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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2014-12-25四川大学李威

科学24小时 2014年4期
关键词:费尔南多沙漏灰色

四川大学李威

品·文苑

病人

四川大学李威

这是费尔南多医生无数个无聊下午中的一个。他把办公桌上的沙漏翻过来又倒过去,一次次地看着褐色的细沙流尽。当他第六十五次这样做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请进。”与此同时,费尔南多把沙漏放好,正襟危坐。

细沙再次流淌,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窜动的电流。

进来的是个年轻的病人,瘦高个儿,穿着灰色呢绒外套。“下午好,医生。”他坐到费尔南多医生面前,脸色有些发白。

“嗯,下午好。怎么,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是的。哦,也不是不舒服,”病人挪了挪身子,“每次……我总会发现眼睛只能看到灰色,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生病了。”

“不然你也不会来我的诊所了。”费尔南多把沙漏移开,拿出登记本,“把你的证件给我,我要做一下记录。”

沙漏底已经被沙子覆盖,玻璃球间的管道把沙滤成细细的一缕,不紧不慢地流着。

费尔南多拿过病人的证件,一边写一边念念有辞:“嗯,彼蒙·帕克,布鲁克林人,出生于200……嘿,你确定这证件是你的?”

彼蒙不安地点头。

“生于2002年,可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有十几岁。难道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吗?”费尔南多抬高声调,明显有一丝不悦。

“这就是我的问题,医生。”

费尔南多仔细打量着彼蒙,后者一脸恳切,两只手不安地互搓着。午后的阳光从窗子外直射进来,把彼蒙的右脸照得更加苍白。沙漏快流尽的时候,费尔南多决定相信他:“这么说,你不但有眼疾,而且还患有早熟或身体发育过快的毛病?”

“呃,其实……也可以这么说,我怕我很快就会变老……医生,请你帮帮我。”

“我会尽力的。”费尔南多瞥了一下沙漏,玻璃折射着阳光,沙线越来越细,大概还有一秒就会漏完,“那么,我们来谈谈吧!”

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被抽离,仅剩灰色。

彼蒙在椅子上等了很久,但面前的医生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张着嘴,一动不动。彼蒙皱起了眉头,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发病的。”他对自己说。可当他看到沙漏中最后一缕细沙凝固在玻璃球间的空气中时,心里再也没有侥幸。灰色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望向窗外,灰色的太阳被随意地贴在天空中,像是一幅二流印象派画家的涂鸦。

这次的灰色近乎铁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这并不是好事,说明他这次发病的时间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彼蒙站起身,走出了费尔南多医生的办公室。外面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一切都凝固了,街上的行人都保持着前一秒钟的姿势。一个女孩儿的气球脱手飞出,凝在半空,她仰头望着,嘴唇张开,似乎在喊着什么。彼蒙走过去,把牵着气球的线拉下,轻轻地系在女孩儿的手腕上,而女孩儿还保持着追逐的姿势。

彼蒙在公园里坐下了。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他像是坐在一个巨大的城市雕像中,一群鸽子悬在头顶,四周都是散碎的阴影。彼蒙孤孤单单地坐了很久,然后,他决定开始行走。

他的生长还在继续,与其坐在这城市里衰老,不如去见见世界的其他地方。彼蒙向东方走去,他从超市里拿了一些食物和衣服,穿过一条条街巷。他不停地走,累了就在原地休息。他张开嘴大喊,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有彼蒙一人了。他倍感孤独。有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上走着,看到一辆轿车停在半空中,而前方都是栏杆外的悬崖。车里是一家三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恐。彼蒙蹲在那里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是一场被凝固了的交通事故。

彼蒙长久地凝望着他们,最后决定给予帮助。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那一家三口从车里搬出来,放回到路面上。可当他正要离开时,又觉得这样不对,于是他又把那三人弄回车里。接下来,他用车里的工具,在栏杆那儿修了个弧形轨道,与车轮相接。他推演了很多次,确定当凝固解除时,轿车会沿着轨道再次回到路面上,然后才离开。

彼蒙继续行走,走出了城市,在旷野中踽踽独行。有时候他会碰到下雨天,雨水在空中悬浮着,枝状闪电如卧龙般盘在云端。他走过去,水汽渗进他的衣服。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很好的体验。因为没有风,一旦衣服被打湿了就不会再干,他只有再去寻找合身的衣服。

就这样,彼蒙不停地走着。太阳在地平线半隐半现。他回头望去,灰色的光线笼罩着视野。他知道自己走到了世界的黄昏。

在广场上,彼蒙看到一幅奇异的场景——一个少女坐在喷泉池的石阶上,手里拿着冰激凌,脸上绽开了灿烂而幸福的笑容。在她面前,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定定地看着少女。黄昏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

彼蒙看了几眼,然后从他们身边走过。

突然,一只手按到了彼蒙的肩上。彼蒙吓了一跳,顺着落在肩上枯瘦的手望去,他看到了那个老人。

从这时起,彼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得这种病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是时间滞缓症,”老头拿着树枝在地上写道,“发病的时候,时间会在我们身上停滞。别人的一秒钟,就是我们的几十年,甚至一生。”

“换句话说,就是在那一秒,我们比别人的生长快了无数倍?”

“是的。”

彼蒙挠挠头,他只有十岁,但看上去已经接近三十岁。在凝固的时间里,他阅读过许多书籍,于是不解地写道:“那,是什么让我们的时间速度变快的?这需要很大的能量。”

“我不知道。我研究过很长时间。你知道,时间是我们最不在乎的东西。但是我一无所获,没有哪个文献里记载着相关病例。”老人一笔一划地写着,偶尔抬起头去看一旁的少女,“不过我猜是时间的流力在推动着我们。”

彼蒙停下了。他不懂这些东西,但能见到同病相怜的人总是让他高兴的。他继续写道:“那你现在多大?”

“你是问生理年龄吗?我想我快七十了。”

彼蒙指了指一旁的少女,“那她是您的孙女吧——不,”彼蒙想到老人也患了时间滞缓症,“是您的女儿吧?”

老人顿了顿,把树枝扔开,转身望着绽放了灿烂笑颜的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动。

于是彼蒙暂停了他的流浪旅程,在广场里陪着老人。这里没有天气变化,他们睡在长椅上也不会觉得寒凉。有时候他们会聊很多,有时候他们结伴出去,在周围的地方默默观看。但老人一直不肯离开这个广场。

老人越来越老了,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虽然世界被凝固了,但老人的时间一直在流淌,他的身躯迅速老朽。彼蒙忧伤地看着老人益发佝偻的身躯,但他无能为力。

在凝固的时光中,老人迎来了死亡。他让彼蒙把他背到其他地方,将他埋葬。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老人固执地望着广场的方向,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老人死后,凝固作用降临了,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被固定。彼蒙把他放在半空中,然后牵着他的手,将他拖行。

埋葬时,彼蒙从老人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相片,上面是两个年轻的男女。女孩的灿烂笑脸彼蒙觉得很熟悉。他立刻认出了她就是广场上那个拿着冰激凌的少女,于是他仔细去看照片上的男孩,依稀看到了老人的影子。

你的生命中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永远陪伴着你,而他也愿意这样做,但前一秒他还在你身侧,下一秒就蒸发在时间里,再不复现。

但是他会凝望着你,在你察觉不到的时空中,直到年迈苍苍。

彼蒙坐在老人的坟前,哀伤地想着。

当彼蒙长成了中年人的模样时,他已经走到了西半球。阳光照不到那里,整个半球都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中。

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彼蒙犹豫了。如果继续前行,将意味着他要长久地在黑暗中摸索,他不喜欢黑暗。但这份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与对黑暗的恐惧相比,他更加害怕原路返回的寂寞。

他在超市里找到了一些已被打开的手电筒,但当他把电筒拿起时,光线立刻变得模糊,像是散开的雾。他顿时明白了,光一秒大约能绕地球七圈,而如果没有阻碍的话,他也能在这一秒内把地球走几个来回。既然电筒的光帮不了他,他干脆放弃了寻找光源,继续一个人在茫茫黑夜中行走。

彼蒙再也没有遇见过同样得了时间滞缓症的人。老人死后,世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了。

夜空上的星辰给彼蒙指引了方向,他继续朝着东方行进。有时候他睡在都市温软的床上,有时候靠在丛林的巨树下睡着。他路过城市和乡村,见过婴儿和死人,他对身边的一切开始漠然。

在漫长的跋涉中,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有时候他站在酒吧前,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按自己的生理时间来算,刚才这一恍惚到底是过去了一秒还是一年。唯一能提示他时间在流淌的,是他的衰老。好几次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都能感觉到皱纹正像树根一样滋生着。

但他有意识地维持着眼睛的健康。每当走过一段长长的黑暗路途后,他都会在都市的灯光下待上好几天,直到眼睛完全适应光线。他不记得自己迷失在黑暗中最长的一次有多久,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概念,但那次,他差点疯掉。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中徒步行走,刚开始总会撞到树干,好几次还踏入了猎人们布置的陷阱。但这并没有伤害到他,陷阱的引子被触动后,利刃并没有立刻弹出来。要是他在这里等上几十年,或许缓慢行进的利刃才会刺进他的身体。

真正让他绝望的,是无穷无尽的跋涉。他看不到星星,于是只能靠直觉行走,但总是找不到丛林的出口。有一次,他的手摸到了一片柔软的绒毛,他顺着摸下去,突然摸到了冰冷粘稠的尖牙。他吓得心中直哆嗦,心想这可能是老虎,或是熊。虽然他看不见,也知道野兽伤不了他,但还是感到害怕。

这场跋涉可能持续了几个月,或是几年。总之,当他爬到一处山坡上时,浑身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成了挂在身上的脏布条。他的脸上长满了浓密而杂乱的胡须。

休息了很久,他继续向着山坡往上爬,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他以为是自己太高兴导致的,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而流出的。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灯泡,记忆里有些东西苏醒了,他颤抖着嘴唇,向着那圆形的光源跪下了。

那不是灯泡,是太阳。

彼蒙继续前进,他的步伐越来越缓慢。从镜子里,他已经看不清自己了,但只凭着感觉,他就知道自己很老了。他的头发花白得如同飘絮,他的脸像树皮一样皲裂,但他的眼睛还能看见。

他环顾自己所处的环境,很多景象都让他觉得熟悉,他颤抖地回忆,终于确认这就是他试图就医的那个城市。是的,他又回来了,在环行整个世界之后,又回到了原点。

彼蒙颤巍巍地在街道上穿行。在马路边,他看到了那个手上系着细线的女孩儿,她依然张口在喊着什么,但她的嘴角有上扬的趋势。彼蒙猜测她下一个表情应该是欢笑。

路过费尔南多医生的诊所时,彼蒙停下了。他迟钝的脑袋里有几幅画面,是关于这家诊所的,但他记不清楚了。于是他走了进去,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到了正把眼睛瞥向沙漏的费尔南多医生。彼蒙坐到医生面前的椅子上。

玻璃沙漏里最后一粒沙子落到了底部。

阳光一下子由灰色变成金黄色。

“说说具体病情吧。”费尔南多医生收回目光,打算开始看病,但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面前的这个病人已经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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