的。
当年小女孩的心思竟然在她的心里复活了一秒钟。真不知道这种情绪记忆储存在了身体的哪个地方,竟然藏了这么久。
玛德琳。玛德琳是她的谶语吗?想到这里,在药茶辛温的香气里,恪珊竟然怅然若失起来。
恪珊的一天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章龙照例是深夜回家的,彼时恪珊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一档热门的亲子节目,几个知名度颇高的潮童在镜头前尽情卖萌耍宝。他的进门三部曲永远完成得一丝不苟,扔下车钥匙,踢踏开皮鞋,去卫生间排出一泡臊气浓重的尿。
米妮已经睡觉,便省下了一套亲吻拥抱的仪式。
恪珊像隐形人一样用眼睛追随着章龙的动作,根据他脸上的潮红程度判断他喝下了多少酒,以及体内还存在多高的酒精系数——总有一天,她会变得比酒驾测试仪还要准确。
冲完简单的淋浴,裹着浴袍的章龙径直走进书房在电脑前坐下。不出意外地,一段单调的电子音乐声传了过来。
一度恪珊不能理解章龙对游戏的痴迷。老僧入定般几个小说的端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片虚拟的战场,几个手指抽筋一样地敲打。每天,工作和应酬已经差不多把他的日程表占满了,从晨会的讨论到交易时间的搏杀,再到三点后的投资策略会议,其他时间通通是在看数据和报表。而玩游戏至少又剥夺了他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她也不理解章龙竟然肯在游戏上砸下数量可观的金钱。一柄裁决之杖要八千元,隐形飞翔斗篷一万二,闪灵戒指更高,代练分级别价格不等。尽管拿着高额的年薪,其实章龙在生活中是一个不怎么有购买欲的人,家里的开支他大多不闻不问,唯独在购买游戏装备的时候挥霍无度,财商瞬间锐减为零。
恪珊曾经和章龙闹过,拨过他的网线,切断过他的电源,他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白天的基金经理在夜晚化身为仗剑的英雄,冒险出击。后来她也就慢慢接受了。就当游戏是男人某种神秘的夜间仪式吧。男人和女人总有些互相理解不了的东西,比如他的游戏和她的灵修。作为一个妻子,她不能剥夺他这种简单的快乐。如果他的生活是一部停不下来的机器,游戏就是润滑剂。白天他和大盘、业绩基准和排名厮杀,晚上就让他和魔怪们厮杀吧。和前者的残酷相比,后者至少还徒具形状,哪怕它们不过是一串电流和数字符码,再张牙舞爪也是假的。
长期的熊市让经理们的日子不好过,章龙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一个人手里掌握着几十上百亿的资金,一个交易指令发出去,可能赚回几百万的收益,也可能让几千万化为乌有,任谁都不能做到心平如水吧。听说,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没做公募,去做了私募。大熊市时一天亏几亿,承受不了压力,几个月刚从高楼顶端一跃而下,化作一摊辨不出形状的肉泥。“他就是想尽快达到财务自由,可是财务自由哪是那么容易的。”他们两个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接受不了,只能一个摇头喟叹,一个点头称是,然后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无论是资金还是人生都需要规避风险。
也许,恪珊恼恨的从来都不是游戏,而是章龙对她的视若无睹、不理不睬。可笑的是,她越是想把他从游戏世界拉到她的世界,他就躲她越远。有一天望着章龙打游戏的背影,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脱口说出:“你要为我的不快乐负责任!”立即,她便羞愤难当,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她一直自诩的独立自信到哪里去了?到头来还是要到男人那里乞求幸福,让男人为她负责……
恪珊“咔哒”关掉了电视,琢磨着怎么开始和章龙的谈判。她特别需要和章龙谈谈。除了接孩子的事情,她还有一种冲动,想和他谈谈别的。
在章龙的背后坐下来,恪珊从他后背的轮廓就读出他在回避着她。他巴不得跳进电脑屏幕,跳进虚拟的洞窟,躲藏起来。如果在平时,他的态度会让恪珊感到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又被多扎了一针,可是现在,她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她倒对章龙平添了几分怜悯。——和她一样,他也应该有过他的明朗时代吧。他何尝想过他会成为一个麻木不仁的经济人,满脑子都是报表和股价?
恪珊不动声色,拢住膝盖,看他和几个同级别的玩家一起斩杀了一条龙。
电子音乐的旋律缓和了下来。刚过了一关,章龙的手伸向咖啡杯。
“嗨,你小时候喜欢玩什么游戏?”恪珊突然说,“我是说——真正的游戏。滚铁环?丢沙包?跳房子?”
章龙没有接话。
“有没有做过那种梦,”恪珊接着说,“追赶一只动物,比如怪兽吧,结果从山崖上摔了下来?”
章龙依然沉默,可是他原本铁板一块的背部轮廓松弛了一点点。
“你有没有偷看过大人藏起来的书,却发现书里写的事儿怎么也看不明白?”
恪珊自顾自地说下去,东扯西拉。她讲了少女时期读书的那间学校,讲了“什么红”和她的斜视眼,讲了玛德琳和青豆馅饼。她很怀疑章龙能否从她杂乱无章的讲述中听出头绪,可她完全不在乎了,像个真正的怨妇那样一直唠唠叨叨。
章龙的手指又开始跳动起来,只是频率明显慢了半拍。
一个呵欠不知怎么从语词中挤了出来,恪珊及时地关上了话匣,起身欲去。
“我爸答应去接米妮了。”章龙突然开口,这是他回家后说的第一句话,“重点是和钟点工王姐一起去。他只负责接,不带孩子。”
说完,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比平时早十分钟下了线,抢先恪珊一步踅进了卧室。
恪珊有几秒钟的愣神,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她在章龙刚刚离去的电脑椅上坐了下来。
夜到了深处,米妮在她的房间里翻身梦呓,主卧里传来只有疲惫至极的人才会发出的沉重鼾声。拉杆箱还在客厅里站立,但那条珊瑚红的围巾现在已经躺在楼下的社工服务站,明天即将被送往慈善中心。
在她的面前,幽暗的光线让三星27寸液晶屏幕绚烂得有点过分。异国风情的屏保次第变幻,有一幅是异国城堡,连片的花海铺盖到天边。她想,那里面有没有一种叫覆盆子的植物——它的花朵和果实?
嗖的一声,白光掠过屏幕,那张灵修班日程表消失了,粉碎无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