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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和另一棵树

2014-12-29毛云尔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12期
关键词:羁绊围墙柚子

毛云尔

我和柚子站在山坡上,朝北方眺望。这样的情形不知已经重复多少次了。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在我和柚子的视线尽头,小棉花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我想,小棉花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它大概已经忘记了这个小村庄以及这条叫柚子的狗。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小棉花的样子,那是一条浑身雪白的可爱小狗;我还记得小棉花和柚子在山坡上你追我赶的情景;自然,这些难忘的往事也深深烙印在柚子的脑海深处。

“苹果,小棉花还会回来吗?”柚子第N次问我。

显然,长时间的等待已经将柚子的信心慢慢侵蚀掉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柚子的问题。如实相告吧,我担心柚子难以接受。犹豫再三之后,我只好继续采取以往的“策略”。

“当然,它会回来的。”我告诉柚子。

“说不定它已经动身出发了,”我补充道,“小棉花正在回来的路上。”

柚子黯然神伤的眼睛里,骤然又燃起了希望之火。

“那么,我们再等等吧。”柚子征求我的意见。接下来,我和柚子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我们站在山坡上,将视线朝着北方——朝着那个到处都是麦田的小村庄无限延伸……

夜幕降临,我和柚子意犹未尽地回家去。或许,因为我刚才的话——小棉花已经在路上了,柚子没有像以往那样垂头丧气,而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柚子嘴里甚至轻轻地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

突然,柚子停下脚步,嘴里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顺着柚子的视线,我看见在路旁不远处,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个黑乎乎的影子好像还动了几下,似乎在躲避着我和柚子的视线。荒郊野外,这个躲躲闪闪的人是谁呢?顿时,我和柚子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等我和柚子走过去一瞧,却是一棵树。

这是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估计有上百年的树龄。它的叶子已经全部凋零,就连枝干也大部分枯萎断裂了,看上去光秃秃的。经验告诉我,像这样干枯的树已经岌岌可危,它的根须再也不能牢牢抓紧身下的泥土,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不过,这棵随时会倒塌的树,此时却还站立在路边。

它的这种姿势让人觉得,它仿佛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什么。

我在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在等待什么呢?难道它在等待春天吗?无疑,春天对它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莫非它在等待一只迷路的无家可归的獾吧?抑或,它在等待一把斧子,好让自己和这个世界来一次彻底的决裂吧?

尽管如此,对眼前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我仍然充满了兴趣。

我前前后后打量着它。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设想,我要将它做成一个树雕,主题也在刹那间想好了:一只敛翅的鹰栖息在一块岩石上,等待着下一次翱翔。

我和柚子将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扛回了家。

我们将它放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

在月光的照耀下,它静静地躺着,根本看不出丝毫异常。

第二天早晨,柚子大喊大叫起来。等我慌忙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一看,原来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不见了踪影。我和柚子找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一无所获。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啊,一棵树,而且是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怎么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呢?

柚子将它灵敏的嗅觉充分调动起来。

在泥地上,在空气里,柚子找到了蛛丝马迹。

“苹果,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昨夜自己走掉了。”柚子告诉我。

“这……怎么可能呢?”柚子的话让我惊诧不已。

柚子对自己的嗅觉深信不疑。柚子根据嗅觉判断,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是昨夜独自翻墙出去的。果然,在围墙外面的草地上,我们发现了几个零星的“脚印”。

我和柚子继续朝前寻找。

当我们来到昨天的道路旁时,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竟然就站立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我和柚子再次将它扛回了家。这一次,除了心中那个树雕的愿望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我倒要看看,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是怎么翻墙逃走的!

我们依旧将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放在院子的一个角落。

在月光的照耀下,它静静地躺着,依旧看不出什么异常。

可是,到了半夜时分,树竟然动了动,仿佛一个沉睡了太久的人刚刚醒来一样,它慢慢地爬起来,茫然地站立了足足一刻钟。

一刻钟过去了,它似乎彻底清醒了,径直朝院门口走去。

院门却被牢牢地锁上了。

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开始打量四周的围墙。

围墙的高度好像让力不从心的它打起了退堂鼓。必须承认,即便是我这样的年轻人,徒手翻越围墙,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按照这棵树的年龄来推算,它应该算得上是树中的耄耋老人了,对它而言,要翻越这道围墙,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而且,还必须冒着摔倒的危险。

倘若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摔倒了,其后果自然不言而喻。

最后,它还是下定了翻越围墙的决心。

在窗户后面,我和柚子看得真真切切。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它在给自己鼓劲,也好像在调动全身的力量。接着,它走到围墙下面,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它的手——那些干枯得开裂的枝桠,抓住了围墙上面的杂草,而脚指头一样的根须则胡乱地蹬着光滑的墙壁。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终于,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爬到了围墙顶上,可它还来不及站稳,咚的一声,便掉到围墙外面。我和柚子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我们担心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在摔倒的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幸好,事情并没有这样糟糕。

我和柚子仅仅听到了几声呻吟。

接着,便是一串脚步声。

从脚步声判断,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

许久,我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原来,这是一棵会行走的树啊。”我恍然大悟。

“其实,树都是会行走的。”柚子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真的吗?”柚子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接下来,我问柚子,既然这样,那么院子里那棵槐树是不是昨夜也出去了呢?此时,在早晨的阳光下面,槐树静静地伫立着。

“它倒是没有。”柚子说道,“它大概喜欢独自静静地呆着。”

“不过,旁边那棵小白杨却经常偷偷溜出去。”柚子朝槐树旁边的小白杨指了指。

柚子的话让我对这些树木刮目相看。

这些伫立在泥土中的树木,它们接受阳光照耀,在风中摇曳,它们慢慢长大,开花,结果,然后,又缓缓老去。在我们眼里,它们是如此简单不过的事物。其实,在这些树木身上还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它们的世界原来也是如此纷繁复杂。

我和柚子再次站在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面前。

我们不明白,它为什么要执意站在这里呢。

“是在等待春天吗?”我问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接下来将是风雪肆虐的冬季,树木们之所以在大地上乐观地生活着,一定是那个如约而至的春天给了它们信心。

即使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它的内心里也一定期待着春天来临的。

这样,它就可以重新开出美丽的花朵。

可是,面对我的提问,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那么,是等待那只獾吗?”柚子问道。

“不,我老了,再也不能给它提供庇护了。”树终于开口说话。

“至于那只獾……它已经找到了新的家。”树补充道。

可以看出,以前能够给獾提供庇护,成了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的骄傲。

当自己老了,而那只獾找到了新的安居之所,树的内心里还是免不了失落。

接下来,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沉默。

“我站在这里,是在等待它回来。”许久之后,树的声音重新响起。

我和柚子不约而同想到了那只獾。

“不,那是一棵树。”树纠正道。

我和柚子怔住了。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在等待另一棵树回来。那是一棵怎样的树呢?它枝繁叶茂吗?它开花结果吗?它和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之间有着怎样的约定呢?它又是如何离家出走的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这样的问题也一定在柚子的脑海里折腾不已。

最终,我和柚子谁也没有将这些问题提出来。

毕竟,这些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

此时,最重要的问题便是,远方的那棵树知道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在等待它回来吗?

“它知道的,”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告诉我和柚子,“从它离开的那个晚上开始,它就知道我在等它回来。”

“也许,它走得太远,”树继续说道,“所以,它回来的路途变得有些遥远。”

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说完之后,重新抬起头,眺望着远方。

我庆幸自己没有将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做成树雕。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在一片广袤的原野上,两条铁轨并行着从夜色深处延伸出来。

一辆鸣着汽笛的小火车呼啸着驶过。

很快,火车消失不见了。大地重新沉寂下来。

就在这时,有一个身影沿着铁轨缓缓走来。

那是另一棵很老很老了的树。

它在日夜兼程地赶路。

它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倒下之前,回到另一棵树身边。

我和柚子再也没有将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挪动位置了。不仅如此,我和柚子还在尽其所能地保护它。在村子里的人们看来,我和柚子的行为简直是疯狂之举。

“一棵树在等待另一棵树?”人们用惊讶的眼神注视着我和柚子。

接下来,便是一串带着讥讽的哈哈笑声。

我和柚子不以为意。这样的讥讽对我和柚子来说已经见怪不怪。

这件事情也坚定了柚子等待小棉花的信心。

一天又一天,我和柚子来到山坡上,朝着遥远的北方眺望。

秋天正在一点点地逝去,山坡上的草由绿转黄,接着,倒伏在地。

大地上,屎壳郎们忙碌的身影也在一天比一天稀少。

可是,小棉花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柚子看见,那棵很老很老了的树依然孑然一身站在那里,看来,那棵等待中的树还没有回到它的身边。我和柚子知道,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会一直等待下去的。只是,秋天过去,这棵树比过去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我和柚子不免担心,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能够坚持到那一天吗?

冬天来了,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站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着。

冬去春来,大地渐渐转绿,这棵很老很老了的树依然保持着眺望的姿势。

有时候,柚子忍不住问我:“那棵树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我琢磨了许久。

也许,它在路上被什么羁绊了,耽误了行程。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将它羁绊了呢?

我想,或许是一座辽阔的湖泊吧。

它横亘在路上,一棵爬山涉水的树只能望洋兴叹。

或许,那是一座迷宫一样的城市。

一个人在城市里走着走着不小心就迷了路,何况一棵树呢?

或许……

“那么,小棉花呢?它是不是也被什么羁绊住了?”柚子问我。

小棉花之所以至今没有回来,一定与那个背吉他的女孩有关。

寂寞的她太需要小棉花了。

她的自私成了小棉花回家路上的羁绊。

我无法将实情告诉柚子,我只能沉默着。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啊。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年。

有一天,我和柚子乘着一辆呜呜叫的小火车暂时离开了这个小村庄。我背着画夹,柚子怀揣着淡淡的忧伤——这忧伤与音信杳无的小棉花有关。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夜幕降临,我和柚子投宿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里。

这是一家简陋却十分安静的小旅馆。不料,早晨醒来,小旅馆竟然乱成了一锅粥。

人们吵吵嚷嚷,仿佛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和柚子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看一看。

只见小旅馆高耸的屋脊上面,一只猫拱起脊背,坐在那里。

“下来,快下来!”小旅馆主人的面孔涨得通红。

“真是大惊小怪。”我和柚子相视一笑。话音刚落,嗖的一声,猫从屋脊上飞蹿下来。被早晨的霞光染红了的屋脊上面,骤然之间变得空空荡荡。

“下来,快下来!”这时,小旅馆主人依旧大喊大叫,还挥舞起双手。

直到这时,我和柚子才发现,屋脊上面还有一把破旧不堪的椅子。它有四条又粗又短的腿,其中一条腿上拴着一根哗哗作响的铁链。

“这是一把企图逃跑的椅子。”小旅馆主人唾沫横飞。

“这是它第一千零一次逃跑了!”他恨得咬牙切齿。

“有一天早晨,一棵树突然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小旅馆主人告诉我和柚子。

“这太好啦!有了这棵树,这院子就不简单了,就会变得鸟语花香。”

“可是,”小旅馆主人垂头丧气,“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棵树竟然时时想着要离开这里。”

“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办法留住它。”小旅馆的主人开始琢磨起来。

正好,旅馆里需要一把椅子。

事不宜迟,他立即找来一把锋利的斧子以及其他工具。

咔嚓咔嚓。哐当哐当。院子里响起了刀削斧劈的各种声音。

第二天,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不见了,一把椅子出现在眼前。

“这下终于好了。”小旅馆主人长吁一口气。

“可是,出乎你的意料,即使被做成了一把椅子,它还时时想着逃跑吧?”我和柚子问道。

“确实如此,这该死的椅子!”小旅馆主人气鼓鼓的。

“无奈之下,我只好用锁链将它锁起来。”

小旅馆主人不无得意地抖了抖手中哗哗作响的链子。

“如果没有它,这椅子恐怕早就跑掉啦。”

这一定是一棵离家出走的树。它离开得太久了,也走得太远了,有一天它突然想起该回去了,问题是,一根铁链将它羁绊在回家的路上。

我和柚子不约而同想到了那棵望眼欲穿的很老很老了的树。

它已经等待得很久很久了。

真让人担心它是否还有力气继续等待下去。

但我和柚子无法肯定,这棵树是否就是它等待中的那一棵呢?

我和柚子央求小旅馆主人放了这把椅子。

“有一棵树在等待它回去呢。”这是我和柚子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这大概是小旅馆主人没有想到的吧。他的眼睛突然之间湿润了,似乎我和柚子的话深深触动了他尘封的内心。我想,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说不定也深藏着一个属于他的秘密,一如柚子的内心里深藏着小棉花一样。无疑,这是一个与等待有关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类似这样的秘密实在太多,它们像草一样,分布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是不是因为太多的缘故,我们才视而不见呢?

小旅馆主人双手颤抖,他不停地抚摸着椅子,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在抚摸受伤的孩子一样。因为内疚,小旅馆主人嘴里喃喃自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把已经生锈的钥匙。

咔嚓。铁链缓缓打开了。一把椅子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正是一天的中午,阳光最为浓烈的时候。

一把椅子——啊不,一棵面目全非的树,沿着闪闪发光的铁轨朝前走去。

它走得很慢很慢,甚至有些踉踉跄跄。

我和柚子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我们静静注视着,直到它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阳光迷离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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