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与超越
2014-12-24姚维荣
姚维荣
“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句话从作家自身这个创作主体的角度说,应该包含着作者通过创作的审美活动,对自己精神的救赎、人格的锻造、人生境界的提升。杜光辉先生的创作道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一
人生的道路千万条,为什么在大体相同的社会时代背景、家庭条件和个人智商的前提下,有些人在某一领域作出了突出成就;某些人却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或东撞西撞到处碰壁呢?众多的例证告诉我们,这不仅与一个人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体验、感受有着密切的关系;更与其步入青春门坎后,能不能根据社会、家庭和个人的具体情况,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发挥特点、扬长避短的奋斗目标有着密切的关系。杜光辉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与他在青春岁月的关键时刻的正确选择密不可分。
杜光辉祖籍河南巩县,1954年9月出生于西安北郊一个贫寒的农家。中学毕业后,到解放军汽车团服役。青藏高原的汽车兵生涯,使他经历了种种严酷的环境考验。雪天冰地,寒冷锥骨,高原缺氧,与死亡相伴。1975年,杜光辉复员后进入西安铁路运输学校学习。1978年毕业后分配到大巴山深处的毛坝关火车站工作。那里山大人稀,条件艰苦。地无三尺平,头顶一溜天,除了一天一对慢车在小站停留两分钟,上下几个山民之外,陪伴他们的只有无尽的荒寂。除了工作的辛劳,让他最难以忍受的是文化精神生活的贫乏。没有电视,没有图书,小站上仅有几十个人,下班之后除了喝酒就是打扑克,星期天成群结伙去紫阳或万源县城溜达。更令青春躁动的铁路汉子难以忍受的是没有女性,除了早就有主的一两个女站务员和车站里的母老鼠之外,这里再也找不到雌性动物。在火车停下的两分钟里,他们全跑到站台上看车窗里的女人,如行注目礼般目送车窗里的女人们远去,而车窗里的女人也看他们,她们不知道也无法理解他们是怎么在荒辟空寂的深山小站上生活的?精神的空虚、青春期生理骚动的难以满足,使不少年轻的铁路工人经常以打架宣泄情绪,他的同学中有的甚至因此坐牢、被处死刑。这些,使他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能改变这种生活方式,找到一种可以寄托自己心灵的方式,继续下去一生也许就毁了。反反复复的思考后,他终于盯上了文学这个灰姑娘。这一方面是由于在他此前苦涩的生活历程中,能享受到的最大乐趣便是沉浸于听各种古今趣事逸闻中,这自然使他对文学产生了由衷的喜爱、敬仰;另一方面,也是他那不安分的灵魂在当时唯一能寻找到的精神栖息地,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实践证明,他这条路子是选对了,他选准了在社会这个大坐标系中最适合自己的坐标点。从中外文学史上众多作家的经历来看,像杜光辉这样出身贫寒、父母无权无势的有志青年既然根本不可能从先辈那儿荫庇到从政、习武、经商所需要的条件和背景,缪斯的殿堂便必然成为他的唯一的理想彼岸了。
确定目标后,杜光辉的心里便踏实了许多。但是,文学之路也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走通的。作为一个在“文革”中读完中学的青年,他深知自己的文学素养离创作的要求相差得太远了。在以毁灭人类文明为光荣的文革极左岁月,这一代青年能学到多少知识呢?所以他先得给自己“充电”。小火车站上既没有图书馆,又没有邮局可订阅杂志。于是,他利用工休时间到紫阳、万源县城,通过各种办法借书借刊物。苦读了两三年,他感到精神充实多了,也逐渐摸到了一些写作的门路,便开始练笔。没有规范的稿纸,他跑到几百里外的小县城找到印刷厂,要自己掏钱印稿纸。人家说够300元的印刷费才开机,他借了300元钱。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是41元。他一年没有吃肉吃蛋才还完这笔借款。没有写作的地方,他就在一间堆放铁锨扫帚还没有窗户的楼梯间支一张桌子,开门时还要把椅子搬到桌子上。困了,就倒在地上的木板上睡一觉,醒了就继续看书写作。于是,从他揉皱的粗质的稿纸间,以这个小站为素材的一篇篇稿件,带着大巴山亘古不变的寂寞,带着枕木和钢轨的执着,从小站飞到了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
两年多过去了,在经过了无数次退稿之后,终于在1983年2月的《奔流》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深山养路工》。在省级刊物发表的这篇处女作,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激励,使他对未来的创作之路更加充满信心,他从此也更加拼命地读书写作。工资大部分用来买书、订杂志、寄邮件,生活节俭。白天外线作业艰苦,晚上熬更守夜地看书写作,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有几次在山上作业时竟昏倒过去。随之,双耳耳鸣,听力下降到了不能和人正常交流的地步。连续几年,除了在小报和内部刊物上发了几篇散文、小小说,使他很感失望、沮丧。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几个同学相继被提拔为干部,他还是普通工人,招来对他创作嘲刺的风凉话。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所幸在许多编辑和文朋诗友的鼓励下,他咬牙坚持下去。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不断总结经验教训,寻找自己的薄弱环节和突破口,到八十年代末,光辉的创作终于有了一个大的突破。1988年国内有影响的《长江文学》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浪滩的女人》,随后即被《小说月报》转载。中篇小说《路基石》《车帮》《黄幅》《医道》相继问世,并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同时,他的散文集《浪迹巴山》也由陕西旅游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由于以上的成绩,他被调入分局机关担任文协的秘书长。1991年5月,陕西省作协推荐他出席了全国青年作家会议。
二
人生,充满了考验。可怕的不是成功,而是成功后停止继续穿越障碍的脚步。跨不过这道难关,他的艺术生命便就此终结,生活也从此失去了激情。如果说前一道关口是考验一个文学爱好者能否成为作家,那么后一道关口则将考验你在文学史上能成为一个什么品位的作家。平庸与伟大就是这样区分出来的。
在一般人看来,杜光辉从一个小站上的普通铁路工人出息成了作家,调进局机关当上了干部,应该心满意足了。以他当时的能力、才气、声誉,不费大力气也能不断制造出各种平庸的作品,应付纷至沓来的稿约,出席各种文艺界的聚会。庆幸的是,在艰难困苦中确立了文学追求的杜光辉,并没有沉溺在这种小有所得即知足常乐的浅层生活目标之中。他从自己崇敬的陕西前辈作家柳青和同代人路遥不断向文学高峰攀登的创作道路,受到了深刻的启迪和强烈的感召。他们那种不断向新的文学高度攀登的人生大境界,成为他自觉学习的榜样。他从这两个父兄辈作家的创作意识中认识到:真正的文学创作不是生命中的一场马拉松,马拉松跑一两个小时之后就可以休息了,作家是用一生的时间在文学道路上攀爬。
于是,他说服家人,毅然辞去了让一般人羡慕的稳定生活,作出了“闯海南”的决定。这个大胆而勇敢的选择,表明杜光辉真正超越了过去,战胜了成功带来的考验,迈出了向人生大境界努力的重要一步。当然,也是他从铺满鲜花的平地迈向波涛汹涌、险象丛生的大海的开始。为此,他将付出昂贵的代价。
遥想当年,不堪回首。杜光辉在长篇《闯海人》的《自序》中写道:“十八年前,在路遥去世的第二天,我拖家带口离开了秦地,跨过海峡,踏上海岛。十八年里,我和我的朋友在这个岛屿上经历了贫穷、卑贱、饥饿、干渴、日晒、雨淋、台风、屈辱、困惑、迷茫、陷阱、欺骗的考验,几乎倒毙在南中国的椰子树下。”但他“同时又经受了爱情、友谊、真诚、援助、奋斗、自强、挣扎、策略、机遇、成功”。从1992年底去海南到1994年夏,这一年半时间他没有找到正式工作,每天骑着破单车在街道上奔波流浪。当过去积攒的钱快花完时,因为生存不下去只好把孩子送到岳母家,自己和老婆继续在海口流浪。最困难的时候饭钱都没有,只能靠海南的朋友给点钱接济。硬是凭着对文学的痴爱,让他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依然支撑下去。更有几次,饥肠辘辘又累又渴的他竟险些倒毙椰子树下。有好心文友劝说:“你不适合海南,还是回内地吧,我们担心你被海南毁啦!”而杜光辉却一咬牙道:“大不了卖掉一个肾,交给老婆孩子,不信在海南混不下去!”
在这样艰苦的生存环境中,杜光辉一方面用简单的体力劳动养家糊口,一面用心灵对生活进行回味、反刍、思考。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对特区生活现状有了较深入的体察和感悟,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于是,白天骑着破单车跑工作、跑广告,晚上挑灯写作。这段经历对杜光辉来说,是磨难,也是财富。正是流浪打工的艰辛,让他从更深层认识了自己、体验了社会和人生。在经历了生活的重重考验之后,他终于寻到了自己的生存位置——到一家杂志社从实习编辑开始,干到主任编辑、副主编、社长,他用自己的苦干、才华证实了自己的生存能力。
上苍是公道的。终于,这段苦难之水在杜光辉的手中浇出了短篇小说《夜半歌声》,中篇小说《商道》、《白椰子》、《连续报道的背后》、《证人》、《公司》、《杜泓伯的友谊》、《抢救莉莉和弟弟的运动》、《想当老板的女人》、《都市里的另类人生》等脍炙人口的小说。杜光辉受了这么多年苦,遭了这么多的罪,而那些沉甸甸的作品给了他丰厚的回报。不仅被评为国家一级作家,而且被琼州学院聘为中文系教授,当代文学研究所所长。他终于靠自己的艰苦努力,在海南这块陌生的热土上,开拓出了自己生命历程中的又一块绿洲。在杜光辉看来,文学创作是他行使社会话语权的方式。
《商道》是杜光辉描写特区生活的小说中思想艺术风格显示最为充分的一部代表作,也是一部格调高雅、艺术精湛的小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后,虽然写性成了一种时尚,尤其写商界老板生活的,几乎都离不开性。但杜光辉却没有去赶这个潮头,小说中虽有强势的老板、成功的商人、漂亮的女秘书,但并没有众多小说热衷的三角恋、床上戏,表现了作者高雅的审美追求。作品的情节紧凑集中,不枝不蔓,用四万余字的篇幅,描绘出一幅幅商场的明争暗斗,塑造了一个个性格各异的活跃在商海中的人物形象,显示了作者驾驭中篇这种艺术形式的娴熟技巧。
三
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包装、炒作这些商业手法也被不少作家、出版发行商引入了文学领域。有些作品还在创作阶段就被炒得沸沸扬扬,但真正面世后却让读者大跌眼镜。艰苦的童年生活、军营生活中锻炼出来的杜光辉,虽然下了“海”,但并没有简单的赶潮流,靠商业炒作提高自己的名气,从而获得更大的经济效应。他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走自己的路,不断向文学矿藏的深度掘进。长篇小说《西部车帮》和《可可西里狼》在新世纪相继问世后,就是靠作品自身的思想艺术价值,得到了文学界和读者认可的。不论杜光辉写什么,都渗透着辛酸而温暖的人文关怀,闪现着朴厚的人性光辉。
童年记忆,常常是一个人最难忘的文学矿藏。如前所述,杜光辉童年岁月的文学启蒙就是在三家庄老车户们的马圏里完成的。车户汉子讲的塞外大漠,古道狼烟,米脂婆姨,汉中码头,土匪暗娼,同道火拼,赌局规矩……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在他走上文学创作到的初期,曾以此为题材写过中篇小说《车帮》,产生了一定影响。但限于那时的时间精力、艺术水准和思想深度的限制,基本停留在将车户们的传奇经历讲述出来的层面。到海南站稳脚跟后,重新审视过去的创作,就看出了《车帮》的肤浅和粗疏,于是,他静下心来,重新构思、创作。十多年里,他的视觉一直聚集在《西部车帮》,用自己的思维和目光,竭尽全力地调动了自己的艺术想象力……试图站在一定的历史高度揭示中国西部农村近百年变革的社会内蕴,以及对更人性、更公道、更文明的农村社会的追求。勿庸讳言,比起过去的中篇,《西部车帮》不仅故事性更强,艺术上更完美,尤其是对社会人生的认识更深刻了。作家以超越既定政治模式的勇气,从“改朝换代”后,三家庄过去最穷的侯三刀劈财主张富才,成为新政权的贫协主席、党支部书记后,不仅没有为村民办什么好事,反而比过去的首富张富才、车帮帮主吴老大更加专横霸道,以权谋私。作家借吴老大儿子七斤之口,向人们揭示了这样的真理:“尽管社会、口号、旗帜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统治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基因已经渗透到了我们血液中,还在左右着我们的社会和社会成员……要是这个社会不发生根本的改变,就是把侯三枪毙了,还会出现第二个侯三。”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经历是一个作家宝贵的矿藏,几年西藏军旅生活,更是杜光辉人生历程中抹不去的记忆,用之不竭的生活素材。同样是由中篇到长篇的“可可西里系列”,就是从这座生活矿藏中开掘出的精神财富。中篇《哦,我的可可西里》这部8万字左右的作品,最早发表在上海的《小说界》。2000年获得了上海长中篇文学奖、中国首届环境文学奖以及《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随后,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到海南找他,希望写出长篇,说他们很重视这个题材。光辉自己也觉得这个题材还有很多可以挖掘、深化的东西。于是,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进行艺术构思,进一步扩充生活容量,两年后完成了三十多万字的初稿。但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书没有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他一直把书稿压着。2009年,杜光辉将其作为上报给中国作家协会的重点作品,中国作家协会通过了并表示支持这个作品。2009年10月份作家出版社给他打电话约正式约稿。他根据出版社的意见和建议,