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宗教”的建构与践行
——论李少君诗歌的精神内质
2014-12-31罗小凤
罗小凤
诗歌“宗教”的建构与践行
——论李少君诗歌的精神内质
罗小凤
无论是在诗歌、文章、讲座还是访谈中,李少君曾多次表达“诗歌是宗教”的意识,如“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而诗歌就是宗教”①、“诗歌是具有宗教意义的结晶体,是一点一点修炼、淬取的精髓”②、“这种宗教不仅仅解决了诗人自身的内在的问题,是内向的,它又是外向的,可以感动他人,打动他人,解决其他人的精神问题。所以中国文化人一说到苏东坡,总是会会心一笑,苏东坡这个名字就缓解了很多人的精神紧张,他的诗歌更是治疗了很多人的心理疾病”③、“就我自己而言,现在我坚信诗歌乃个人日常宗教。”④这种将诗歌作为宗教的意识渊源甚深。诗本源于祭祀活动,即宗教的萌芽,而后来的不少诗人则直接将诗与宗教相联结,爱默生便曾指出:“诗歌是思想的思想,诗歌是哲学的哲学,诗歌是宗教的宗教,诗歌是历史的历史,诗歌是文化的文化,诗歌是艺术的艺术,诗歌是生活的生活”,他一直怀抱“诗歌是宗教”的诗学观。而自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诗歌便滑向边缘的边缘,甚至遭受“诗歌已死”的质疑,在这种语境下,李少君重申“诗歌就是宗教”,其实是对诗歌的神圣性、重要性的重新肯定,也是其诗歌书写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精神内质。他试图在其诗歌里搭建起一座自然的“庙堂”,而他自己则做一个现代社会的“隐士”,并在日常生活中不断修行,建立了其个人话语场域中的诗歌“宗教”,构筑了其诗歌独特的精神内质,在当代中国诗歌版图上无疑是一道值得挖掘与品味的风景。
自然“庙堂”的构筑
沈从文的文学理想是建筑一所“希腊小庙”,“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⑤,而同样从湘西走出来的李少君则试图以诗歌搭建其“自然的庙堂”,他认为:“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⑥,可见从小在山林间长大的李少君与沈从文一样怀抱一种对自然的无比亲近之心。在他看来,“自然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⑦、“自然不是一个背景,人是自然中的一个部分,是人类栖身之地,是灵魂安置之地”⑧。事实上,李少君所言的“自然的庙堂”是一个充满悖论的词语,因为“庙堂”最初是指太庙的明堂,是古代帝王祭祀、议事的地方,后来专指朝廷;而“自然”主要指山林、江湖,其实是与“庙堂”相对的,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古代的“庙堂”与“江湖”、“山林”形成两种生存状态,即一为身居庙堂高位而关怀民生疾苦,一为人生失意却“位卑未敢忘忧国”,隐逸于山林、江湖而胸怀天下。然而,李少君秉承了波德莱尔在《应和》一诗中所谓“自然是座庙宇”的观点,以“自然”将“庙堂”与“江湖”、“山林”勾连起来,消弭了二者的对立性,建构了独特的精神空间与诗歌空间。
“庙堂”,既是物理学意义上的一种空间存在,亦是意识形态中的一种文化元素,正如康奈普所言:“庙堂就是这样一个空间:它承载着死亡与超越,是世界的中心,是时间的初始,是神灵的居所,是传统的源泉———这个空间,生机勃勃,真实可感,它不仅是个体超越的实践场所,也是超越文化、超越社会的模型或范本。由此,作为献祭场所或神圣空间的庙堂,它本身既已成为了献祭物,成为‘无’与‘空’的象征,成为解构空间的‘别处’……⑨。“庙堂”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神圣”意味的空间与元素,李少君反复申明其对“自然的庙堂”的想象,显然是注意到了自然的神性、神秘性等特质。一直以来,自然与“神”、“神性”的关联便颇为密切,欧洲哲学史上泛神论的集大成者斯宾诺莎曾认为,上帝(神)、自然、实体是三位一体的,自然即神,神即自然。沈从文也认为自然即神,“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⑩实,自然创造了万物,也创造了人类,还创造了自然与人类世界的美,并赋予人类以灵魂,因而具有一种至高无上的“神性”。李少君将这具有神性的自然作为他建造精神庙宇的中心元素,使其诗具有神性,建立起其独特的精神庙堂。
由于自然的神性,李少君一直在精神上保持对自然的仰望和超越,“自然”成为他摆脱尘世纷扰的避风港,因而他一直在诗中怀抱一种敬畏、“朝圣”的姿态,如《朝圣》:
一条小路通向海边寺庙
一群鸟儿最后皈依于白云深处。
全诗只有两句,却将一种“朝圣”的姿态形象地勾勒出来。《神降临的小站》亦是诗人向自然之神致敬的诗歌杰作: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这首诗被许多论者进行过阐释与分析,有类于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充满着对自然、宇宙的敬畏之心和对存在于宇宙、自然间神秘力量与神性的体悟。
“自然”之具有神性不仅针对万物、世界、人类,还针对诗歌创作本身。李少君认为他的诗都是神赐的,在谈及《河流与村庄》一诗的创作时,李少君便坦承:“我的诗歌乃是神赐,冥冥中,乃是伟大的自然和诗歌传统给了我灵感,是自然的回音,传统的余响,是我内心的感悟与致敬使我重新写作。”⑪这种神赐的诗包孕着一种神秘体验,而爱因斯坦曾说过:“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就是神秘的体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⑫李少君经常体验这种“最美好的经验”,《神的家里》《抒怀》《暴风雪之夜》《南山吟》等诗都是他对神的感受与神秘体验的感受。
现代“隐士”的塑造
隐士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每一时代均有隐士出现。中国的隐士文化可以追溯到春秋中期以前的“巢父隐居”、“许由洗耳”等典故,春秋末期和两汉继续发展,至魏晋南北朝登峰造极,成为隐士文化辉煌灿烂的时期,其时著名的隐士例证有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谢安的“东山高卧”等,均以淡泊名利、安贫乐道的道家思想为旨归,以玄、远、清、虚的生活情趣为其向往与追求。而李少君显然秉持了古代隐士文化的精髓,以朴素淡泊为追求,成为一位现代文明的典型“隐士”,他的《隐士》《新隐士》《隐居》《云国》等诗中都塑造了一个“隐士”形象,传达了他做一个现代“隐士”的愿望。如《隐居》:
晨起三件事
推窗纳鸟鸣,浇花闻芳香
庭前洒水扫落叶
然后,穿越青草地去买菜
归来小亭读闲书
间以,洗衣以作休闲
打坐以作调息
旁看娇妻小烹调
夜晚,井边沐浴以净身
园中小立仰看月
这是一种怎样恬适、悠闲、淡定的“隐居”生活啊!李少君隐于都市的水泥钢筋丛林之中,隐于现代文明的大背景之下,隐于自然之中,因而他在都市里“狂奔”,成为都市的“逃犯”(《都市里的狂奔》)。
张德明也发觉了李少君的隐士情结,他认为李少君的《隐士》与《新隐士》两首诗构成了互文性文本,可以参互阅读,彼此生意,并指出“隐士的生活是一种与现实无涉的生活,它可以避开各种世俗观念和功利化行动的干扰,形成一个自足的生存空间,那种自我逍遥、自然成趣的生活情态,无疑与李少君推崇的草根性美学境界是相一致的。也就是说,对‘隐士’情貌的诗性书写,某种程度上正是对自然成趣的草根诗学的形象隐喻”⑬。或许,“草根诗学”的倡导与“草根写作”的践行都是李少君“隐士”情怀的显影。
具体而言,李少君的“隐士”情怀体现在他安于自然、崇尚“静”的生活状态和“淡”的生存态度。
首先是隐于自然,安于自然。李少君欣赏自然的美,常与山林、自然融为一体,这个“自然”是自然、原发状态的“自然”。李少君笔下的“自然之美”不仅仅是山水的美,还有人性的美,男女肉身、情爱的美,而这些美的共同点在于“自然”,在于不矫揉造作,在于天然雕饰,他笔下的一切都是处于自然状态。庄子在《沈庄子·知北游》中曰:“天地有大美”,认为自然界的美是世间最高的美,因而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与山水草木融为一体:“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李少君也认为自然是最高的美,他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情感与山林、江湖、草木水乳交融,如《山中小雨迷谁人》《鄱阳湖边》《青海的草原上》《三角梅小院》等诗都是如此,读其诗便能体味天地之大美。
在隐于自然、安于自然之时,李少君重新思考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读其诗,便让人不由想起《应和》一诗,这首诗所传达的是人与自然的应和、契合关系,李少君亦在其诗中重构诗人与自然的关系,亦在其诗歌里呈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朱立元曾指出:“人效法天地自然,人与天地自然达到和谐,这是一切文艺中诗情画意产生的根源”⑭,李少君的诗情画意或许即源于此吧,他的《青海的一朵云》《西湖边》《南渡江》等诗都呈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是他对人与自然之关系的重新思考与建构,体现了他对艺术创造和审美境界的“自然”之魅的追求与向往。
李少君的隐士情怀其次体现在他对“静”的崇尚方面。他在其诗中多次传达他对“静”的追求、享受与满足,如《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中他认为自己有一种特别的能力,那便是寻找安静的能力:“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总是能寻找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我就隐身于亭子里僻静的暗处/夜色中,湍急的水流声/掩盖了高台上欢宴的喧哗/使此刻更加安静”,既呈现了他对安静的钟爱,也呈现了他对“静”态生活的态度与追求姿态;而《安静》一诗则呈现了“临近黄昏的静寂时刻”里各种安静的场景:“街边,落叶在轻风中打着卷”、“秋风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张面孔”、“油污的摩托车修理铺前/树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一条狗静静地趴在他脚边/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寂静》《鸟群》《春寒》《江南小城》等诗中都营造一种安静、寂静、恬静、幽静的气氛与意境。
此外,李少君的“隐士”情怀还体现在他对“淡”的痴迷与沉浸上。“隐士”者,必然是对尘世看透了,看透了也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当初的热情,而换之以“淡”、“冷”,这也是一种“自然”,一种“隐”去了感情、热情的自然,没有任何掩饰、虚伪,体现在诗中便是姜夔的“冷”、“清”之美,是卞之琳的冷抒情风格。李少君的诗亦擅长用一种冷抒情呈现其感觉、情绪与思考,如《疏淡》《致——》《中年之悟》《寺院》等诗中一切场景都是淡淡的,没有任何华丽、铺张;一切情绪都是淡淡的,没有任何热情、奔放;一切语言也都是淡淡的,没有任何雕饰、虚夸,流溢在诗中的是一种“繁华落尽见真淳”、“平淡中见山高水深”的格调。
日常宗教的修炼
李少君在《自白》一诗中宣告:“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在李少君看来,要做一个“内心的国王”和“灵魂的自治者”就必须“日复一日自我修炼”,而这种修炼主要通过诗歌实现,正如他在答记者问时指出的:“诗歌就是最好的内功修养之路,可从中通向大道。因此,诗歌是具有宗教意义的结晶体,是一点一点修炼、淬取的精髓。”⑮李少君认为诗歌是一种个人日常的宗教,写诗可以帮助人们在个人的日常生活中自我修炼。确实,人们在世俗的红尘中摸爬滚打得太久,心灵和灵魂必然会沾染许多灰尘、杂质,需要经常修炼、洗涤,而写诗则是自我修炼、救赎的重要路径。李少君经常在诗中描写他修炼的场景: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
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
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
全在一个大境界里
坐到寂静的深处,我抬头看对面
看见一朵白云,从天空缓缓降落
云影投在山头,一阵风来
又飘忽到了海面上
等我稍事默想,睁开眼睛
恍惚间又看见,白云从海面冉冉升起
正飘向山顶
如此一一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南山吟》)
诗人在诗中呈现了一幅打坐、静观的修炼图,复现了他在打坐时对自然、道的体悟,对天地、宇宙生灭循环的思考,对存在与永恒的参透,禅意与诗情交汇,意境空灵而又圆满。《朝圣》《落叶之美》《抒怀》《玉蟾宫前》等诗亦都是诗人在个人日常生活中自我修炼的诗意结晶,充满了自然天成、物我合一的道家“风骨”与韵致。
“草根书写”是李少君所倡导的一个核心诗歌理念,也是他在个人日常生活中自我修炼的重要路径。在他看来,所谓“草根性”,“并不是乡土性,也不是民间性”,而是:“一首诗歌或者一个诗人是否具有草根性,就是指你能否从里面读出其背景、生存环境、个人独特的感受与体验甚至诗人自身的学养、脾性。草根性同时还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个性气质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原创性的东西。”⑯后来他更明确地指出,“草根性”是:“一、针对全球化,它强调本土性;二、针对西方化,它强调传统;三、针对观念写作,它强调经验;四、针对公共化,它强调个人性。其实,一言以蔽之,它强调‘根’,强调来自‘灵魂’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切身感受、感觉。说到底,人们东游西荡,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根’,那是灵魂与家园之所在。”⑰在李少君的积极倡导与践行中,许多人纷纷仿效与追随,进行“草根书写”,甚至形成了“草根写作”的热潮。面对新涌现的“草根书写”诗潮,李少君指出:“一种自由、自然、自发的诗歌写作出现了,一种日常化的深入普通人生活和心灵深处的诗歌写作出现了,一种由天空而来的诗歌终于接地气了”⑱。可见,“草根写作”其实就是一种深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心灵深处的生命体验、感受、感觉的诗歌书写方式,而这种书写最终依然要“回到自己的‘根’,那是灵魂与家园之所在”,即言之,“草根书写”其实是为了从日常生活抵达灵魂的家园,是为了做“内心的国王”和“灵魂的自治者”,是诗人在个人的日常生活中的修炼路径之一,是诗人们建构其个人日常宗教的一种策略。如《都市里的狂奔》中,诗人抓住都市里“狂奔”这一当下社会存在的普遍现象与景观,塑造了“都市的逃犯”这一形象,可谓“接地气”的典型的“草根写作”,传达了诗人及其所生活的时代里的人们共同的焦虑与紧张,而潜藏于背后的隐喻义实际上则为逃离那盲目、紧张、慌乱的都市生活,反映的是诗人返回内心、返回灵魂的需要,是“回到自己的‘根’”的需要。《隐居》《朝圣》《新隐士》《隐士》《南山吟》《自白》《抒怀》等诗都是李少君自己对其诗歌理念的实践,也是他对其个人的日常宗教的修炼。
可见,载负着“自然诗人”之称的李少君不仅构筑了人与自然相得益彰并富有神性的自然“庙堂”,还成为在日常世俗与个人生活中不断修行的现代“隐士”,由此形成其诗歌独特的精神内质,从而建构与践行了他个人话语场域中的诗歌“宗教”。这一诗歌“宗教”,相信李少君将继续将其打造得更丰富、完美,更接近诗的本体。
【注释】
①李少君:《草根集·在自然的庙堂里(代序)》,《草根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第5页,第3页。
②李少君:《在自然的庙堂里修身养性》,《星星诗刊(上半月刊)》2010年第1期。
③⑮李少君:《诗歌乃个人日常宗教——答〈晶报〉刘敬文问》,原刊《晶报》2007年3月10日。
④曹成杰、李少君:《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代后记”,南方出版社2006年版。
⑤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集(5)》,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⑧李少君:《自然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第117页。
⑨DavidM.Knipe:“TheTempleinImageandReality”,MichaelV.Fox,TempleinSociety,WinonaLake,Ind.:Eisenbaruns,1988.
⑩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四卷·小说》,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325页。
⑪李少君:《在自然的教堂里》,《滇池》2009年8期。
⑫[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我眼中的世界》,杨全红译,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页。
⑬张德明:《对“自然”的多重理解与诠释——李少君诗歌近作浅析》《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4年2月。
⑭朱立元:《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5页。
⑯李少君:《关于诗歌“草根性”问题的札记》,《诗刊》2004年12期。
⑰李少君:《诗歌与诗人的归来》,《新京报》2005年5月26日。
⑱李少君:《诗歌的草根性时代》,《诗探索·理论卷》,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辑,第95页。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